文/于玲
陳毅
(接上期)這之后,有一天,軍長和曾山同志來到我們住的村子,派人把我一個人叫到附近的一個小屋里。小屋里只坐著軍長和曾山同志兩人。我一到,送我來的同志就走了。兩位首長臉上沒有笑容,氣氛有點嚴肅。軍長鄭重地對我說:“華中局已決定送喬信明到上海去治病?!蔽蚁胛液屠蠁虖膩頉]提過這個要求呀,連想也沒想過。組織上怎么突然做出這個決定了呢?我正想著,只見軍長倏地一下站了起來,曾山同志也站了起來,更加嚴肅地說:“我代表軍隊,曾山同志代表黨,把這個任務交給你?!薄拔??”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交給你去完成!”軍長嚴肅地注視著我。在軍長和組織如此信任、如此嚴肅的態(tài)度面前,我還能說什么呢?我作為新四軍的一名戰(zhàn)士,共產(chǎn)黨的一名黨員,像我往常接受艱險任務一樣,唯一想到的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第一條:“一切行動聽指揮”。刀山火海我要上,赴湯蹈火我也要去!我只能說一個字:“好!好!好!”來回答軍長眼睛里的問號。
但信明不能走路,雖然這時瘦得只有40 斤,我一個人就能托起來,可是從吃飯睡覺到大小便都要別人幫忙。還日夜疼痛,需要打針吃藥,更不用說去看病這些事了。再則,到上海后,怎么落腳看病呢?雖然我家離上海不遠,我還從來沒有去過上海。我也有些親戚和同學在上海,但也不知道他們的地址。特別是他們都知道我參加了“江抗”,如果找他們幫忙,還要防止他們不注意泄露出去,因為我是江陰地區(qū)敵偽頑暗殺的對象。這些具體問題一下子涌上我的心頭。
“能不能讓我?guī)€警衛(wèi)員?”我不自覺地向軍長提了出來,軍長的臉一下子掛了下來,問我:“你能保證嗎?”“這……”我沒有想到這方面問題,也沒有把握。軍長看我答不出來,一改嚴肅而莊重的表情,忽然笑著說:“我看還是你辛苦一點吧,譚震林同志介紹了你的情況,你是我們?nèi)A中局討論決定的?!闭f到這里,他望著曾山同志,曾山同志會意地接著說:“一個人是辛苦點,但安全些嘛,一切服從安全,只好讓你辛苦些了?!苯又酵居种v:“到了上海,一切要你自己想辦法。等你安全到達上海后,寫信給我們,我再告訴上海黨去找你們。送你們?nèi)ド虾5年P系,陳軍長已為你們找好了,是這里的一個大商人。但他只負責把你們送到上海,到上海后的問題要你們自己解決。其他一些具體問題,都由華中局譚秘書譚偉來幫你辦理。”“軍部困難,先給你帶4000 塊錢去?!避婇L插上來說。這時,他忽然想起了我們的孩子:“你的孩子放在衛(wèi)生部,崔部長會照顧好的。你放心好了,有我的就有你的!”軍長如此細心地考慮和安排好了一切問題,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問題要向軍長提出來了。當時軍長的兒子也在衛(wèi)生部,我們的孩子就和軍長的孩子一起吃一個波蘭籍的醫(yī)生養(yǎng)的羊的奶,以增加一些營養(yǎng)。
這時,我最擔心的是路上和到上海后的安全問題。我天真地對軍長說:“錢我是會節(jié)約著用的,孩子我也放心,苦我也不怕,就怕出問題。當然,需要我犧牲的時候,我也會犧牲自己的,但也希望組織上盡量能來營救我們!”軍長聽后,沉思了一會,就對我說:“如果你在蘇北出問題,那里我們敵偽軍工作基礎好,知道你是新四軍,他們一定會來營救你的。到了江南就難說了!”“這當然?!蔽荫R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要求有點過頭了。急忙對軍長說:“你放心,我主要怕回不來。因為我太愛這里了!”“愛這里,你就是一個有革命志氣的人,你就一定能回來,只有怕苦畏難的人才有可能回不來。好,祝你成功!”軍長笑著緊握著我的手說。曾山同志也緊握我的手道別。“請你們放心!”我含著熱淚向軍長和曾山同志表態(tài)。
接受任務時,我最感苦惱的是安全問題。我實在舍不得離開黨和同志們?。∪绾文鼙WC絕對安全是主要問題。到上海后找誰幫忙能絕對安全呢?找家鄉(xiāng)的江陰人吧,大家都知道我參加了新四軍,如果他們不小心把我在上海的消息傳到江陰去,就可能傳到敵人的耳朵里去。所以我不能找家鄉(xiāng)人幫忙。我苦苦思索到上海找誰來幫助解決住宿和看病的問題。
突然我想到顧復生同志。他和愛人潘世清當時正好在黨校學習。我豁然開朗,顧復生同志是個絕對可靠的人。他是大革命時期的老黨員,當時他是澄錫虞地區(qū)專員,又是上海附近的青浦抗日隊伍的負責人。他在上海一定有關系,而青浦的人都不了解我參加新四軍的情況。我立刻把顧復生同志請到家里來和他商量,他滿口答應。正好不久前他愛人生孩子沒有錢,我和老喬借給過他一百塊錢。于是他就給在上海開店的親戚寫了一封信,請他們幫他還我們一百塊錢,以此為借口,和他在上海的親戚聯(lián)系,請他們幫忙解決我們在上海的住宿和看病問題。這樣我才定下心來解決去上海的其它問題。
臨走時,曾山同志和劉炎同志代表軍長來送我們,看我們還有什么具體問題要解決。劉炎政委說,如果錢不夠用,就去找葉飛。
我們到上海不久,敵人“掃蕩”蘇北,軍部轉移到淮南,我們和陳軍長、曾山同志失去了聯(lián)系。我寫信給他們,他們收不到。陳軍長非常著急,打電報給粟裕、陳丕顯同志,要他們派人到上海去尋找。一次,兩次,三次,都沒能找到我們。最后,因錢已用完,我只好把老喬安排好,找了關系,一個人冒險去根據(jù)地找組織。好不容易找到江高寶地區(qū)的高郵縣,一分區(qū)司令部正在這里流動。分區(qū)領導劉先勝和劉飛都是熟人,陳丕顯同志也正在這里。他說:“啊呀,我們正在找你們呢,陳軍長急死了,已來了好幾封電報,粟司令也多次派人到上海去找。從敵人那方面找,沒找到。從地下黨那方面找,也沒找到。你們到哪里去了?把我們都急死了!”我說:“我是用顧復生同志的關系在上海落腳看病的,你們到哪里去找得到呢?!焙迷谟畜@無險,我們和黨組織又聯(lián)系上了。因鈔票貶值,拿來的錢又很快用完了。我要求陳丕顯同志讓我與上海地下黨聯(lián)系,便于就地解決困難。陳丕顯同志說:“他們屁股后面都有尾巴,你們這樣就很好。”我只好又到根據(jù)地去了幾趟,取生活和看病的經(jīng)費。
1943 年7 月,根據(jù)劉少奇同志的指示,我們從上海回到了根據(jù)地,在一分區(qū)等待組織安排。沒想到軍長再次要信明到軍部休養(yǎng),他不怕背上信明這個既不能工作、行動還要坐擔架的沉重包袱。我們到黃花塘軍部的那天上午,剛巧軍長做形勢報告,我就去聽了。休息十分鐘時,軍長就過來和我握手,并說:“你們的情況我都知道。沒有錢,你買霉米煮稀飯,你穿夾旗袍過冬。你們是所有到上海治病用錢最少的?!?/p>
對此,軍長一直牢記不忘。1953 年軍長和張愛萍同志到蘇州東湖去看地形。因身體不好,我隨邱大姐、李又蘭、凌奔四個女同志出去走走,休息休息。我們正在鎮(zhèn)江旅游時,她們接到電話,叫我們從鎮(zhèn)江上火車。一上火車,就遇到陳軍長。他看見我,就站起來和我握手,還對我說:“你太苦了,應該出來走一走?!碑敃r我真是從心底里感激軍長對我的了解,激動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
1943年11月,軍長要離開軍部了,他一個人徒步走了三里路,來和我們告別。在打谷場,他碰到抱著我們的孩子的阿姨,就把孩子抱過來。一進門他就對我說:“這孩子的肚子這么大,是不是有病?”我說:“不是。是在鄉(xiāng)下吃大麥糝子稀飯吃的?!彼f:“這么漂亮的姑娘肚子大不好看。以后每天少吃多餐,慢慢就會小下來的?!彼а垡豢?,看見桌子上攤了一大堆衣服和鞋子,我正在收拾準備帶到我工作的泥沛區(qū)去的東西。他從衣服堆里拿起一件旗袍,問道:“這就是你在上海穿的夾旗袍?”我答道:“是的,那時還用它裝扮成地主太太呢。”
寒暄完畢,他才把這個令我們震驚的消息講出來。他說,“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回來?!毙琶饕宦?,眼淚就直流下來了。他立刻安慰信明說:“不要難過,我和張云逸副軍長談好了,以后由他負責,有什么困難就找他?!焙髞砦覀儾胖?,軍長當時受饒漱石的誣告,壓力非常大,心情非常沉重。正如他在《赴延安留別華中諸同志》一詩中所述,是“不知霜露重,應悔著衣單”。但他沒有忘記為我們拜托可靠的人,安排好我們的生活。
解放后,在軍長的關懷下,上海5 月解放,6 月,我們就到上海為信明治腿,當年10 月就治好了這兩條癱瘓了7 年的腿。粟裕司令當即安排信明到南京市軍管會當房產(chǎn)處處長,后又調(diào)到南京空軍,任后勤部政委。七年不能走路的人終于站了起來,能正常參加工作了,軍長高興異常。
1951 年“三反”時陳軍長在南京AB 大樓給南京地區(qū)海陸空軍團以上的干部做“三反”動員報告,同時,讓干部們現(xiàn)場揭發(fā)貪污浪費現(xiàn)象。陳軍長對貪污浪費現(xiàn)象異常憤恨,連晚飯都沒讓大家去吃,報告后緊接著進行揭發(fā),一直持續(xù)到半夜一點。但在休息十分鐘時,他卻走到坐在第一排的我面前,和我打招呼,詢問老喬怎么沒來。我告訴他,老喬生病了。他關心地詢問了詳細情況,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老喬。1955 年,為慶祝將軍們授銜,在南京飯店舉行宴會。軍長和陳丕顯同志特地從上海趕來,參加這個慶功宴。宴會開始不久,軍長竟然端著酒杯,興沖沖地直向我們桌子走來和我們干杯。為信明能參加這個光榮的慶功宴,來向我們祝賀。他指著我對信明說,“你要感謝她,是她救了你的命?!蔽艺f:“不,是您和黨組織救了他的命?!?陳丕顯同志也端著酒杯,緊跟在軍長后面,來向我們祝賀。
在“文化大革命”那黑云翻滾、大雪壓頂?shù)娜兆永?,真理、是非、功過的標準沒有了。革命干部紛紛地被拉下馬,批倒批臭,甚至摧殘至死。
一月奪權前夕,有人曾警告我:“要奪你的權了!”“奪了權,我就去做工?!蔽艺f?!昂?!還讓你當工人!”“怎么我做工的權利都沒有了?”我思考著,這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呀!緊接著,我的黨籍又在群眾大會上被開除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我萬分痛苦、迷茫的時候,在古巴留學3年的兒子喬曉陽突然從北京回來了。他興奮地告訴我,他2月7日才回國,2月16日晚上就作為歸國留學生代表參加了陳毅在中南海小會議室的接見。這正是1967年2月16日譚震林、陳毅幾位副總理、元帥和江青等人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后來被叫做所謂“二月逆流”的那天晚上。他親耳聆聽了陳老總從晚上9點到凌晨4點的7個小時的講話。親耳聽到了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憤怒的呼號:“我一個共產(chǎn)黨員,到現(xiàn)在還不講話,就一個銅板也不值!……”“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只有毛主席、林某、周總理、康生、陳伯達、江青是干凈的,承蒙寬大,加上我們五個副總理,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就只有十一個人是干凈的?!如果只有十一個干凈的,我寧愿不要這個干凈!把我揪出來示眾好了,我不愿當這個干凈!”“我們已經(jīng)老了,是要交班的,但是,絕不交給野心家、兩面派!不能眼睜睜看著千百萬烈士用自己的寶貴的生命換來的革命成果付之東流!我還要看,我還要斗爭!大不了罷官嘛!大不了外交部長不當了,我還可以去看大門,掃大街,我是四川人,我還會做擔擔面嘛!沒有什么可怕的!”這些振聾發(fā)聵的呼聲震醒了這些剛回國不久,正處于迷茫中的年輕人,使他們從此走上正確的革命道路。
我聽著兒子激動的敘述,流下了興奮的淚水,這些話對我們這些正受磨難的老干部實在太需要了,對正盲目跟著野心家胡鬧的青年人太需要了,對全國人民也太需要了。陳毅老軍長啊,你不顧一切、肝腦涂地地呼喊,怎能不使我為我們黨有這樣的脊梁而引以自豪呢!以后我又陸續(xù)看到一些傳抄的陳毅詩詞和其它資料,給了我更大的鼓舞。
緊張激烈的斗爭,在精神和肉體上受到折磨,使陳老總他患上了致命的癌癥,在四人幫的阻撓下,又未能及時治療,病情日漸嚴重。
1971 年年底一位老同志告訴我,陳老總病重,想見見華東的老人。雖然我知道陳老總想見的人中也許不會有我,但我想到他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時候,在戎馬倥傯中對喬信明和我們一家的關懷愛護,我怎能不思念重重,憂心忡忡。我立刻腌制了陳老總愛吃的安徽香菜,準備帶上,去北京探望他。但是我當時是內(nèi)控對象,被造反派規(guī)定為不能離開南京的人。怎么辦呢?
毛澤東主席在陳毅追悼會上
1972 年1 月我一早到一個和我一起在五七干校的同志家去,想去和她商量一下向五七干校請假的事。沒想到,一進門,她愛人就沖著我說:“今天早上的廣播說,陳毅同志逝世了!”“??!……”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失聲痛哭起來。只覺得山崩地裂,我背靠的大樹突然倒了。就像1943 年初我在上海一個報攤上突然看見用粗黑體字印著“陳毅被刺?。?!”四個大字時一樣。我覺得自己像斷線的風箏,在空中亂轉,騰空了。不,現(xiàn)在比那時更傷心更絕望。因為那是敵占區(qū)的一個小報,造謠是它們的慣技。而現(xiàn)在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正式公告。我失聲哭著哭著,往事重上心頭。軍長!我對不住你,在你病重的時候,我沒能去看看你,讓你寬慰一下。盡管你在病床上想看你所熟悉的華東老人時不一定會想到我,但是我怎能忘記你在開辟大江南北抗日根據(jù)地時的豐功偉績,我更不能忘記你為信明的疾病所操的心和所做的一切。我回家后就給張茜同志及子女們發(fā)了一封唁電。因為不知道詳細地址,我就寄到北京郵政局,請他們代為轉交。我相信以你在全國人民心中的威望,一定能把我的唁電送到。然后揮淚寫了一篇《祭軍長》,以寄托我的哀思。
十幾年來不盡的思念、不盡的回憶常常在催促著我要把親自感受到的你的關懷愛護全部寫出來。80年代,因擔心自然規(guī)律奪走我的記憶力,我又抓緊時間寫了一篇《深情厚意》,回憶你對我們的關懷。但沒有發(fā)表這些文章。
這次適逢你誕辰100周年(本文寫于2001年),再次提筆記下你對我們的關懷,并特意把題目改為“真情關愛”。因為你最突出的特點是對人有“真情”。真情對待黨的事業(yè),真情對待同志戰(zhàn)友。我要讓后人永遠銘記你的真情,學習你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