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美] 理查德·布勞提根 著王偉慶 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2021年6月定價:55.00元
理查德·布勞提根有一顆詩意的靈魂。早在17 歲那年,他就告訴世界他是一位詩人。這提醒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用常規(guī)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他的作品。比如《在西瓜糖里》。很難說,這是一部小說,還是一首長詩,抑或是二者的混合。布勞提根曾被譽(yù)為承接上世紀(jì)50 到60 年代美國文化的橋梁,在他身上凝結(jié)著“繼承傳統(tǒng)”與“顛覆傳統(tǒng)”兩種文學(xué)基因。但他無意沿著上一代鋪好的路子,循規(guī)蹈矩地講故事,而是用輕盈的語言、奇詭的意象,再現(xiàn)世界的沉重與荒誕。
《在西瓜糖里》即是如此。小說開篇,布勞提根以一句“在西瓜糖里,事情一次又一次發(fā)生,就像我的生活發(fā)生在西瓜糖里”點明主題。這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田園世界。在這里,萬事萬物都充滿濃重的夢幻色彩:生活是“用西瓜糖小心翼翼地構(gòu)造”的,道路是“用我們的夢沿著松樹和石頭”鋪就的。或許,這正應(yīng)了布勞提根的話,“所有這一切都會進(jìn)入西瓜糖,并在那里漫游”。
那么,什么是西瓜糖?來看看這樣一段描述:“夜色清涼,星星是紅色的。我在西瓜工廠旁邊散步。我們在廠里把西瓜加工成糖。我們?nèi)〕鑫鞴现?,把它煮干,直到只剩下糖,然后我們把它的形狀做成我們擁有的這個東西:我們的生活?!边@里,“西瓜糖”被賦予了強(qiáng)烈的超現(xiàn)實的意涵。它遠(yuǎn)遠(yuǎn)地脫離了最初的定義:一種西瓜做的糖,進(jìn)而將所有實用功能拋在身后,緩慢地進(jìn)入到形而上的層面。
不得不佩服布勞提根的想象。換言之,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可以隨意塑形的“西瓜糖”,他就能把他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夢到的一切,都變成超現(xiàn)實的物件。但不要忘了凡事都有兩面性,甜蜜的背后總是藏著深深的悲傷。比如西瓜糖。它是紅色的、白色的,也是棕色的、灰色的,更是黑色的不出聲的。是的,黑色的不出聲的糖。相應(yīng)地就有了黑色的不出聲的太陽。每逢星期四,太陽發(fā)出黑色的光,人們只能在陰暗中靜靜地度過。
這是“我的死”里的日常。這個小小的村落是“西瓜糖”世界的核心。表面上,它是遠(yuǎn)離塵囂的烏托邦,但其實卻是布勞提根的夢境重現(xiàn)。這里有連綿不絕的風(fēng),有可愛的蔬菜雕像,有待在水底一動不動的“鱒魚元老”,還有提著燈籠散步的小女孩。只是,敘述者“我”不明白這個夢究竟意味著什么,“她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屬于我,看見她使我感到安慰。我覺得她非常漂亮,但我不知道她的頭發(fā)是什么顏色”。
或許,布勞提根從來沒有想過要創(chuàng)作一部意義明確、指代清晰的作品。在他這里,萬事萬物都是猜不透的謎,看似全無意義,其實卻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隱喻。比如河。就像布勞提根所說,“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都叫河。我們就是那種人”。在“我的死”里,有著各式各樣的河:半英寸的河、八英寸的河。如此縱橫交錯,填滿了這里的每一處空間。然而,隨著敘述的深入,我們終于知道原來每條河的底部都有一座墳?zāi)?,埋葬著死去的人和動物?/p>
毫無疑問,這是西瓜糖里的秘密。就像一顆糖丸,看上去很完美,但只要輕輕咬上一口,誰都能嘗到被甜味包裹著的苦辣酸麻。當(dāng)然,這里的居民并不在乎這一切。他們?nèi)諒?fù)一日地享受西瓜糖的甜蜜,說著諸如“今天吃什么”之類的空洞話語。在每個夜里,透過棚屋的窗戶遙望不遠(yuǎn)處的河流,以及從河流底部緩緩升起來的磷火,就像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同樣,布勞提根沒有透露他們的來歷。這是一群沒有面孔、沒有表情、沒有個性的紙片人。甚至,就連名字(瑪格麗特、查理、弗雷德、保琳、喬治、比爾……)也是無意義的。好比偶然翻開電話簿,風(fēng)吹到哪頁,布勞提根就把哪頁的名字拿了過來,順手給了他們。
那么“我”呢?“我”是“在美國釣鱒魚”(布勞提根代表作《在美國釣鱒魚》里的主角)的另一個分身。一方面,“我”是世間所有無名者中的一個,沒有固定的名字;另一方面,“我”的名字變化多端。只要愿意,誰都可以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來稱呼“我”。于是,“我”就成了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一件做錯了的事、一場不知從哪里來的雨、一樣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或者一個遠(yuǎn)方的回音。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名作家,正在用蘸著西瓜籽墨水的筆奮力書寫著“我”在西瓜糖里度過的每一天。
不過,在西瓜糖的歷史上,這樣的書并不多見。一個名叫“查理”的男人告訴“我”,這本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書是“一百七十一年來人們寫的第二十四本書”。上一本書出現(xiàn)在35 年前,它的作者和“我”一樣,沒有固定的名字。并且,沒有誰知道那些書究竟寫了什么,就像他們不知道幾十年前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這意味著,不管有沒有固定的名字,《在西瓜糖里》的所有人物都與世間千千萬萬小人物一樣,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擁有的只是眼前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現(xiàn)在。
與“我的死”相對應(yīng)的是另一個荒涼的去處,名叫“遺忘工廠”。這里不長任何植物,也沒有任何動物,“就連一根草也看不到,鳥拒絕從這個地方飛過”。遺忘工廠住著一個名為“陰死鬼”的男人,他五十歲,出生在“我的死”。他是標(biāo)準(zhǔn)的酒鬼,靠翻撿廢棄物釀成威士忌,供自己飲用。某一天,陰死鬼和他的同伙闖進(jìn)“我的死”,質(zhì)問那些貌似無辜的居民,到底有多了解他們腳下這片樂土。
由此,這個有著強(qiáng)烈現(xiàn)實隱喻的故事,在雙方的交鋒中漸漸進(jìn)入了高潮。但到了最后,一切仍然是未知的。就像“我”的身世?!拔摇彪[約記得9 歲時發(fā)生的一樁慘案。兩只老虎來到“我”家里咬死了“我”的父母。從此,“我”遺忘了“我”的過去,跟隨眾人來到“我的死”,成了不折不扣的無名者。這當(dāng)然是悲傷的。只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沒有在悲傷中停留太久。
于是,不僅過去的死亡被遺忘了,就連正在發(fā)生的死亡,也成了無法言說的隱秘。在陰死鬼大鬧“我的死”之后,“我”的前女友瑪格麗特獨自在自己的棚屋里靜悄悄地死去。沒有人知道她為何會如此。而“我”也不過是碰巧從鏡子里遠(yuǎn)遠(yuǎn)地旁觀了這一幕。沒錯,旁觀者。這也是布勞提根為自己設(shè)下的人生角色。他是現(xiàn)實的參與者,又是現(xiàn)實的旁觀者?!对谖鞴咸抢铩穼憹M了他對人生的感悟。而這種感悟,說到底就是他留給世界的諷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