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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下,微云起泰山

      2022-01-25 23:52:16王蕓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制筆筆頭鵬程

      王蕓

      它安靜地懸垂,帶有淺褐色斑紋的竹管,纖細(xì)、筆直、肅然。白色的筆頭,像一枚倒轉(zhuǎn)的微細(xì)的荷花苞,順滑的弧線,聚向尖尖的一點,指向大地。它,散發(fā)著斂收的淡然氣息。

      將它取下,入水,淺淺地潤澤,待花苞略微舒展,控一控水。再入墨汁,深情凝眸一般,待花苞渾然浸透,輕點硯邊,控一控墨汁。提筆,落于紙上。

      點按,提鋒,斜上,折下,再斜上,長而深潛的呼吸一般,在氣息的尾部,彎折向下,回鋒,內(nèi)收……飽滿、勻停、勁直的“一”,書法中最基本的筆畫“長橫”,端然臥于紙上。

      不一刻,墨汁滲入紙的纖維縫隙,兩者筋脈合一,再難剝離。如刻。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橫、豎、點、撇、捺、折、鉤。在一次次與墨汁的遇合中,漸漸地,每一根筆毫都充分地潤澤、充盈,一種亟待綻放的力,從根部涌至毫尖,它疾奔起來,像奔跑的脫兔,像游走的龍蛇,像欲牽非牽的蠶絲,像甩動的豹尾,偶爾也像驀然駐足的猛獅,回頭那一瞬莫可名狀的凝視……那是深藏在一管毛筆身體里的獸的精魂,被墨汁釋放,縱跡于紙的曠野。

      是的,我一直覺得毛筆的身體里有獸的精魂,有山野的氣息,有風(fēng)的涌動、水的流轉(zhuǎn),有云朵的飄浮、雨的穿梭,有雷鳴的重濁、閃電的迅疾,有歌吟有嘯叫,有日月的明暗交接,有一種不受拘囿的力量,盡管它看起來那么安靜,遇水柔軟,適合文化的語境,被歸于雅的范疇。

      如果不是墨汁的縱容,它枯瘦、端凝、拘束,等同于被囚禁。可它注定會被喚醒,那是一管毛筆的宿命,甘于拘囿只為被喚醒的一刻。

      古來行書有三絕,《蘭亭序》《祭侄文稿》《黃州詩帖》。蘭亭雅集時,微醺狀態(tài)的王羲之,信手握筆,瞬息人筆合一,達(dá)至化境,與其說是酒在一個人身體里的奇妙發(fā)酵與縱容成就了再難復(fù)制的絕筆,不如說那一刻,人的理智松弛而未懈廢,感情與意緒舒張而不拘束,一腔浪漫神思聯(lián)通墨汁,將一管筆內(nèi)在的力量激發(fā),兩者合一,恣肆流瀉,化為了墨書天然自在的律動。

      當(dāng)一管筆抵達(dá)幸福癲狂的時刻,也是它的至尊時刻。但毛筆無法自為,它是人的情緒、神思與墨汁、與紙聯(lián)通的管道,握處的剛與穩(wěn)定,行筆處的軟與綿健,保證了這聯(lián)通實現(xiàn)的可能與通暢。

      紙上的墨跡,是一切記憶的涌現(xiàn),人的,筆的,是對自然與生活的模仿、回憶、提煉與表現(xiàn)。

      最初的筆,堅硬,取自石頭或獸的骨,與原始人類簡單粗糙直接的語言形態(tài)呼應(yīng)。再然后,木加入,鐵加入,蘸植物或礦物汁液,點染在陶罐粗糙的肌膚上……直到柔軟到來,賦予了多種形態(tài)書寫的可能,文字疾奔如話語滔滔流淌的可能。

      據(jù)說,完成這一轉(zhuǎn)折的,是秦朝大將蒙恬。這個統(tǒng)兵三十余萬對抗匈奴,又讓萬里長城初具雛形綿延北方的大將,在某一情急時刻,耐不住以刀刻木的滯緩,以一員武將的莽撞與粗糙,一手搶過身邊士兵武器上的紅纓,捋巴捋巴,用繩捆綁在木桿上,蘸血水,一通疾書,將急于傳遞的軍訊以文字的形式涂抹在絹上……那一刻,他內(nèi)里恐怕長舒一口氣,每每書寫時感覺被捆縛的身心,終于找到了縱馬疆場的那一種酣暢淋漓。

      他不知道,那一時刻,就此奠定了中華民族后來兩千年書寫史的大致形態(tài)。

      一管管毛筆,在兩千年時光中演變,形容漸改,簪白筆、鼠須筆、雞距筆、散卓筆、揸筆、斗筆??勺谥既绯?,賦予千變?nèi)f化的文字組合可以觸摸和欣賞、會意和理解的形體,進(jìn)而傳情表意,實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代與代之間的接續(xù),記錄榮耀、顯赫、尊崇、神圣,也記錄挫敗、屈辱、丑陋、卑微,大地上的風(fēng)云際會、潮汐更替、峰谷錯置、繁盛榮枯、日月消長,人世間的跌宕沉浮、恩怨情仇、生死瞬息、福禍暗轉(zhuǎn)、喧鬧寂滅,還有居于這一切之上、闊大無邊的虛空,無一不是由一管管筆記載、書寫、銘刻,穿越時間與空間的阻隔,有的遺失,有的傳續(xù)。

      可以說是一管管毛筆,接續(xù)完成了這一貫通古今、接續(xù)時空的龐大工程。天定的使命,使得它們以嬌小的身形進(jìn)入文化的領(lǐng)域,成為中華文化與文明的一部分。

      看似形簡勢單的一管筆,之中所蘊含的深刻意味,被東漢末年的書法家蔡邕提升至天地人倫、自然哲學(xué)層面,在最早專門論述毛筆的文章《筆賦》中,他懷揣對毛筆的滿腔柔情,慷慨而談:“上剛下柔,乾坤之正也。新故代謝,四時之次也。圖和正直,規(guī)矩之極也。玄首黃管,天地之色也?!?/p>

      天地間,一管管筆鋪排成浩瀚的陣容,浩瀚到每一個體都面容模糊不清??晌覀冎灰冉タ矗且还芄芄P,猶如一個個人,有著自己的身世、性情、際遇、命途,或平樸,或傳奇。

      他說:“我只是個匠人。”

      簡單的幾個字,簡短,干凈,有力,讓微信這一端的我,忽然心生敬意。

      我是沖著他的“文港毛筆制作工藝省級非遺傳承人”名頭找到他,可他對自身的定義,忽略了這一身份,之中有一種簡明至極的純粹。

      到的時候,他坐在工作室一隅。面墻而坐的一幀背影,躬身在一張小木桌上。

      白汗衫、黑短褲,鼻梁上架一副眼鏡,看人時目光越過眼鏡的上沿。平樸的面容,淡然的沒有笑容的寒暄。直到采訪漸入佳境,話語流越來越松弛,笑容才浮上了他的面頰,令眉眼生動起來。

      坐下來,看他專注于手中的活兒。這是他工作的常態(tài)??雌饋碛行┠觐^的木桌,不足兩尺長、一尺寬,桌上堆擠著臺燈、筆、筆筒、蠟燭、藥瓶、眼鏡,無聲地明示著一個制筆匠人的日常所需。近手處的鐵盤里,一邊躺臥著許多細(xì)小的棕色筆頭,一邊是白色筆頭。鐵盤左邊豎著一排排筆毫,仿佛剛剛列隊的士兵,號令聲猶在空氣中回蕩。鐵盤另一邊是一只白瓷碗,碗中清水一盞。他手下臥一小方黑色的大理石板,左手的中指、食指、大拇指抵住一截竹管,竹管前一排濕潤的毛毫,緊密排列,他右手握一柄刀,俯身,埋頭,刀尖理順毛毫。這一環(huán)節(jié),在整個制筆流程中稱為“護(hù)筆”,將蓋毛卷覆筆心,再剔除雜毛、浮毛,以確保毛毫的齊整純粹。

      毛筆的制作,分為水作和旱作(也叫干作)。作為文港毛筆制作的非遺傳承人,周鵬程擅長的是水作,關(guān)乎筆頭,一管毛筆的最核心部位。

      他與微小的筆頭,癡纏半生。在它小小的空間里,橫亙著數(shù)百上千微毫構(gòu)成的迷途,他在其中流連、迷茫、徹悟、坐忘,終成為一個洞悉奧秘、深諳其道的匠師。一枚小小的筆頭,成為了他眼中心中的大道。

      匠師的起點,無一例外是一名“小白”,常常在對手中的事物毫無了解時,就被外力推動著與之劈面相逢。周鵬程出生在離文港鎮(zhèn)三四公里的周坊村,小小村落在明代就是戶戶制筆,更因為萬歷年間,從那里走出過一個以制筆名聞天下的名家周虎臣,其后人在清朝年間為避戰(zhàn)亂,輾轉(zhuǎn)至上海,開設(shè)了“老周虎臣筆墨莊”,延續(xù)至今。周坊與毛筆的鏈接,在歲月輪回中越來越緊密。至周鵬程懂事時,周虎臣已成鄉(xiāng)人心中的一闕傳奇,傳奇中隱伏著世人的艷羨與追慕。

      那時,精于制筆的匠師,被鄉(xiāng)人高看一等,被筆莊的老板高看三分,他們通常昂頭挺身進(jìn)入一家筆莊,不左顧不右盼,問一句“要人嗎”,若是肯定的回答,自會有人端來凳子,他們便端然坐下。老板定然恭敬有加,師傅的手藝決定了筆莊的招牌和顏面。高級匠師通常一年只做三四百管筆,每一管都是精品。他制筆時,連老板也不能站在一旁觀看,那是屬于一個匠師獨有的秘密?;蛟S,他會傳給自己的兒子,以確保這門手藝燈燈相續(xù),不萎不滅。

      也有匠師已定、無需請人的筆莊,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那闖進(jìn)門來的匠師依然腳不滯步,昂首直行,從筆莊的另一門出去。民間稱之為“不走回頭路”。那昂首的姿態(tài)里,有制筆匠師的尊嚴(yán),也有舊時對毛筆的看重,那是植根民間、通向文化階層的不多的枝脈。

      進(jìn)入上世紀(jì)的六十年代,剛及桌子高的周鵬程就被父親約束在家,在一盞煤油燈下,打著瞌睡做“蓋毛”。他家因為幾代制筆,攢下了一點家業(yè),被劃定為“地主”。周鵬程至今記得一個皮革覆面的枕頭箱,里面裝著金銀首飾和做毛筆的工具、材料,后者想必是祖?zhèn)飨聛淼?,可在水流般涌動向前的時光里,不知所蹤。父親因為“地主”的帽子,無法進(jìn)隊里的毛筆廠,可他的制筆手藝是遠(yuǎn)近知名的好,廠長自小相熟,便悄悄將一些活計交給父親,讓他晚上在家里做。

      一年到頭,農(nóng)忙的時候,精力只顧得上種田,待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制筆的家什才放上臺面。白天大人忙著在隊里掙工分,到了夜晚才能制筆……筆頭最核心部位“筆心”,只能是父親做;而蓋毛,工藝上要求不那么精細(xì)、對筆的品質(zhì)相對影響較小的部分,就交給孩子。五個兄弟姐妹中,周鵬程排行老大,自然是逃不過。

      一家人圍坐在半明半昧的光線中,默然無聲又有序地,進(jìn)行各個不同的環(huán)節(jié)。制作一管毛筆,光筆心部分,就有選毛、采毛、熟毛(毛毫浸在石灰水中,去油脂,去腥味,消毒)、梳毛(用骨梳在水盆中洗去毛絨和殘留的皮脂)、齊毛(將一根根毛毫沿骨梳邊緣對齊排列)、切毛(根據(jù)筆鋒長短,用尺子比對后,自根部切齊)、梳毛、去雜毛(用薄刀刀尖剔除劣毛、無鋒毛)、梳毛、配料,經(jīng)過反復(fù)梳洗整理的毛毫,攤開成薄薄一片的“刀片毛”,根部齊平,毫鋒呈一道弧線,從一端卷至另一端,筆形即出,謂之“作筆形”。但這還只是筆心部分,制作外面的蓋毛,也需要同樣的步驟。蓋毛卷覆在筆心外面,使之成為整體,稱為“護(hù)筆”,一枚筆頭終于成型。之后,綁筆頭,晾曬干。再裝筆桿,筆桿刻字。最后還有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修筆,這是毛筆正式出品前的最后一次精修,剔除浮毛、雜毛,確保筆形完滿。

      其中,水盆中的梳毛,需要反復(fù)多次,這是一個不斷汰劣求精、讓毛毫變得越來越純粹精當(dāng)?shù)倪^程,要求十分精細(xì)、耐心,逐根擇毛,精細(xì)分類,合理組合,方有筆形的完美塑造。每一根毛毫都關(guān)系筆的品質(zhì)。一根毛毫,由外而內(nèi)分為鱗片層、皮質(zhì)層、髓質(zhì)層,鱗片層為絨,毛尖填實的部分為穎。絨的多少影響蓄墨性,皮質(zhì)層的厚薄和穎的長短,決定毛的彈性。大量的毛毫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如彎曲、缺乏彈性、無尖鋒、開叉等,而圓潤飽滿又勁挺的完美的毛毫,一百根里通常只有三四根,需要銳利而挑剔的目光,將它們從蕓蕓眾毛中甄別出來。它們是制作一管筆最核心部位——筆心的上佳原料……

      在年復(fù)一年的重復(fù)勞作中,周鵬程漸漸熟悉了各種毫毛的特性,能輕易分辨出不同動物的毛毫,甚至不同時節(jié)與不同部位的毛毫。佳毫與劣毫,只待一眼,便可辨別。

      可他的心思不在這些不起眼的纖細(xì)毛毫上,將他的目光緊緊粘附住的,是隔壁鄰居請來的木匠和他剛剛做好的木工活兒。那個可以被輕輕晃動的搖籃,圍欄上蹲著獅子頭,精密銜接的榫卯,流暢的線條,可是比還沒小手指長的毛毫神氣多了。即便做一個鄉(xiāng)村匠人,他也情愿和木頭打交道,做那種又大氣又美觀又實用的木器活兒。

      一九六二年,一管毛筆四五分錢,價格已經(jīng)跌了又跌,可還是沒什么人買。一九七二年,周鵬程走過一幢破落的半敞開的房子,毛筆在繩子上吊了一排,卻連問一問價的人都沒有。不只是近代書寫方式的改變,那一場劫掠中國大地的革命,將文化的根系連須帶根鏟除,毛筆失去了它賴以生存的土地,失去了世人的尊重之意、愛護(hù)之情、呵護(hù)之心。須得再等待數(shù)年,屬于一管毛筆的春天還會到來。

      一九八二年,周鵬程只身奔波在路途上,衣兜里裝有一紙蓋了大紅印章的介紹信,用他和大隊干部的老交情還有五十元錢換來。介紹信上幾行字,大意是他是周坊村村民,品行端正,被準(zhǔn)許到外面找工作。那時節(jié),沒有介紹信,將寸步難行。找工作需要介紹信,坐車需要介紹信,住宿需要介紹信,有時連吃一頓飯也需要介紹信。

      沒有方向,僅僅依靠直覺判斷,莽撞前行,所憑恃的是一個年輕人渴望闖一闖世界的熱忱。因為不知道哪里有路,那大地上便處處是路了。懷著這樣的念頭,他走進(jìn)了樂安縣城關(guān)鎮(zhèn)一家工廠,擺出自己做的筆,笨拙地陳述自己的制筆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他成了廠里的師傅。工資菲薄,幾個徒弟根本不會制筆,廠長也非行家,前景渺茫。他又揣著一頁新的介紹信,重新上路。這封介紹信,由城關(guān)鎮(zhèn)人民政府開具,大意是允許他到外地推銷毛筆。

      這一次,他直接闖進(jìn)了北京。闖進(jìn)北京的周鵬程,背著一個皮革包,包里裝了幾種不同規(guī)格的毛筆,那是他在樂安用周坊村傳統(tǒng)工藝制作的毛筆。

      北京城里到處是燈,這讓一個來自普遍使用煤油燈的鄉(xiāng)村的青年,心頭一震??伤奶幷也坏铰蒙?,車站有一個專門的旅舍介紹處,旅舍的價格不止超出了他的預(yù)期,還需要非常嚴(yán)格的身份證明。在車站附近徘徊無依的他,一個念頭,又坐上了火車,任由火車帶他去到一個陌生的小縣城,河北興隆縣。

      火車抵達(dá)小站時,已是凌晨三點,清寂的站臺上,一盞孤燈。可是他沒費多少周折就住進(jìn)了一家小旅舍,歷經(jīng)一天兩夜的火車漫途,疲憊的身體終于可以和一張床、一個枕頭合為一體,那一刻簡直稱得上幸福。

      睡了沒幾個鐘頭,他就醒了。再睡不著,索性背上包,一路問到群眾藝術(shù)館。

      “你的筆沒用?!币痪溆舶畎畹脑?,將他打蒙了。走出門外,方才回過神來,心里泛濫的自卑和羞怯,讓他沒有勇氣回頭去問一句“為什么”。他一直覺得自己傳承自父親的制筆手藝,在方圓十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卻在闖蕩的第一站,被粗糙地瞟了兩眼后,就給判處了死刑。

      他不甘心,看見一所學(xué)校的大門,便走進(jìn)去。校門口的宣傳欄里,貼著用毛筆書寫的公告、喜報、通知。他揪緊的心松開來,大膽地闖入。這一次,他賣出了九十元的筆,一管筆三四毛錢。

      他又轉(zhuǎn)去了赤峰,那時尚屬河北的一座偏僻小城。在群眾藝術(shù)館,他遭到了同樣的拒絕,“你的筆沒用?!边@一次,他沒怯場,沒后撤,而是虛心地問“為什么”。在他的懇求下,群藝館的老師拿來他們用的毛筆,兩相對比,差距太明顯了,他一眼看出來,那是真正的毛筆,百分百的動物毛毫,筆桿刻字,而他制作的毛筆,按照周坊的慣例加了麻,筆桿貼字,兩種筆不在一個檔次。

      再問,“一管筆多少錢?”

      “二十七元。”

      跌落深崖的震動,接著是穩(wěn)住身體的驚喜。這一跌之下,他反而不慌了。他在心里算了一筆賬:一畝田,產(chǎn)兩三百斤稻,一斤賣九分五,還沒有一管筆的價格高!這懸崖般的落差,讓他看到了一管筆的價值,這是他和像他一樣埋頭在周坊村制筆的人不曾看到的。

      在心里,這也是一管筆該有的價值,與它所蘊含的古老工藝、精細(xì)手工、書寫功用、文化勾連相匹配。他,下決心制筆了!

      筆,仿佛是整間工作室真正的主人,它們占據(jù)了各個角落。屋中幾排架子上,垂掛著無數(shù)條筆頭,“條”的單位并非錯用,細(xì)線上,筆頭一個挨一個,保持著蓬松自在的形態(tài),但在尾部被同一條細(xì)線捆綁、貫穿。細(xì)線以緊縛之力,讓由無數(shù)毛毫構(gòu)成的筆頭單獨成立,緊結(jié)一體,又將一個個筆頭串接成一體。在每一條線繩的下端,垂掛有填滿水泥的小型罐頭盒,它們是向著大地拉墜的力,以確保筆頭緊實,在此后無數(shù)次奔騰躍進(jìn)時,不至松散。

      在兩條長長的木案前,坐著穿藍(lán)色T恤的男孩和著紅裳的老婦。老婦整理毛毫,是“護(hù)筆”的前奏。男孩在綁筆,那一條條垂掛的筆頭,其中不少是他的成果。他將一端的線頭咬在齒間,右手拽緊細(xì)線的另一端,細(xì)線上如參差有序的果實般,綴滿了許多毛毫舒張的筆頭,而桌上還有許多筆頭等待著結(jié)掛其上。

      采訪的過程中,進(jìn)來一位著黃色T恤的男子,他未發(fā)一言,走到靠窗的條桌前坐下,開始將筆頭裝進(jìn)竹管。竹管是從文港筆市上購得,來自固定的被周家信任的供貨商。筆市延續(xù)當(dāng)?shù)嘏f俗,逢農(nóng)歷的一、四、七日趕集,不只滿足文港一千多家筆莊的買進(jìn)賣出,也有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批發(fā)商,定期來趕集。這里已成為全國聞名的毛筆產(chǎn)業(yè)集市。趕集人在密密如織的攤位前,精挑細(xì)選,總有讓自己滿意的材料或物資納入袋中。

      不知何時,通向外面店堂的推拉門前,一把竹躺椅上,坐著一個穿白汗衫的老人。他靜靜地端詳著前方據(jù)案制筆的背影,偶爾也瞥向聊天采訪的我們。一恍神,那把躺椅空空如也了,我忽然意識到:老人就是周鵬程的父親,一位手藝精湛的制筆師傅。果然是。

      在某一刻,這幾十平米的空間里,聚集了老少四代,他們在日月流轉(zhuǎn)中,在一呼一吸、一舉一動間,完成著一樁古老工藝的傳遞。

      笑意頻繁地浮現(xiàn)在周鵬程的臉上,他即將進(jìn)入制筆生涯的黃金年代。

      改良,是必行之道。睜開的眼睛,再不能強行閉上。他四處尋謀真正的動物毛毫,他想制出好筆。這是每一個制筆匠師的夢想。

      聽到貨郎“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響動,他跑得比孩子還快。在孩子們忙著用各種物品換食物的時候,他一心一意找的是動物毛。托人找到一家油漆工廠,收購來一批次品油漆刷,那上面拉直處理過的豬鬃,是時下難得的制筆材料。

      東南西北闖蕩,他的臉皮早磨厚了。每到一地,就找畫家。找到畫家,就問人家用的什么筆,眼睛往筆筒、筆架上脧巡,一般畫家的“看家筆”不過三四支,那絕對是稱手的好筆。這樣的筆,他一定拿到手上,摸一摸,看一看,一看就能看出端倪,用的什么動物毛,配毫的比例,筆心與蓋毛的組合。再看畫,畫呈現(xiàn)的風(fēng)格韻致、精妙的局部,出自哪一種筆端。不同毛的配比,帶來不同的筆的軟硬度、彈性、力道、蓄墨性,這些都會在畫中、在字行間隱現(xiàn)出來??吹枚嗔?,久了,他的眼睛識得出,瞧得懂。

      他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琢磨,琢磨透了就上手做,做好了請人試筆,試了筆聽了人家的說法,回過頭再琢磨……一九九二年,他帶著一批自行改良的筆,像揣著一種秘密武器,再去闖蕩世界。

      他來到太原,沒走出車站,而是走進(jìn)了站里的宣傳科?!斑诉诉恕鼻瞄T,門開了,“要筆嗎?”,話沒說完,門“砰”一下關(guān)上了。

      他在門口站了一刻,再抬手,敲門。這次敲得含蓄,也謙虛。門開了,他一手撐住門,軟聲道:“筆讓您試一下,不是賣的……”

      三言兩語,掏開了對方的心窩子。原來,前不久那人訂了安徽的一批筆,貨發(fā)過來,粗糙得很,有的連筆頭都沒有,還不能退,七八千元打了水漂,他被領(lǐng)導(dǎo)狠狠地批了一通。窩在心里的一腔火,隨著話流瀉了,心結(jié)打開了,那人試筆,“咦,你這筆好用!”

      再一一細(xì)看,支支筆都經(jīng)得起精挑慢選……那人一口氣買了兩千多元毛筆,上上下下幫他找領(lǐng)導(dǎo)簽字。

      做了近六十年筆,心里手頭積攢下太多的“暗語”,那是可以與一管筆意會的,卻又是和人用言語難以道盡說透的。可以說出的,永遠(yuǎn)是那些能夠梳理歸納的節(jié)點,你看得見,別人也看得見。可從自己腦子里過濾的,由自己指頭感知的,經(jīng)過了自己經(jīng)驗化合的,那些幽微玄妙處,是說不出來的。它們構(gòu)成了周鵬程手中誕生的一管管筆的隱在的密碼。

      先說可以說的。比如,動物的毛,在不同年齡、不同季節(jié)、不同部位,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品性。最好的毛,他說是山東濟寧的狼毫,入冬前后二十多天內(nèi)拔毛,圓錐形的毛毫,根根挺直圓潤,下粗上尖,根無雜絨,出色得很。錯過了這一時段,冬深既久,春信在望,毛的根細(xì)了、絨粗了,就不再適合入筆。羊毫,必得取自年輕力壯的公羊,身體康健,毛發(fā)自然爽亮勁挺。全身只取耳后與腋下的毫毛,未被風(fēng)吹雨淋過,入筆為佳。一般一只羊身上可以制筆的毛毫,只有四兩,之中帶“穎”的不超過一兩半。出色的匠師會將這四兩毛毫,按照長度、硬度、彈性、穎的品質(zhì),分為十個等級,用于制作筆的不同部位,將之用到極致。紫毫為野兔毛,被白居易形容為“尖如錐兮利如刀”的紫毫,只取野兔近脖頸背脊處的毛毫,因為稀少難求,“每歲宣城進(jìn)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白居易《紫毫筆詩》)……個個入了門道的制筆匠人,都能講出一番“挑毫經(jīng)”。

      單以筆頭彈性的強弱,分為硬毫(如兔毫,狼毫、貂毫、紫毫、鼠須等、軟毫,如羊毫、雞毫、胎毫等、兼毫,如紫羊毫、羊狼毫)。若按鋒穎的長短,分為長鋒、中鋒與短鋒……還有許多無法簡單歸類的,只存在于每一位匠人心中。

      恰好鄰居拿來一管新制好的筆,請周鵬程試筆。

      他蘸水,在水寫布上寫下“尖、齊、圓、健”四字。他抬起頭,對鄰居說:“配方有問題,尖有點硬?!编従游瓷顔枺c頭,離去。

      配方是每家筆莊緊揣的秘密,自不可相問,但可以點破癥結(jié),那是改良的捷徑。

      在周鵬程的筆越來越暢銷、名氣在文港越來越響亮之后,常常有小孩來偷晾曬在門外的筆頭,自然是拿回去交給大人琢磨。還有人找理由跑來看他制筆,也有人仿制,可悟性在人,手頭有別,周鵬程的筆,和文港一千多家筆莊的筆,終是不同。

      水寫紙上,端正的四字“尖、齊、圓、健”,漸漸隱沒不見。

      在徹底隱沒之前,他說起了毛筆的“四德”。

      尖,指落筆、回鋒、提筆都尖;齊,每根毫都在勞動,齊心協(xié)力;圓,筆畫、筆形圓潤飽滿;健,都說狼毫硬羊毫軟,可在他看來,羊毫有羊毫的健,狼毫有狼毫的健,關(guān)鍵在于不同的配比組合。而前三點做到位了,便自然而然有了一管筆的健。

      采訪前,我略做了“功課”,關(guān)于毛筆的“四德”,源于湖筆,解釋已成固定模本。周鵬程的解釋與之不同,是從他六十年制筆生涯中生長出來的、帶著根須的體悟。

      最后,他說:“德是看不到的,人們看到的只是形?!?/p>

      的確,一管又一管筆,在周鵬程身后的案板上鋪排成壯觀的陣容。走出門外,走進(jìn)文港的任何一家筆莊,都能看到這樣的毛筆陣容??稍谀强雌饋聿畈欢嗟男螒B(tài)之中,卻蘊含著太多不可言說的微妙之別,只有將它們握在手中,提筆行運紙上,或可知道筆與筆脾性的差異。

      文港曾有個手藝頂尖的“干作”師傅,人喚“金老矮子”,今已作古。多年前的一天,周鵬程從“金”店門前經(jīng)過,“金老矮子”忽然喚他,“小周,來坐一下?!弊拢敖鹄习印北阖Q起拇指,“我就佩服你做的筆頭?!?/p>

      周鵬程笑,不語。兩人平時交集并不多?!敖鹄习印蹦檬诌h(yuǎn)遠(yuǎn)近近地指點一圈,“他們做的筆,打開來,筆頭像矬子,齊、厚,一點不好使。你的筆,有形,像花生米的弧形,圓圓的,高手!”

      周鵬程知道閱筆無數(shù)的老人,是真心稱贊他的筆與眾不同。

      說到筆之不同,周鵬程拿出了一封珍藏的信。

      想說的,其實是一封信,和另一封。此信與彼信,相隔了一千二百年時光。

      自然地,寫信的人與寫信的人,收信的人與收信的人,似無關(guān)聯(lián)。將兩者并置,因為一管筆,和另一管筆。

      因為筆,兩位寫信人有了關(guān)聯(lián),他們都是一日不可離筆的書家,在當(dāng)時已有不小的聲名;兩位收信人,也有了關(guān)聯(lián),他們都是一日不可離筆的制筆匠師,也在當(dāng)時已有不小的聲名。

      中唐時期,宣州陳氏是制筆名家,相傳家中藏有王羲之的《求筆帖》。若真,可證明陳氏制筆歷史至少已有五百年?!邦伣盍恰敝械牧?,是字體骨相勁健的柳公權(quán),他由王體入門,兼取眾多書家之長,糅合化變而為柳體。柳公擅長楷書,他曾向宣州陳氏求筆。陳氏先予他兩管筆,讓他試筆。

      這是兩管特制的筆,有別于當(dāng)時坊間流行的筆的形態(tài),聯(lián)通一個懷揣多年的疑問。但陳氏并沒向柳公說透。

      摩古而不泥古,是書家習(xí)練之道,也是制筆匠師的制筆之道,于是才有一再的創(chuàng)變與新的確立??稍谶@兩個領(lǐng)域,卻又存有尋本求源、以正其脈的執(zhí)念。墜入時間深處的歷史,早已漫漶不清,卻又讓人渴望去看清看真。

      筆送出了,心懸著。陳氏對兒子說:“柳學(xué)士如果覺得這筆好寫,必會留下來。如果退回,可拿普通的筆給他……”

      筆被柳公退回,于是,換了兩管普通筆,柳公一試,大贊“好筆,好筆”。陳氏心中的疑問,豁然廓清。

      原來,這兩管筆,是他依照祖?zhèn)鞯耐豸酥肚蠊P帖》和諸多關(guān)于古筆的歷史資料,揣摩多年,運用古法制作而成。相隔五百年,毛筆的制作已折轉(zhuǎn)幾道山頭,即使踮起腳尖,也難望清來路。他不知這樣的筆,可還適合今人之手和運筆習(xí)性。

      字的品性與筆的品性,相依相存,猶如一體兩面,不可分割。造詣高深的書家,不可不熟悉筆的品性,一生都在尋找得心應(yīng)手、與自己的書體無比契合的神筆。手藝精湛的匠師,也不能不了解墨字的品性,那結(jié)體與使轉(zhuǎn)間呈現(xiàn)的張弛、強弱、快慢、行止、濃淡、瘦腴、陰陽關(guān)系,與一管筆緊密關(guān)聯(lián)。正如周鵬程所說,每一根毛毫都在齊齊運動,參與到對一個字的塑造。

      經(jīng)由這兩管筆,陳氏仿佛打通了穿行茫茫山體的隱秘通道,通道的盡頭,那被距離隱匿的細(xì)節(jié)的真實,終于依稀可辨。

      他對兒子感慨道:“古人與今人差別很大,果真如此。柳體和王體之不同,在于剛?cè)岬膮^(qū)別。王右軍用的鼠須筆,力道苦勁,不是一雙神手不能自如地駕馭。歐陽詢和虞世南兩大書家,喜歡用剛性強的筆,但至他們,蘭臺古風(fēng)已不再。顏真卿、柳公權(quán)雖然筋肉形態(tài)不同,但韻態(tài)一致,已不適合用王羲之慣用的那種筆……”寥寥數(shù)語,一氣評點數(shù)代書家,由字態(tài)而見其用筆的偏好。不能不說,這是一位制筆匠師關(guān)乎墨書和筆的洞徹。

      柳公哪知陳氏心中的婉轉(zhuǎn)疑念,欣欣然回以《謝筆帖》:“蒙寄筆,出鋒太短,傷于勁硬。所要優(yōu)柔,出鋒須長,擇毫須細(xì)。管不在大,副切須齊。副齊則波撇有憑,管小則運動省力。毛細(xì)則點畫無失,鋒長則洪闊圓潤?!?/p>

      這封在想象中浮現(xiàn)的信,六十余字,想必以經(jīng)典的柳體楷書,寫在質(zhì)佳的宣紙上。字里行間,流露出一個成熟書家對筆的悟解與心會的自信。筆與墨書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窺一斑。

      另一封信,在手機中以圖片的方式呈現(xiàn)。

      暗花箋,環(huán)扣紋滾邊,豎紋隔行,旁有“晏盧用箋”,工麗婉健的行書小字,落款“己亥冬月二十三日晏盧曹寶麟拜書呈周鵬程大師座前”。信有十三頁,實為一篇名《鵬程指萬里》的文章。

      筆,自然是兩人結(jié)緣的姻媒。

      此信,由曹先生與江西毛筆的一次途遇開篇。那是一九八三年秋天,曹先生乘船至九江,在臨江商鋪拿起一管江西制筆,觀其工藝粗糙,棄之未買。當(dāng)時,湖州善璉筆名盛,其羊毫柔軟,適合粗壯書體,在曹先生看來,湖筆卻因筆肚的蓄墨功能而犧牲了筆毫的彈性,于他并不適合。他坦言:“有一支得心應(yīng)手的神筆,在我簡直是一個夢想?!?/p>

      “……曾幾何時,天下毛筆市場基本已被江西所占領(lǐng),進(jìn)賢的文港鎮(zhèn)以華夏筆都的美名逐漸喧騰?!贝搜苑翘摚匈Y料顯示,近年來國內(nèi)書法家用筆百分之九十出自文港,全國毛筆市場的三分之二用筆出自文港。

      己亥年三月,周先生帶學(xué)生來到文港,找到因筆結(jié)緣多年、擅長制作小筆的周有財師傅,后者又將他引薦給了侄兒周鵬程。

      結(jié)緣的方式,自然是贈筆、試筆、說筆?!爸荠i程師傅在結(jié)識的半年內(nèi),向我推薦的款式大概有十余種??偨Y(jié)其叔侄的區(qū)別,是鵬程擅作短鋒,復(fù)古傾向比較明顯,他開發(fā)的雞距和三副,都是晉唐筆樣,但唐筆出鋒更短如錐,鵬程師傅似乎作了放長的改進(jìn),有一批紫毫雞距,他聽我反映好像不夠勁健,馬上意識到工人未按其要求加工,把納筆頭的孔少鉆深若干毫米,以致入管太淺,造成乏力。他讓我全數(shù)退回,重新拔出筆頭返工鉆深,他告訴我這樣報廢了十幾支筆,但他仍按原數(shù)寄我。再試,果然與其初付的樣筆效果相同了。大師畢竟是大師,同樣如名醫(yī),望聞問切,便知癥結(jié)所在,手到病除。不禁為其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感動良久……”

      曹先生不知,周鵬程為制作一管讓他“得心應(yīng)手”的筆,做足了功課。他從網(wǎng)上找來曹先生的書法作品,一筆一筆細(xì)看慢究,曹體肉多,其小字多絲線枯筆,若筆頭做“死”了,不夠“活”,就寫不出牽絲引帶的效果。而且,曹先生有高執(zhí)筆、運筆疾的特點。他專門為曹先生制作了一款又一款筆,曹先生每每收到,都會在第一時間告知,隨后試筆,再告知?!靶∽挚蓪?,一尺以內(nèi)的大字也可寫……”得筆如斯,古風(fēng)猶存、心有感念的曹先生,回贈周鵬程四字墨書——“制筆圣手”。

      筆與心會,與手合,方能縱橫紙原,酣暢淋漓。周鵬程制筆,不固化,不拘泥,他會根據(jù)不同書家的特點和運筆習(xí)慣,設(shè)計不同的毛毫配比。筆勢中較為特殊的澀勢、橫鱗,非特制的毛筆難以自如寫出……

      此信中,處處是知音之間的“看見”,與惺惺相惜的感念。

      “一支毛筆制成,有幾十道工序,最重要的應(yīng)是最后的修筆。周鵬程師傅的工作照片無不是專心致志地用小刀剔除無鋒雜毛、在手上旋轉(zhuǎn)回復(fù)、目如鷹擊的寫照。這是老師傅不假手于人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但是無秘不示人之處,因為這種感覺與手法是自己幾十年練就的,別人偷不到……”

      “對于一個見賢思齊心存高遠(yuǎn)志向的書家而言,一支好筆讓他如虎添翼,增強了揮運的動力和自信,不禁感嘆原來古人的高度,是由優(yōu)良的文房四寶助其一臂之力才能達(dá)到的啊……”

      兩封信,一古一今,貫穿其中的,是筆與墨書的攸關(guān)之情,是始終不變的精益求精的工匠態(tài)度,是書家與制筆匠師天然不可分的親緣。“知音”的情愫,由一管筆傳遞,在墨跡中印證。

      如果不是在出村時遇見他,文港周坊村之行,將空洞乏味地結(jié)束。

      不早不晚,他頂著亮晃晃的午后太陽,騎一輛電動車進(jìn)村,與我們的車擦身而過。此前半小時的游逛,不停地詢問,也沒能找到我們想看的。心有不甘,于是停車借問:“村里還有周虎臣故居嗎?”

      那人停住車,一擺頭,“跟我走?!蔽覀儗④嚨纛^,跟上他,他騎在車上,偏過頭來,“這碑林,你們看了嗎?”

      周坊村村口,穿過一面石制牌坊,道路兩旁有十余塊顯然是新立的碑刻,太過嶄新的面目,此前未引動我們的興致。后來才知,這碑林是他一手策劃,又一手監(jiān)制,最后親眼看著它們一塊塊豎在村口道路旁的。石碑上摹刻著社會各界名家為周坊——偏安贛地的一個小村莊——題贈的墨書。

      這位看起來像是村中文化骨干的男子,名周俊如,年已六旬,對陌生的探訪者抱以毫不設(shè)防的高度熱忱。這熱忱中,透出他對自己村莊的珍視。

      將大地上的一切烤炙得白亮晃眼的烈日,蒸騰出他身體里的汗水,在他的T恤上留下不規(guī)則的斑斑濕漬,也在他的額頭、脖子上留下清晰的汗珠。他絲毫不受其擾,在烈日下走得興致勃勃,嘗試將我們帶向這村莊里一切他覺得有意思的角落。似乎,在他心里存有一份完備的線路圖,終于有一天,他等來了客人,得以將這線路圖落于現(xiàn)實。

      這是一個袖珍的村莊。在最初半小時的尋找中,我們沒有看見一點制筆的跡象。隨著他的指引,我們才漸漸深入到這座村莊的內(nèi)部,去洞悉它與筆的數(shù)百年淵源。

      “汝南世家”“科甲第”“光映玉堂”“紫芬流芳”“澤承豐鎬”“岐山聳翠”“愛蓮遺范”……門頭、牌匾上典雅的漢字,賦予周坊村時光難掩的古意文韻。只是這些古宅多半空蕩,有的大門緊鎖,有的門前散落維修的腳手架,有的空氣里散發(fā)著濃烈的桐油味,不見人跡,任由枯藤和新發(fā)的翠葉纏裹住一棟棟古宅的外墻。不少宅院成了草木與蟲豸的天堂。

      周虎臣與周坊村的淵源,周坊村與毛筆的淵源,在《一管筆》中已經(jīng)述及。民間流傳有“無周不成筆”的說法,如果哪家作坊或筆莊里,沒有周坊的制筆師傅,那毛筆的品質(zhì)便得打一個問號,上不得臺面……

      原本聽說周坊村至今家家制筆,遍地是作坊,可是筆呢?作坊呢?

      原來,村民已搬至新街,那條街上一棟新屋挨著一棟新屋,綿延而去。隨意走進(jìn)一家,都能看到筆的影跡:顯眼處一條一條懸垂的筆頭,簸箕中整齊躺臥等待曬干的筆頭,躺在石灰水中去脂的毛毫,歸置案頭等待整理的毛毫,一簇簇列兵一樣等待“披毛”的毛毫,一團團未及處理的毛毫,還有尚未取毛、剛剛從集市購來的黃鼠狼尾巴,以及已經(jīng)制作成形的一管管毛筆……它們就在吃著飯、打著牌、聊著天、做著事的周坊人身邊,安靜地待著,共處一室,呼吸相聞。

      制筆工具也形態(tài)各異。同一種工具,其材質(zhì)有象牙的、木制的、鐵質(zhì)的、不銹鋼的。偶爾可在有的人家看到舊式水洗毛毫的機器。周坊人似乎沒有統(tǒng)一看齊的觀念,只是依著祖?zhèn)鞯姆椒ê妥晕业奈蛐裕咴趯儆谧约旱闹乒P路上。每家制作的筆,其特性自然不同。每天,海量的、有著大致相似的形貌卻有著不同筆性的毛筆被周坊人制作出來,它們借著“文港毛筆”遠(yuǎn)播的聲名,仿佛乘上了被強風(fēng)勁吹的輕舟,總能抵達(dá)屬于它們的一處港灣。

      周坊村以周姓為主,我們的引路人周俊如師傅,仿佛是這個午后來自周坊村的奇異饋贈,抑或奇妙的機緣。他帶我們走這家訪那家,一把掀開了遮覆的層幕,讓我們看見周坊村最核心真實的樣態(tài)。一個與筆共生數(shù)百年的村莊。

      待他熱情邀請,我們落座在他家舒適、寬敞的庭院時,他的身份才被挑明:十六歲開始作筆,曾在周坊村毛筆合作社、毛筆廠工作過,還擔(dān)任過廠里的會計、一段時期的廠長,在外跑過銷售。退休后,他依然閑不住,在為重建一座周坊毛筆廠而奔走。和周鵬程一樣,也是一個與毛筆癡纏半生的人。

      老毛筆廠原來建在一片亂墳地,十六歲的周俊如每天上班下班從墳堆中穿過,后來村民將墳堆推平。如今這里只有一座鐵皮廠房,大門緊鎖,四周草木環(huán)簇。當(dāng)時,周坊有十個生產(chǎn)隊,每個隊派幾人來毛筆廠上班,都來自成分過硬的人家。整個毛筆廠六七十人,一人一月作筆千余支,計作工分。不同的筆,按照難易程度,對應(yīng)不同的工分。月底結(jié)算,超出一千支筆的部分,最多可以拿到八元獎金,再超出的部分,則按價值折算工分……超前的獎勵制度,令工人的積極性不萎不謝。一年廠里庫存毛筆五十萬支——三十萬支成品,二十萬支半成品,用一個個大樟木箱子裝著……那時,鹽和大米才一毛四一斤。毛筆廠利潤豐厚,農(nóng)藥、化肥都是大隊統(tǒng)一購買,村民來領(lǐng)回家。

      那時原材料也便宜,一根黃鼠狼尾巴才兩三塊錢,現(xiàn)在賣到了一兩百,而且國家剛出臺了保護(hù)野生動物政策,這意味著毛筆的制作面臨新的轉(zhuǎn)軌創(chuàng)變。相應(yīng)地,那時毛筆也賣得便宜,幾毛或一塊錢一支。

      說起過往,他的眉眼興奮地躍動,微微前凸的牙齒因為連綿笑意而頻頻展露。這是一個干練、敢闖、在外見過世面的周坊人,他出外推銷毛筆的經(jīng)歷比周鵬程順?biāo)欤鼙榱巳珖鞯?,只有新疆、西藏、海南不曾去過。他是公家的人,代表公家推銷毛筆,多少帶了集體所有制工廠的優(yōu)越感,購銷客戶基本固定……一九七九年,待在北京推銷毛筆的周俊如,時常去書法名家歐陽中石家中聽京劇,是毛筆幫他敲開了那扇大門。那里經(jīng)常聚集一群票友,京胡鏗鏘,戲音繞梁,他坐在人叢中微閉雙目,手打節(jié)拍,心神悠然浮動,隨戲音婉轉(zhuǎn)。那是被春天的陽光照拂的一段時光。

      二度出村時,周老師一直將我們送到村口,他要向先生詳細(xì)介紹每一碑刻的由來。那些落款處赫赫知名的人物,都是他以一管筆為媒結(jié)識的。每一幅贈書中,都有一管筆的影子。他們邊看,邊吟——

      “吟雪詩含翠,畫梅筆帶香?!?/p>

      “讀書眾壑歸滄海,下筆微云起泰山?!?/p>

      “能令音信通千里,解致龍蛇運八行?!?/p>

      ……

      越過他們的話語聲,我聽見了風(fēng)吹過田野的聲音。村道兩邊,綠汪汪的稻田一直鋪至遠(yuǎn)天。我蹲下身來,眼前是密密簇簇的葉片,齊齊指向天空,勁挺的葉尖透出蓬勃向上生長的力。不少稻子結(jié)出了飽滿的稻實。

      風(fēng)過處,稻子們輕輕搖動,微微起伏,在湛藍(lán)的天空和綠色的大地之間,勾畫出風(fēng)的形跡……

      它們,與林立的一支支筆多么相似。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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