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花
周末,我們一家回農村老家看望女兒的爺爺奶奶——也就是我的爸爸媽媽。今年剛好是他們結婚40周年紀念,我準備給他們安排補拍一次婚紗照。
攝影師來的時候,我10歲的女兒正跟著爺爺奶奶在曬剛從地里收割回來的黃豆稈——曬干后可以打下黃豆,然后就可以制作豆腐、豆?jié){了。
化妝師是從曬豆場把我爸爸媽媽請過來化妝的。這是他們這輩子第一次化妝,所以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情況我就不細說了。
媽媽穿上潔白的婚紗,頭戴一頂燦爛的銀白色皇冠,看起來比伊麗莎白女王還要雍容華貴;爸爸穿上黑色的燕尾服,白襯衫領口系著紫紅色的精致領結,要是再給他配上一架鋼琴,我敢保證他比克萊德曼還紳士。
攝影師在不同的地方,從不同的角度給擺了不同姿勢的他們“咔嚓咔嚓”地拍照。
末了,攝影師還招呼我們拍全家福。
就在攝影師即將按下快門的時候,女兒樂呵呵地說了一句:“哈哈,爺爺奶奶結婚啦!好開心!爸爸要消失嘍——因為爸爸還沒出生!”
誰知,這次的“咔嚓”聲過后,我真的從爸爸媽媽身邊消失了。
我穿過一扇玻璃門,通過一個狹窄的六邊形門洞,又經過幾扇玻璃門,進入到一個漆黑的空間里。根據(jù)周圍的地形分析,我大概是被攝影師收進了數(shù)碼相機里。于是,我開始努力向上爬,因為我知道要是再繼續(xù)筆直地往里面走,就會一頭撞到一堵感光墻上,然后變成一個沒有厚度的彩色影子。
我終于爬到了上面,用力推開天窗——相機的取景框,跳出了可怕的能把人變成沒有厚度的彩色影子的數(shù)碼相機。
在落地的一瞬間……不,我根本沒落地,而是摔落在了一塊長條形的石頭上。更確切地說,我是兩腿叉開,騎在了石頭上。這塊石頭從田坎中間凸出來,離下面的梯田足有兩米多高,到上面的梯田也有一米多高。我就這么不上不下地被懸在了中間。劇烈的疼痛閃電般從我的尾椎骨直刺天靈蓋,讓我的額頭直冒冷汗。如果把這種疼痛按地理位置分類的話,我想我已經痛到了北極點。
我兩腿叉開坐在石頭上,就像小時候從梯田上往下跳,被擋在田坎中間的石頭卡住一樣痛。我摸了摸屁股,準備跳下石頭。這時,跑來一個赤著腳、鼻孔下面掛著兩條鼻涕、腰間別著一把用竹子削成的“龍泉寶劍”的黃毛小子。
“報——報——告,大、大、大王!發(fā)現(xiàn)、看見、偵察到——到——到一——一個法海!”黃毛小子氣喘吁吁地朝我喊道。
“我?大王?”我有些蒙。
“大王,你是吃了豬腦還是吃了雞頭?傻了呀!孩兒國不一直都是你當大王嗎?”黃毛小子露著兩顆寬寬的大門牙說。
見我不說話,黃毛小子又催促道:“我是阿剛啊,你還真是變傻了呢!快下來,我們把法海壓到五行山底下去!”
原來是阿剛——我小時候的鄰居和伙伴。難道我跳回了童年?我摸摸那塊長滿苔蘚的大石頭,的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阿剛跑向兩丈外的稻草垛,抽出兩大捆稻草,跑過來墊在我騎著的石頭的正下方。
“大王,快跳下來!”阿剛仰著頭,猴急地朝我喊。
此時的我疼得沒了勁兒,使不上力氣,身子往前一傾,不偏不倚栽到了稻草上。
喘了兩口氣,我就撅著屁股跟在阿剛身后找法海去了。
我們跨過一座枯爛斑駁、布滿蟲眼的獨木橋,跳下三級每個都有我們半人高的石頭臺階,趴在溪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
阿剛指著小溪對岸的石壩說:“法海就縮在最大的那個石洞里面?!?/p>
蹚過小溪,我朝縮在石洞里的法??戳艘谎?,對阿剛說:“你去拿雷公、芭蕉鉗,還有麻繩,今天我們要活捉法海老和尚!”
“法?!薄胺ê@虾蜕小倍际俏覀儗觚?shù)姆Q呼,“雷公”是一個破搪瓷盆,“芭蕉鉗”是家里燒土灶時夾柴火用的鐵鉗子。
阿剛很快就回來了,頭上扣著破盆,鼻尖上抹了一塊鍋底灰,右手拿著鐵鉗子,左手拖著一條細麻繩。
“哐哐哐!”阿剛在洞口敲臉盆,我則拿著鉗子等著。烏龜怕響雷,一敲臉盆它就往外跑,剛好落入我的魔掌。我們活捉了“法海”,把它五花大綁后,用一根樹枝挑著回了家。這“法?!弊阕阌形乙徽麖埬樐敲创?,我們驕傲得就像逮住了一個世紀大盜。
到了阿剛家里,我們把“法海”壓在了一個空的小水缸底下。阿剛一抹鼻子,對“法海”說:“哼!讓你咬我們大王的手指頭,壓你在五行山下五百零一年!”
“對!本王要用水缸壓你五百零一年!”我摸了摸右手食指上小時候被烏龜咬后留下的疤,感覺太解恨了。
“大王,我們已經把孩兒國的大人都消滅光了——因為他們太討厭太礙事太沒趣太啰唆!”阿剛一副義薄云天的樣子。
難怪這一路上我都沒見到一個大人。
“現(xiàn)在牛啊、羊啊、豬啊,雞鴨鵝、阿貓、阿狗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們的了,包括牛糞和羊糞!”阿剛繼續(xù)說。
沒過多一會兒,我看到了其他小時候的伙伴:坦弟、牛尕兒、毛娃、蛋殼……都來了。
我們開始一起在孩兒國瀟灑地搗起蛋來,反正大人都已經被消滅光了。
我們把水牛趕到水田里吃稻谷,把黃牛趕到旱田里吃玉米,這樣牛兒們就會拉出更多的牛糞——這是毛娃的主意。等牛糞干了,我們就把它們扔到小溪里喂魚,把小魚養(yǎng)得像牛一樣大。
我們又把豬趕到地里拱番薯和土豆,它們是我們的挖掘機,效率比我們高好幾十倍。我們一邊唱歌,一邊跟在豬后面撿番薯、撿土豆。
我們敲開鴨蛋和鵝蛋,拌了細沙子喂給雞吃。據(jù)說這樣雞就能下出雙黃蛋或者三黃蛋,還能孵出九頭鳥或者三頭六臂雞。
我們兩手握著彎彎的羊角,騎在羊背上去大水潭里游泳。上岸后,所有羊的屁股上都會掛一個軍綠色的帆布口袋,用來接掉下來的羊糞蛋——這是我們彈弓上用的子彈,它們是射擊老鼠的絕佳武器。
游泳的時候,我們還要在脖子上掛一把帶鑰匙的鎖,然后往水潭里趕入兩頭大水牛,這樣可以使水面上漲,水變得更深。我們想,要是誰沉入水底,去了鬼門關,我們就一起打開他脖子上的鎖——那是鬼門關的鎖,然后把水牛趕出水潭。這樣一來,沉入水底的小伙伴就能從閻王爺那里逃出來了。大人被消滅了,我們得想辦法讓自己更安全。
我們在蘋果樹上種蘑菇和草莓。坦弟說這樣可以長出草莓味的蘋果和蘋果形的蘑菇。
我們還把雜交水稻種子撒進小溪的拐彎處,因為那里的水量最大、最清澈,肯定能長出小魚一樣大的稻谷。
要是下雪了,我們就會更加忙碌。因為我們要收集雪花,等夏天很熱的時候,用它們來降溫。我們每人都要挖一個很深的地窖,把雪埋在地下。神仙都有六月雪,它包治百病,所以我們也要把它藏到來年六月——消滅了大人,我們必須很好地照顧自己。
……
“咔嚓!咔嚓!咔嚓!”又是三聲。
“三連拍,完成!”攝影師滿意地說。
隨著這“咔嚓”聲,我跳回到了現(xiàn)實中。攝影師讓我在相機上挑選一張最滿意的全家福。我湊過去仔細一看,趕緊把最后三張照片刪掉了。
“爸爸,爸爸。剛才您為什么會發(fā)呆呢?”女兒問。
我吐了吐舌頭,什么都沒說。我總不能告訴她,自己剛剛回到了大人都被消滅了的日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