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走出亞西商廈,李卓群松松領帶,一下子就覺得輕松起來。
剛才王總說這次公司的招聘工作就按這個方案來實施,他心里就有一點小小的成就感。這些年來,諸如此類的小小成就像鋪路石鋪就他的職場之路,讓他扎扎實實一路走到現(xiàn)在。
斜陽殘照,卻被錯落的高樓阻隔在后面,大街上蔭翳灰暗,只在樓與樓之間的縫隙漏進一抹金光。天色向晚,街上反而更加熱鬧起來,無數攢動的人頭和晃悠的背脊,總是在匆匆趕路。他們身后的背景都是模糊的,他看不清悄然隱沒的任何一張面孔。他知道自己無疑也是個一掠而過的身影。
他去取車的時候,看到路邊坐著一撥人,七零八落。有的圍在一起打牌,有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有的獨坐望著大街發(fā)呆,身邊都放著一些工具,是大錘、鐵鏟、磚刀、灰桶等。這么晚了還在候工哦!他心想,也許他們中有的人這一整天還沒找到活干呢。若如此就白白耽誤了一天,一分錢也掙不到。
他驅車行駛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突然,一輛運煤的三輪車在他即將拐彎的那個丁字路口翻了。
在這輛三輪車翻倒之前,已經有很多輛三輪車從他的車身邊經過,他不知道這是其中的哪一輛。它們看上去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連蹬三輪車的人也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灰頭土臉,有著粗壯、結實的體魄,脖子上都纏著一條被汗水浸得發(fā)黃的毛巾。只有他們能夠在街上把一輛裝滿了煤球的三輪車蹬得轟轟烈烈,發(fā)出如此嚇人的聲響,讓路人驚慌失措地避讓。他們有著粗魯洪亮的嗓門,讓開!讓開!!一路喊叫著闖蕩過來。他開著車仿佛也感到有一陣風猛烈地從身上掃過。
三輪車突然翻了,那兩只翻上來的車輪還在慣性的作用下愉快地轉動著,就像轉上了癮似的。那些煤球翻滾在地上,有的還在繼續(xù)翻滾。而那個蹬車的漢子,被壓在車架和煤球下。嘴鼻都看不清,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他伸出兩只手臂,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黑的手臂,但鮮紅的血從黑色的煤灰中滲出來。漢子在喊,滿嘴煤灰地喊,喊著讓誰拉他一把,或是把壓在他身上的車和煤搬一下。他可能傷得不輕,如果不是實在爬不起來了,他是很少向誰乞求的。
但周圍看熱鬧的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漢子。離他最近的人開始迅速后退,因為他的手像長臂猿一樣越伸越長了。疼痛使他的臉扭曲變形,顯出一臉絕望。李卓群想過去,至少可以拉他一把。他把車速減慢了,在車上支著身子,在離漢子還有幾步遠的地方,雙手卻不知怎么發(fā)抖起來,一個念頭像蛇一樣咬了他一口:如果漢子突然賴上他,如果他抓住他的手就再也不肯松開……這個念頭在他腦袋中轉了半天,而那兩只空轉的車輪早已不再轉動。
最后是交警過來把漢子弄走的,他看見那個像墻垛般壯實的漢子,腰部以下已經血肉模糊。他可能是摔斷腿了,皮肉摔破了,一輛三輪車不可能把他壓成這樣,但他的脊梁還十分堅硬,也可能是僵硬了。幾個交警搬起他時就像搬著一根折斷成了兩截的木頭,他不知道漢子以后還能不能站起來。有時候,一個很普通的拐彎的道口,可能會成為一個人命運的重要轉折點。他正在這樣想著時,忽然感到那個漢子像是盯了他一眼,但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尖利,而是絕望。
在這條街上,他時常會被一些繞也繞不開的人攔住。一個人的出現(xiàn),有時意味著另一些人的期待。每次他在這條街上一出現(xiàn),七八個賣花的小姑娘,忽然就從各個方向圍過來,那一張張尖瘦的小臉都臟得跟猴兒似的,一雙雙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風吹得淚眼汪汪。而他已經被鮮花包圍了,全都是沒有根、修剪得很整齊的花,用保鮮膜包著,散發(fā)出短暫而令人恍惚的花香。他每次都買了,愿意掏出一點零錢,讓她們的眼睛放出一絲亮光,至少不那么憂傷。這也讓他心里獲得些許慰藉和安寧。
在昏暗的路燈光下,許多人匆匆地從他的車邊走過,他又不禁想起當初自己進城務工時的情景,他慶幸自己是幸運的。
李卓群中學畢業(yè)那年還在鄉(xiāng)下,名字只叫李群。在村里干了不到三個月的農活,他就開始三心二意,要往外面精彩的世界跑。他娘說,既然考不上大學,那就認命吧,別想那么多了,娶妻生兒是頭等大事,同村比你小的都生兒生女了,你要是覺得稻香她可心,人家父母也不反對,你就娶了她吧!可他很倔,他說要進城去,哪怕撞個頭破血流也要去闖蕩一番。娘終是拗不過他,只好由著他。娘給了他一個地址,又拿出家里舍不得吃的三升糯米、兩瓶花生油要他帶上,讓他進城去找一個叫賈時良的人,說那人在村里當過知青,村里人待他不薄,他答應過鄉(xiāng)親會幫忙接濟村里人的。走的前夜,李卓群去找稻香。稻香名如其人,秀氣可人,像秋天田野上抽穗揚花時的稻香一樣迷人。讀完小學,她卻因她爹染病輟學了,但節(jié)假日里,他倆在一起勞作,情投意合。他找到稻香,信誓旦旦地說:“等著我,等我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就回來接你?!?/p>
告別親人后,他從村里彎仄的小路走到鎮(zhèn)上,擠上通往縣城的客車。他在縣城住一宿,第二天才搭上通往省城的客車,一路顛簸,到了省城,太陽都快落山了。
輾轉打聽,好不容易找到這家門牌,敲開門,門里擠出一張中年男人瘦瘦的長臉,盯著他問:“你找誰?”他說:“我來找時良叔,他姓賈,在我們村里當過知青,我娘讓我……”話還沒說完,還未來得及掏出娘臨行時給他的寫著地址的紙條,那張長臉就皺著眉頭打斷他:“賈時良不住在這里,他早搬走了?!彼泵枺骸澳撬岬侥睦锶チ??”長臉回答說:“鬼知道他搬到哪去了!我跟他不認識,反正他不住在這里了?!贝蟾攀且娝挠胁桓实臉幼樱终f,“城里這么大、這么亂,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去哪里找他?你還是回家去吧?!闭f罷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本來他只是打算到縣城先混一段日子,看情況再說,沒想到娘在省城還有賈時良這么一個人脈,一興奮膽子就撐起來,直奔省城來了。這下可好,找不著賈時良,他人生地不熟,背著行囊像一只無頭蒼蠅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后找了家小店,用糯米兌換錢,先住下再說。
第二天,他想再去找賈時良,卻不知道從何找起?!俺抢镞@么大、這么亂,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這句話又在耳邊響起,他覺得門縫里那張長臉說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于是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想,只能靠自己了,先找一份工,隨便做什么都可以,解決吃住問題是最要緊的事。
在街上,他很小心地避讓著擁擠的人流和呼嘯而過的車流。他必須穿越到對面的街道去。城市的每一個輪子都在高速運轉,城市不會因為一個第一次進城的鄉(xiāng)下人而放慢速度。他試探著邁了一下腿,又驚恐地縮了回來。找死!一個人從一輛舊車里探出頭來。他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他忽然感覺到了城市離死亡的距離有多近,或許只有一步,甚至是半步,這比從鄉(xiāng)下到城市的距離不知要近多少。當然他不是來找死的,而是找活下去的路。他盯著大街,仿佛要在這擁擠的城市里覓出一條路來,一會兒又看看大街對面,仿佛只要穿越了這條大街就能抵達他的彼岸。
他走過幾條街道,問過雜貨店,問過小飯店,問過洗車場,人家都不需要他。他發(fā)現(xiàn)街邊站著一堆候工的人,便也混在其中,想守株待兔。可是,半天過去了,眼瞅著雇主來了一個又一個,候工的人走了一撥又一撥,就是沒一個雇主肯要他。這也難怪,或許自己看上去白面書生一個,既沒技術也缺力氣,手里連一件粗糙的工具都沒有,誰會要他呢?到最后,他急了,拽著一個看似是領頭的人,要人家?guī)е?,只要給碗飯吃就行。那人白了他一眼,手一甩,不搭理他,只帶著自己那一撥人揚長而去,把他晾在后面。工作沒找到,肚子也不爭氣,餓得咕咕直叫。望著店鋪里剛出籠的包子,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不得不很便宜賣掉兩瓶花生油。他狼吞虎咽地吃包子時記起了家鄉(xiāng)田野上的稻香,禁不住想放聲大哭。他最終還是忍住了,有淚只能往肚里咽,卻忽然聽到不遠處有個孩子在嚶嚶哭泣。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站在街邊哭,看上去像是迷了路,一副又餓又怕的樣子,很無助。許多人停下來看她,卻又都走開了。他想起稻香小時候上山打柴迷路的情景,就走上前去,用自己身上僅有的錢買了一塊燒餅給她。女孩不哭了,但說不清家到底在哪里,只是一味地跟著他,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他正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時,女孩的父親急匆匆地趕過來,問清緣由,對他感激萬分。他已身無分文,正猶豫著該不該開口討要回家路費,沒想到女孩父親問:“你是進城找工的吧?要不到我們公司來干吧?!彼渤鐾?,差點流淚跪了下去。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F(xiàn)在的李卓群是亞西投資貿易公司的副總,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成了家,也算是立了業(yè),買了房,購了車,雖然欠著銀行貸款,但生活是優(yōu)渥的,也算成功人士了。但當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每次想起,總是唏噓,又總是催他奮進。
路邊那些候工的人不知回家了沒有,也許他們還在甩牌、閑聊或坐著發(fā)呆,好像全然沒有一點要散去的意思。他知道,城里像這樣在路邊候工的人還有很多很多。眼下他正負責公司的招聘工作,但并不是他想招誰就招誰,就算他有這個心愿,也沒有能力去發(fā)善心,把所有候工的人的工作問題都給解決了。王總說了,公司的發(fā)展壯大,關鍵還是要靠人。公司能有今天的輝煌,就是因為有一批像李卓群這樣的才俊在努力拼搏。公司要繼續(xù)走向新的輝煌,必須招賢納士,網羅年輕人才。他有些受寵若驚,同時也感到責任重大。
王總對他有知遇之恩。王總交代的事不能掉以輕心,必須做好。王總就是當年街上那個迷路小女孩的父親。這些年,王總的公司越做越大,到現(xiàn)在已經是一個實力雄厚的集團公司了。他在王總的公司里一步一個腳印做到副總的位置,靠的是他的才干與勤勉,當然與王總的提攜也是分不開的。他知道自己在專業(yè)上或許不是最拔尖的骨干,但忠誠于王總是絕無二心的。
驅車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李卓群的心里并不平靜。討論招聘方案時,有人提出,應聘的條件中,有一條必須是985院校畢業(yè),或者也應該是211院校畢業(yè)。他不以為然,認為應該側重業(yè)務能力,不要對文憑過于苛求。他以公司里的員工為例,說中專畢業(yè)的不見得就比大學畢業(yè)的工作能力差,重點大學畢業(yè)的也不一定就比一般大學畢業(yè)的業(yè)績干得好。這樣說的時候,臺下不少人驚異地盯著他,低聲議論著什么。他也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就驟然停下了,沒有做更多的展開。在座的中高管理層中,就他的文憑最低。前些年,為了文憑的事,他沒少熬夜,就算是新婚燕爾,也不敢耽誤學習。十年八年辛苦下來,函授大學、在職研究生,這樣的本子他也拿過幾本,雖然從中也學到不少東西,但這樣的文憑擺到桌面上,總有那么一點混跡科班的羞澀。盡管如此,在座的管理層中,不可否認,業(yè)務方面他做得最好。那些人好像也心知肚明,有所顧忌,不與他爭論能力與文憑的關系,但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文憑條件必須高標準起步,嚴要求、嚴管理。
他把招聘小組討論的情況給王總做了匯報,讓王總最后定奪。王總沉吟一會兒,然后說:“你的想法很對,但他們的意見也沒錯?!蓖蹩偨酉聛砀治觯f就以你當年在中學時的學習水平,放在現(xiàn)在,還能考不上普通大學嗎?現(xiàn)在的條件這么好,到處都是大學生,一個年輕人,如果連大學都考不上,他的能力確實要打個問號。他覺得王總的分析很有道理。當年沒能考上大學,一直是他的一個心結,恨自己生不逢時,好在女兒爭氣,考上了財經類的綜合性大學,算是替他圓了全日制的大學夢。
他終于想通了。再次把方案做出來,王總很滿意,但也特別強調,說方案是好的,關鍵在實施,要做到公平、公正、公開。他說這個請王總放心,他不會拖泥帶水的,更不會讓公司形象受半點影響。
雖然拍著胸脯向王總作了保證,但他還是感到壓力很大。有同事、朋友已經跟他打過招呼,希望他到招聘時多多關照;有的應聘者通過各種各樣的關系,想走他的后門。對這些招呼和請托,他一律以公事公辦的方式予以應對,不想摻雜進個人的情感。今晚有個飯局,但他借故委婉推掉了,就是考慮到可能有人請托。他想,與其去招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煩,還不如回家多陪陪老婆呢!
這些年,有不少同行在不同場所抱怨,只要你進了省城站穩(wěn)腳跟,你就無法擺脫市里縣里來人的煩擾或者糾纏。誰都有六親七戚、裙帶關系。你幫他把事辦了,孝敬菩薩的話也會說;可要是辦砸了事,他也會當面甩臉就走人。
他給自己立了規(guī)矩,這次公司招聘的事,不管是誰請托,不管來自什么方面的壓力,都要堅決頂住。
李卓群回到居住的小區(qū)。此時已華燈初上,小區(qū)里顯得格外安靜,家家戶戶燈火明亮,從窗戶里透出祥和與歡樂。盡管這些年在城里打拼滾爬,疲于奔命,但每當驅車回到居住小區(qū),看到樓上亮著柔和燈光的窗戶,還有妻子倚窗期待的身影,他就感到無限幸福和溫暖。
他把車開進車庫,將車停好。此刻,他想象著妻子就坐在飯桌前,守著熱菜熱湯等他回來吃晚飯,心頭一熱,不由得就加緊走了兩步,可皮包里的電話又響了。知道他負責公司的招聘工作,這兩天打進來的電話大多是請托,他不想接這些電話,有些話說著說著就沒意思了。他甚至想把電話關機了,卻又擔心公司有什么事給耽誤了。
電話是賈時良打來的。這個賈時良就是當初他進城時要找的那個賈時良。當初他進城,一心一意要找這個賈時良,卻沒找著,后來就不再找了,要不是娘幾次問起,他大概把賈時良這個人都忘了。聽娘的意思,好像賈時良這個人很有本事,而且娘跟他的關系不錯,他的事賈時良能幫的話一定會幫的。娘囑咐他想辦法再找找賈時良,多個朋友多條路,說不定突然就找著了呢。他嘴上應承,實際上沒再找過。不過,后來賈時良還真的是突然就出現(xiàn)了。這事說起來純屬偶然。
大概是十年前,王總的公司兼并了另一家公司,這時李卓群已經是一個部門的經理。他在一張人員花名冊上看到了賈時良的名字,眼前一亮,心里想,莫非他就是娘多次提起的那個賈時良?而后又想,天下之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那么巧呢!等到真正見了面,他發(fā)現(xiàn)那個叫賈時良的人,居然就是當初自己剛進城時敲門后見到的那張已經發(fā)胖的長臉,心里十分失望,還掠過一層厭惡。賈時良見到他時,臉上也紅透了,不敢正視他。二人都互相認出了彼此,可誰也沒有主動相認。李卓群耿耿于懷,當初他為何不愿意相認?是怕會給他帶來麻煩,還是像稻香說的那樣城里的人情比紙???“賈時良不住在這里了,他早搬走了?!薄俺抢镞@么大、這么亂,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去哪里找他?你還是回家去吧?!彼涣诉@樣絕情的話,忘不了門縫后面那張冷漠的長臉,覺得這樣的人,不認也罷。
而偏偏在那以后,賈時良被分到了他的部門,他成了賈時良的上司。同在一家商廈里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幾次尷尬,幾次欲言又止之后,賈時良主動挑起話頭,東扯西扯就對上了號,扯上了關系,卻閉口不提當初隔著門縫的那次相見。他呢,也不點破,裝作根本就沒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自從扯上關系之后,賈時良對他變得殷勤討好,人前叫他經理,私下里稱他賢侄,還幾次說要故地重游,回村里看看。但李卓群對他不冷不熱、不咸不淡,有時叫他老賈,有時干脆就叫他賈時良,既沒有特別的關照,也不給小鞋穿,純粹是同事關系。對待小人,表面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好。
眼下賈時良已經退休,他打來電話究竟有什么事呢?莫非他……李卓群感到納悶,心里不由得猜測起來。接了電話,自己果然猜得不錯,賈時良有事相托。賈時良在電話里先是熱乎地客套一番,然后說他有個外甥這次要到公司里參加應聘。李卓群說:“想應聘的話就投簡歷嘛?!辟Z時良說:“已經投了簡歷,希望到時你能關照一下?!笨磥?,賈時良還是看好他們的關系,對他抱有希望。李卓群聽了覺得好笑,心里想,且不說當年他不近人情地將自己拒之門外、不管不顧,就是當年他雪中送炭實實在在地幫了一把,遇到招聘這樣的事,自己也是要公事公辦,絕不會不講原則的。他甚至還有些慶幸,幸虧當年賈時良不肯相認,將自己拒之門外,絕了這份人情,不然的話,他今天找到自己頭上,還要費些心思呢。他若是關照,有違原則;不關照的話,又欠他的人情,心里過意不去。
“你也知道公司招錄面試規(guī)定的……再說吧?!彼f著就掛掉電話,朝自己的家門走去。
自從女兒上大學后,家里就更加冷清。一晚接著一晚,總是飯局不斷,他覺得有些愧對妻子。雖然妻子不說什么,但他能讀懂她的心思。他想好了,從今往后,不太重要的飯局,能推掉的就推掉,盡量有多一點的時間在家陪妻子。
“您好!”
“你好。”
李卓群走向電梯間時,有個女孩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也笑著回了個禮。感覺女孩那張臉的輪廓很熟,好像在哪見過,可他一下子想不起來。正要擦身而過,又聽見女孩說:“您是李卓群叔吧,是我娘叫我來找您的,我娘叫稻香,我是她的小女兒。”
稻香?哦,對了,是稻香!眼前的女孩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稻香,難怪那樣眼熟。說起來,他可是有二十多年沒見到她了。
進城前的那個晚上,他把稻香約出來,二人默默地坐在村前的草地上。夜色幽深,月牙彎彎,明星相伴,村前的田野上,微風吹拂,稻浪朦朧,稻香陣陣?!霸聝赫婧每?!旁邊那顆星好亮,不知道它叫什么來著?!钡鞠闶紫却蚱瞥聊?。他說:“不太清楚,好像叫跟月星吧。小時候不聽話,我奶奶罵,總說要趕去跟月?!钡鞠阏f:“是啊,每一次都是跟啊跟,那顆星總是跟不上月亮,最后自己都跟丟了?!彼牭贸鰜?,稻香好像不愿意他離開。他就安慰她:“稻香,你放心,星跟月會跟丟了,但我是不會忘了你的,就像我不會忘了秋天田野上的稻香一樣?!钡鞠懵犃耍瑳]有一點感動,只是淡淡地說:“城里人人情比紙薄,你要悠著點,你進城去了,就好好奔你的前程,別老惦記我?!闭f罷站起身來就走。那一刻,他動搖了,心想要不就算了,就陪著稻香老死在村里也心甘情愿??伤且粋€有夢想的人,不會輕易放棄。第二天,他還是毅然進城去了。
從一開始,他就倍加珍惜王總給的機會,全身心忙于工作,根本顧不上別的什么,甚至年節(jié)都主動頂班替班值守。待到兩年后,他回到村里,帶著在城里買的禮物,喜滋滋地去見稻香,稻香卻已經嫁了人。這兩年,稻香在村里等著她,山里的風霜削走了她的俊俏,生活的重負練就了她的沉穩(wěn)。稻香見到他就說:“你還回來干什么?我們命不同路就不同,你就忘了我吧!”末了,她衷心祝賀他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還希望他今后努力干出一番事業(yè)來。他感到很失落,卻也只好面對無奈的現(xiàn)實,往后兩三年間,他回家過年,還讓人給稻香捎去城里的禮品。再后來,母親過世,他就很少回家鄉(xiāng)了。有一回,有個同香火的叔輩兒子迎親娶女,他趕回去了,卻在鎮(zhèn)上了解到自己提早回來了一天,他一時就猶豫是到鄉(xiāng)下叔輩家過夜還是在鎮(zhèn)上開房住下,弄得好不尷尬。他不由哀嘆:“父母在,人生尚知來處,父母走了,生活只剩歸途?!边@些年因為追求業(yè)績,忙于工作,加上各種各樣的應酬,他已經不怎么與村里有聯(lián)系了,除了清明節(jié)必定回鄉(xiāng)盡孝心,逢年過節(jié)大多是在城里過。漸漸地,他也早忘卻秋天田野的稻香。
時間過得真快,稻香最小的孩子都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她找上門來要干什么呢?李卓群很快就回到現(xiàn)實中來,心想,稻香讓她女兒找上門,應該是來投奔他的。這些年,農村越來越多的人進城務工,競爭很激烈,她一個姑娘家能干什么?但如果不能給她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她還不知道要在家里住多長時間呢!這件事要趁早打住,不要讓她留下什么念想,于是就說:“那人不住這里了,他早搬走了。”女孩問:“那他搬到哪里去了?”他說:“我也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我跟他不熟。”見女孩心有不甘的樣子,他又說:“城里這么大、這么亂,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去哪里找他?你……你還是回家去吧?!痹拕傉f完,他心里猛然一驚,這話怎么那么耳熟?是在什么時候在哪里聽過呢?
女孩向他道謝,然后轉身離去。他忽然想起來,是賈時良,這話是賈時良說的。當年自己從村里進城,無依無靠,想投奔賈時良,可賈時良開門見到他時,將他拒之門外,不肯施以援手。這么多年過去了,就算賈時良都已經退休了,自己還是不肯原諒他,可這種話今天又從自己的嘴里說出來,那不就是又一個賈時良嗎?他一時感到無比羞愧。
他向正在離去的女孩喊:“姑娘,你回來?!迸⑼O履_步,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說:“剛才我沒聽清楚你問的啥,可能張冠李戴搞錯了。你找的是誰呢?”女孩說:“找李卓群叔?!彼f:“是不是四英嶺的那個李卓群?”女孩說:“對呀,我是四英嶺的?!彼f:“哎呀,這么說你就是稻香的閨女了,我剛才沒認出來,我就是你李卓群叔?。∵@樣吧,你大老遠地來一趟也不容易,先到家里住下。進城找工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慢慢來,不要急,辦法總是會有的?!?/p>
女孩聽了,對他嫣然一笑,說:“李卓群叔,您誤會了,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去年就大學畢業(yè)了,在一家公司上班,這次家鄉(xiāng)要修大橋,我回去了一趟,我娘讓我給您捎些您愛吃的土特產?!?/p>
他聽著很羞愧,一臉窘態(tài)。這么多年,鄉(xiāng)下的稻香還記著他!待女孩走后,他忽然記起前不久接到家鄉(xiāng)一個慶典請柬,他實在太忙,原打算找個借口搪塞過去,但此刻他決計不管多忙也要回一趟四英嶺。
他似乎又看見了秋天里村前那片田野上,稻浪翻滾,穗香飄蕩……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