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彥茜
這里有一間閣樓,隱藏在門洞旁邊,不規(guī)則的窗戶中透下月光,讓我們看清在閣樓里飼養(yǎng)的各類動物:雞、鴨、鴿、兔,還有一只最不尋常的野鴨,躺在鋪滿干草的籃子里,旁邊是供它玩耍的水槽。在劇本的第二幕,格瑞格斯的突然來訪,艾克達爾本著好客心向他展示自己的“寶貝”,于是,閣樓的真面目第一次在觀眾面前顯現。在這段情節(jié)中,每一種動物在閣樓所處環(huán)境都有簡單介紹,而壓軸出現的野鴨,顯然是全劇的關鍵,這點從劇名就可得到線索。
我們可以大膽猜測,這個閣樓,其實是雅爾馬一家,甚至是全劇人物的微縮圖景。劇中的主要人物,可以劃分為兩組矛盾關系。
第一組,在格瑞格斯、瑞凌和雅爾馬三人中展開。格瑞格斯,作為理想主義的代表,不同于易卜生以往劇作中同類型角色。他從理想的天空到達人間,堅信最純粹的理想并樂于將之與他人分享。他對心中民眾的概念猶豫不決,這注定他實現理想的道路最終通往悲劇結局。而與他相對的,則是瑞凌。在人物表中,我們得知瑞凌是一名醫(yī)生,他除了負責為病人的肉體開藥,同時也負責麻醉病人的靈魂。他培養(yǎng)生活幻想,形容格瑞格斯口中的理想為謊言。他與格瑞格斯看到了同樣的真相,但所選擇的態(tài)度卻與格瑞格斯截然相反。他倆是理想與現實的代表,組成一組主要的人物對立關系。而他倆所實現各自理想的對象,則是雅爾馬。在格瑞格斯看來,雅爾馬從小受過良好教育,應該具有堅持真理的能力;但瑞凌認為雅爾馬自小由兩位姑母溺愛,所以理想主義外表下是缺乏主見。于是,格瑞格斯堅持將事實真相告訴了雅爾馬,雅爾馬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開始新生活,而是手足無措,并間接導致海特維格的死亡。
第二組,則是雅爾馬、海特維格和格瑞格斯。在這組人物關系中,海特維格是中心人物,置于雅爾馬與格瑞格斯中間。海特維格深愛著自己的“爸爸”雅爾馬,深信雅爾馬對于未來生活的所有期望,14歲的她不僅有著青春期的叛逆,同時也有如幼童的單純,這從她經常躲在廚房玩火星的細節(jié)可以看出。對父親的依賴,讓她不可能離開父親,這種真切情感建立在脆弱基礎上,一旦依賴無法繼續(xù),美好世界瞬間關上大門,如她的眼疾,與光明永遠再見。格瑞格斯熱切追求完美理想,并一心想帶海特維格去外面看看真正的世界。但是海特維格拒絕,她要與這個家永遠在一起,最后她用死作為回答和反對他的理由,她最終成功了。海特維格從最初決定犧牲野鴨,到最后的自我犧牲,其中的主導因素是她對于父親雅爾馬太過濃烈的愛,以至于如宗教祭祀般,將自己完全獻給了父親。
在劇中,格瑞格斯曾說過雅爾馬具有野鴨氣息,扎到了水底,死啃著水草(《野鴨》67頁)。野鴨因為在捕獵時受過槍傷,以及被獵狗拖出水面時咬傷了翅膀,長期圈養(yǎng)在家早已忘記飛翔,只會與雞一樣撲騰幾下翅膀。雅爾馬的幸?;橐鲭[藏在謊言下,理想與現實生活之間的巨大差距只能用自己日復一日的幻想來彌補,這與閣樓上的那只野鴨境遇驚人相似,滿足于飼養(yǎng)與水槽,早已忘記真正的自己所在。閣樓如同海洋深處,野鴨在閣樓里死啃著水草,在長期安逸的生活中,精神、意志受到麻痹,如同雅爾馬長期被瑞凌所倡導的謊言所麻醉。但其實野鴨還是會不時回想其往日的場景,在與其他家禽訴說時,它們都顯現出愉悅的神情。只有一只小鳥,認為野鴨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并努力學習著它的樣子飛行,但是它忘記了它與野鴨從本質上就不同。終于,它忘記了眼睛的病痛,飛向了自由,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就像一直也有一雙深情的眼睛注視著雅爾馬,每當雅爾馬描述自己發(fā)明家的夢想與未來幸福生活的圖景時,海特維格總是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會實現。她看不到成人世界中慣用的虛情假意,只看見熱情與美好,并愿意為此犧牲自己年輕的生命。閣樓里除了野鴨,還住著喜歡在屋檐籠子里蹲著的翻頭鴿、挺胸鴿,在墻底下筑窩的雞、兔。它們與野鴨不同,從來就屬于閣樓,早已扎根在海洋深處。如同基納、艾克達爾、威利,還有其他的幾位男客,在世俗世界里努力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劇本的后四幕都發(fā)生在雅爾馬家,閣樓上的動物世界與閣樓下的成人世界,其中隱含的人物對應關系,將全劇的人物關系巧妙穿插,如微縮鏡般濃縮了所有的結局。
這部劇具有悲劇性的人物和喜劇式的結局。同時,在主要人物身上,我們能看到其雙面的人物特性。
雙重戲劇性最明顯的屬雅爾馬。他的悲劇性體現在他雖然身體健康,卻看不清事實真相;但同時他追求所謂理想生活的無用功,又無形中賦予他一種喜劇色彩。圍繞著雅爾馬主要的沖突動作有工作、科學發(fā)明、離家出走,但是對于這三者,雅爾馬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逃避、自娛自樂,在瑞凌不斷的麻醉下,懦弱地活在海洋深處。他知道海特維格的眼疾越來越嚴重,一邊囑咐著她小心別傷眼,一邊任其幫助自己修改照片,并反復強調自己不為其眼睛負責;在格瑞格斯對于發(fā)明的反復追問下,只閃爍其詞的回答發(fā)明需要靈感與契機,并將之作為逃避責任的借口,無論是對于基納、海特維格、艾克達爾,還是這個家。易卜生在塑造雅爾馬這個角色時,為他的性格形成設下了一個成長環(huán)境的基礎:自幼失去母親,在兩位姑姑的溺愛下成長,與格瑞格斯從小相識,并受過良好教育。這些人物背景成為他徘徊理想與傳統(tǒng)守舊之間軟弱、逃避性格的形成前提,也是最后海特維格死亡的誘因之一。
格瑞格斯作為全劇理想主義的代表,易卜生同樣為他設定了特殊人物背景:自幼父母離異,并有著俄狄浦斯情結,對母親依戀,反感、不認同父親,長期生活在礦區(qū)中形成了孤獨、自戀性格,并因為單純的理想訴求,將“禮物”強行施予無法承受的家庭,打破了常人賴以生存的海市蜃樓,也使自己陷入永遠孤獨的循環(huán)。在劇本最后,瑞凌問格瑞格斯的命運是什么,格瑞格斯回答:“做飯桌上的第十三個人?!保ā兑傍啞?23頁)其實他自己非常清楚自身的處境,他對瑞凌的回答,也可看作是他為自己的堅持、無奈的自嘲式解說。
格瑞格斯與雅爾馬兩人既有相通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他們的相同體現在他們的成長都伴有不可磨滅的缺失,都急切尋找一個具有安全感的處所。格瑞格斯選擇了遠離家庭與父親的礦山,雅爾馬則將充滿謊言的家庭作為自己的避風塘,與父親享受著閣樓所帶來的逍遙。但是,格瑞格斯知道雅爾馬一家充斥著“毒氣”,并說自己愿意成為獵狗,將野鴨從閣樓的海洋深處拉起。但雅爾馬卻十分享受家庭的安逸,適應了長期的圈養(yǎng)生活。這也是兩人最根本的差異所在。
其實,選擇面對真相還是茍且偷生,不同生活方式的選擇也體現在劇中其他人身上。如威利,早年他對艾克達爾一家的所作所為,致使艾克達爾家命運突轉。他幫助雅爾馬開照相館,每月以書寫費為由支付艾克達爾的生活費,甚至最后每月給一筆錢贍養(yǎng)海特維格。他的眼睛狀況每日愈下,在即將失明的前夕,終于決定娶索比太太,雖然他們互相都知道彼此過去的丑事。艾克達爾出獄后,將許多舊圣誕樹堆放在閣樓,與他所飼養(yǎng)的家禽一起,營造出昔日在森林中打獵的場景,終日與他的舊獵槍一起沉醉其中?;{作為威利曾經的仆人,帶著謊言與肚子里的孩子滿懷希望與雅爾馬組成家庭,并承擔家庭責任,努力經營照相館,賢惠持家。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人間生活橫切面的代表,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都有著不可與人訴說的秘密,卻努力以自己的方式與生活妥協。
觀察易卜生的劇本可以發(fā)現,不只在《野鴨》中,在其他作品,如《人民公敵》《海上夫人》及其早期社會問題劇中,對于生活的謊言與理想的訴求之間的矛盾,一直是他致力探索的中心主題。他的創(chuàng)作階段,也是因為本人對于這個問題的認識不同而自然形成。之前的作品,他所描寫的主人公堅持真理訴求,并勇于抗爭。如布朗德淋漓盡致地表達自己對理想主義的追求,雖然最后失敗了,但不是因為追求真理的錯誤,而是和浮士德一樣,敗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普遍認識的落后上。這與《野鴨》中真理代表者格瑞格斯的境況是完全不同的。格瑞格斯在基納與瑞凌的不理解中,被看作是奇怪的堅持,不合理的索取者。這也是因為易卜生自己對于不懈追求真理的態(tài)度產生懷疑。
同時,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海特維格的死是從犧牲野鴨到自我犧牲的上升,這種處理方法,從其早期注重人物寫實與現實刻畫,轉向探索人物內心與命運思索,從樂觀主義靠攏悲觀主義,利用象征,烘托全劇的神秘,耐人尋味。海特維格的自殺,本是全劇的悲劇性矛盾爆發(fā)點,但是因為她的死,可以帶來雅爾馬與基納共同面對生活的一絲可能性。這樣的安排,卻令劇終富有喜劇色彩,從而完成了悲劇性人物與喜劇結尾的完美過渡。
在這部劇中,易卜生貫穿了自己對于人生的思考以及對自己前期作品的重視。他運用大量象征,營造神秘的劇作氛圍,同時令此劇眾多人物形象、意象具有深層含義,留給后人更多思考空間。其中,最為典型的是主要人物形象的深層指代與人物潛意識的吻合,形象與人物之間形成對照,使得人物立體感增加,輔助最終主題的思想表達。此部分主要分析雅爾馬、海特維格、格瑞格斯三個主要人物。
雅爾馬受威利的資助,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照相館。但是,他通常以研究科學發(fā)明為由,將照相館的主要工作交給妻子基納與女兒海特維格。雅爾馬一直被蒙蔽在生活的謊言中,除了威利、基納的刻意隱瞞,也因為他自身的逃避、軟弱。在劇作最后,雅爾馬終于知道了事情的一切真相,決定離家出走,卻滑稽地一邊與基納發(fā)表自己出走的豪言壯語,一邊坐回沙發(fā)叮囑基納替他的面包多抹些黃油。類似的諷刺手法最為典型的,就是安排雅爾馬開照相館。作為一個始終無法看清生活真相,并且知道真相后依然逃避,最后是自己女兒的自殺才能換來他短時間的清醒,這樣的一個人物形象,以經營照相館為業(yè),不得不說是易卜生的諷刺手法的絕佳體現。照相,應是對真實生活景象、人物的復刻、再現,在劇中有一個細節(jié)是雅爾馬讓患有眼疾的海特維格替自己修補照片,海特維格的先天眼疾讓她的視力每況愈下,即使這樣,雅爾馬也并不擔心,只記得叮囑海特維格她是自愿為他工作。其實,基納與海特維格始終明白自己真實所需,海特維格愛自己的父母,愿意永遠為家庭付出;基納是因為對雅爾馬的真愛所以選擇辛勤工作,努力維持婚姻幸福。所以,她們懂得也有資格在照相館工作。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是基納在經營照相館而非雅爾馬,這樣一個逃避自己生活真相的人又如何能看清他人的真實人生呢?
海特維格在劇本第二幕中第一次登場時,就是兩手遮著雙眼捂著耳朵看書,她愛看書,但是有眼疾,所以需要捂著雙眼。看書與眼疾,是集中在海特維格身上的矛盾點。作為此矛盾點的補充,海特維格對于畫畫的熱愛,也與看書的愛好具有同等含義。劇中,海特維格與格瑞格斯討論閣樓時說的“喜歡學習雕刻書里的畫”(《野鴨》59頁)就證實了此點。海特維格并沒有因為喜歡書中的內容與圖畫而放棄自己的家庭,她拒絕外面的世界而留在家中,因為她對家庭的依賴,尤其是對雅爾馬的依賴。她相信雅爾馬為她描繪的未來生活美好圖景,愿意為父親付出,她一邊描繪著書中美麗圖畫,一邊將自己禁錮在家中,即使出門也不愿意走遠。這樣的人物形象安排,除了豐富海特維格天真?zhèn)€性,符合她14歲的人物設置,也是為她之后的自殺埋下伏筆。她愿意為了父親、家庭槍殺最心愛的野鴨甚至是自己,以此完成自我求證及達成父親覺醒的契機。
格瑞格斯之前在父親威利的赫義達礦山打工,積攢工資,努力與父親劃清界限。他選擇去礦山,表面是對失去母親后的家庭逃離,實際是本能尋求一種更加符合自己心性的所在,讓自己具有靈魂的依靠。他是一位完美主義者,清楚生活真實的理想需求,同時具有堅定的信念指引他人。礦山,具有原始自然與人類智慧的雙重氣息。工業(yè)革命后,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人們可以利用科學與最新技術開采自然,利用自然。格瑞格斯在劇中與他人格格不入,特別是與社會典型代表的瑞凌相反,他身上帶有一種來自于大自然的原始、淳樸、純凈的自然氣息,富有生機與活力,同時具有敏銳的視覺、嗅覺,能準確捕捉到雅爾馬家中的“毒氣”,看出雅爾馬具有“野鴨”氣息。格瑞格斯在礦山中生活多年,最后回到家中,又住進雅爾馬家,他始終背負著探求生活真理的使命,同時也是《野鴨》中最寶貴的思考。
最后,此劇最特別之處在于易卜生同時塑造了格瑞格斯與瑞凌兩個角色,他們在劇中關于真理的思考與對話,也可看作是作者自己的思考矛盾與自我批判。對于此劇的中心矛盾,格瑞格斯固執(zhí)地追求真理并將真相告知雅爾馬,最終卻導致了家庭破碎和海特維格自殺,這讓我們對于格瑞格斯的做法產生懷疑,一味地追求真理難道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嗎?瑞凌倡導用謊言來麻痹神經,認為人生不需要所有的真相。這也許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捷徑,但是,假使一直在由謊言塑造的虛假幸福中生活,好似在迷霧中摸索,一切都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最后連唯一真實的自己也沉淪了。作者在人物格局、雙重戲劇性、人物形象上的寫作探索,讓《野鴨》從文本到思想更加值得推敲,多重象征的運用,也令此劇成為易卜生寫作生涯中的一個新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