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扣碗一樣的山梁,一座毗連一座。在兩座最高的山梁之間,夕陽漾起了淡紅色云絮。向南的山坡,覆蓋著青黝色影子,一片疊一片,有了漸暮的氣息。山脊割下來的陽光,帶著菊花色,飄浮在空氣中,虛虛的。投林的鳥,一陣陣飛過。
山巒之下,是一片收割后的田疇,幾戶人煙依在溪邊。田疇像一把打開的折扇,遺落在群山懷抱之中。溪流從遠(yuǎn)處的峽谷無聲無息地轉(zhuǎn)過來,大幅度無規(guī)則地彎曲,隨意率性地分切田疇。燥熱的秋氣被溪流澆滅。我在田埂上,走來走去,毫無目的。蚱蜢在枯死的稻草葉上,跳來跳去,偶爾呼呼地飛起來,停在另一塊稻田里。雞在田里追逐昆蟲,咯咯咯,邊跑邊叫。幾只紅蜻蜓懸浮在空氣里,薄翼透明,顫動。麻雀一群群,在田里,找谷粒吃,我走過去,它們會突然飛走,在不遠(yuǎn)處,落下來,繼續(xù)吃。
每天的落日時分,我都會在溪邊,在田疇,在山邊,走走。我迷戀一種原野初入睡眠的氣息,只有這個時候才有的氣息,火堆慢慢熄滅的氣息——漸涼但仍有余溫,澄明但仍有混沌。這些地方都是我無數(shù)次走過的,哪里有一棵苦楝樹,哪里有一棵桑樹,哪里有大石頭,哪里有簡易的木橋,我心里有數(shù)。木橋有三座。一座是在洋槐樹下,兩根粗壯的松木,夾在石頭堤岸上,松木板釘橋面,挑擔(dān)的人從這里來回,站在橋面上,擔(dān)子換一個肩,后籮筐移位到前面,扁擔(dān)在肩上抖一抖,會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橋身會輕輕地顫動。另一座木橋在溪潭右側(cè),潭邊有婦人洗衣,蹲著,棒槌啪噠啪噠捶打衣服,水沫揚起來,落在潭面,水紋疊加在一起,密密有致,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木橋是六根柱狀杉木,用長條“一”字釘騎馬式固定。孩子從橋上一個翻身,跳入潭里洗澡。另一座稍寬一些,在山坳前的灘頭、溪中間,架了兩個“人”字木樁作橋墩,橋面是刨了平面的杉木,用磨尖了的鋼筋頭揳入,橋兩頭以鐵鏈鎖在石柱上。獨輪車從橋上推過,咿咿呀呀,推車人的影子在水面上像一條魚,慢慢游動。
下游還有一座石拱橋,可以行使車輛。橋兩側(cè)有十三級麻石臺階深入溪邊。這里是村人出殯前買水的地方。低處的石階邊,插滿香頭,紙灰淤積在泥里,破舊的碗盞有厚厚的污垢,水里沉著白白的硬幣。買水一般在早晨,或落日前,哭喪的隊伍披著白布,嗩吶流水一樣嗚咽,炮仗零星地炸響——即將在地里長睡的人,在人世間,最后一次,和相愛的人相怨的人相會。
再往南,是南浦河了。夕陽的余暉鋪滿了河面,彤紅彤紅,光點閃閃。幾葉竹筏漂在斜影里,打魚的人赤著身子,鸕鶿嘎嘎嘎地叫,鉆入水中叼魚。遠(yuǎn)處的群山罩在一片紅褐色之中。河水仿佛不再流逝,只有波光躍動。天際一片銀白。
身邊的疊疊山影在移動,緩慢地,如水漬洇在草紙上。天空似乎更透亮渾圓,薄暮青藍(lán),布滿錫箔的光澤。夕陽渾圓,如架在火爐上的鐵餅,赤焰噴射。我從來沒改變過這個想法:蒼穹里,有一個推鐵環(huán)的人,從早晨開始,赤足奔跑,披著紅色戰(zhàn)袍,一腳跨過高山,三步跑出大海,越跑越快,戰(zhàn)袍飄飛,因空氣的摩擦,戰(zhàn)袍開始自燃,灰燼紛紛落下,正午時分,肉身開始燃燒,但他不會停下腳步,直到肉身燃燒殆盡。但我從沒看過這個推鐵環(huán)的人。我聽到了鐵環(huán)在滾動時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從東邊響徹西邊。他由于過快奔跑,以至于沒有腳步聲。他飄飛的戰(zhàn)袍,獵獵作響,帶來令大地浮蕩的風(fēng)——蘆葦在倒伏,樹梢在搖晃,河水有節(jié)奏地掀起浪花,炊煙在飄散,笛聲傳得更邈遠(yuǎn)。我相信他一直存在,雖然他從未言說。他會在暮黑之時消失,不知影蹤,但他第二天又會來,沿著亙古不變的路途,從海面啟程,推向山坡。他有神秘的技藝,攜帶著時間的密語。他從不理會我們的仰望,顯得殘酷無情。
很多藝術(shù)家,都熱愛落日。荷蘭印象派畫家文森特·威廉·凡·高(1853—1890)畫過《麥田里的落日》:麥子收割在地,尚未收割的麥子完全倒伏,收麥的人面目不清,草帽破舊,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是那么孤單,山巒青黛,落日被海浪一樣的云朵拋起夾裹。被譽為“畫水的貝多芬”的法國畫家杜比尼(1817—1878)有一幅名畫,叫《落日與漁夫》,金黃的色彩豐富、明朗,即使太陽即將沉入大海之中,也如一個成熟的橙子。夕陽,也是詩人熱衷的吟詠之物。王勃之“落霞與孤鶩齊飛”,寫得美輪美奐,有油畫的斑斕,視野開闊,心藏江河。白居易寫《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彼坪躏@得矯情,雖然至幻至美。遠(yuǎn)不如王維《使至塞上》渾厚蒼勁:“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hù)在燕然?!瘪R致遠(yuǎn)寫《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睅缀跏且粋€思鄉(xiāng)人的窮途末路,有家去不得,故國早已不存。李商隱的《樂游原》說:“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边@是晚唐時代的挽歌,多么讓人悲傷。
“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隨云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復(fù)還。遲遲年月難耐這一生的變幻,如浮云聚散纏結(jié)這滄桑的倦顏……”這是二十五年前,在看電影時聽到的《夕陽之歌》,由梅艷芳演唱,我再也沒有忘記。云霞漸散,誰的生命不是這樣呢?2003年12月30日,梅艷芳病逝。在新聞中得知這個消息時,我腦海中縈繞不散的,是這首歌。落日,讓人迷戀?;蛟S夜晚即將來臨,夕光是最后一抹絢爛;或許絢爛之美,轉(zhuǎn)瞬即逝,猶如雄渾的悲歌。
我守望過落日。在山巔,看著夕陽滑落地平線,像一尾錦鯉游入大海。地平線漫溢火山一樣的灰焰。大地一片灰白。我相信了那個推鐵環(huán)的人,他的存在。他一直在追趕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遙遠(yuǎn)的地平線。無論多高的山,他可以跨越;無論多大的海,他可以穿過。但他無法到達(dá)地平線。地平線是最遠(yuǎn)的遠(yuǎn)方,比遠(yuǎn)方更沒有盡頭。地平線是所有道路的盡頭。
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大地開始灰暗,霞光消失。田疇里,縈縈白霧,沿著溪邊游弋。遠(yuǎn)山如喑啞的牛皮鼓。天空變得淺藍(lán),暗灰藍(lán),空氣潮濕。視野漸漸模糊,遠(yuǎn)處的景物被一只手抹去,只留下疏疏淡淡的燈光。我沿著溪邊的草莖,往回走——過一個矮小的山岡,便可以摸到寓所的院門。
黃昏時分,我日復(fù)一日在山野中走,走重復(fù)的路,看同樣的景致。有時看看天空,有時看看遠(yuǎn)處,大多時候,我低著頭,看著自己被夕光拉長再拉長的影子。變形的影子。一個人的影子。被樹影覆蓋的影子,被山影覆蓋的影子。被溪流帶走的影子。這時,我想找一個人說話,說說秋后的銀杏樹,說說晚露,說說昨日凋敝的秋海棠??晌艺也坏胶线m說話的人。落日沉降,山峰高聳,神開始窺視,彎刀一樣的殘月露了出來。
我仰起頭,露水冰涼,星辰從我額頭墜落。星辰吟唱過的,我也吟唱。油蛉沉默,我也沉默。那個從不來看我的人,大雁會在她屋前的烏桕樹上,筑巢,育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