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峰
加拿大文學理論家諾斯羅普·弗萊視批評為一種思想和知識的結構,在其《批評的剖析》中指出,“批評的公理和基本原理不能不從它所論及的藝術中生長出來。文學批評家必須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閱讀文學,對他自己的領域做一個歸納性的概覽,并從他關于那個領域的知識中自行產生出他的那些批評原則來?!迸u理論的活力與效能,也正在于文學研究者可以深入到其所研究的對象當中,并將其與變遷革新中的時代語境相結合,引發(fā)更為深刻的思考。我們看到批評家王士強在詩歌領域進行了廣泛探究,近來又出版了詩學論著《詩歌的重量》。無疑這是一部蘊含著研究者近年詩學思想的批評理論文集,它展露出作者批評言說的激情與才華,透過那字里行間敏銳的洞察力,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獨立的評說意識與詩學抱負。
詩學論著《詩歌的重量》分為三輯,由“詩藝考辨”“詩歌現(xiàn)象探析”與“詩人評論”構成,宏觀與微觀探析相結合。王士強的詩歌批評呈現(xiàn)出系統(tǒng)性的研究向度,使得學理性與專業(yè)性相并重,從而將其研究對象置于縱深的文學史線索之中,在歷時性的時間鏈條上來看取文學對象,可以有效地避免片面孤立、斷章取義地看待研究對象。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他的研究視域極為廣闊,他往往會用文化視野融合的歷史與審美的雙重角度,來深入詩歌現(xiàn)象與詩人詩作之中,建立起自己真切而頗具穿透力的詩歌批評。詩學論著《詩歌的重量》取自作者文集中的文章標題,如其所說“詩歌應該是有重量、實實在在、有擔當、有責任感的,而不應是輕飄飄的、虛無縹緲的語詞游戲”,“詩歌最終要體現(xiàn)寫作者與世界的關系、對社會與生活的想象、對他人與自我的認定,于我們時代的詩人而言,這些問題是遠比知識、技藝、語言更為迫切也更為緊要的”。王士強矚目于那些發(fā)自一顆社會關懷與公義良知的心靈的詩歌寫作,在他的詩歌批評之中,始終或現(xiàn)或隱地有著歷史意識的當下觀照,去蔽揭示詩歌現(xiàn)象中尚待厘清的所在,從而細膩而精進地梳理,來呈現(xiàn)詩歌歷史性演進的復雜性與美學經(jīng)驗。
對詩歌價值觀念與美學范式的關注,是王士強批評觀極為重要的一方面,由此詩歌的及物性和反映歷史生存境況的觀照意識,便自然進入他的詩歌批評理論之中。在《文學是什么,或者文學不是什么——從鮑勃·迪倫說到“純詩”“純文學”》一文中,王士強由鮑勃·迪倫“歌詩”的諾獎文學現(xiàn)象進入,來反思文學的邊界與詩歌向生活世界敞開的可能性。在他看來,鮑勃·迪倫歌詩連接了荷馬、薩福的悠久的文學歷史傳統(tǒng),“以通俗、傳統(tǒng)的形式包容了新銳、前衛(wèi)的思想觀念,將詩歌的人文性推廣、傳布到大眾層面,實現(xiàn)了價值觀念和美學范式的更新”。懷著開放性的詩歌批評觀,王士強對于文學的邊界有著自己的審視與反思,他認為文學不應自我設限束縛,而應該無限敞開,來容納消化一切,與歷史生存相聯(lián)系,“文學、詩歌就其本性而言,它不應該是拒絕、排斥現(xiàn)實的,而應該是關注、包容現(xiàn)實的,它不應該是傲慢、高高在上、與大眾無關的,而應該是謙卑的,應該擁抱每一個生命個體、胸懷全人類、直面生命中的殘缺與悲劇”。在王士強看來,文學的接“地氣”與有“生氣”,正是其生命力的體現(xiàn),批評觀也理應激清揚濁,以天地情懷來看待世間萬物的血肉聯(lián)系。
在詩歌歷史性發(fā)展的演進之中,考鏡源流探其秘奧,成為詩學論著《詩歌的重量》鮮明的特點,這與批評家王士強開闊的理論觀照是相契合的,也與他傾心于追尋詩歌探求的先鋒性是密切相關的。對當代詩歌先鋒性的探求,其深處無疑是對詩歌活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無限追問,批評的視界為之擴容,會將特定的詩歌現(xiàn)象置于當代詩歌史變革之中。在《先鋒性的褪減、遁失或續(xù)存——新世紀詩歌民刊的困境與可能》《本土性·身體性·公共性——新世紀詩歌的幾個側面》《宿命的下降或艱難的飛翔——論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當代詩歌轉型》《如何傳統(tǒng)?怎樣先鋒?——于百年新詩“再出發(fā)”的歷史關頭》等文中,這些宏觀透視詩歌演變的批評研究,建基于批評家本人對于當代詩歌熟稔的深刻理解和認識,也體現(xiàn)出文學整體觀與總體性的考察意識。王士強以此試圖在當代詩歌發(fā)展的歷史概貌之中,探詢和辨析詩歌演變的自身邏輯,在《先鋒性的褪減、遁失或續(xù)存——新世紀詩歌民刊的困境與可能》中,他對詩歌民刊20世紀80年代與90年代的先鋒性和新世紀后詩歌民刊的地位作用的變化,做出了細致而探索性的考察,這與其對詩歌民刊的史料大量而廣泛的熟知是分不開的,文章言說有據(jù),翔實可信。“當今時代的詩歌民刊既面臨著困境,也面臨著新的可能,先鋒性在這其中有減退、遁失、消泯于無形的危險,但同時也有著續(xù)存、光大、再度躍升的可能”。而在《宿命的下降或艱難的飛翔——論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當代詩歌轉型》中,王士強則從90年代現(xiàn)代化消費化的社會發(fā)展出發(fā),客觀理性地看待當代詩歌所發(fā)生的新變和由此產生的新質,在其所體現(xiàn)出的異端和叛逆性中,來重新理解對于詩歌的探索意識。作者從世俗化、私人化與粗鄙化的寫作題材,后抒情、敘事、戲劇性的美學構成,口語化“后口語”的詩歌語言,娛樂性、游戲化、狂歡化的藝術風格四個方面,來觀察和闡釋當代詩歌轉型的整體狀況和意義。
探詢當代詩歌史上耐人尋味的詩歌現(xiàn)象,并辨析其轉變的潛在機制及詩歌體式形成的動因,同樣也是詩學論著《詩歌的重量》所關注的重要方面。這關涉到特定詩歌現(xiàn)象的文本考量,涉及意識形態(tài)方面因素的影響。我們看到作者始終以歷史審視的眼光,來進入詩歌現(xiàn)象本身之中,予以事實指認,探究其內部復雜的成因。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王士強充分借鑒了法國哲學家??隆爸R考古學”的研究思維方式,通過話語體式的微妙變化,進入到潛在的社會歷史因素內部,來考量詩歌現(xiàn)象的諸種復雜動因。如《兩棲性、雙聲話語與個人化詩歌體式的生成——論北島20世紀70年代的詩歌》,集中考察了詩人北島7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通過“‘浪漫’與‘現(xiàn)代’:過渡、轉化與共存”“‘個人’與‘革命’的雙聲話語”“‘北島體’的形成及其特征”等方面,深入地探析了北島個人化詩歌體式的生成過程。尤其是其中他關于北島詩歌話語形態(tài)和語言方式的分析,充分注意到雙聲話語形成的復雜性,如同文中所指認的“‘雙聲話語’是北島詩歌話語形態(tài)上的鮮明特征,它昭示了一種共生、纏繞的狀況和過渡、轉化的形態(tài),在這里,‘個人’與‘革命’是互相滲透、互相‘頡頏’的,兩者之間有聯(lián)系、轉化,也有矛盾、沖突,兩者的共同存在和共同作用形成了北島詩歌的獨特世界”?!墩摗半鼥V詩”時期梁小斌詩歌中的自我想象——兼及他此后的反思與“懺悔”》一文,他則通過詩人梁小斌詩歌創(chuàng)作的前后期詩風的變化,來進入其詩作中抒情主人公“我”的辨析之中,認為這個詩中之“我”,作為“自我”想象的存在,既有個人性也有公共性的方面,并就20世紀80年代詩人對此前“朦朧詩”寫作方式的反思,從其深層歷史意識背景,進行了見微知著的充分探析。
關于詩人論的論述顯然構成《詩歌的重量》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也彰顯出作者扎實而深厚的文本細讀的素養(yǎng),以及詩歌批評研究精敏的洞察和穿透力。第三輯收有六篇詩人論文章,《詩歌的重量——論朵漁》《行走大地,歌哭人生——論雷平陽》《肉身化的靈魂書寫——何曉坤詩歌讀札》《山窮水盡,路轉峰回——讀橫行胭脂》《“不滿”與“自滿”——閱讀馬敘》《凝視,冥思,“無事”——關于林東林的詩》。在關于詩人朵漁的詩人論中,王士強將目光投入到與時代保持距離、對時代生活進行自我審視和反思批判的“異質性”詩人身上,對其價值立場和精神追求進行了充分肯定。論述從朵漁早期詩作的“身體觀念”,及經(jīng)由詩歌新精神的自由探索中的“身體能量”,來看待朵漁詩作中的“身體存在”,正如作者所指認的,“對朵漁而言,‘身體’是一個起點、出發(fā)點,它意味著及物性、可靠性、有效性,同時也是對詩歌寫作中的知識化、理念化、游戲化的一種抵制和糾偏”。另一方面,論述關注著詩人朵漁對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機制的大量書寫,并認為這體現(xiàn)出朵漁詩歌的獨特意義所在,具有強烈的人文性和批判性的啟蒙特質。王士強通觀詩人的創(chuàng)作之路,認為朵漁是70后詩人中,難得的體現(xiàn)出自己詩學立場和完整知識譜系的詩人,而“肉身的詩學”“對抗的詩學”“羞恥的詩學”,可以說表征了詩人朵漁的詩學追求與探索轉變。而在《行走大地,歌哭人生——論雷平陽》中,他將論述的目光凝聚到雷平陽“以血為詩,以命為詩”,師法自然以“山水”為師的詩歌寫作,由此深入到詩人雷平陽的詩歌之中,“雷平陽的寫作有來由、有出處,是立足于現(xiàn)實、扎根于本土的,他行走于大地之上,歌哭現(xiàn)實人生,敬畏天地神靈,有超越視野,有人間情懷,接續(xù)了中國詩歌光輝燦爛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而有所發(fā)展創(chuàng)新,深具現(xiàn)代性和當代性”??梢哉f,王士強的詩歌批評緊貼著批評對象的文本細部,是一顆全然領受的心靈的傾聽,這樣的批評文字不是外在于詩歌文本形式之外,而是懇切地直抵了詩歌隱秘的內部,充滿著文字血肉的真誠和豐盈之感。
青年批評家王士強的詩歌批評探索,有著極強的歷史意識與寬廣的精神視野,他在詩歌現(xiàn)象的復雜性向度上持續(xù)掘進,并始終懷著一顆摯愛的心靈,虔誠中持守心焰的光亮,為詩而勞作,而成為70后一代批評家中的脊梁式先行者。詩歌批評的難度,正在于其可講述與不可講述之間微妙的平衡,這同樣也是詩歌引人入勝的殊異性所在,真正可貴的詩歌批評,也正在于其可以燭照幽微存在之域,激發(fā)詩歌潛在的生命火花。詩學論著《詩歌的重量》在“輕”而“快”的“娛樂至死”消費主義時代,追尋著那些持續(xù)而艱難地丈量時代靈魂之“重”的詩人詩作,它貫通著批評家王士強對于詩歌“啟蒙”由衷的渴望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