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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翰·厄普代克晚期詩選

      2022-02-10 14:58:34約翰厄普代克羅池
      江南詩 2022年6期

      ◎[美]約翰·厄普代克/著 羅池/譯

      2002年3月生日及其后

      麻省貝弗利農莊

      暖暖一冬,到我生日卻突降大雪。

      一陣暈死人的神經痛,從牙根直竄到

      膝蓋和肩關節(jié),一顆空洞的腦殼,

      太多避不開的友好祝福,

      太多的蛋糕。唉,別在乎年紀了!

      只要我們熬著不死,歲數總會越堆越高,

      像玻璃罐里存的錢,書架上的

      干巴紙張。曾為孩童的我已經不再

      從深深的井底向人微笑致意,

      一本故事書就是他身后的藍天。

      飛歌[1]飛歌(Philco)是美國收音機、電視機老牌子,已經倒閉。在他的病床邊唱著“嗨咿唷”[2]“Hi-yo”原是美國老牌廣播劇《孤星騎警》中主角喚馬飛奔的吆喝。該劇主題歌也被稱為“Hi-Yo”,原曲出自羅西尼《威廉退爾序曲》中的《瑞士士兵進行曲》。;

      他以為媽媽、爸爸、郵差,還有

      那個氣喘吁吁的醫(yī)生和他的大黑皮包

      都為著他存在,他們就是這樣,或曾是。

      妻子離家一兩天了,我醒來時

      孤單又蒼老,那催人陳化的寒潮

      蒸餾出細細的一層追憶之雪,

      薄得像一張毛毯被尖尖的草葉穿透。

      紫杉林背后,積雪堆起的白色影像

      在陽光的斜射親吻中融化,然后匯流

      成草坪上縱橫的水洼,仿佛在說,

      “讓我再多待一刻吧,我過會兒就走。”

      草坪開始返青。在海灣那頭——

      我望見模糊的船影,二十年如一日,

      在地平線往返,給波士頓輸送石油,

      而忽閃的燈光在下降,每夜每夜如此,

      在看不見的洛根著陸——低地意味著

      其他生命的滋長,在撕開的云層之下。

      寒意料峭,盡管春天已宣告來臨。

      我安頓下來,一過就是十年,

      我聽說,大多數人都死了。然后,往南飛,

      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些擠擠挨挨的房子

      顯得那么潔白,但從天上看,它們的顏色

      土里土氣。高爾夫球場,不知名的河流。

      光禿的康涅狄格樹林還殘留著茜紅的

      葉脈,就像大海的綠色脈絡。

      飛行員領著我們滑下曼哈頓的背脊——

      公屋社區(qū),河濱大教堂,市中心

      剛毛聳立像某種粗野的豪豬。

      我們似乎飛得太低,我的手開始發(fā)汗。

      最糟的事情也會發(fā)生,我們在新聞上看過。

      老我已注定,但死我可還不想。

      沒到時候呢。平安歸來。新英格蘭的春旱

      已被這一周來的雨夾雪給打擊了。

      疲乏的報春者們,雪花蓮倒伏

      在濕巴巴臟兮兮的樹叢里,它們的過時消息

      都成了一堆雜草。番紅花啜飲著

      鉛灰的空氣,并擺開它們的彩燒玻璃杯

      去捕捉那些透光遮陽板的投影,

      而水仙花已和姑娘們一樣美腿修長了。

      大自然從不膩煩,但我們這些人,

      生命被線性地釘在了一個個冷漠的

      自迷自戀的輪環(huán)上,卻也無法抱怨,

      縱使苦痛折磨甚至連夢想也只能蠕動著

      像食腐的土鱉蟲對贊美望而卻步。

      生日,死日——哪一天不是雙重的呢?

      2003年3月18日

      貝弗利農莊

      生日始于大霧,然后又射出陽光——

      “狗啃雪”,人們常這么說。《環(huán)球報》

      今早上又增加了一個跟我分享

      這一天的名字:威爾遜·皮克特、布拉德·杜里夫、

      F.W.德克勒克、瓦內莎·威廉斯、

      我的老友喬治·普林普頓,加上夏威夷州慶。

      新增的是奎茵·拉蒂法,我看過她

      最近的幾部熱門片。笑容甜美。

      無所事事的一日,我出去走走,就像

      我父母在寧靜的星期天常做的那樣。

      套上靴子,穿過樹林,融雪把落葉都化成了

      一灘爛泥。沒看到足跡:我是

      今年寒春第一個走這條路的人,

      一個亞當,像被咬過的殘冰。

      戰(zhàn)爭風云,在沙塵中風起云涌,

      已經發(fā)動了,我一生的第五場戰(zhàn)爭,

      還不算冷戰(zhàn)那次,不算種種沖突。

      抗議者們撣干凈越戰(zhàn)時的花哨裝備

      又跨上他們的無可指摘的高大駑馬,

      名為和平、外交和愛。

      我覺得,愛是給戰(zhàn)爭火上澆油,

      而高叫和平會埋汰了鴿子的耳朵。

      但肯定有些事情出岔了,毫無疑問。

      海灣那邊,一具古怪的鋼鐵蜘蛛正爬行

      在我們的群島,于夜幕中大放光芒。

      同一時間那白房子正以其高瞻遠矚

      蒙著黑燈罩去觀察鐵色深海里的

      潛水艇。當年的孩童如今已是老翁。

      我的父母仿佛在我前方航行,

      就像船只要遠赴某個我已忘懷的

      目的地?!暗纫坏?!”我哭喊著,

      那些星期天的散步如同對死亡的略微淺嘗。

      今天,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冰溜的小徑

      爬上岸濱的大圓石,心里很清楚

      哪怕鞋底一滑,一腳踏錯,也可能砸爛

      頭顱,然后我就趴在那里像條癱瘓的破船。

      有個鄰居認為,夜里那亮晃晃的東西

      叫做管道敷設船,是輸送天然氣到塞勒姆的。

      但在水下面呢?它運載了一臺吊車

      還有我們無法看見的冰凍人——可憐啊,

      他們在為安逸的辦公室里構想的

      那些凄冷的必要之戰(zhàn)[1]必要之戰(zhàn)(necessity campaigns)暗指一個美國歷史典故:1754年時任弗吉尼亞民兵中校的喬治·華盛頓率先向法國軍隊開戰(zhàn),但在補給站(Fort Necessity)兵敗投降,簽署悔過書后方獲釋。效命。等一等!

      旱季,2006

      亞利桑那大旱,連霸王樹

      都死了;仙人掌像薄薄的煎餅,

      沒有雨水讓它們鼓起來,連薰衣草

      也白渣渣的毫無綠意。伊拉克

      仍是一臺永不落幕的爛戲,

      圖森《星報》的標題每天都是大勝,

      而巴里·邦茲一瘸一拐逼近貝比·魯斯的記錄。

      與此同時,我的年齒又增了一歲。

      親愛的主啊,我是不是太可憐了不值得

      拯救?我的鉛筆爬行在這紙頁上

      但不確定下一步去何方。我的孩子們從遙遠島嶼

      打來電話,他們的生活都是流動的

      而我的已經石化,一塊戈壁巖

      標記著他們的迷信的方位。

      今天我的三十年的伴侶和我

      探索了遍布我們丘陵視野里的街道網

      然后買回兩株夾竹桃來遮蔽

      我們的走廊,隔開來往車輛,或隔開我們。

      我們攀爬巖石的動作多么動人呀,

      腳步拙劣,傾倒了美樂棵花肥

      (藍得像漱口水)在枯萎的植株上,

      那是我們的島嶼在烈日下的沉默衛(wèi)士。

      經我的審慎請求,她送我

      一本字典,不然我老是忘記

      里邊的詞語,還有一塊手表,

      電池可保用十年,至少。

      十年!在我的棺材里它都還會滴答

      而我的骨頭則繼續(xù)腐爛。

      我們的視野——其他季節(jié),我們在

      北大西洋,敞亮而平坦,鑲襯著

      延綿的綠樹,并在不知不覺間變換,

      從芽到葉到綻放到冷落的枝條——

      但在夜里兩地是相似的,側影橫斜,

      雖然另一個,遠在二千英里之外。

      這個城市,在山谷里鋪展著,

      像金色的水流,撲閃,蕩漾,呼吸,

      街燈向下偏轉,以避免

      洗白了天文臺的星空,

      那裝備了巨型齒輪和多面透鏡的眼睛

      正從附近某個山頂上仰頭凝望。

      這些山脈一路向南,像層層青云終將

      回到東部,越過赫爾和欣厄姆,帶去雨水。

      生日購物,2007

      想想看——四分之三個世紀!

      生于胡佛治下,那年我的父親

      丟了工作,爺爺收留了我們;

      然后我長成一個小子,開開心心上了

      羅斯福掌舵的學校,一個個學期;

      接著,在杜魯門時代,大學生,

      穿起羅登呢大衣,棱紋領帶,網球鞋,

      我的貧瘠腦袋里塞滿了牢記的珠辭玉韻。

      不予征召,已婚,為人父,我

      在曼哈頓投了史蒂文森一票

      但卻在老艾治下發(fā)財,然后離開了紐約,

      我那整個編輯部的人都巴不得呢,

      回到麻省,約翰·肯尼迪還在那里

      當著參議員,然后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就實現了。

      今天,在圖森,厄太太跟我

      開車穿過市中心的街道網,去百思買超市

      買一臺備用的筆記本,路上看見牛仔們

      開白色的皮卡車打左轉闖紅燈。

      世界真奇妙!穿情侶裝T恤的極客

      跟刺青紋身掛鼻環(huán)的姑娘

      大談一兆一吉,而肌肉發(fā)達的爺兒們

      在打包高分辨率家庭娛樂顯示屏。

      高清的就在這兒了。努力地調校

      我們行將廢退的腦瓜去迎接新科技的

      滔天駭浪,我們巡弋在一條

      復制品的長廊,光怪陸離的畫面

      此起彼伏,好像一個小精靈

      睡在森林的苔蘚地上,一個中國小孩。

      是個小姑娘,兩三歲吧,梳劉海,

      扎塑料發(fā)卡,穿著亮閃閃的小套裙

      和圓頭魔術貼搭扣鞋,倚靠著

      一塊卡通廣告板,她的臉湊向

      那熠熠閃爍的高清等離子顯示屏,

      那么近,那么專注,像偎依著一個乳房,

      正一動不動地吮吸著什么,

      只是艷麗的熱帶魚水下攝影鏡頭。

      有個大一點的姐姐在旁邊照看她。

      后來我們才發(fā)現她們的養(yǎng)母

      正在那邊跟幾個店員討價還價。

      瞧她應付自如的樣子,異國的小孩

      該是找到了稱職的父母,麻利又夠熱情,

      而我,一個過生日的男孩,也曾孤單無助。

      在波默洛商場,我找不到

      媽媽的牽手,那是七十多年前,

      很久了。當時慌得我都尿濕了

      褲子一兩滴,我感覺空間好大;

      然后有某個不是我媽媽的人,抓住我的手,

      我嘟嘟囔囔,說不清到底是誰,

      莫名其妙地被獨自丟在

      琳瑯滿目的商品之中,跟家里太不一樣。

      但不像現在這個小淘氣那么呆若木雞,

      被影像包圍,安靜得好像睡著了。

      電磁作用把她緊緊擁抱,

      在信息娛樂網絡中無憂無慮,

      吮吸著廣告、垃圾信息和裸女圖

      那黏稠的自發(fā)涌動的合流。

      唉,就連羅斯福的大蕭條世界——

      墜入深淵的亞特蘭蒂斯,

      透過時間的厚重塵灰還可辨析——

      那時也有收音機和電影讓人迷戀,

      我們確實迷戀,熱火朝天地創(chuàng)造著

      新的自我,反抗長輩,他們的笨腦袋

      塞滿了他們還敏感和年輕時必須

      要學會的一大堆沒用的玩意兒。

      他們眼界之外的信號在傳遞我們的火花——

      杰克·班尼的堂皇的停頓,埃羅·弗林的

      淺笑,讓我們學會抽煙的那些歌曲,還有所謂

      光面紙的雜志廣告,連環(huán)畫,

      比真實還要真,像一個天堂,如果

      我們能屏住呼吸,就可以飛升,自由。

      起初是文化來哄我們開心,

      但最終是大自然把我們收容。我知道

      我現在已經七十五歲了,

      皮膚一層層耷拉著像火星的沙丘,

      告訴我們那里或許曾經存在過生命——

      一潭死水里的單細胞黏液。

      剛看完一場圖森電影,有個人在

      男廁所的鏡子里朝我撲過來,

      狂放的小眼睛,一頭白發(fā)——還有贅肉脖子——

      他會是誰呢?那么兇惡那么鬼怪,

      那么應該丟棄,就像個爆米花袋子

      內膜上沾滿了臭烘烘的發(fā)哈的油膩。

      那個經常往前廳的鏡子里窺看的

      雀斑小男孩去了哪里,上學了?

      它的褐色鏡框已崩裂而水銀涂層

      在玻璃背后漸漸變薄,都體現著時間,

      一如那些磨破的小地毯,餐椅,

      以及曾跟我一起共享這屋子的四個成年人。

      在賓夕法尼亞,然后,所有過往都安頓下來,

      直到現在。一切都沒有重大改變:

      牛奶送到門口,郵件塞進信箱,

      煤炭轟隆滑下溜槽,大冰塊劈劈啪啪

      在賣冰人的皮坎肩上爆響。我的爺爺奶奶

      在日常的霧氣中曾穿行于各個房間,

      那時的他們比我現在還年輕,而我的父母

      不到四十歲——這可能嗎?——還在用爭吵

      來表達他們的青春。我們的老掛鐘滴答,而塵埃

      如同上帝的像素,窗前光束中永遠地平靜舞蹈。

      ’76之心[1] 這首詩是厄普代克為76歲生日(2008年3月18日)而作。另外,厄普代克與瑪麗1974年分居,1976年3月無過錯離婚,同年與現任妻子瑪莎同居,次年結婚。所以’76在此有雙重意思。

      柏樹只有一個方向,上,

      但荒野的西風會經常來搗亂

      所以一兩根枝條難看地撐出來——

      一只雛鳥掉出了小巢,

      一條斷腿瘸拐著永不忘記,

      一撮牛舔毛總藐視梳子。

      勃勃雄心像墨綠色的尖塔

      用晃點的枝梢突刺被陽光曬白的景觀。

      怎樣才能不想到死?它那駭人的空白

      就鋪在你夢境的底層,而那些夢曾讓你

      充血發(fā)硬,無意識的勃起。

      就這樣,你醒覺的大腦不再硬挺著

      無憂無慮的靈感——突發(fā)新聞

      在緊攥的抽搐中傾瀉到貞潔的床單。

      在此地,干燥明凈的處所,

      兩千英里遠離了我家中那些紀念品,

      上邊積攢的溫厚塵灰,堆堆疊疊

      都是赤裸的野心所招徠的無知,

      透過那最終一頁我清楚看透了,

      為著自己的小心思而斗膽打破的沉默。

      沒有一篇是輕松的,但全都走到結束,

      裹上各自的鉛字壽衣,埋進書本狀的空洞。

      語言啊,請陪伴我,再久一些;是你

      曾賜予我在陽光下的放蕩形骸,

      緊緊閉合了我自己的青春期創(chuàng)傷,不屑于

      成年人的煩惱,把對于大多數人

      完全吃虧的方面化為我的優(yōu)勢,

      并為我所愛的那些人,塑造更具體的靈魂。

      跟我們每年過生日一樣:大餐,

      在亞利桑那飯店,只有兩個人。

      白桌布,全套刀叉,裝飾著

      陰沉的暗色調的地方風格。

      不飲酒,謝謝。自從決定要延長

      我們的第二次婚姻,我們就戒了,

      包括吸煙。我們干杯互祝對方健康,

      以礦泉水和朦朧的燭燈。

      我所模擬的高雅紳士,

      滿頭白發(fā),彰顯老者魅力,

      像新買的禮服一般合體,雖然

      有些扎身,但穿著很舒服了,直到

      在儀式的最后,我的妻子指出

      我不知道如何使用洗手碗。

      扶芳藤

      2008年11月2日

      我的窗戶告訴我,扶芳藤

      如今長到了最后的最深沉的

      暗紅色,葉子便會掉光。一個

      孫兒留了一條電話聲訊給我;

      他的嗓音更深沉了。遷延的寒癥

      如今在我的胸透照片成了一片烏云:

      肺炎。我的房子如今是牢籠了,

      我在一扇一扇窗前踅摸,等待著

      一個機會把體內的烏云給弄走。

      那些凋殘的深秋金葉是金燦燦的。

      藍松鴉和小灰雀們,胸羽潔白,

      謝絕加入那種季節(jié)性的逃避,

      仍在樓下樹叢里翻飛。這是結束嗎?

      我在這里停滯,半健康地,等著看結果。

      長條鬼影

      2008年11月6日

      就像叫醒電話?仿佛死亡已找到了

      它可以進來的入口:我的雙肺,

      凄慘的長條鬼影,在醫(yī)生的顯示屏上

      一側比另一側更加蒼白。

      查詢“肺炎”,我發(fā)現

      它,像乖僻的狗,會突然翻臉,

      一口咬斷人命,無論你未滿二周歲

      或是“高壽(75以上)”。

      同一時刻,我們的奧巴馬總統(tǒng)正等著

      下樓把禮物打開,而我,像個孩子

      又轉換到了希林鎮(zhèn)的圣誕節(jié)——

      空氣清新爽朗,屋外有些許白雪——

      就在這兒停停吧,一只手扶著欄桿,

      呼吸著新伐下的常青樹的芬芳。

      醫(yī) 院

      2008年11月23-27日,波士頓麻省總院

      溫良壯碩潔白的機器價值不菲,

      它把我們吞下又慢慢把我們吐出,

      震耳欲聾,而我們血漬還未干:這一切

      掩飾著悲涼的簡單事實,我們

      已衰朽且明知我們的生命期限有定數。

      這巨大的權能,一座龐然的玩具,

      白日里消遣著我們,但在夜晚

      又帶回一片寂靜,以及肅穆的黑。

      上帝救我們出離永絕,然而兆億終有盡時。

      人世上層層覆蓋著先前的死亡,

      自我的小小珠露,欲望璀璨,

      針尖大的光芒閃耀放射,

      給地球遺留了一具參差的珊瑚礁[1]可能指美國在比基尼群島等珊瑚礁進行的核爆。

      在那不為人知的黑色深海之下不為人見。

      探視者們,親人們都來了。我進入

      對話模式,各個分別匹配,

      跟成年的孩子,就像分享一個笑話

      (我們都是這樣,歲月蹉跎?。?/p>

      跟孫兒輩,客氣地打探他們的

      近況以及未來,始終保持

      克制,像對付胃反酸,因為缺乏

      未來正是我的黑膽質癥結。

      我必須這樣做嗎,維護集體的謊言,

      讓它把我們在盲信中綁定一起,

      相信一切都不會終結,青春、年紀、氣力,

      好比一部電影,已經看過了,

      還可以再去買張DVD?我的嘴

      說是的;但在內心,我吞吞吐吐。

      我想起我曾經深愛但眼看著死去的那些人:

      我爺爺穿著睡衣倒在地板上,

      我前妻的媽媽,一口也吃不動

      復活節(jié)晚餐,遺憾地微笑,

      我媽媽戴著她的藍色針織帽,獨自

      看著八十畝地,守著四十只貓,

      體弱得沒法子出門收郵件,

      卻在她的風鈴走廊上高高地揮手告別。

      還有朋友們,男的女的,在電話里,

      他們的聲音干燥又結實,他們的結局是可見的。

      我的老鋼琴教師曾打趣說,她的最后

      診斷書是“謝幕”。對這些英勇豪邁

      我曾不屑一顧,只急不可耐地

      貪圖人生,但現在必須向他們學習了。

      終點,我覺得,可以是一本書中

      一個篇章的超乎想象的結尾,在未來

      按新奇特異的版式來重排,讓我

      ——如有神跡!——得以閱讀。我的期愿含糊

      但一向如此,周到體貼又便捷可行。

      有一位教士——那些滑稽承辦人

      對恐嚇勒索之事最在行了——

      打過電話給我,我也愛他,并祝他消失。

      我的三十年的妻子正在通話中。

      我接到了忙音,我知道

      她也有她的痛苦而且需要召集

      朋友們商量。但是我,我需要聽她的聲音;

      她的身體是個唯一的場所,

      能夠讓我的孤苦撞到它的盡頭。

      外面的城市

      2008年12月11日

      一早就鬧騰了:救護車在遠遠的樓下

      剎制,次第卸出它們各自的

      緊急情況,而彷徨的行人

      橫過無名的街道。交通在黎明加快,

      并點亮了那些模糊的摩天樓群。

      燈塔山的投影圖顯出三維體,

      外層的砌磚和花崗巖,州議會的穹頂

      跟太陽一樣映著金色的大圓輪。

      我在波士頓城里住過,有一兩年,

      作為偷偷摸摸的半單身漢。我開的

      一部卡曼吉亞停在后灣區(qū)的樹蔭里,

      那時我更苗條,仿佛生活

      在永恒之中?,F在,我都重得要死,

      我會暴跌二十層樓一直砸到街面。

      我有一種墜落的恐懼:飛機呼旋

      把它們的負載物像黑豆子一樣拋撒;

      洛克菲勒中心或古根海姆博物館的護欄

      對我已證實過低,會有難以捉摸的

      凜冽寒風把我席卷而去;

      在那些豪華飯店大吃大喝的中庭,

      鋼琴師遠遠低于他的音樂,

      他的樂器也不如一個腳印那么大。

      我很安全!遠離了旅行和出人意料的

      景色!堅實大地是我的根基,

      我的庇護所,以及我的必然歸宿。

      我的恐懼——頭暈目眩的飛行,

      亂打亂撞,最后一粒黑球——將落在

      三十英寸寬的臥床上。

      鍶-90——是一種所謂的

      重元素?我已被注射了,

      還有同樣輕度傷腦的東西——

      電視上的吧啦啦,報紙的囫圇話,

      雜志的嚶嗡,陳詞濫調的

      溫和戲謔——哼哧向前,一路

      連帶著世界崩潰,暴行,不作為,

      和欺詐。滾吧,滾吧這糜爛的世界!

      天空正轉為澄澈的藍,

      像童貞圣母身后的琺瑯——

      她麂皮色的眼瞼垂注,笑容端莊。

      靛青的碎云點綴著棕黃色條紋;

      漢考克大廈揭開一道黑夜。

      這世間的美又從何而來?我上當了嗎?

      佩姬·露,弗雷·瑪

      2008年12月13日

      他們都在我的小說里;但都已過世了,

      佩姬是最近,在長久地煎熬了(就像

      我的奶奶)帕金森氏癥之后。

      但佩姬當年可真是活力充沛?。 ?/p>

      啦啦隊長,冰球明星,五月花魁,注冊護士。

      在幼兒園她扎著馬尾辮,吸引了我媽媽的

      目光,但對我來說她太娘兒了。

      弗雷——那么乖,那么愛作怪——他的

      媽媽一眼就看上了我,一個“好孩子”,

      好過她兒子的淘氣損友。弗雷的那點野性子

      后來被糖尿病給調教了。最終,

      它拿掉了他的腳趾和腳板。我們上次聚會時

      他走得東狂西野,扯著我的大衣。要是還健康

      他恐怕會飛起來了。跟從前一樣,他教我聰明一點。

      親愛的童年的朋友,同學,感謝你們,

      你們雖不滿百伍,卻提供了一個

      足夠大的人性類型庫;美的,

      兇的,跟班的,天然的,

      雙胞胎和胖子——作家所需的一切,

      全都在希林鎮(zhèn),它的有軌電車,

      還有小廠子,玉米地和樹林,

      燒荒,雪花,南瓜,情人節(jié)卡片。

      想起你們就會掉淚,但總不如

      想到死亡引起的悲愴。也許

      我們只在我們的天堂相聚,在生命的起始

      而不是結束。不管是掉淚也好

      恐懼也好掙扎也好,而希林鎮(zhèn)本身

      只垂掛著往昔時日的平淡光輝。

      小鎮(zhèn)寬容了我的存在;它

      接納我加入圣誕詠歌會,希林鎮(zhèn)

      小電影院的民歌節(jié)(盡管

      我唱得很糟)。我的爸爸站在

      后排,興奮得坐不住,但人人都

      知道他的名字,還有我的。反過來我

      也知道爺爺在整個鎮(zhèn)上的老伙計。

      我以前寫過這些,這些樸素的事情,

      但他們的意義在我頭腦中沒有止境。

      它們的碎片在萬花筒里碰撞著

      構成更為神圣的彩窗。而我終要前往

      美麗的新英格蘭——它的三層

      樓房,白色教堂,未除雪的街道——

      去學習怎樣才算死氣沉沉的生活。

      穿刺活檢

      2008年12月22日

      奉耶穌之名,稱頌安定劑:

      CT導引的穿刺活檢將我送入

      一段幸運的死胡同,一個繞道,

      不用脫離知覺只需溫柔地分開——

      我還能聽到儀器和專家們在嚶嗡地談論我——

      一口美妙的桶子讓我在里面躺得安心又溫暖

      并且思緒不斷浮想聯(lián)翩,當真如此,

      就像在那久已褪色的盛年。綻放著雄心,憧憬。

      一切都好好的,我覺得,從一切來說。

      刺針在細致地工作,進入我的身體,越過疼痛,

      瞄準一個腎上腺。我原不曾指望

      在這樣亮堂的地方能獲得如此舒緩的安寧。

      幾天后,檢查結果在無意中送到:

      腺體,經活檢,顯示已轉移。

      爬山虎

      按堅忍的柔弱之道

      弗吉尼亞爬山虎放手了:

      那最衰微的牽絆終于松開

      高如風箏的一束葉子,

      仿佛在說,“活著是好的

      但不活——被揪下來,

      連一聲噼啪也欠奉,

      但依舊盎然,依舊

      朝著太陽伸展——

      也是好的,所有光合作用

      即便都被放棄,”互不相欠。明年春

      泥土里那些毛茸茸的須根

      會蜿蜒出茂盛的來世

      爬上同一棵皮子光滑的橡樹。

      細 節(jié)[1] 這首詩是厄普代克病床前的最后作品,未完成。

      2008年12月22日

      為什么要去主日學校,哪怕氣鼓鼓地,

      而且一點都不相信他們教的東西?

      那些長袍襤褸的荒野牧羊人

      無疑是存在的,還有以色列的敗亡——

      還有至高無上的圣殿被摧毀在

      巴比倫和羅馬人手里。但猶太人堅持信仰

      并繼續(xù)祈禱,各種繁文縟節(jié),

      在基督徒的一張張酒桌上被惡搞。

      我們惡搞了,也接受了。鈴鼓叮當的贊美詩正統(tǒng)

      給日常生活賦予了活力;血沾上嘴唇。

      舌頭按莎草紙本的求告文來安放,

      念道,“必有”——宏亮地,“必有”——

      “恩惠和慈愛伴隨著我

      一生一世,”我一生一世,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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