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約翰·厄普代克/著 羅池/譯
麻省貝弗利農莊
一
暖暖一冬,到我生日卻突降大雪。
一陣暈死人的神經痛,從牙根直竄到
膝蓋和肩關節(jié),一顆空洞的腦殼,
太多避不開的友好祝福,
太多的蛋糕。唉,別在乎年紀了!
只要我們熬著不死,歲數總會越堆越高,
像玻璃罐里存的錢,書架上的
干巴紙張。曾為孩童的我已經不再
從深深的井底向人微笑致意,
一本故事書就是他身后的藍天。
飛歌[1]飛歌(Philco)是美國收音機、電視機老牌子,已經倒閉。在他的病床邊唱著“嗨咿唷”[2]“Hi-yo”原是美國老牌廣播劇《孤星騎警》中主角喚馬飛奔的吆喝。該劇主題歌也被稱為“Hi-Yo”,原曲出自羅西尼《威廉退爾序曲》中的《瑞士士兵進行曲》。;
他以為媽媽、爸爸、郵差,還有
那個氣喘吁吁的醫(yī)生和他的大黑皮包
都為著他存在,他們就是這樣,或曾是。
二
妻子離家一兩天了,我醒來時
孤單又蒼老,那催人陳化的寒潮
蒸餾出細細的一層追憶之雪,
薄得像一張毛毯被尖尖的草葉穿透。
紫杉林背后,積雪堆起的白色影像
在陽光的斜射親吻中融化,然后匯流
成草坪上縱橫的水洼,仿佛在說,
“讓我再多待一刻吧,我過會兒就走。”
草坪開始返青。在海灣那頭——
我望見模糊的船影,二十年如一日,
在地平線往返,給波士頓輸送石油,
而忽閃的燈光在下降,每夜每夜如此,
在看不見的洛根著陸——低地意味著
其他生命的滋長,在撕開的云層之下。
三
寒意料峭,盡管春天已宣告來臨。
我安頓下來,一過就是十年,
我聽說,大多數人都死了。然后,往南飛,
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些擠擠挨挨的房子
顯得那么潔白,但從天上看,它們的顏色
土里土氣。高爾夫球場,不知名的河流。
光禿的康涅狄格樹林還殘留著茜紅的
葉脈,就像大海的綠色脈絡。
飛行員領著我們滑下曼哈頓的背脊——
公屋社區(qū),河濱大教堂,市中心
剛毛聳立像某種粗野的豪豬。
我們似乎飛得太低,我的手開始發(fā)汗。
最糟的事情也會發(fā)生,我們在新聞上看過。
老我已注定,但死我可還不想。
四
沒到時候呢。平安歸來。新英格蘭的春旱
已被這一周來的雨夾雪給打擊了。
疲乏的報春者們,雪花蓮倒伏
在濕巴巴臟兮兮的樹叢里,它們的過時消息
都成了一堆雜草。番紅花啜飲著
鉛灰的空氣,并擺開它們的彩燒玻璃杯
去捕捉那些透光遮陽板的投影,
而水仙花已和姑娘們一樣美腿修長了。
大自然從不膩煩,但我們這些人,
生命被線性地釘在了一個個冷漠的
自迷自戀的輪環(huán)上,卻也無法抱怨,
縱使苦痛折磨甚至連夢想也只能蠕動著
像食腐的土鱉蟲對贊美望而卻步。
生日,死日——哪一天不是雙重的呢?
貝弗利農莊
一
生日始于大霧,然后又射出陽光——
“狗啃雪”,人們常這么說。《環(huán)球報》
今早上又增加了一個跟我分享
這一天的名字:威爾遜·皮克特、布拉德·杜里夫、
F.W.德克勒克、瓦內莎·威廉斯、
我的老友喬治·普林普頓,加上夏威夷州慶。
新增的是奎茵·拉蒂法,我看過她
最近的幾部熱門片。笑容甜美。
無所事事的一日,我出去走走,就像
我父母在寧靜的星期天常做的那樣。
套上靴子,穿過樹林,融雪把落葉都化成了
一灘爛泥。沒看到足跡:我是
今年寒春第一個走這條路的人,
一個亞當,像被咬過的殘冰。
二
戰(zhàn)爭風云,在沙塵中風起云涌,
已經發(fā)動了,我一生的第五場戰(zhàn)爭,
還不算冷戰(zhàn)那次,不算種種沖突。
抗議者們撣干凈越戰(zhàn)時的花哨裝備
又跨上他們的無可指摘的高大駑馬,
名為和平、外交和愛。
我覺得,愛是給戰(zhàn)爭火上澆油,
而高叫和平會埋汰了鴿子的耳朵。
但肯定有些事情出岔了,毫無疑問。
海灣那邊,一具古怪的鋼鐵蜘蛛正爬行
在我們的群島,于夜幕中大放光芒。
同一時間那白房子正以其高瞻遠矚
蒙著黑燈罩去觀察鐵色深海里的
潛水艇。當年的孩童如今已是老翁。
三
我的父母仿佛在我前方航行,
就像船只要遠赴某個我已忘懷的
目的地?!暗纫坏?!”我哭喊著,
那些星期天的散步如同對死亡的略微淺嘗。
今天,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冰溜的小徑
爬上岸濱的大圓石,心里很清楚
哪怕鞋底一滑,一腳踏錯,也可能砸爛
頭顱,然后我就趴在那里像條癱瘓的破船。
有個鄰居認為,夜里那亮晃晃的東西
叫做管道敷設船,是輸送天然氣到塞勒姆的。
但在水下面呢?它運載了一臺吊車
還有我們無法看見的冰凍人——可憐啊,
他們在為安逸的辦公室里構想的
那些凄冷的必要之戰(zhàn)[1]必要之戰(zhàn)(necessity campaigns)暗指一個美國歷史典故:1754年時任弗吉尼亞民兵中校的喬治·華盛頓率先向法國軍隊開戰(zhàn),但在補給站(Fort Necessity)兵敗投降,簽署悔過書后方獲釋。效命。等一等!
一
亞利桑那大旱,連霸王樹
都死了;仙人掌像薄薄的煎餅,
沒有雨水讓它們鼓起來,連薰衣草
也白渣渣的毫無綠意。伊拉克
仍是一臺永不落幕的爛戲,
圖森《星報》的標題每天都是大勝,
而巴里·邦茲一瘸一拐逼近貝比·魯斯的記錄。
與此同時,我的年齒又增了一歲。
親愛的主啊,我是不是太可憐了不值得
拯救?我的鉛筆爬行在這紙頁上
但不確定下一步去何方。我的孩子們從遙遠島嶼
打來電話,他們的生活都是流動的
而我的已經石化,一塊戈壁巖
標記著他們的迷信的方位。
二
今天我的三十年的伴侶和我
探索了遍布我們丘陵視野里的街道網
然后買回兩株夾竹桃來遮蔽
我們的走廊,隔開來往車輛,或隔開我們。
我們攀爬巖石的動作多么動人呀,
腳步拙劣,傾倒了美樂棵花肥
(藍得像漱口水)在枯萎的植株上,
那是我們的島嶼在烈日下的沉默衛(wèi)士。
經我的審慎請求,她送我
一本字典,不然我老是忘記
里邊的詞語,還有一塊手表,
電池可保用十年,至少。
十年!在我的棺材里它都還會滴答
而我的骨頭則繼續(xù)腐爛。
三
我們的視野——其他季節(jié),我們在
北大西洋,敞亮而平坦,鑲襯著
延綿的綠樹,并在不知不覺間變換,
從芽到葉到綻放到冷落的枝條——
但在夜里兩地是相似的,側影橫斜,
雖然另一個,遠在二千英里之外。
這個城市,在山谷里鋪展著,
像金色的水流,撲閃,蕩漾,呼吸,
街燈向下偏轉,以避免
洗白了天文臺的星空,
那裝備了巨型齒輪和多面透鏡的眼睛
正從附近某個山頂上仰頭凝望。
這些山脈一路向南,像層層青云終將
回到東部,越過赫爾和欣厄姆,帶去雨水。
一
想想看——四分之三個世紀!
生于胡佛治下,那年我的父親
丟了工作,爺爺收留了我們;
然后我長成一個小子,開開心心上了
羅斯福掌舵的學校,一個個學期;
接著,在杜魯門時代,大學生,
穿起羅登呢大衣,棱紋領帶,網球鞋,
我的貧瘠腦袋里塞滿了牢記的珠辭玉韻。
不予征召,已婚,為人父,我
在曼哈頓投了史蒂文森一票
但卻在老艾治下發(fā)財,然后離開了紐約,
我那整個編輯部的人都巴不得呢,
回到麻省,約翰·肯尼迪還在那里
當著參議員,然后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就實現了。
二
今天,在圖森,厄太太跟我
開車穿過市中心的街道網,去百思買超市
買一臺備用的筆記本,路上看見牛仔們
開白色的皮卡車打左轉闖紅燈。
世界真奇妙!穿情侶裝T恤的極客
跟刺青紋身掛鼻環(huán)的姑娘
大談一兆一吉,而肌肉發(fā)達的爺兒們
在打包高分辨率家庭娛樂顯示屏。
高清的就在這兒了。努力地調校
我們行將廢退的腦瓜去迎接新科技的
滔天駭浪,我們巡弋在一條
復制品的長廊,光怪陸離的畫面
此起彼伏,好像一個小精靈
睡在森林的苔蘚地上,一個中國小孩。
三
是個小姑娘,兩三歲吧,梳劉海,
扎塑料發(fā)卡,穿著亮閃閃的小套裙
和圓頭魔術貼搭扣鞋,倚靠著
一塊卡通廣告板,她的臉湊向
那熠熠閃爍的高清等離子顯示屏,
那么近,那么專注,像偎依著一個乳房,
正一動不動地吮吸著什么,
只是艷麗的熱帶魚水下攝影鏡頭。
有個大一點的姐姐在旁邊照看她。
后來我們才發(fā)現她們的養(yǎng)母
正在那邊跟幾個店員討價還價。
瞧她應付自如的樣子,異國的小孩
該是找到了稱職的父母,麻利又夠熱情,
而我,一個過生日的男孩,也曾孤單無助。
四
在波默洛商場,我找不到
媽媽的牽手,那是七十多年前,
很久了。當時慌得我都尿濕了
褲子一兩滴,我感覺空間好大;
然后有某個不是我媽媽的人,抓住我的手,
我嘟嘟囔囔,說不清到底是誰,
莫名其妙地被獨自丟在
琳瑯滿目的商品之中,跟家里太不一樣。
但不像現在這個小淘氣那么呆若木雞,
被影像包圍,安靜得好像睡著了。
電磁作用把她緊緊擁抱,
在信息娛樂網絡中無憂無慮,
吮吸著廣告、垃圾信息和裸女圖
那黏稠的自發(fā)涌動的合流。
五
唉,就連羅斯福的大蕭條世界——
墜入深淵的亞特蘭蒂斯,
透過時間的厚重塵灰還可辨析——
那時也有收音機和電影讓人迷戀,
我們確實迷戀,熱火朝天地創(chuàng)造著
新的自我,反抗長輩,他們的笨腦袋
塞滿了他們還敏感和年輕時必須
要學會的一大堆沒用的玩意兒。
他們眼界之外的信號在傳遞我們的火花——
杰克·班尼的堂皇的停頓,埃羅·弗林的
淺笑,讓我們學會抽煙的那些歌曲,還有所謂
光面紙的雜志廣告,連環(huán)畫,
比真實還要真,像一個天堂,如果
我們能屏住呼吸,就可以飛升,自由。
六
起初是文化來哄我們開心,
但最終是大自然把我們收容。我知道
我現在已經七十五歲了,
皮膚一層層耷拉著像火星的沙丘,
告訴我們那里或許曾經存在過生命——
一潭死水里的單細胞黏液。
剛看完一場圖森電影,有個人在
男廁所的鏡子里朝我撲過來,
狂放的小眼睛,一頭白發(fā)——還有贅肉脖子——
他會是誰呢?那么兇惡那么鬼怪,
那么應該丟棄,就像個爆米花袋子
內膜上沾滿了臭烘烘的發(fā)哈的油膩。
那個經常往前廳的鏡子里窺看的
雀斑小男孩去了哪里,上學了?
七
它的褐色鏡框已崩裂而水銀涂層
在玻璃背后漸漸變薄,都體現著時間,
一如那些磨破的小地毯,餐椅,
以及曾跟我一起共享這屋子的四個成年人。
在賓夕法尼亞,然后,所有過往都安頓下來,
直到現在。一切都沒有重大改變:
牛奶送到門口,郵件塞進信箱,
煤炭轟隆滑下溜槽,大冰塊劈劈啪啪
在賣冰人的皮坎肩上爆響。我的爺爺奶奶
在日常的霧氣中曾穿行于各個房間,
那時的他們比我現在還年輕,而我的父母
不到四十歲——這可能嗎?——還在用爭吵
來表達他們的青春。我們的老掛鐘滴答,而塵埃
如同上帝的像素,窗前光束中永遠地平靜舞蹈。
一
柏樹只有一個方向,上,
但荒野的西風會經常來搗亂
所以一兩根枝條難看地撐出來——
一只雛鳥掉出了小巢,
一條斷腿瘸拐著永不忘記,
一撮牛舔毛總藐視梳子。
勃勃雄心像墨綠色的尖塔
用晃點的枝梢突刺被陽光曬白的景觀。
怎樣才能不想到死?它那駭人的空白
就鋪在你夢境的底層,而那些夢曾讓你
充血發(fā)硬,無意識的勃起。
就這樣,你醒覺的大腦不再硬挺著
無憂無慮的靈感——突發(fā)新聞
在緊攥的抽搐中傾瀉到貞潔的床單。
二
在此地,干燥明凈的處所,
兩千英里遠離了我家中那些紀念品,
上邊積攢的溫厚塵灰,堆堆疊疊
都是赤裸的野心所招徠的無知,
透過那最終一頁我清楚看透了,
為著自己的小心思而斗膽打破的沉默。
沒有一篇是輕松的,但全都走到結束,
裹上各自的鉛字壽衣,埋進書本狀的空洞。
語言啊,請陪伴我,再久一些;是你
曾賜予我在陽光下的放蕩形骸,
緊緊閉合了我自己的青春期創(chuàng)傷,不屑于
成年人的煩惱,把對于大多數人
完全吃虧的方面化為我的優(yōu)勢,
并為我所愛的那些人,塑造更具體的靈魂。
三
跟我們每年過生日一樣:大餐,
在亞利桑那飯店,只有兩個人。
白桌布,全套刀叉,裝飾著
陰沉的暗色調的地方風格。
不飲酒,謝謝。自從決定要延長
我們的第二次婚姻,我們就戒了,
包括吸煙。我們干杯互祝對方健康,
以礦泉水和朦朧的燭燈。
我所模擬的高雅紳士,
滿頭白發(fā),彰顯老者魅力,
像新買的禮服一般合體,雖然
有些扎身,但穿著很舒服了,直到
在儀式的最后,我的妻子指出
我不知道如何使用洗手碗。
2008年11月2日
我的窗戶告訴我,扶芳藤
如今長到了最后的最深沉的
暗紅色,葉子便會掉光。一個
孫兒留了一條電話聲訊給我;
他的嗓音更深沉了。遷延的寒癥
如今在我的胸透照片成了一片烏云:
肺炎。我的房子如今是牢籠了,
我在一扇一扇窗前踅摸,等待著
一個機會把體內的烏云給弄走。
那些凋殘的深秋金葉是金燦燦的。
藍松鴉和小灰雀們,胸羽潔白,
謝絕加入那種季節(jié)性的逃避,
仍在樓下樹叢里翻飛。這是結束嗎?
我在這里停滯,半健康地,等著看結果。
2008年11月6日
就像叫醒電話?仿佛死亡已找到了
它可以進來的入口:我的雙肺,
凄慘的長條鬼影,在醫(yī)生的顯示屏上
一側比另一側更加蒼白。
查詢“肺炎”,我發(fā)現
它,像乖僻的狗,會突然翻臉,
一口咬斷人命,無論你未滿二周歲
或是“高壽(75以上)”。
同一時刻,我們的奧巴馬總統(tǒng)正等著
下樓把禮物打開,而我,像個孩子
又轉換到了希林鎮(zhèn)的圣誕節(jié)——
空氣清新爽朗,屋外有些許白雪——
就在這兒停停吧,一只手扶著欄桿,
呼吸著新伐下的常青樹的芬芳。
2008年11月23-27日,波士頓麻省總院
一
溫良壯碩潔白的機器價值不菲,
它把我們吞下又慢慢把我們吐出,
震耳欲聾,而我們血漬還未干:這一切
掩飾著悲涼的簡單事實,我們
已衰朽且明知我們的生命期限有定數。
這巨大的權能,一座龐然的玩具,
白日里消遣著我們,但在夜晚
又帶回一片寂靜,以及肅穆的黑。
上帝救我們出離永絕,然而兆億終有盡時。
人世上層層覆蓋著先前的死亡,
自我的小小珠露,欲望璀璨,
針尖大的光芒閃耀放射,
給地球遺留了一具參差的珊瑚礁[1]可能指美國在比基尼群島等珊瑚礁進行的核爆。
在那不為人知的黑色深海之下不為人見。
二
探視者們,親人們都來了。我進入
對話模式,各個分別匹配,
跟成年的孩子,就像分享一個笑話
(我們都是這樣,歲月蹉跎?。?/p>
跟孫兒輩,客氣地打探他們的
近況以及未來,始終保持
克制,像對付胃反酸,因為缺乏
未來正是我的黑膽質癥結。
我必須這樣做嗎,維護集體的謊言,
讓它把我們在盲信中綁定一起,
相信一切都不會終結,青春、年紀、氣力,
好比一部電影,已經看過了,
還可以再去買張DVD?我的嘴
說是的;但在內心,我吞吞吐吐。
三
我想起我曾經深愛但眼看著死去的那些人:
我爺爺穿著睡衣倒在地板上,
我前妻的媽媽,一口也吃不動
復活節(jié)晚餐,遺憾地微笑,
我媽媽戴著她的藍色針織帽,獨自
看著八十畝地,守著四十只貓,
體弱得沒法子出門收郵件,
卻在她的風鈴走廊上高高地揮手告別。
還有朋友們,男的女的,在電話里,
他們的聲音干燥又結實,他們的結局是可見的。
我的老鋼琴教師曾打趣說,她的最后
診斷書是“謝幕”。對這些英勇豪邁
我曾不屑一顧,只急不可耐地
貪圖人生,但現在必須向他們學習了。
四
終點,我覺得,可以是一本書中
一個篇章的超乎想象的結尾,在未來
按新奇特異的版式來重排,讓我
——如有神跡!——得以閱讀。我的期愿含糊
但一向如此,周到體貼又便捷可行。
有一位教士——那些滑稽承辦人
對恐嚇勒索之事最在行了——
打過電話給我,我也愛他,并祝他消失。
我的三十年的妻子正在通話中。
我接到了忙音,我知道
她也有她的痛苦而且需要召集
朋友們商量。但是我,我需要聽她的聲音;
她的身體是個唯一的場所,
能夠讓我的孤苦撞到它的盡頭。
2008年12月11日
一
一早就鬧騰了:救護車在遠遠的樓下
剎制,次第卸出它們各自的
緊急情況,而彷徨的行人
橫過無名的街道。交通在黎明加快,
并點亮了那些模糊的摩天樓群。
燈塔山的投影圖顯出三維體,
外層的砌磚和花崗巖,州議會的穹頂
跟太陽一樣映著金色的大圓輪。
我在波士頓城里住過,有一兩年,
作為偷偷摸摸的半單身漢。我開的
一部卡曼吉亞停在后灣區(qū)的樹蔭里,
那時我更苗條,仿佛生活
在永恒之中?,F在,我都重得要死,
我會暴跌二十層樓一直砸到街面。
二
我有一種墜落的恐懼:飛機呼旋
把它們的負載物像黑豆子一樣拋撒;
洛克菲勒中心或古根海姆博物館的護欄
對我已證實過低,會有難以捉摸的
凜冽寒風把我席卷而去;
在那些豪華飯店大吃大喝的中庭,
鋼琴師遠遠低于他的音樂,
他的樂器也不如一個腳印那么大。
我很安全!遠離了旅行和出人意料的
景色!堅實大地是我的根基,
我的庇護所,以及我的必然歸宿。
我的恐懼——頭暈目眩的飛行,
亂打亂撞,最后一粒黑球——將落在
三十英寸寬的臥床上。
三
鍶-90——是一種所謂的
重元素?我已被注射了,
還有同樣輕度傷腦的東西——
電視上的吧啦啦,報紙的囫圇話,
雜志的嚶嗡,陳詞濫調的
溫和戲謔——哼哧向前,一路
連帶著世界崩潰,暴行,不作為,
和欺詐。滾吧,滾吧這糜爛的世界!
天空正轉為澄澈的藍,
像童貞圣母身后的琺瑯——
她麂皮色的眼瞼垂注,笑容端莊。
靛青的碎云點綴著棕黃色條紋;
漢考克大廈揭開一道黑夜。
這世間的美又從何而來?我上當了嗎?
2008年12月13日
一
他們都在我的小說里;但都已過世了,
佩姬是最近,在長久地煎熬了(就像
我的奶奶)帕金森氏癥之后。
但佩姬當年可真是活力充沛?。 ?/p>
啦啦隊長,冰球明星,五月花魁,注冊護士。
在幼兒園她扎著馬尾辮,吸引了我媽媽的
目光,但對我來說她太娘兒了。
弗雷——那么乖,那么愛作怪——他的
媽媽一眼就看上了我,一個“好孩子”,
好過她兒子的淘氣損友。弗雷的那點野性子
后來被糖尿病給調教了。最終,
它拿掉了他的腳趾和腳板。我們上次聚會時
他走得東狂西野,扯著我的大衣。要是還健康
他恐怕會飛起來了。跟從前一樣,他教我聰明一點。
二
親愛的童年的朋友,同學,感謝你們,
你們雖不滿百伍,卻提供了一個
足夠大的人性類型庫;美的,
兇的,跟班的,天然的,
雙胞胎和胖子——作家所需的一切,
全都在希林鎮(zhèn),它的有軌電車,
還有小廠子,玉米地和樹林,
燒荒,雪花,南瓜,情人節(jié)卡片。
想起你們就會掉淚,但總不如
想到死亡引起的悲愴。也許
我們只在我們的天堂相聚,在生命的起始
而不是結束。不管是掉淚也好
恐懼也好掙扎也好,而希林鎮(zhèn)本身
只垂掛著往昔時日的平淡光輝。
三
小鎮(zhèn)寬容了我的存在;它
接納我加入圣誕詠歌會,希林鎮(zhèn)
小電影院的民歌節(jié)(盡管
我唱得很糟)。我的爸爸站在
后排,興奮得坐不住,但人人都
知道他的名字,還有我的。反過來我
也知道爺爺在整個鎮(zhèn)上的老伙計。
我以前寫過這些,這些樸素的事情,
但他們的意義在我頭腦中沒有止境。
它們的碎片在萬花筒里碰撞著
構成更為神圣的彩窗。而我終要前往
美麗的新英格蘭——它的三層
樓房,白色教堂,未除雪的街道——
去學習怎樣才算死氣沉沉的生活。
2008年12月22日
奉耶穌之名,稱頌安定劑:
CT導引的穿刺活檢將我送入
一段幸運的死胡同,一個繞道,
不用脫離知覺只需溫柔地分開——
我還能聽到儀器和專家們在嚶嗡地談論我——
一口美妙的桶子讓我在里面躺得安心又溫暖
并且思緒不斷浮想聯(lián)翩,當真如此,
就像在那久已褪色的盛年。綻放著雄心,憧憬。
一切都好好的,我覺得,從一切來說。
刺針在細致地工作,進入我的身體,越過疼痛,
瞄準一個腎上腺。我原不曾指望
在這樣亮堂的地方能獲得如此舒緩的安寧。
幾天后,檢查結果在無意中送到:
腺體,經活檢,顯示已轉移。
按堅忍的柔弱之道
弗吉尼亞爬山虎放手了:
那最衰微的牽絆終于松開
高如風箏的一束葉子,
仿佛在說,“活著是好的
但不活——被揪下來,
連一聲噼啪也欠奉,
但依舊盎然,依舊
朝著太陽伸展——
也是好的,所有光合作用
即便都被放棄,”互不相欠。明年春
泥土里那些毛茸茸的須根
會蜿蜒出茂盛的來世
爬上同一棵皮子光滑的橡樹。
2008年12月22日
為什么要去主日學校,哪怕氣鼓鼓地,
而且一點都不相信他們教的東西?
那些長袍襤褸的荒野牧羊人
無疑是存在的,還有以色列的敗亡——
還有至高無上的圣殿被摧毀在
巴比倫和羅馬人手里。但猶太人堅持信仰
并繼續(xù)祈禱,各種繁文縟節(jié),
在基督徒的一張張酒桌上被惡搞。
我們惡搞了,也接受了。鈴鼓叮當的贊美詩正統(tǒng)
給日常生活賦予了活力;血沾上嘴唇。
舌頭按莎草紙本的求告文來安放,
念道,“必有”——宏亮地,“必有”——
“恩惠和慈愛伴隨著我
一生一世,”我一生一世,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