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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別來無恙

      2022-02-14 01:14:40燕安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12期
      關鍵詞:馬三大錘將軍

      燕安

      大明永樂三年(1405)正月十五,一輪血月高掛金陵城頭,朝野震動。欽天監(jiān)傾巢而出,一個個舌燦蓮花,焦頭爛額,收效甚微。幾個言官擬好了請皇帝下罪己詔的折子,同時做好了被油烹的準備,可惜接連傳來幾個利好消息,使他們青史留名的愿望落空,妖月一事便沒人再提。

      后來六月晉州、云州蝗災;七月北方無定、潮白河河水泛濫,南方蘇州、松州、湖州屢遭水患,田土無收;九月寧州地動山崩,瘟疫流行;十月剛過,薊州、檀州暴雪成災。大家才省過味來,傳說血月現(xiàn)世,主天下動蕩,乃大兇之兆!

      沸沸揚揚不只在民間,朝堂也暗流涌動,百官默默觀察朱棣,發(fā)現(xiàn)朱棣毫不在意。這個從千軍萬馬尸山血海中走出來的皇帝堅信自己是天選之子,血月不過是一種提示:有些家伙,該收拾了。

      一個模糊的身影、一條冰河,浮現(xiàn)在朱棣腦海里,又很快淡去。靜謐的金殿之上,百官驚愕地聽到朱棣哼起小曲,似乎來自燕趙之地。

      這年冬至前一天,日暮時分,陰霾數(shù)日的薊州境內(nèi),西方天際突然出現(xiàn)了一縷澄藍晴空,大團紫色云朵依次變幻出樓閣宮殿、神祇仙班。淡金色羽狀流云如絮似紗,東君也露出緋紅燦爛的臉龐,慵懶地斜視著官道上一支孤零零的隊伍。隊伍很長,前后數(shù)十輛車馬滿載輜重,人們表情肅穆。

      韋嘉第一次押車,天寒地凍辛苦無趣,遭遇天象奇景,不禁連連回頭張望。領隊馬三緊跟其后,在韋嘉第三次回頭的時候,馬三警告似的揚起馬鞭,似要打馬,又輕輕放下,鞭頭朝后點了點那輛藍呢車。韋嘉心說,自己不是貪玩,就是想請主子出來看那漫天霞光像不像“萬箭齊發(fā)”。自從跟神機營申統(tǒng)領交好,主子不是應酬到很晚,就是把自己關進書房到深夜。主子說,他要造一個前所未有、威力強大的神弩,真能做到萬箭齊發(fā),名字都起好了,叫流云飛月,作為一份大禮送給將軍。

      前方有動靜,車一輛接一輛停下。馬三暗叫不好,一抖韁繩追到隊前。車夫龔大牙安撫住了頭馬,看馬三面色不善,朝前一努嘴:“掌柜,這——可不能賴我啊,也不賴栗子黃?!瘪R三罵道:“不賴你賴誰?驚著主子,看我把你那大牙掰下來?!饼彺笱拦闹鶐妥硬徽f話,只低頭給栗子黃順毛。馬三跳下他的坐騎大耳灰,查看栗子黃的蹄腿,沒啥異樣,心頭疑惑:栗子黃當頭馬多年,什么路沒走過,龔大牙也不是吃素的,這是遇到了什么妖魔鬼怪,才險些失了前蹄?

      他掃了一眼前方路口,一大一小兩個叫花子倒斃在地,罵了句:“他娘的晦氣!”示意龔大牙和另一人去搬開。龔大牙剛一搬弄,“哇”的一聲撒開手往回跑,叫著:“詐尸了詐尸了!”馬三激靈一下,攥著馬鞭剛要上前,背后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怎么耽擱這么久?”

      馬三心頭一緊,回身作揖。寧昊一身天青長袍,外罩銀白披風,瀟灑利落地下了桃花馬。馬三沒看到韋嘉,恭恭敬敬地答道:“主子,您怎么親自過來了?外面冷,小心別凍著。這路不知多久沒修了,坑坑洼洼不說,還到處結了冰,被積雪蓋著看不分明,貨又沉,極費牲口,著實不好走。栗子黃踩在冰上滑了一下,加上倆叫花子死在路當間,受了點驚,已經(jīng)沒事了。尸首我馬上搬開。您快回車上去,腌臜得很,別再有什么瘟病?!?/p>

      寧昊不過二十幾歲年紀,看著像個書生,身手卻很利落,二話不說去探叫花子的脈搏。馬三想阻止也來不及。韋嘉呼哧帶喘地跑過來,被馬三一瞪便停下來,小聲說:“主子說在車上坐了一天腰疼,要下來看看怎么回事,我就……”馬三低聲恨道:“可拿你怎么辦好!看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韋嘉噘起嘴,寧昊站起來發(fā)話:“大小都還有救,想是凍餓的緣故,快抬去我車上,用大毛衣服裹上,灌口熱水,先別給吃的?!北娙似呤职四_把花子抬走。

      馬三遲疑道:“主子,太陽馬上落山,咱還要翻幾個坡,外面實在是冷。您最近太勞累了,衣裳也薄,還是回車里休息吧。這倆花子又臟又臭,還不知有沒有瘟?。〔蝗?,救醒了給點錢算了。咱犯不著……”

      寧昊拉起圍面,上了桃花馬,腰身挺直端正,示意車隊啟動。馬三在寧昊身后保持一個半馬身的距離,不敢僭越。遠處枯草連天,過了泃河,開闊平坦的地勢逐漸變化。他們早已把平谷縣城甩在腦后,目標只有一個,那道拱衛(wèi)北平東部的第一座緊要關口——石河關。

      隊里的好馬除了栗子黃、大耳灰,就得說韋嘉的桃花馬,那是馬三親自挑的,口齒好,脾氣好,走得穩(wěn)。寒冷讓寧昊神清氣爽,他在顛簸的車廂里翻了一天書冊,也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正需要放空。要不是擔心積雪覆蓋的路面下藏著陷阱,真想打馬飛奔起來。

      再翻過最后一道大緩坡,就要到關口了。已經(jīng)遠遠看到高大的關墻城樓和山上烽火臺的輪廓。韋嘉跑過來報告,叫花子是母子倆,已經(jīng)醒了,癡癡傻傻的,就會喊餓,看起來沒什么大礙。寧昊囑咐可以給點吃的,但是千萬盯好別噎著。

      前路越來越暗,寧昊裹緊披風,覺得有點不對勁。

      “馬掌柜,”寧昊微微側頭,“今年道上好生冷清?!?/p>

      馬三拉近些距離:“回主子,去年大旱,收成就很不好。今年這就更不用提啦,連餓帶凍,老天爺收人哪?!?/p>

      “朝廷不是賑災了嗎?”

      “朝廷也自顧不暇?!瘪R三壓低了聲音,只兩人可以聽見,“皇上登基剛安定下來才幾年啊,就忙著修大典、造寶船,哪一樣不花銀子?雖說萬歲爺英明神武,用兵如神,忽蘭忽失溫大捷,威震大漠,但這關外一直不安生,韃子時不時就來打個抽豐,前年不是連都指揮沈大人都陣亡了?都說圣上一直想遷都,就是為了北邊。洪武爺攢了點家底,靖難造了一多半,本來國庫里就虛,牙縫里摳出那點本來就不夠,過手的再克扣些,到了下面也就是杯水車薪。”

      寧昊默然,心知馬三所言非虛。

      車隊在夜色中抵達。離得越近,夾在兩座山坡間,矗立在黑暗中,由磚石壘砌的高大關城給人的壓迫感就越強。石河關是水陸雙關。水關枯水期不開,胳膊粗的鐵鑄柵欄門,架在龜裂的河床上。河床鋪滿碩大的石頭,洼處積著殘冰殘雪,反射著點點星火。遠遠有官兵叫停,寧昊和馬三策馬上前,正是掌燈時分,借著門樓上升起的大燈籠和手持火把的亮光,看到一張熟臉,是當值的軍官,海正。

      海正年近四十,虎背熊腰,拱拱手哈哈笑道:“寧爺,我的老天,怎么這么晚才到?將軍一早就吩咐小的候著。脖子都抻長半尺啦。”

      寧昊下馬說:“道上不好走,貨又沉,不敢走得太快,耽擱到現(xiàn)在,天寒地凍的,辛苦您了,海大人?!鄙钍┮欢Y,借行禮之際,把個荷包不著痕跡地塞到海正手里。

      車隊被帶進關門附近的小校場開始卸貨。寧昊出乎意料地被海正讓到關城旁邊的差房里。屋子不大,撲面而來一股暖氣,正中一個炭火盆燒得正旺。寧昊落座,低頭呷了一口海正遞上的頭道茉莉花茶,舌尖微甘,回味略苦,齒頰留香,臉上熱辣辣的,身上凍得發(fā)木的地方慢慢開始酥癢難耐。

      “寧爺,您將就喝口,暖和一下身子,稍坐片刻。將軍臨時有點公務要處理。”海正以標準的軍人站姿侍候在側。

      “我說呢,”馬三坐在板凳上,捧著熱茶吸溜得香,“往常都是將軍親自相迎,今天怎么變了?我們主子今年可是升了……”

      “將軍——有何公干?”寧昊看了一眼馬三,“海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這個,”海正猶豫了一下,“嗨,也沒什么打緊,寧爺不是外人,就是說起來有點丟人,寧爺知道石柯嗎?”

      “您說的是前年投到將軍麾下的大力士,石柯大人嗎?”

      “正是?!?/p>

      馬三瞇著眼說:“石大錘?力氣頂十人,飯量頂五人的石大錘?我跟你說,別看他外表傻大黑粗的,那心比娘兒們還細,心氣兒也高?!瘪R三把茶碗放到一邊,繼續(xù)說,“去年三十晚上一起喝酒,我勸他老大不小趕緊成個家,你知道他說啥?他說要么不娶,要娶就娶個絕色,哈哈,讓我們給笑惱了,酒也不喝就去睡了?!?/p>

      海正苦笑:“唉!正是犯在這‘色’字上了!石大錘看上了今夏來村里投親的小寡婦,霸王硬上弓,被村勇巡邏撞上了鬧到將軍那里,現(xiàn)在正綁在堂上等著發(fā)落呢。將軍治軍森嚴誰不知道?但也愛才,??涫箦N勇猛赤誠,剛升了副將,這不是啪啪打?qū)④娔槅幔俊?/p>

      馬三一聽來了神:“那小寡婦想必是個標致美人了,不然石大錘犯不著拿大好前程來換。他可不傻?!?/p>

      海正換了個舒服的站姿,語氣也放松了許多:“長得倒是不賴,就是——”

      “就是啥?有啥毛?。靠煺f快說?!?/p>

      海正笑了一下,正要說話,遠遠傳來女人哭鬧聲,甚是凄厲。海正變色喝道:“誰他娘的號喪?”外面衛(wèi)兵應聲而去,沒多久一人進來稟報:“報告大人,一個要飯的瘋婆子帶著傻兒子不知怎么混進來了,兄弟們想趕出去,但是——”衛(wèi)兵瞥了一眼寧昊,放低音量,“聽說——是——寧大人的人,正鬧呢?!?/p>

      馬三立刻站起來說:“可別這么說。這叫花子倒在路上誰也不管死活,也就是我們大人心善救下了,這怎么就成我們的人了?”

      馬三轉(zhuǎn)過來面向?qū)庩徽f:“主子,將軍這邊的規(guī)矩是晚上不進生人,您聽小的一句話,趕出去就趕出去,反正人已經(jīng)救活了,大不了多給些衣食。救急救不了窮,您也不是菩薩,天下蒼生,哪能都擔在身上不是?”

      寧昊啞然失笑,是有這個規(guī)矩,他倒忘了,馬三說的話,也沒錯??蛇@前后幾十里只有一座關城連著一個小村子,守衛(wèi)是相通的?;慕家巴?,孤兒寡母能去哪里?

      門外又傳來爭執(zhí)聲,有人要進來,衛(wèi)兵攔住不放。海正沒好氣地說:“哪個閑得蛋疼的在外面扯?給老子趕出去?!蔽堇镄l(wèi)兵撲哧一聲笑出來。海正瞪眼道:“你敢笑話老子?”衛(wèi)兵忍著笑,說:“不敢不敢。大人,外面這個,閑是閑,不會疼,要疼也是別人疼?!焙U齽傄獑?,門哐當一聲從外面被撞開,一股寒風進來,寧昊看著掙脫衛(wèi)兵糾纏,進來的這個人,怔住了。

      是個年輕女子,稍顯凌亂的一頭黑發(fā)垂至腰際,白皙的皮膚像細瓷一樣光潔,眼神清如琉璃而眸色淡若松煙,半舊棉袍遮不住身材窈窕。每個人都安靜下來看她,而她目不斜視走到海正面前跪下,急急開口道:“海大人,請您救救石大人。聽說……將軍要殺他。”她語聲婉轉(zhuǎn),發(fā)音卻含混生硬。

      海正嚇了一跳:“牡丹,你這是干嗎?誰說將軍要殺他?要殺……不也……因為你嗎?你,你不是?怎么又?唉!你趕緊起來?!?/p>

      牡丹低頭跪著不動,只翻來覆去地說海大人救命。

      海正無奈道:“好好,我去問問將軍,他可不聽我的啊。你先起來,見過寧大人。對了,你求我還不如請寧大人幫忙,寧大人可是將軍的貴客,赫赫有名的寧氏家主。”

      寧昊看著用膝蓋爬過來只會磕頭說寧大人救命的牡丹,心里一動。外面的哭號聲又大了,寧昊皺了一下眉,身上發(fā)緊。他低聲跟海正和牡丹說了幾句,二人點頭,牡丹出門而去。

      哭號聲不久戛然而止,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馬三給寧昊碗中添了熱水:“主子,老管家特意給您備的大毛衣服,您就這么賞給要飯的了?”不等寧昊回答,又給自己添上水,剜了一眼海正:“說也怪了,去年路上遇到賣身葬父的小姑娘,賞了隨身玉佩。前年遇上擺攤瞎子,賞了一錠黃金。每次辛苦賺的錢轉(zhuǎn)手就賞給你們地界的人了。怎么那么巧?是不是知道我們主子心善,你們故意埋的暗樁?”

      海正哭笑不得:“哪敢有那個齷齪心思?寧爺每年親自押送軍資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們感謝還來不及哪!要我說,那是寧爺宅心仁厚、樂善好施,必然福澤綿長?!?/p>

      寧昊微笑:“這個牡丹,不是漢人吧?”

      “是個串秧,從關外來的。問她漢子怎么死的,一會兒說是被咱們守軍射死的,一會兒說喝多了掉河里淹死的,嘴里沒實話。村里、營里一堆人圍著她轉(zhuǎn),我看也就當她窯姐耍耍罷了。就石大錘鬼迷心竅,那點子俸祿都供她了。結果人家設了個局,家里人鬧得兇,說敗壞名節(jié),非要軍法處置石大錘,要不就鬧到京里。寧爺,您是知道我們將軍的,最是要強好面兒,這么多年駐守,薊州作為九鎮(zhèn)之首,三協(xié)十二路,一百二十八關,考評我們石河關連年第一。秦將守關,金剛不壞。那可不是虛的!”

      海正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已經(jīng)涼了的茶,臉上突然出現(xiàn)憂色,道:“這娘兒們真奇怪,求情不去找將軍,找我干嗎?愿意跟石大錘你鬧騰個啥?要殺石大錘你又攔著,不要石大錘的人頭,那你圖啥?真是搞不懂老娘兒們的心思?!?/p>

      “要錢唄!呸!狐貍精!”馬三往地上啐了口茶葉末兒,“真他媽禍害,這石大錘還真是傻,色是刮骨鋼刀,大好爺們兒敗在狐媚娘兒們身上的事還少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就跟將軍說要提防那小子——”海正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咳了一下,“前幾年不打仗,咱這石河關也沒少互市,他們有馬匹,我們有糧食,互通有無也好著呢。這兩年鬧災,我們自己的糧食都不夠吃,他們換不到,急眼了。”

      寧昊探身拿起火鉗,扒拉了一下炭火,一串火星子躥上來,他起身解開了披風。

      “寧爺,夜里更冷,您還是披著吧。我多句嘴,您這披風在城里還行,在這關防隘口,荒山野嶺,未免薄了些,風一吹就透了。”

      寧昊放下火鉗,端起茶杯,有些燙,又放下。

      “海大人,將軍咳嗽好些了嗎?”

      海正皺眉,道:“不見好轉(zhuǎn)。最近天寒,將軍又忙冬訓,聽說夜里也時常被咳醒,睡不了一個完整覺?!?/p>

      馬三把炭火扒拉得火星四濺,道:“將軍這是老病根了,自打當年跟著皇上,那時候還是燕王殿下,忽蘭忽失溫血戰(zhàn),跳下冰窟窿生擒韃子將領,一直沒好利索。我們主子每年一入秋就張羅熬冰糖雪梨膏、杏仁枇杷露,將軍服用可好些了嗎?這么多年了,皇上這是——還沒想起將軍嗎?貴人多忘事,要不是將軍當年舍命護主,指不定現(xiàn)在登基的是誰呢!”

      寧昊剛想叫馬三閉嘴,外面一陣喧嘩。海正喜道將軍來了,上前開門。

      門開處,寒風卷著雪花進來,雪竟不知何時開始下的。寧昊定睛,盯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躍下白馬,大紅戰(zhàn)袍,頭盔和甲胄锃亮,落地有聲,大步走到門口,看著他笑出一嘴白牙:“有點事,來晚了?!?/p>

      寧昊深施一禮,道:“拜見將軍。”

      秦朗扶住他手臂,沒讓他拜下去:“怎么穿這么少?誰跟著來的?”

      馬三苦著臉,低頭施禮,道:“拜見將軍,是我?!?/p>

      秦朗斥道:“怎么伺候主子的?你不是我的兵,我管不了你。回去自己找老管家領罰。”

      馬三連連點頭不敢說話。

      寧昊忙說:“我不冷,不干馬掌柜事?!?/p>

      秦朗瞪了他一眼,脫下猩紅戰(zhàn)袍披在寧昊身上:“外面下雪了,看這架勢這場雪小不了,走吧,跟我回府,住處已經(jīng)收拾好了?!?/p>

      寧昊跟秦朗并轡前行,雪花落在他的鼻尖、面頰,很快融化。關城不大,秦朗的府邸在關城中心。說是府邸,其實就是個院子,前院辦公,后院居住,簡樸甚至寒酸,唯一好處在于地勢比其他房子高。秦朗臥室坐北朝南,特意在東西墻開了小窗,方便瞭望關城和山上的烽燧城墻。

      第二天一早,小小的雪粒子打在人臉上,微微刺痛。寧昊跟著秦朗出發(fā)去軒轅臺。昨晚秦朗陪寧昊吃了晚飯,沒說幾句就匆匆離開,兩人都不騎馬,坐在車上交談甚歡。

      秦朗說:“聽說你三場比試全優(yōu),登了武備御選的榜首,成了兵部特聘的弓弩監(jiān)制,欽定寧氏坊統(tǒng)領九鎮(zhèn)弓弩制造,真是大快人心!其他那幾家有沒有為難你,不聽調(diào)度?”

      寧昊微笑搖頭說:“說到這個,還要感謝將軍。要不是將軍這幾年給我機會試驗,我也不能改良技藝,重振寧家弓箭的威名。三個弓箭世家,王家垂垂老矣,后人無心繼承,已經(jīng)談攏價錢,過年后并入寧氏。另一個范家,有點小手段,但我也料理得了,將軍不用掛懷?!?/p>

      秦朗說:“如此甚好。聽說你研制新品,經(jīng)常通宵。你本來身體底子就弱,不要太勞煩,未來路還長,不急于一時?!?/p>

      寧昊道:“多謝將軍。北邊最近不太安寧,將軍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還請注意調(diào)養(yǎng)身體。您的舊疾——也該好好請大夫看看了。”

      秦朗哈哈一笑,這一笑,鐵板樣的臉上皺紋就顯出來了。他平時頂盔摜甲,現(xiàn)在身著便服,便覺出身形消瘦,發(fā)已霜染。

      “好。我新學了首燕地古風?!鼻乩什恢獜哪睦锩隽藗€巴掌大的骨笛,嚯嚯吹了起來。

      寧昊勉為其難地聽著,慢慢聽出了些許蒼涼。

      趁著秦朗換氣,寧昊忙問:“有詞嗎?”秦朗得意地一笑,又不知從哪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說:“試著填了一首,你看看怎樣?”

      談到詩詞,寧昊如同換了個人,說話犀利尖刻,秦朗的臉幾次黑得不能再黑。那張紙展開又團起,在秦朗的指縫間茍且偷生。剩余的旅程就在兩人唇槍舌劍,為一個字互不讓步中完成了。

      車身一頓,不再向前,兩人停了爭執(zhí),掀簾一看,鵝毛大雪下得正勁,大丘山豁然撞進眼簾。

      大丘山不高,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土包,傳說黃帝陵在此,西漢后有史書留下記載。后人便在山腳修了軒轅廟,歷代不斷翻建,香火不斷。秦朗與寧昊等人拾級而上,在廟前遇到了須發(fā)皆白的副將丁綸。

      丁綸深施一禮,頭上肩上的雪簌簌而落:“將軍。這么大的雪您還親自來送行,屬下不過是四十里外彰作里關赴任,軍令下得急,走得匆忙,還望將軍海涵?!?/p>

      風大了,雪片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秦朗拍掉丁綸肩上的殘雪,瞇著眼睛,口吐白霧道:“瑞雪吉兆,今天冬至節(jié),在老祖宗陵前好好拜拜。從此,丁把總平步青云,拜將封侯,指日可待!”

      丁綸欲言又止,再次深施一禮,秦朗哈哈一笑,帶頭進廟。

      寧昊與丁綸本是舊識,互相見過禮。丁綸身材高大,五官深邃,一雙眼眸隱有幽藍之色,面貌英俊而氣質(zhì)沉穩(wěn),看起來老成持重,其實也不過剛過而立之年。廟里沒有什么人,看門的引他們進了正殿就退了出去。正殿里只有彩塑的黃帝坐像,披著明黃錦緞,香案前的長明燈被風偶爾帶歪了火苗。隨從上了祭品,點起香燭,眾人祭拜。

      禮成。丁綸轉(zhuǎn)身欲向秦朗行大禮,被秦朗一把拉?。骸笆共坏?,丁大人,咱們同守邊關,萬萬不可再行此大禮?!?/p>

      丁綸緩緩道:“丁綸一介孤兒,無名無姓,不知父母何人,混跡荒野,乞討為生,十四歲時病倒大漠,遇將軍得以幸存,蒙將軍收留賜名,傾囊傳授,一力提攜,丁綸方有今天的際遇。丁綸此番補位,也是將軍一力促成。再造之德,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彰作里關離石河關不遠,水里火里,一切以將軍馬首是瞻?!?/p>

      說完,丁綸一揖到地。不再看眾人,轉(zhuǎn)身而去。

      寧昊分明看到,鋪地青磚上,兩滴水印,慢慢暈染開去。

      秦朗在廟門里呆立,直到那蹄聲遠去,被風聲吞得一干二凈。他抬頭,風卷著雪片直摔進來,甩了他一臉,他忙用衣袖拂拭,咳嗽了幾聲,哈哈一笑:“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是李太白的詩吧?倒是應景。走,回營!看龍虎榜,吃餃子去!”

      寧昊跟上,離得近了,風刮過來秦朗的自言自語:“走這么急,最愛吃餃子的……”

      冬至大于年。不僅是從這天起一年進入最寒冷的時候,對于石河關幾百人來說,更有特殊的意義。自從秦朗駐守以來,便立下規(guī)矩,每年這一天,石河關設龍虎榜,所有守兵都要參與,分射、御、兵、力四科,分別考察守兵的弓弩、騎術、使用兵器和對抗力量,不合格的領罰,成績出眾者獲賞。石柯就是前年在兵、力兩項奪冠,得到秦朗賞識的,而十年來唯一取得全科冠軍的,是當年二十歲的丁綸。

      秦朗一行回到關城的時候,演武場上,龍爭虎斗進行得正酣,大雪似助興般下得轟轟烈烈。靶場和馬場分設在外場,內(nèi)場分為兩半,這邊十八般兵器使得呼呼風響,那邊摔跤、角力也不亦樂乎。有軍官在一旁記錄評判,圍觀眾人也不斷發(fā)出喝彩聲,看樣子已接近尾聲。

      韋嘉不覺技癢,很想騎著他的桃花馬下場一較高下,只把眼神不斷投向?qū)庩?。但見寧昊目光越過內(nèi)場,眺望著靶場,只好收起自己的小心思。

      兵士比完,核分排序的時間,是軍官們的演武。說是演而不比,可眾目睽睽,誰也不甘人后。秦朗看出寧昊心思,帶頭走下點將臺,領著一行人走到靶場。只見軍官們燕翅狀排開,個個裝束整齊,張弓搭箭,凝神靜氣,一聲令下,箭無虛發(fā),有幾支正中靶心,其中就有海正的箭。

      “好!”秦朗喝彩,大家紛紛行禮問好。再回身,弓箭已換成弩機。弩機與長弓不同,單靠臂力很難拉開,需將弦掛在腰間帶鉤上,借助腰腿的力量完成拉開、上箭、發(fā)射。海正第一個射出,離靶心甚遠。海正尷尬地笑笑,說:“餓了,失了準頭?!彼@成績算好的了,這輪射中紅心的一個也無,還有一兩個脫靶的,圍觀士兵們發(fā)出些壓低的哧笑。

      秦朗沉著臉過去,接過海正的弩機,拉弓、上箭、瞄準、射出,一氣呵成,連發(fā)三箭,連環(huán)穿透雪幕。報靶兵不及舉旗,直接抬著靶子飛奔過來。眾人看得分明,三支熊羆箭擠作一團,扎中紅色靶心。喝彩聲雷動。

      秦朗把弩機甩回海正:“中午飯別吃了,多餓會兒,找找準頭。明天寅時三刻跟著石大錘起來練勁,你個廢物!”聽到后一句,海正丟掉苦瓜臉,欣喜道:“傻大錘能出來?太好了!”眾人鼓掌叫好。

      秦朗強繃著臉,走到寧昊身邊。寧昊蹲在雪地里,似對外界喧囂無知無覺,專心致志地檢查用過的弓、弩、箭。早上出來,秦朗堅持讓寧昊在銀白外袍上加了自己一件半舊的灰色兔毛斗篷,此刻風帽上、斗篷上落滿了雪。站了片刻,秦朗看著寧昊已凍得發(fā)紫的手指,正想叫他起來,見寧昊招韋嘉過來,低聲吩咐了什么,韋嘉匆匆而去。

      寧昊站了起來,遇到秦朗疑惑的眼神,指了一下自己:“將軍,我這廢物——也餓了?!鼻乩市Φ每葐芷饋恚骸皠e的沒有,今天餃子管夠。”寧昊眼睛一亮:“都有什么餡兒的?”

      忽然一個人影越過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過來,秦朗一個箭步,拔出佩劍,護在寧昊前面。寧昊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石大錘,看樣子是剛從牢里放出來,蓬頭垢面,只穿著內(nèi)袍,上有鞭笞痕跡,雙眼通紅,疲憊而亢奮。

      “謝將軍不殺之恩!”石大錘撲通跪下磕頭,寧昊站得近,感覺地面震了震。

      秦朗收劍肅然:“非是不殺。一來,寧大人和眾兄弟給你說情。二來,用人之際,暫且記下你的人頭。不是有勁沒處使,有錢沒處花嗎?廢了你的副將,降為排兵,三年之內(nèi)無賞無升!給你個步兵教練的虛職,石河關全體兵將的體能交給你了,盡快給我練出一支鐵軍!”

      “謝寧大人,謝將軍。稟將軍,咱家早已被九鎮(zhèn)弟兄稱為鐵軍了,末將——那個小兵不敢貪功,我也就加加鋼,保證一年,不,不出半年,全關上下,您連一根生銹的針也找不著!”石大錘又磕了三個頭,寧昊感覺地面都快被磕出坑了。

      韋嘉和馬三帶著人推車過來,看著石大錘干勁十足地離開,海正一干人咬牙切齒,將軍表情復雜,自家主子忍俊不禁,對視了一眼,莫名其妙。寧昊招呼他們把推車上的包裹打開,里面是嶄新的各式弓箭、弩機,一字排開。

      秦朗眼睛瞇得像月牙,看著寧昊說:“寧大人,你這是,你這是——今年的新品?”

      寧昊微笑,拿起長弓,搭上狼尾箭,彎弓如月,凝眸似星。大家屏息靜氣。誰不知道寧氏一族是百年弓箭制造世家,不僅弓作、箭作技藝出眾,到了寧昊祖父一代,加了弩作,三代都是欽定的弓弩制造統(tǒng)領,到了寧昊這一代,隱隱有青出于藍之勢,不但家傳技藝精益求精,還不斷發(fā)明創(chuàng)新,新作不斷。寧家嫡系無論男女,都是神射手。

      寧昊卻把弓箭放下了,說:“今年在選材、器型和合金上做了一些調(diào)整,將軍派哪位軍爺試一下?給點意見?!彼{(diào)皮地眨眨眼,難得露出了與他年齡相稱的神情。

      “我來!”“我我我!”“將軍,我!”眾軍官躍躍欲試,也有一些擅射的兵士。以前來了新品,都是丁綸試射的。這次秦朗叫了陳策上來,要論射術,除了升職的丁綸,就要數(shù)陳策了。

      陳策有些靦腆,領命上前,話不多說,長弓狼尾、大弓豹尾、弩機熊羆、小弩鷹隼依次射完。他看著靶靶箭中紅心,睜大了眼睛。

      寧昊鼓掌:“陳大人不愧為穿燕手,佩服佩服?!?/p>

      陳策紅了臉,雖然他跟海正同期同級,但是小著幾歲。他急急擺手說:“寧大人過獎,長弓、小弩還好,大弓我放的時候雪花飄進右眼,是蒙著射的,能上靶就不錯了,弩機我也放得急了點。怎么會,怎么會……”

      “將軍,讓我來試試?!焙U宪f下跳半天了,終于得到秦朗首肯。他上來直奔弩機,上弦的時候愣了一下,瞄準的時間稍長,一箭熊羆,正中靶心。

      海正有了一雪前恥的狂喜,仰天大笑:“哈哈哈,老天助我!丁綸那小子高升了,穿云手輪到陳策你了,我拿不了穿云手、穿燕手,沒準能混個穿楊手。寧大人,寧大人,這個弩機輕巧得緊,拉開毫不費力,神器??!小的我五體投地!”

      “你小子看來晚飯也不用吃了?!鼻乩市αR,眾人哄笑。秦朗親自上前試射,除了陳策和寧昊,沒人看清他的動作,別人射一箭的工夫,他四箭射完。

      等著報靶,卻沒有動靜,眾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大眼瞪小眼。寧昊跟陳策對個眼神,抿唇微笑。半炷香工夫,一個兵扛著箭靶,一個兵手里攥著箭,呼哧帶喘地來到近前呈給大家。原來靶心被秦朗三箭射穿,最后一支箭飛得甚遠,靶兵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怕耽擱工夫,先來匯報,一會兒再去尋找。

      眾人歡聲雷動。那邊跑來值班軍官,告訴秦朗排序已定。秦朗一行回到點將臺,給射、御、兵、力四科冠軍披紅掛彩,大家歡天喜地,各自回營吃冬至大餡兒餃子去了。因為上午都用足了力,下午便不再安排其他,除了當值官兵,其他各自整飭內(nèi)務。

      晚上,軍營和村子都張燈結彩猶如過年,下了一天的雪終于停了。寧昊喝了點酒,便以散酒為名,跟著秦朗巡營,內(nèi)城巡完,又跟著秦朗登上了城墻。這邊城墻在平原關口處由條石為基,青黑城磚砌成,其余部分則依山而建,就地取材,大多由石塊和城磚混合而成,有的完全由石塊堆壘而成,或直接以山險為障。漸漸越走越高,寧昊酒意上涌,俯瞰腳下關城和村子的點點燈火,忽然鬧著要聽秦朗吹那骨笛。

      秦朗無奈,正好巡到最高一處敵臺,他讓衛(wèi)兵先往回走,找個避風的地方讓寧昊站好,抽出骨笛,悠悠吹了起來。

      敵臺原有兩個守兵當值,做夢也沒想到能聽到將軍吹笛,換班時候到了也舍不得走,四個人都拄著長槍在原地傻笑。寧昊閉上眼睛,聽那細細的笛聲一本正經(jīng)地荒腔走板,開口吟道:

      古道西風卷殘雪,中天圓月漫孤城。

      遙記陌上煙雨色,不及塞外霜雪濃。

      曾為青絲容顏好,今已白首笑眾生。

      何須云中遣太守,自當起舞慰蒼穹。

      什么爛詩?胡謅八扯,難登大雅之堂,但爛詩有爛詩的痛快,寧昊哈哈笑出聲來。

      秦朗不知什么時候已停止吹笛,細聽寧昊吟的詩句,不覺怔住了,一陣風過,他又咳嗽起來,這次咳得深且長。

      寧昊斜了秦朗一眼,清了一下嗓子道:“將軍,您的藥丸呢?快吃一顆?!?/p>

      “什么藥丸?”秦朗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有點難堪地喘著氣,詫異地盯著寧昊,一邊快步往下走去,沒想到走得急了,又是一陣咳嗽。

      寧昊追上去,看著秦朗趴在垛口一陣猛咳,咬咬牙伸手向秦朗胸口探去。秦朗一把抓住寧昊的手,用力壓住,忍著咳喘:“你要……干什么?”

      寧昊看離開敵臺已經(jīng)有一段距離,他們的談話守兵不太可能聽到,就抽出了自己的手,盯著秦朗小聲說:“是為了止咳嗎?將軍,服用禁藥慈悲丸,殊不知飲鴆止渴,引火燒身。”

      秦朗強裝鎮(zhèn)定:“瞎說,什么慈悲丸,你、你個小孩子胡說八道,你怎么知道?你、你有什么證據(jù)?”

      寧昊冷冷地說:“八年前,為了爭奪欽定制造的名頭,家父被人構陷,蒙冤而死。家父去世后,家母痛不欲生,一個賤婢給家母這藥丸,等我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這藥丸有種獨特的香味,昨晚我就聞到了。那慈悲丸名字好聽,初時讓人覺得好轉(zhuǎn),只是一時壓制住癥狀,吃后即上癮,須臾離不開它,最后變本加厲反噬回來。將軍,您把守的石河關是拱衛(wèi)北平薊州中路的第一道險關,您是九鎮(zhèn)一百二十八關兄弟心中的軍神,怎么可以如此不愛惜自己身體!”

      還有許多話在心底嘶喊,是他翻來覆去想過一百遍一千遍的,此刻猶如野馬狂奔,地底巖漿翻涌,寧昊用了很大力氣閉緊嘴巴。

      將軍,您仗義執(zhí)言,幫家父洗清冤屈,大恩大德,銘感五內(nèi)。

      您懷才不遇,造化弄人,當年忽蘭忽失溫血戰(zhàn)立下汗馬功勞,卻因為手下丟失印信受到牽連。

      您不喜鉆營,十多年一直沒有升遷,雖是中路副總兵,但常年駐守在這小小石河關。

      您心懷天下,追隨您認定的一代明君,把心血都花在鞏固邊防。

      您是軍神,治軍有方,百戰(zhàn)不殆,您最喜歡的一句話卻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我不擇手段爭奪弓弩制造,我費盡心血研制新品,我結交各路人馬,除了想光大寧氏,也是想為您爭取更多機會。

      您再等等我,再給我一點時間!

      秦朗木然地盯著寧昊,沉默片刻,從胸前掏出個小荷包,倒了一顆奇香撲鼻的黑色藥丸,放到嘴里嚼碎,咽下去,然后把荷包放回原處,抹抹嘴說:“好,我認。你要怎么做?去總兵大人那里告發(fā)我?”

      寧昊感到頭疼,昨天真的給凍著了,如今渾身關節(jié)開始酸疼。他按了按太陽穴說:“還沒想好。告發(fā)?未嘗不可。您可否回答我一個疑問?”

      秦朗點頭:“我們邊走邊說吧,天冷?!?/p>

      他們并肩往下走,秦朗步態(tài)輕松,還吹上了口哨,有時扶一把寧昊。寧昊有些恍惚,或許,他應該裝作不知道。但是,慈悲丸的兇險,他最清楚不過。想著母親油盡燈枯,狀如鬼魅,離世時的慘狀,寧昊打了個冷戰(zhàn)。

      “聽說丁綸走之前,跟您大吵了一架,為什么?”

      二人已到關城城樓,秦朗臉色一沉,正想答話,側頭一看關外,矮身扒在垛口,掏出隨身的單筒遠目鏡仔細端詳。還沒等他看清什么,遠處黑暗中,一道閃光突然上天。寧昊認得那是暗哨報警的煙花。秦朗罵了一聲:“騷韃子,餓急眼又來打抽豐了?這次學乖了,改夜襲了。想過石河關,別做你奶奶的春秋大夢了!”

      秦朗回身,城門守兵已敲起戰(zhàn)鼓,最近的烽火臺點起烽火,烽火臺也叫煙墩,“五里一墩,十里一堡”,一站傳一站,火光逐一亮起,漸漸連成一條火龍,在崇山峻嶺里盤旋,不出半個時辰,薊州三協(xié)十二路都會知曉。秦朗命衛(wèi)兵護送寧昊回府。寧昊不想下去,但是敵人的箭過來了,開始是零星的,漸漸開始密集。秦朗把寧昊推下城樓,自己趴在垛口下方雪地上,從觀察孔往外看。

      寧昊跟趕來的陳策、海正、石柯等人打了照面。石大錘不及換衣,還穿著副將的鎧甲,匆匆行了禮就往城樓跑,身邊緊跟著一個身形瘦小,包裹嚴實的衛(wèi)兵。

      城樓和小校場已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晝,弓馬步各路有序集結,馬嘶聲、口令聲、擂鼓聲、喊殺聲、破空聲交織,偶爾上空有箭羽跌落,大家忙而不亂,面色如常。

      院門口,馬三和韋嘉正在走綹兒,看到寧昊,松了口氣。寧昊不進屋,在院中茫然踱步,接連打了幾個脆生生的噴嚏,接過馬三遞上的茶潤了潤喉,聽著外面一陣松一陣緊的殺伐聲,忽然后背一寒,汗毛直豎。

      為什么都是今天?今天冬至,龍虎榜大家拼盡全力,將軍得力的副將丁綸離開,勇將石大錘被囚禁兩日,鞭笞受傷,這都是巧合嗎?還是韃子埋的線?那個小寡婦,真如馬三所言,是個千年狐貍精?她要是內(nèi)鬼,殺了石大錘,豈不正中下懷?求什么情呢?海正昨晚欲言又止,又是什么意思?丁綸到底為什么走得這么匆忙?

      寧昊一夜未眠。等到天明,秦朗風塵仆仆地回府。寧昊看到秦朗面頰上有道血痕,不深但是很長,似乎是被箭頭劃傷,心里一沉,搶上去查看。幸好血色正常,箭上沒有喂毒。韃子的弓箭寧昊研究過,基本都是硬弓,射程長,箭頭粗,殺傷力大。不知道這次改良的寧家弓箭實戰(zhàn)起來怎么樣。寧昊心癢起來,堅持要跟秦朗上城樓驗證新品效能。秦朗吃了兩碗熱湯面,拗不過寧昊,只好找一副盔甲給寧昊穿戴齊整,約定不可離開他身畔三尺。

      寧昊第一次穿盔甲,覺得很不習慣,第一次看到城樓上掛著密密麻麻血淋淋的敵人首級,轉(zhuǎn)頭就吐了,早飯沒吃,吐的是酸水和膽汁。秦朗拍撫著他的后背,想起初次見到寧昊,這個十五歲的半大后生一身重孝跪在兵部衙門外三天三夜,為他父親鳴冤的時候,也是這樣慘白的臉色、倔強的神情。那清秀的臉龐、哀慟的眼神,讓他猛然憶起自己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的弟弟、襁褓中夭折的獨子,以及抑郁而終的老妻。

      他付出了一切,他失去了一切,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那個人的王圖霸業(yè),大明盛世,真的需要自己嗎?

      不管別人怎么說,他始終相信那個人可以力挽狂瀾,拯救天下蒼生,但,誰又來拯救他自己呢?

      他本已絕望,本已心死,他每天拖著一副殘軀茍延殘喘,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外表威風八面,實則行尸走肉,直到,那個少年出現(xiàn)。

      敵人夜里偷襲被發(fā)現(xiàn)后強攻未果,就退回關外不遠處扎營駐守。寧昊終于沒啥可吐的,躲在垛口后面用單筒鏡瞭望,被密密麻麻的帳篷人馬嚇了一跳。沒想到韃子來了這么多,石河關的兵力他清楚,加上村勇不過三四百人,不及敵人的五分之一。

      “沒有請求支援嗎?”寧昊問海正。海正把頭盔摘了,頭上冒著白汽,指揮兵士往關口城墻城門和水關的鐵柵欄上潑水成冰。這個工程從后半夜韃子撤退就開始了,關城外圍已經(jīng)結出一道冰殼,還在不斷加厚中,寧昊暗贊,冰城光溜溜的很難攀爬。

      “有啊,昨夜烽火為號,想必都知道了。將軍也派人送信。最近的黃松峪關、彰作里關同時遇襲,難以分兵支援。南水峪關、北水峪關有小股韃子騷擾,他們本來兵馬就少也不指望。現(xiàn)在就等著總兵大人回信了。不過將軍分析,這次韃子不是小打小鬧,而是聯(lián)合眾部大軍壓境。估計西路、北路也遇襲??偙笕丝紤]的是整體布防,不會調(diào)兵支援咱們,否則就中了韃子的圈套了。守城還得靠咱們,自力更生!”

      寧昊佩服秦朗頭腦清醒。他想,其實上面短期內(nèi)不會增兵石河關還有一個理由:石河關是秦朗鎮(zhèn)守,有秦朗在,石河關就是銅墻鐵壁!

      寧昊眼前一花,石大錘帶著一隊健碩的村勇,正把成筐的石塊背上城樓,這附近山上到處是赭黃的石塊,河底也是,難怪叫石河關。很多處城墻也不像古北口那邊用燒磚,而是就地取材,用石塊壘砌而成。寧昊叫住石大錘問:“背這么多石頭干啥?這是加厚城墻嗎?”

      石大錘受刑的胳臂還有點不太得勁,看見寧昊行個禮:“回寧大人,將軍讓儲備的。怕箭射光了,用石頭砸!這邊別的沒有,石頭有的是?!笔箦N湊過來壓低聲音:“兵器庫和糧庫昨晚被人趁亂放火,損失不清楚,將軍不讓說。也不知道是哪個狗日的干的,逮住我剝了他的皮!”

      寧昊心里咯噔一下子,又是擔心又暗自慶幸前天他趕了一天路,押運著足足有半年配給量的弓弩箭羽前來石河關,還是最新制造的改良版,準頭和射速都大大提高,更便捷輕巧,特別是對于臂力不足的人,比如病人和女人。

      寧昊盯著石大錘身邊那個低頭搬石頭的小兵,說:“石兄,這位是——”小兵晃了一下,手上石頭落地,差點砸了自己的腳。石大錘忙不迭地查看小兵手腳,確認沒受傷后把小兵包頭的圍巾打開,樂呵呵地指了一下寧昊說:“牡丹,是寧大人。咱們的恩人!”

      寧昊看到了一張瓷白的臉,一雙淡色琉璃般剔透的眼睛。牡丹低低說了一句:“謝謝寧大人,寧大人好人有好報。”石大錘就把圍巾又給她圍上了。

      “你不用謝我,真正該謝的是將軍?!睂庩粧吡艘谎?,小兵牡丹又開始賣力地搬石頭了,壓低聲音湊近石大錘說:“將軍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賠給誰了?”

      石大錘憤憤地說:“是牡丹那個表哥!他拿孩子威脅牡丹。牡丹有個女兒寄養(yǎng)在表哥那兒,表哥把孩子藏起來,逼著牡丹幫他害人。他拿了錢就跑沒影了。牡丹都跟我說明白了,我?guī)退遗畠?。?/p>

      寧昊現(xiàn)在只能盼望牡丹說的是真的。將軍畢生那點可憐的積蓄算是打水漂了,大錘呀,要是這點錢能幫你得到個心上人,那也值啦。

      牡丹看見寧昊下樓,咕噥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叫花子走了,小個子,不是小孩子。”可惜被喊號子的聲浪壓下去了,沒人聽到。

      寧昊在城樓下面架起的幾口臭氣撲鼻的大柴鍋前遇到了陳策。他被熏得眼淚直流,問已經(jīng)不怎么流眼淚的陳策,鍋里那是什么東西,怎么那么臭?陳策狡黠地笑笑,丹鳳眼一挑:“石河村村民貢獻的家傳秘方——一種毒藥。開鍋了再熬半個時辰,涂到箭頭上和其他兵刃上,沾上一點,保管皮開肉綻,讓他一個開春也好不了!”

      寧昊發(fā)現(xiàn),他以前對于陳策是個面善心軟之人的判定完全錯誤,真是人不可貌相。寧昊感覺頭大如斗,眼前直冒金星,渾身疼,感冒加重了。

      秦朗過來看寧昊臉色不對,一摸頭嚇了一跳,馬上逼著寧昊回去休息,橫眉立目地恐嚇韋嘉,讓他帶話給馬三,他爺兒倆要是看不住主子,就軍法處置。

      寧昊苦笑,何苦來?看破不說破,馬三藏著掖著一定有他的苦衷。城外牛角號響起,韃子又開始攻城了。面紅耳赤的韋嘉扶著寧昊正要騎上栗子黃,龔大牙旁邊牽著韁繩,“嗖”的一聲,一支箭破空而來,正扎到馬的脖頸要害處,栗子黃血流不止,撐不住倒地。龔大牙狂叫一聲“我×你祖宗!”手足無措。栗子黃流淚嘶鳴,氣息越來越弱。龔大牙咧開大嘴抱著栗子黃哭號起來。

      秦朗罵了一聲,一手揮劍格擋亂箭,一手推著寧昊的肩膀迅速后撤到安全區(qū)域。寧昊把貼身藏著的一支神機連同藥筒塞給秦朗,秦朗瞪大了眼睛:“短筒神機?你從哪里搞到的?我只玩過一次總兵大人的,這邊神機不多,還是長筒。你好好研究研究神機,沒準你家弓箭以后——算了,打完這仗我再同你說,你想著給我裝備個神機營!”

      秦朗跑上一半臺階又下來,從胸前掏出個東西拍到寧昊手里:“歸你啦!”說完,擠了擠眼,哈哈笑著跑上了城樓。锃亮的鎧甲,跑動時相互碰擊,發(fā)出或高亢或低沉的金屬聲響,秦朗的頭盔在日光里閃閃發(fā)亮,大紅戰(zhàn)袍被風鼓起,宛若天神。

      寧昊咬緊牙關也止不住渾身寒戰(zhàn),手里死死攥著那支秦朗親手做的鷹骨骨笛,還帶著秦朗的體溫,以及慈悲丸獨特的香氣。

      不知為什么,寧昊就流淚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秦朗。

      公元1405年,大明帝國災患頻仍,但依然如紅日東升,蒸蒸日上。

      韃靼人帖木兒去世,未與明軍發(fā)生大規(guī)模交戰(zhàn)即停止了東征,試圖再次統(tǒng)一歐亞大陸的野心以失敗告終。

      朱棣開始計劃遷都北平,并下決心平定北方。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永樂大典》即將付梓。

      鄭和率寶船開始了第一次下西洋的壯舉。

      一個偉大的時代,開啟了。

      而閱盡史書,將軍籍籍無名,只能根據(jù)《平谷縣志》《四鎮(zhèn)三關志》《薊州志》等零星記載和鄉(xiāng)野傳說,勉強拼湊出當年石河關之戰(zhàn)的脈絡,極為慘烈:

      第一日,敵軍兩次強攻,守軍死傷三十余人,前副將石大錘戰(zhàn)死。

      第二日,敵軍三次強攻,守軍死傷四十余人,副將陳策失左目。

      第三日,敵軍夜襲,守軍死傷二十余人,村勇死傷十余人,馬三、龔大牙殉職。

      第四日,敵軍三次進攻,守軍死傷四十余人,村勇死傷十余人,寧昊接秦朗令,帶韋嘉出城搬兵。

      第五日,敵軍兩次進攻,守軍死傷三十余人,牡丹戰(zhàn)死。

      第六日,秦朗改守為攻,率騎兵精銳突襲敵軍,敵軍不備,死傷數(shù)百。秦朗左臂刀傷見骨。斷糧。

      第七日,大雪。秦朗登上關前三丈高天然巨石,擂鼓助戰(zhàn)。從天明到傍晚,擊退敵軍三次強攻。箭盡。秦朗回營吐血斗余,昏迷。

      第八日,海正命人穿戴秦朗的盔甲戰(zhàn)袍,繼續(xù)擂鼓助戰(zhàn),敵軍畏懼,不戰(zhàn)而退。是夜,秦朗吐血而亡。海正秘不發(fā)喪。

      第九日,小雪。休戰(zhàn)。

      第十日,寧昊、丁綸帶彰作里關援軍到,與海正合兵,一鼓作氣,擊潰敵軍,退兵百里。

      石河關之戰(zhàn),終以大明守軍勝利告終。

      五十年后,明將王杞統(tǒng)領此地,聽說此事,甚為感佩,遂手書“將軍石”三個大字,刻于秦朗擂鼓退敵的巨石之上。石河關,也改名為將軍關,矗立在兩峰之間,一轉(zhuǎn)眼,已是六百多個寒暑過去了。

      如今關城殘破,只余城門一段。那十日血戰(zhàn),只剩下傳說。

      唯有將軍關一帶村民世代相傳,月朗星稀之夜,傾耳于巨石之側,你仍會聽到鼓聲,將軍的鼓聲。

      此去經(jīng)年,將軍,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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