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問我什么是整理收納師

姚遠

“這是我的證件?！眻@子坐下，從包里翻出卡片，平放在桌子上，展示給南風窗記者看。她習慣了，通常去客戶家，都會先把證件給對方看。

卡片有兩張。一張中文，一張日文。頂端深藍色的字體寫著：一級規(guī)劃整理師資格證。下面是編號、認定日期和姓名，最低端一行小字注釋著發(fā)證機構：CALO規(guī)劃整理塾。

園子是一名33歲的新晉生活整理師，在過去從業(yè)的14個月時間，已經(jīng)擁有了300小時以上的上門整理經(jīng)驗。

起初，園子對記者發(fā)出的采訪邀請十分謹慎。社交網(wǎng)絡上，整理師被形容成一份光是疊疊衣服就能“年薪百萬”的“高薪小眾職業(yè)”。園子常常收到類似的私信，人們基于誤解之上的好奇，令她疲于應對。

2021年1月15日，國家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在“家政服務”職業(yè)下增設“整理收納師”這一新工種，整理師就此進入大眾視野。

收拾屋子還可以成為一份職業(yè)？這和家政保潔有什么區(qū)別？真的有人愿意花高價請人上門整理？整理好的屋子很快又會亂，值得嗎？疑問紛至沓來。

無論人們如何不理解，市場需求卻真實地存在，且不斷膨脹。需求促進了一個行業(yè)的興起，《2021中國整理行業(yè)白皮書》指出，目前，全國接受過職業(yè)整理收納師培訓總人數(shù)超18000，2020-2021年全國新增職業(yè)整理師9800余人，增長速度驚人。

作為這個新興行業(yè)的其中一員，園子在一間間亟待整理的屋子里看見人們的混亂、困惑與欲望。在物品與空間的矛盾背后，是人與人、與自己的沖突與糾葛。

“園子們”則在安置物品的同時，也在幫助一個個家庭重建生活的秩序。

第十箱。這是這間房間存放的第十個箱子，園子默默數(shù)著，將里面的衣物全部拿出來，鋪在床上。

“還有多少？”她問同伴。本以為第一步工序已將近尾聲，卻聽到“還有十七箱”的回答。

再混亂的場面都要寵辱不驚，這是整理師久經(jīng)歷練的專業(yè)精神。但當園子聽到這個數(shù)字之后，還是有些崩潰。

衣物堆滿了主臥、客臥和兩個雜物間，已經(jīng)無法以件計數(shù)。四位整理師前后忙碌了整整兩天，新購置了500多個衣架，才將這27箱衣服，或懸掛或折疊分門別類地放好。

園子清楚地記得，在他們上門整理的那五天之中，房子的主人還簽收了好幾個快遞。已有的物品尚且混沌無序，新增的快遞盒零零散散地堆放在房間角落里，等待拆封。

在那些被物品困擾的人們身上，園子看見物欲，旺盛的物欲。

“現(xiàn)在買東西太方便了。”園子說。她曾接到一項委托，為一位60歲的老人重新規(guī)劃廚房的收納空間，于是她先去對方家里看了看，進行初步評估和測量。

她對老人家講述自己的構想：“這個抽屜，如果您決定要用來裝筷子，可以添置一個收納盒。”老人聽罷，在手機上操作一通，說：“我已經(jīng)下好單了?！?/p>

消費行為發(fā)生之迅速，讓園子哭笑不得。

一方面是口袋里的錢多了，消費愈發(fā)便捷。另一方面，人們的潛意識里節(jié)省、念舊的觀念在起作用，不愿意丟棄已有的物品。

要知道，僅是2021年“雙十一”這天，通過鼠標點擊和在線支付，就催生了11.58億個快遞包裹，這一數(shù)字已逼近這龐大土地上的總人口。

11.58億個包裹從廠家飛向千家萬戶，飛進消費者狹小的生活空間里。而在2019年，中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住房建筑面積為39.8平方米。

整理收納起源于美國，發(fā)揚于日本，中國人對于整理收納的認識更多受后者影響。

2009年，日本雜物管理咨詢師山下英子寫了一本暢銷書《斷舍離》。書名的這三個字就是日本最有影響力的整理收納流派之一的核心理念：通過斷與舍，斬斷對于物品的執(zhí)念。

體現(xiàn)在整理師的操作方法上，斷舍離流派的日本整理師更傾向于勸說客戶丟棄無用的物品，但這一方法，對部分中國家庭并不適用。

在借鑒日本整理理念的基礎上，中國整理師梳理出適用于本土的實踐經(jīng)驗。有的整理流派依然側重斷舍離，認為物品數(shù)量越少越有序；有的從空間入手，通過格局改造，提升空間的收納能力；還有以人為本，依照每個人的行為習慣和思維方式，制定個性化的整理方案。

“所以，不是所有整理師都要求你一定要丟東西?！眻@子說，“但在實際整理過程中，我們會根據(jù)客戶想達到的空間狀態(tài)進行建議，有些客戶居住空間實在有限，或者物品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圍，我們會建議他舍棄處理掉一些閑置物品?！?/p>

那位擁有27箱衣物的主人，就在整理過程中，淘汰了閑置的沙發(fā)、鐵床，還有整整一柜子的布料。這些東西明明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過，以后也不會再使用，但一旦想到丟棄，主人總覺得有點“罪惡”。最后在整理師面前，她才下定了斷舍離的決心。

“通過整理，梳理自己的人生?！?整理師常常這么自我宣傳。玄妙又縹緲，乍聽起來與其他消費主義話術別無二致。

可在園子看來，之所以這么講，確實有其中的道理。通過整理，將物品歸類收納，會讓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們劃分出彼此的界限。

一對夫婦請園子去整理衣柜。男主人習慣將衣物疊起來碼放整齊，而女主人習慣將衣服懸掛，方便拿取。二人共用一個衣柜，經(jīng)常為整理習慣的不同爭吵。兩方拉扯，終于有一天，矛盾爆發(fā)。

園子便為他們重新規(guī)劃了衣柜的使用空間，疊放區(qū)域歸男人用，懸掛區(qū)域歸女人用，互不干擾。男人很高興，對她說，這么分開太好了。女人也對她說，這解決了他們總為疊不疊衣服吵架的矛盾。

家庭成員之間的爭吵，往往就是因為空間秩序上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樣的例子園子見過不少。比如有個客戶向另一半發(fā)火，僅僅因為“找不著內褲”。

“中國人講究親密，覺得親密關系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梢恍┤擞凶约旱膬刃闹刃颍绻硪话霙]有同樣的追求，矛盾就會爆發(fā)?！?/p>

在整理師看來，每個人的思維方式和使用習慣都不一樣。家人之間，尊重對方的價值觀和習慣，找到適合自己的整理方法，可以避免圍繞物品發(fā)生的矛盾。

另一位女客戶，請園子上門整理時，反復地講，我家太小了，我要換個大房子。

園子看到這位女客戶的衣柜臃腫不堪，于是將全部衣服掏了出來，在床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地上也鋪滿了，整個房間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其中，有不少相同款式的衣服，黑色、黃色、紅色各一件，連吊牌都沒有拆。

園子留心到，女客戶看見小山一樣的衣服時，臉色一沉，躲進了衛(wèi)生間，待了很久才出來?！八行睦韷毫Γ匆娺@么多東西，頭昏腦漲，怕放不回去?！眻@子說，這是客戶們的常見心理。

過了一星期，園子突然接到這位女客戶的電話，她說，過去每個周末，都要花時間去收拾屋子，但今天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什么都不用做：“我現(xiàn)在的房子太好看了，我好喜歡我的家?！?/p>

原來，整理真的可以解決生活上的困擾。園子在一項項委托中感受到“被需要”，感受到自己的職業(yè)價值。

去年，父親生病住院，園子每天跑醫(yī)院辦手續(xù)，心情十分低落。她開始整理父親看病的單據(jù)，藥品清單、檢查項目、報銷憑證，分門別類，理得清清楚楚。

在這個過程里，園子突然覺得，自己恢復了一點對于生活的掌控力。

當你思緒混亂的時候，可以先從摸得到的東西開始整理，把它們梳理清楚，內心也會慢慢清晰起來—這是園子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

2021年5月，園子成為整理師的第八個月，她的長輩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問她是不是被洗腦了，好好的工作不干，當家政。原話是 ：“干給人家收拾屋子這么下賤的活兒?！?/p>

園子覺得委屈。她試圖和長輩解釋清楚，但效果甚微。

在做整理師之前，園子在保險行業(yè)、家居行業(yè)工作，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過了30歲，她辭職、轉行，成為了一名沒有單位掛靠的自由整理師。在旁人看來，這不是一個“明智”選擇。

園子有位整理師朋友，畢業(yè)自985大學，本來是位HR，辭去工作進入整理行業(yè)，也遭遇了家人的不理解：放棄穩(wěn)定的工作，去給別人收拾房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整理師不等同于家政。家政保潔清理的是家里的污漬，當然也會收拾屋子，但并不能徹底解決空間不合理的問題。

整理師不僅動手，還要分析、規(guī)劃、改造。第一次上門咨詢，找到人、物與空間關系之間的矛盾所在，根據(jù)客戶的個性化需求，定制收納方案，第二次上門，才是真正地動手打理。

家庭成員之間的爭吵，往往就是因為空間秩序上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樣的例子園子見過不少。比如有個客戶向另一半發(fā)火，僅僅因為“找不著內褲”。

一邊，是長輩們對整理行業(yè)的貶低；一邊，是互聯(lián)網(wǎng)對整理行業(yè)的賦魅。微博上，“全職媽媽創(chuàng)業(yè)做整理收納師月入十萬”“全職媽媽兼職整理師時薪千元”在去年的10月、12月接連登上熱搜，整理師瞬間與“高薪”緊密粘連在了一起。

園子不喜歡這樣的表述，或者說“自我宣傳”。朋友發(fā)給她這樣的新聞鏈接，她通常一翻白眼，自嘲拖了行業(yè)后腿。

“通常是一些培訓機構為了吸引生源的宣傳，讓你報課，割韭菜。要么是為了打造自己的自媒體品牌，吸引眼球?！?/p>

“行內人都知道這是在說瞎話，但人家有流量，有話語權，我們講話，沒有人聽得見?！?/p>

目前，整理行業(yè)內，助理整理師一人一小時的上門服務價格在100元至150元左右，正式整理師一小時的服務價格在200元至500元不等。名氣大的整理師，定價更高。

園子所接觸到的全屋客單價一般在7000元至20000元左右。這確實是一個不菲的金額，但是，一個月30天，整理師不可能天天上門服務。

即使真的有這么多的訂單，一個人也沒有這個精力。園子曾一次連續(xù)工作過10小時，第二天醒來，“渾身像被打過一樣疼”。“所以你可以想象，那些自稱月入十萬的人，要怎么掙這個錢？”

盡管，整理師已經(jīng)獲得人社部認可，但它仍是小眾，流派叢生，缺乏統(tǒng)一的行業(yè)標準?；ヂ?lián)網(wǎng)對整理師高薪的炒作，為這個嶄新的行業(yè)帶來關注的同時，也吸引了不少想賺快錢的投機者。

一些通過快速培訓上崗的所謂整理師，沒能建立科學人性的整理收納體系，便去賺錢，導致客戶找不到東西，家里很快又亂了，便被投訴，要求退款。

服務質量參差不齊，于消費者而言，是隱患。反過來，對這個新生的行業(yè)建立信譽、得以長久發(fā)展，是阻礙。

學完整理師課程就能月入過萬，沒有這么順利的事情。要在整理行業(yè)深耕，不斷學習、積累經(jīng)驗與資源，收入才會一步步增長。這個過程中，如果沒有熱愛，是堅持不下來的。

一年半前，園子從公司裸辭，覺得前途迷茫。她希望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業(yè)，可無從下手，于是找了一位朋友聊了聊。

朋友問她，什么事情是即使掙不到錢，但你一有空就想要去做的？園子想了很久，得到的結論是：我看到朋友家里亂，就想要幫他們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