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下午兩點半,大福剛起床。采訪之前,他對南風窗記者說:我先醒醒瞌睡。
大福是貴陽的一位劇本殺作者,前一天晚上,他在腦海中構(gòu)思新劇本的框架,越想越興奮,等再從思維中退出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九點。
作為一名自由職業(yè)者,大福的日常作息十分隨意,“什么時候困了就睡,什么時候醒了就醒”。他熱愛劇本殺事業(yè),對很多人來說,工作與生活不分并非好事,但是對大福而言,如果只是寫劇本,每一天都可以當作休息日。
不用坐班,不用打卡,沒有復雜的職場人際關系,只做最純粹的文字工作,自由撰稿人是無數(shù)年輕人心中向往的職業(yè)。
在林立的城市寫字樓之外,這是一塊有關文學、自由與理想的交織之地,有人奔赴此處,為了熱愛,也為了機遇。
只是所有的禮物都被命運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自由撰稿人的路并沒有那么好走。
慌慌是山東姑娘,小圓臉,大眼睛,有點像王冰冰。她有一張典型的文藝青年書桌,桌面鋪著干凈的碎花棉布,各種各樣的圖書滿滿地將桌子包圍起來。每天上午十點半之前,她會準時坐在桌子前開始工作。
慌慌曾就職于上海一家國際教育新媒體,遇到熱點事件,她就在網(wǎng)上四處搜羅信息,套上大多數(shù)公眾號寫文章的套路,編成一篇兩三千字的稿子,單篇文章可以拿到的最高稿費是一千元。
她對國際教育不感興趣,文章寫起來也慢,新媒體工作令她感到緊張、乏味,并且“不太能養(yǎng)活自己”。2020年9月,她在豆瓣上看見一位自由撰稿人的自述,稱一些自媒體平臺的稿費可以達到三千元,也就是說,每個月寫三到四篇稿子就能夠在上海生存。
這讓慌慌感到心動,她開始給一些人物傳記類公眾號投簡歷,除了基本的資料信息,她還附上自己寫過的閱讀量“10萬+”稿件。很快,就有編輯來聯(lián)系她。
寫人物稿,前期需要采訪,這對慌慌來說是個挑戰(zhàn),盡管大學讀的是新聞學,但她沒有正兒八經(jīng)采訪過陌生人。
慌慌的第一個采訪對象,是她堂妹的同學—當年湖南省的文科高考狀元,對方只是一個18歲的青澀學生,她卻在采訪時緊張得渾身發(fā)抖。
上交第一篇稿件之后,編輯夸她語感不錯,這給了她很大的信心,也推動慌慌去尋找更多的投稿平臺。她一次給網(wǎng)易旗下某個文創(chuàng)內(nèi)容公眾號寫稿,單篇稿費拿了六千塊。
不知不覺,慌慌靠“外快”賺的錢就超過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她拿著稿費攢下的三萬元,辭掉工作,去云南、西藏玩了二十來天。
這次離職,還沒有讓她下定決心要做一名真正的自由撰稿人?;氐缴虾:螅诌B續(xù)入職了兩家新媒體公司。
在第一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慌慌開了三個小時選題會。下午四點鐘,主編突然拋給她一個選題,讓她在六點前交提綱。
任務是一本工具書的書評?;呕藕鷣y地翻了翻書,硬著頭皮在下午六點前交了大綱,卻被打了回來,讓她“再改三遍”。第二天上午,主編又讓她“找20個選題”。因為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荒誕任務,她選擇了離職。
在內(nèi)心追求著價值感,現(xiàn)實卻又只能淪為內(nèi)容流水生產(chǎn)線上的一環(huán),寫著不喜歡的文字,是很多“雙非”文科生初入職場后的命運?;呕趴释烂C的新聞媒體,進行有意義的創(chuàng)作。
她曾給上海一家時政媒體投過簡歷,即便應聘的崗位工資很低,有過幾年工作經(jīng)驗的她也愿意去做。但最終還是沒有得到回應,慌慌想了想,覺得自己被卡在了學歷這一關。
從西藏回來后,慌慌在第二家公司遇到了一位對內(nèi)容充滿控制欲的編輯,寫文章必須按照規(guī)定模板與套路,最后稿子發(fā)出來的時候,她常常覺得那不是屬于自己的作品。
為了完成那份工作,慌慌需要在辦公室里從早上九點待到晚上十點,再機械的文字工作也需要創(chuàng)作靈感,壓抑的辦公室環(huán)境卻使人思維枯竭。冗長的會議、無意義的人事對接,這些職場人習以為常的事,卻持續(xù)地消耗著她。
一天下班,走到公司樓下,慌慌的鞋帶散開了,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并不想彎腰去系。她拖著散掉的鞋帶,一步步走到與網(wǎng)約車司機約定好的上車地點。坐在車上,她忍不住問自己:如果要擺脫這種生活,我應該怎么辦?
五年的工作經(jīng)驗并不是沒有贈予她回饋,慌慌看到自己微信上一千多個編輯的聯(lián)系方式,看到那些自己曾經(jīng)投過稿的媒體,這一刻,自由撰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說:“我真的不愿意再回到職場了?!?/p>
在距離上海一千兩百多公里的北京,無盡面臨著與慌慌幾乎一樣的困境。
大學畢業(yè)后,無盡一直從事新媒體工作,對自己寫的文章卻很難產(chǎn)生認同。她討厭通勤,租的房子距離公司只有一百米,她在北京沒有交到很好的朋友。
為了擺脫工作圈子,無盡會在下班后一個人步行去一公里之外的商場。只是步行,別的什么也不干。
無盡說,由于這是第一份工作,她做什么都有一種“學生思維”,什么事情都想做到最好。每周的稿件復盤會議是她最大的壓力來源,文章的閱讀量數(shù)據(jù)清晰又無情,衡量著每一個寫作者的價值尺度,決定著他們的工資,因此她總是緊繃著。
慢慢地,無盡對辦公室越來越抗拒,有時僅僅去樓梯間待上一會兒,都讓她覺得舒心不少,“特別不自由”。
為了自由,2021年3月,無盡所在的公司開啟項目重組,她義無反顧地辭了職。
離職之后,無盡依舊在為前東家供稿,每周一固定地給編輯報三個選題。只是她從北京搬到了西安,她是陜西人,老朋友們都在這里。
西安讓無盡喘了一口氣,盡管當自由撰稿人的收入并不穩(wěn)定,但在這里,三千塊錢就能生存下去。除了給以前的公司撰稿,她還通過前同事獲得了一些合作商務稿件的渠道,現(xiàn)在,她一個月的寫稿數(shù)量保持在六篇左右。
自由,意味著“自己要決定自己所有的事”。有人說,自由職業(yè)者的最大危險,是床與書桌離得太近。
大多數(shù)自由撰稿人不愛社交,選擇待在屬于自己與書桌的方寸之間。半個月不出門是常有的事,如果缺乏自律,生活就可能陷入一攤爛泥。
為了保持寫稿狀態(tài),無盡決定讓自己看起來有一副上班的樣子。疫情之前,她每天化妝出門,跟自己的朋友上下班,朋友工作的時候,她就在樓下的咖啡館里碼字。
大福是一個極不自律的自由撰稿人。上一個劇本,他計劃的時間是兩個月,最后花了八個月才完成。
好在他不太在意時間和精力的投入,大福說,做這行,如果太看重收益,堅持不下來。當然,這句話有一個前提—他與工作室的其他三位合伙人,每個人都有能夠養(yǎng)活自己的其他生計。
大福曾經(jīng)是一位連鎖餐廳的老板,事業(yè)最紅火的時候,飯店開遍了全國,不過它最終倒在了疫情之中。現(xiàn)在的大福把物質(zhì)看得很淡,轉(zhuǎn)而對內(nèi)心進行探索,他說:“如果你經(jīng)歷過一個月生活費五萬到十萬的階段,也經(jīng)歷過一個月生活費三百到五百的階段,那你對物欲就不會有那么高的追求了?!?/p>
不過,不是所有人都有大福這樣的心態(tài)。被問到是什么讓他持續(xù)保持創(chuàng)作的動力時,林欣浩不假思索地回答:生存壓力。
林欣浩是一位高產(chǎn)的暢銷書作家。從2009年到現(xiàn)在,他寫了一本諜戰(zhàn)小說、兩本美食食譜、五本社科科普讀物,題材涉獵佛學、東西方哲學和中國歷史。
因為不喜管束,2004年從吉林大學管理學院畢業(yè)后,林欣浩就成為了一位自由撰稿者,當時的想法也很簡單:“剛畢業(yè)時你不會思考我是誰,你只會想把這個錢賺了,這個月就活下來了?!?/p>
在知乎上,林欣浩的口碑很好,幾位出版社編輯齊齊夸他“非常自律,非常專業(yè)”,“家里從不斷電從不斷網(wǎng),真真不拖稿”。
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從年初到年尾,林欣浩沒有可以完全放下工作的休息時間,工作于他而言充滿了變數(shù),“你不知道下一單在哪兒,下一個項目在哪兒”,為了對抗隨時可能沒有收入的焦慮,他只能不斷工作。
林欣浩沒有交過養(yǎng)老保險,沒有退休金,有了孩子之后,他覺得自己的肩上的責任更大了,“不僅要把吃飯的錢賺出來,還要把未來風險的錢賺出來”。
林欣浩的書桌常年放著一瓶善存佳維片,為了趕稿,他常常用泡面應付饑餓的胃,攝入不足的蔬菜就用營養(yǎng)品來代替。
36氪發(fā)布的《2021當代年輕人熬夜報告》顯示,自由職業(yè)者登頂成為熬夜最嚴重的群體。無盡說,如果被派到一些熱點稿件,她就需要熬個大通宵。而以前上班的時候,遇到當天要發(fā)出的快稿,編輯會安排幾個人共同“組稿”,不至于熬夜工作到太晚。
一天深夜寫稿時,她突然感到心臟極不舒服,連忙在網(wǎng)上下單了速效救心丸。此后速效救心丸便成為了她桌上的必備,做自由撰稿人以來,她一共吃過三回。
她為自己想好了后路,如果以后不做自由職業(yè)了,就去考公務員。
在以前,寫字的人多多少少都認為自己與文化人沾點邊,年少的時候,林欣浩也有通過文字表達自我的強烈意愿。但到了現(xiàn)在,他更愿意形容自己是一個“優(yōu)秀的乙方”,什么工作都要搶著做。
做自由撰稿人的早期,他都在被動接受出版社或其他平臺的約稿。他寫的第一本書叫作《一個人也得下廚房》。當時,與出版社約好的作者突然跑路,編輯就找他救急。
林欣浩稱,在這個圈子里混,為自己找活兒干有兩種技巧,一是走社交路線,通過飯局、筆友會與出版社組織打交道,不斷擴大社交圈;二是盡力服務甲方,事事為甲方著想,“時間長了就有口碑,訂單就會越來越多”。他說這是一個笨辦法,但自己做不到前者,因此只能用笨辦法。
除了寫書之外,林欣浩還寫一些零碎的文章,最早的時候,他給雜志、網(wǎng)站寫稿,后來,那些雜志與網(wǎng)站漸漸消失了,他供稿的平臺變成了公眾號、APP,現(xiàn)在還做起了短視頻。
過去20年,文化產(chǎn)業(yè)的一大變遷表現(xiàn)為主要大眾媒介的劇烈更替,但歸根到底,對文字內(nèi)容創(chuàng)作的需求是不死的。林欣浩說,是那些站在行業(yè)前端的人幫寫作者擋住了風浪,“如果你是銷售、是運營,你會感覺到時代的浪一波一波拍過來把你打死,你爬起來,再把你拍死”。
動蕩年代往往英雄輩出,變化的同時也帶來機遇。林欣浩清楚地記得,成為自由撰稿人之后,內(nèi)容生產(chǎn)行業(yè)出現(xiàn)了三次風口。
第一次是網(wǎng)絡小說的興起,催生了一大批單年收入千萬版稅的網(wǎng)文作家。第二次是IP熱與粉絲經(jīng)濟,鼓動著影視行業(yè)源源不斷將熱錢投入小說版權(quán)的購買,再請偶像明星進行參演。第三次是知識付費的出現(xiàn),以羅振宇推出的知識服務類APP“得到”為代表。
2018年,恩寵趕上了知識付費紅利期的尾巴,她曾經(jīng)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做人力資源培訓,收入相當不錯。成為自由撰稿人之后,她寫得最多的是“聽書稿”與“拆書稿”。
聽書稿是將一本圖書壓縮為六千至八千字的稿件,拆書稿則根據(jù)章節(jié)對書進行拆分解讀,一本書的拆書稿通常在七到十篇。
這是一個快餐速食時代,現(xiàn)代人對獲取知識有焦慮、有渴望,但不愿為此花太多時間,或者說,沒有太多時間。如果有人把知識嚼碎了再吐出來喂哺給他們,那就再好不過。
網(wǎng)文很火的時候,林欣浩也想過寫網(wǎng)絡小說,他寫了很多小說大綱,都被一位業(yè)內(nèi)的朋友否決了。
他對這些否定沒有任何懷疑,他一直以寫出“好作品”為目標,在他的理解中,作品的好壞不以個人理想為標準,標準是銷量、曝光度與點擊數(shù)。
人們都說,站在風口,豬都能起飛,但多數(shù)人都踩不到那個點。對林欣浩來說,他最多只是坐在小船上跟著流量的波濤起起伏伏,風不吹過來,海浪也不至于將他打翻。
五年前,大學剛畢業(yè)的慌慌獨自來到上海,她素面朝天,穿著一件T恤與平底鞋,去參加曲瑋瑋工作室的面試。
那時,曲瑋瑋的公眾號還沒做多久。她們約在一家飯店,坐在對面的曲瑋瑋蹬了一雙高跟鞋,妝容精致,披肩卷發(fā),與一身學生打扮的慌慌形成了鮮明對比。
慌慌自然地喊她“瑋姐”。曲瑋瑋去衛(wèi)生間的間隙,邊上的合伙人好心出聲提醒:你不應該叫她姐,她年紀比你小?;呕怕犃耍闹懈俏逦峨s陳。
最令她震撼的是,曲瑋瑋在母親節(jié)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貼了一張截圖,上面顯示,曲瑋瑋給母親轉(zhuǎn)了一百萬人民幣。剛離開大學校園的年輕人,僅靠寫字就能收入百萬,在以前,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曲瑋瑋的例子一直激勵著慌慌,做成功的自由撰稿人,需要一點天賦,更需要一點運氣。在這個圈子里,所有人都隱隱期盼著一個機遇。
“佛系”如大福,也有自己的職業(yè)規(guī)劃,他希望寫的劇本最終能夠?qū)崿F(xiàn)影視化。至于個人生活,他只有三個要求:保持冥想、保持運動、保持讀書。
大福今年30歲,關于中年與老年會是什么樣,他不愿“想得太明白”,“我們只活一次,這一生怎么活,沒有任何人能想得好?!?/p>
(文中大福、慌慌、無盡、恩寵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