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侶
《美國工廠》記錄了美國“鐵銹帶”俄亥俄州代頓市的通用汽車工廠破產后,中國商人曹德旺來到此處雇傭當?shù)厮{領工人開設新工廠的過程,與此同時,一系列矛盾和沖突浮現(xiàn)。該片在圣丹斯電影節(jié)首映后,拿下最佳美國紀錄片導演獎,隨后被奧巴馬夫婦投資,由美國奈飛(Netflix)出品,于2019年8月21日在美國上映。該片聚焦底層勞動群眾,提供了對于勞資關系、中美文化交流與沖突、制造業(yè)的變革、勞動異化、自動化與失業(yè)等社會問題乃至全球問題的討論空間,引起全球觀眾熱議,最終斬獲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獎。
2009年,導演史蒂夫·博格納和茱莉婭·賴克特拍攝的《最后一輛車:通用王國的破產》記錄了全球化時代,美國實行去工業(yè)化政策,將工廠搬到發(fā)展中國家,并由此帶來的本土失業(yè)問題。而2019年的續(xù)集《美國工廠》呈現(xiàn)的是在美國鼓吹“制造業(yè)回流”,以彌補全球化時代美國精英階層和普通群眾間裂痕的背景下,一家中資“美國工廠”中發(fā)生的一系列沖突與危機問題。為了避免意識形態(tài)先入為主與價值偏見影響,導演采用了直接電影式的觀察形式,在中美文化沖突、“工會”制度之爭等問題上平衡雙方的話語表達,展現(xiàn)出客觀、立體、多元的現(xiàn)實狀況,揭示了在制造業(yè)衰落以及全球化的趨勢下,普通勞動者面臨貧富差距加大、勞動異化以及被機器替代的失業(yè)危機等問題,生存空間被進一步擠壓的境況。該紀錄片將這些問題展現(xiàn)在公眾面前,使得這些沖突與危機以及底層人民的生存問題被看到、被正視。
《最后一輛車:通用王國的破產》記錄了2008年金融危機背景下,通用汽車公司關閉其在代頓市的最后一個工廠,導致當?shù)卮罅抗と耸I(yè)的過程,展示了汽車制造業(yè)的沒落與衰敗以及“鐵銹帶”工人面臨的失業(yè)危機。同樣是聚焦“鐵銹帶”代頓市工廠里的故事,《美國工廠》可以看作《最后一輛車:通用王國的破產》的續(xù)集。2015年,中國商人曹德旺看重美國本土的政府補貼、物流等優(yōu)勢,將工業(yè)版圖擴大至海外,甚至在美國建立了中資“美國工廠”,為當?shù)貏?chuàng)造了大量的就業(yè)崗位,“反哺”美國“鐵銹州”的制造業(yè)。
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隨著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的戰(zhàn)略決策,拉美國家因遭遇債務危機而被迫接受新自由主義結構性改革措施,以及蘇東解體,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加速①。伴隨著全球化的進程,以貿易自由化、價格市場化和私有化為原則的新自由主義也在全球范圍內大行其道。國際投資、跨國公司、國際貿易、國際金融的崛起,使全球范圍內的生產要素得以整合。但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也夾雜著復雜的社會問題。跨國公司為了降低勞動力等方面的成本,將勞動密集型制造業(yè)搬離美國,轉移至勞動力與原材料成本低廉的發(fā)展中國家,導致美國產業(yè)空心化以及大量的工人失業(yè)②。正如《美國工廠》中美國工人尚尼在講述失業(yè)時說:“那時我的孩子想要一雙運動鞋我就會去買,現(xiàn)在不能這樣隨性了,我們失去了房子和車子?!?/p>
跨國公司和大企業(yè)在全球化中獲利,但普通民眾的收入沒有提高,還面臨工作、教育等機會的擠壓,社會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美國夢”離普通人越來越遠,精英與底層群眾的分歧越來越大。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曾說:“‘全球化’掛在每個人的嘴邊。這個風靡一時的字眼如今已迅速成為一個陳詞濫調,一個神奇的口頭禪,一把意在打開通向現(xiàn)在與未來一切奧秘的萬能鑰匙。對某些人而言,‘全球化’是幸福的源泉;對另一些人來說,‘全球化’是悲慘的禍根。然而,對每個人來說,‘全球化’是世界不可逃脫的命運,是無法逆轉的過程?!雹?/p>
近年來,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掀起一股逆全球化浪潮,正是為了應對各種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全球化將走向何方尚未可知,但當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主導下的資源不平等分配與階層差距擴大等問題值得警醒與反思。
福耀工廠開始建立之后,當?shù)卣约叭藗儗π鹿S的期待在影片開始部分用影像展現(xiàn)了出來。大量求職者來投遞簡歷,工廠前的路更名為“福耀大道”,黑人員工邀請曹德旺參加燒烤聚餐。叉車操作員吉爾由于這份新工作得以承擔自己的公寓費用,不用再寄居于朋友家的地下室,新的生活令人充滿了向往。但是隨著工業(yè)生產線的正式投入運行,沖突也逐漸顯現(xiàn)出來,包括人身安全、工作強度、管理方式等問題在“工會之爭”上集中爆發(fā)。
題材決定了這個故事會有大量的沖突和矛盾,包括文化、民族、意識形態(tài)等問題。如何對沖突雙方進行平等的展示,而不帶有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是難點也是《美國工廠》的亮點。相較于2009年的《最后一輛車:通用王國的破產》所采用的直接電影式的方式,包括拍攝者的采訪、介入式地引導出被采訪者內心的真實狀態(tài),并插入新聞資料的證據(jù)式剪輯手法,在《美國工廠》中,導演按照事件發(fā)生的順序連續(xù)性剪輯,并采用更為客觀、隱去采訪痕跡的觀察形式來呈現(xiàn)在福耀這一跨國企業(yè)里中美職工的態(tài)度和行為。片中避免全知式的解說詞的運用和引導,而用被拍攝者的自我陳述來替代解說詞,拉近了和片中人物的距離,觀眾由此產生與被拍攝人物的交流感和心理接近性。盡管從其中一些員工的自我陳述以及工廠老板曹德旺最后的“內心剖白”中能看出有隱性訪談的痕跡,但是隱去了提問者的聲音和身體,提供了一種第一視角的旁觀體驗,純粹展現(xiàn)被拍攝者本人的想法狀態(tài),形成了一種相對客觀的視角。
紀錄片不是一種單純地記錄社會現(xiàn)實的形式,不是對現(xiàn)實的復制,而是再現(xiàn)。雖然拍攝者盡量采取客觀的角度,不干涉被拍攝者,但是剪輯、聲音、影調等一系列視聽元素都透露出作者的邏輯、論點或立場。盡管如此,《美國工廠》依舊獲得了大量的客觀評價,原因之一就是導演在面對中美爭議內容時,為了避免立場偏頗、文化偏見等問題,給予了中國工人和美國工人相同的表達機會,避免了話語失衡。該片對中國工人和美國工人的工作和生存狀態(tài)均進行了呈現(xiàn),在涉及價值觀與文化認同沖突時,也給了雙方同樣的表達空間,平衡雙方的話語,向觀眾展現(xiàn)多方的視角。對于曹德旺這一利益至上的資本家形象,在影片的結尾部分仍然以自我陳述的方式表達他對追求效率與環(huán)境破壞的反思。導演沒有刻意美化或者丑化人物,沒有對他直接進行道德評價,而是展示了人的復雜性、多樣性、矛盾性,呈現(xiàn)了開放的話語空間。正如《美國工廠》導演史蒂文·伯格納所說:“這部電影沒有主角,它呈現(xiàn)的是一個整體。故事中有美國人、中國人,有管理者,有工人,他們屬于不同的種族,有不同的文化背景。我們希望通過很多個體形象的塑造,展示這個世界的樣貌。”④
“我們如何對待人”是紀錄電影制作倫理的根本問題。比爾·尼科爾斯說:“行動依據(jù)的是價值觀,而價值觀又從屬于懷疑。生活,同概念、類別一樣瀕臨危險境地。理解,就好比是批判性意見,影響到(最終)的解釋、政策和解決方案。紀錄片中的社會演員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而不是賭注。”⑤
除了對制造業(yè)危機的展現(xiàn),《美國工廠》更珍貴之處在于把鏡頭對準了普通工人。他們的形象從美國去工業(yè)化與全球化浪潮中身不由己的勞動者變成一個個清晰的人。像叉車工吉爾一樣希望擁有一個自己的公寓而不用寄居于地下室的美國工人們,都懷揣著能夠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有尊嚴的生活的美好愿望,卻在企業(yè)家“生產速度”的要求下,面臨著超出其承受能力的工作強度。在工廠嘈雜、閉塞、充滿安全隱患的工作環(huán)境中,他們被異化為工業(yè)流水線上的一顆顆螺絲釘,和《摩登時代》里卓別林飾演的裝配工人一樣,在流水線的支配下疲于奔命,淪為機器的奴隸,甚至走向精神錯亂。
在19世紀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之時,馬克思就已鞭辟入里地指出,資本的逐利性促使資本家追求機器自動化,進一步提高生產率,來獲取工人更高的相對剩余價值。而提高生產率的最終趨勢就是,機器替代人工,工人失業(yè)。主管羅伯就是這樣一個因為操作電腦太慢而被“優(yōu)化”掉的勞動者。在《美國工廠》的結尾里,曹德旺視察工廠時,管理人員匯報:“我們希望7月或8月以后把這些人去掉,我改成機器在那邊磨,現(xiàn)在沒辦法,因為他們太慢了。”
失業(yè)是資本逐利性帶來的沉重后果,這個后果也將由勞動者自身來承擔。實際上,失業(yè)是個全球性的問題。影片最后,字幕提示觀眾:“到2030年,全球3.75億人將被迫重新尋找工作崗位?!边@印證了美國工人來到中國福耀集團參觀后所說的話:“我們是一個大星球,一個有些分裂的世界,但我們是一體?!睙o論中美,勞動者都面臨著被機器替代的危機。“技術進步對就業(yè)的影響從第一次工業(yè)革命起,至今已有近百年的論證,至今難以形成一致的結論。”⑥當前,人工智能等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使得“機器換人”的爭論又回到大眾的眼前。“如何對待人”,不僅是紀錄片探討的問題,更是社會發(fā)展和技術進步引起的結構性變革。
盡管《美國工廠》沒有采用“指出問題所在——提出解決方案”的敘述模式,僅僅是呈現(xiàn)拍攝者所看到的問題,但是,正如比爾·尼科爾斯在《紀錄片導論》中指出,紀錄片不直接對著觀眾說話,通過視角的選擇這一“間接說話”方式,讓人感覺影片正在對現(xiàn)實世界的面貌和性質提出某種看法。它提供的不是公開的指導,而是某種觀點或建議:“這是我們觀察世界的一種方式,你覺得如何?”⑦同樣,觀眾對紀錄片的期待并不僅僅是文獻式的記錄,而是期待看到指示性呈現(xiàn),而這種期待帶有清醒話語的特征。這種清醒話語是“行動與干預、權力與知識、期望與意志的傳達媒介,直接傳向我們居住和共享的世界。像其他話語一樣,紀錄片主張‘處理’現(xiàn)實世界,并且擁有干預世界的能力,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看法”⑧。從這個意義上看,紀錄片《美國工廠》的社會意義就在于,通過代頓市福耀工廠這一典型樣本,將勞資關系、制造業(yè)衰落、全球化的利弊、文化的沖突、自動化與失業(yè)、人的異化等議題在濃縮的時空影像里集中呈現(xiàn),引起重視與反思,最終被解決。
注釋:
①李其慶.全球化背景下的新自由主義[J].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3(05):4-18.
②羅皓文,趙曉磊,王煜.當代經(jīng)濟全球化:崩潰抑或重生?——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分析[J].世界經(jīng)濟研究,2021(10):3-12+134.
③[英]齊格蒙特·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M].郭國良,徐建華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1.
④崔瑩.專訪《美國工廠》導演:片子內外發(fā)生的事情完全出人意料[EB/OL].谷雨計劃-騰訊新聞,2019-09-23.https://mp.weixin.qq.com/s/WZHyuV37PgG3jI3 DuJfYVw.
⑤⑦⑧[美]比爾·尼科爾斯.紀錄片導論(第2版)[M].陳犀禾,劉宇清 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6:256,76,37.
⑥王君,楊威.人工智能等技術對就業(yè)影響的歷史分析和前沿進展[J].經(jīng)濟研究參考,2017(27):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