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玉玲

我從來不覺得童話是可以拿來騙人的。我喜歡格林。格林就是那個給我講故事的人，在村子里的人都罵他騙子的時候，我也相信他是一個騙子了。我大罵他，格林，你個騙子！后來他的名聲實在臭了，就去外邊打工了，聽說在工地上做一些危險勞累的工作，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改過自新。我希望他改過自新。如果他是好人格林，那么我還想聽他講故事。

格林給我講過很多故事，一些故事是假的，比如他說他是玄奘的曾曾曾曾孫，咳，不提也罷;一些故事是真的，比如后山的兔子開大會商討逃離我村，提了讓人傷心。其實他講的故事我都忘得差不多啦，畢竟格林這個人，就跟童話一樣，好多年我都沒見過了。

現(xiàn)在我有了一定歲數(shù)，心態(tài)好了很多，偶爾會在電腦上打打字，打字的時候總會想到童話，童話給我?guī)砀窳?。格林出現(xiàn)在我心里，揮之不去，怪可憐的，也挺無奈。索性我就把他寫下來，雖然不欠他什么，但是有時也總覺得欠了他什么。欠了就要還，還完了就不再虧欠。這樣想著，感覺這事倒像一筆買賣，心里感覺挺對不住格林的。

我不會編故事，我只是個幾百流的文學愛好者。只知道月黑風高這樣的開頭，讓我編什么引人入勝的開頭我實在沒有頭緒。好在格林這個人不講究，所以我說他是一個真男人，頭發(fā)我形容不了就直接按上邋遢，樣子我形容不了就直接按上猥瑣，身材我形容不了就直接按上榕樹，我鄉(xiāng)里的榕樹都是奇形怪狀的，對，奇形怪狀這個詞很適合格林。

奇形怪狀的格林到底是不是我的家鄉(xiāng)人還并不好說，畢竟我鄉(xiāng)里那條河是很漫長的，河流的漫長總讓人想起歷史的漫長，漫長的歷史里一個婦人或者老者，或者其他什么人把一個裝著嬰兒的木盆放進水里。這就是格林漂流記的故事。

記得當時他給我講的時候臉上是面無表情的，我不知道臉上面無表情是不是一個病句，但他確實是個不太會掩飾情緒的人，我只記得他并不討厭這個故事，他總是娓娓道來那些如青煙一般飄浮的往事，如今想來倒像打水漂。

那時有很多霧，我們在冬天的傍晚坐著，那時因為格林漂流記的故事我一度懷疑格林是有錢人的后代，只因為一些原因流浪在外，總有一天，他的有錢親生老爹會來把他帶走。我那段日子只顧一心一意想和他處好關系，心想到時他走，肯定不會虧待我們這些朋友。我以為我們分開后他會給我寄很多很多錢的。包括現(xiàn)在，我都在等著他哪天發(fā)家致富會回來找我，盡管我現(xiàn)在已經不太可能會答應他一些事了。

最大的可能是格林已經死去。一個人選擇杳無音信真的需要很大勇氣。我不知道誰逼迫他下了這么偉大而違反人倫的決定。其實這并不違反人倫，我心里知道。他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格林讀書成績優(yōu)秀不優(yōu)秀我根本不知道。但他就是比所有人聰明，因為他是我的偶像，一個聰明透頂?shù)娜说呐枷?，必然也聰明透頂。我的理論就是固?zhí)，我用固執(zhí)打敗過許多人。作為格林的粉絲，我覺得他有必要聰明，我固執(zhí)地認為他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所以他可能就是人們說的學霸。盡管他初中沒讀完，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學歷真的能證明人聰慧，那么我這個女主人公為什么還混得如此之糟？如果格林真的不聰明，那么這個時代為什么還能繼續(xù)在發(fā)展？但他聰明過頭了，我們那時感到很失望。那時的我們會那么失望而不是同情是因為大家忽略掉了什么。

比如他養(yǎng)父母的情況。我印象中的小時候是個久遠的年代，那個年代的人似乎都很窮。但人真的很難一直窮下去。但格林的養(yǎng)父母可以。為什么？除了他那個患有精神病的養(yǎng)母，他不是還有個四肢健全的養(yǎng)父嗎？為什么他的養(yǎng)父死的時候恰好是我和格林關系最好的時候？這就是格林偷雞的故事。

那時候，偷雞是一件沒法原諒的事，比偷人還令人毛骨悚然。格林偷雞肯定是夜間干的事，他肯定在白天觀察好了的，他肯定有所計劃，他肯定把逃跑的本事練好了的，他肯定以為天衣無縫，他肯定以為自己會全身而退！

他偷雞被抓終于成了家喻戶曉的事。偉大的格林突然一下子變得極為有名起來。平時大家對他身世的憐憫此刻突然變成了他罪加一等的誘因：我們都這么憐憫你了你為什么還不學好！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那么多事，只覺得格林變成了偷雞賊，我肯定得站對立場。

其實一個小孩子的立場并不重要，但小孩子往往并不這樣認為。

所以我主動成了格林不共戴天的敵人。反了，說反了，唉，是我，是我主動成為格林的敵人?？龋孟襁€是說反了。算了。為什么不共戴天？這是我后來領悟的，我覺得只要是朋友的背叛，都是不共戴天的。對不起，一個狹隘的文學愛好者，真的難以胸懷寬廣，她的理論有待提高，希望大家諒解。抱歉，格林。

我說抱歉的原因是那年正值雨雪當?shù)?。記憶中的冬季是無數(shù)場大風雪組合起來的暖烘烘的棺材。那是個經常死人的季節(jié)，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不吉利。如果以后我也會死，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勇氣死在夏天，死在冰天雪地里和死在陽光里的差別，就像人死了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一樣。

這么說來，倒是格林幫了他養(yǎng)母的大忙。他養(yǎng)父既然是秋天死的，那么他養(yǎng)母在冬天又怎么可能安生？二十多年的生活伴侶突然消失，會讓一個神經病有多么失落瘋狂并沒人關心。但格林清楚地知道自己母親病了?？墒撬彝剿谋?。所以他需要一只雞?？偹闼ネ盗恕?/p>

現(xiàn)在回過頭來我們都知道一只雞解決不了所有問題，哪怕兩只也無濟于事。沒有人去想為什么格林不去借，因為大家都會拒絕一個孩子對他的精神病母親的孝心，不是不相信，而是憑什么。以我母親為例，她是非常愛吃雞的?？煽v使她這般愛，也只有過年時才能吃。雞在我們那兒太寶貴了。怪不得格林會覺得一只雞可以治好他母親的病。

可現(xiàn)在回過頭來我卻覺得格林的目的并不是那只雞。因為在格林小打小鬧的人生中，我聽到了太多他惡劣的行徑，但大多為風聲。沒人有證據(jù)證明格林是個壞孩子。只有我知道，因為他的故事曾有幸被我聽到，而說出這些的人，真的是格林。所以他不可能會被抓到。

所以肯定是這孩子自首了。我猜他肯定是借被抓來說出自己母親生病。如果是正常情況的格林，沒人會關心他母親是病了還是怎么樣子，但現(xiàn)在是偷雞賊格林，情況又不一樣了。大家熱熱鬧鬧跑到格林家，終于發(fā)現(xiàn)他母親果然病了。大家都有些意外。村主任當即就表示愿意捐出一只雞來幫助格林母親。其他村民也拿出來一些糧食，但并不多。所幸村里的醫(yī)生，應該是個有胡子的老者，哎呀，忘了他的樣子了，他可是好人??！他開了些藥，總算讓格林的母親死在了來年的春天。這恩情不知格林報了沒有。

不管報沒報，我那時都清楚格林恐怕要成大孝子了。我不禁后悔，當初不該罵他。可情況并不是這樣。我并沒有后悔。因為他還是偷雞賊。村里的人罵他，排擠他，村主任甚至說要把他趕出村子。我知道格林是為了他母親，可是他不該偷雞啊。雞在我們那兒太寶貴了。

也許是這個原因，所以那時候做“雞”的人沒有現(xiàn)在多。格林說起阿花，有些恨鐵不成鋼。他明明也還是個十多歲的小屁孩，怎么表演得那么老成，像是我那巴不得我每次考全班第一的老父親？把格林比作我父親真是有些莫名奇妙，格林爸爸？哈哈，怎么可以這么說？我真是瘋了。說起阿花，她是我們村的老姑娘，近四十歲還沒嫁人，她一個人孤單單的，母親說她是個臟女人，后來聽格林說她是年輕時被人玷污了。

后來就自暴自棄。不過不知她為什么和格林混成了好朋友，就像我不知道格林為什么和她會混成好朋友。不過我并不嫉妒，因為我聽到的許多故事都是格林從阿花那兒聽來的。那時我們村的阿花是進城最頻繁的人，她有掙錢的門徑，村里聰明的人都能猜到一些，但也沒有證據(jù)。但阿花被人玷污過是確認無疑的事，因為那晚借宿她家的陌生人進了派出所。

我那時嚇壞了。我萬萬沒想到格林會和我說這樣的事。那段日子我都很怕出門，一想到陌生人會像玷污阿花一樣玷污我，心中不免一陣恐懼。

格林和我坐在山上。山很高，得爬很久，但有他在我不怕。我那時太愛他了。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愛。我感覺他比村里所有的男人都帥，這世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趣的人了。所以我天天跟著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到處去逛。每次被媽媽罵得狗血淋頭，都哭得痛徹心扉，第二天又什么都不怕的去找他一起上學。我們就像一對可愛的兄妹，那時還不敢手拉手，但我們都想這樣做。阿花知道這件事，還笑著說，你們真好玩。

那時確實很好玩。我們爬上高高的山崗，遠方有此起彼伏的云朵。山太高了，我們仿佛置身云層，那種夢一樣的潔白，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我的意思是說并不美好。因為我知道格林那時就想跳下去。我趁著時機拉住他的手。他笑著看我，喊出我的名字，琳琳。我說你不許死，他說他不會的。

他還帶我去了很多地方，我一個人根本不敢走那么遠。我總是想山那邊是什么，現(xiàn)在格林帶我去看了山那邊，山那邊還是山，書上說得真不錯。但我非常感謝格林，因為我看到一座新的山。新的山讓人開心。就像那時格林穿著他那件學校發(fā)給他的，外邊捐給我們貧窮學生的新衣服站在我面前時，我的那種開心。我說格林你總算穿新衣服了，他有些不適應，第一次傻笑著站在那兒，我那時就知道這孩子夸不得。

唉，他傻笑的樣子真像個老實敦厚的孩子。但你們真的不了解格林，他帶著我跋山涉水去偷別人辛勤種出來的地瓜時，真不像個三好學生的樣子。他背后說長道短地指摘村里這個那個大人的種種是非的行為讓我覺得他有些痞子英雄的影子。那些壞壞的英雄，痛改前非的時候，會不會就像格林一樣，低著頭跪在地上，如同一個事跡敗露的偷雞賊？

但阿花真的不該就這樣死掉。格林眼睛里突著火，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的眼眶流下。他晃著我的身子，朝我吼。我抱著他，像抱著一只受傷的狗，我不喜歡狗，但那天，我抱了格林好一會兒。我松開他還是他掙開的，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他親了我一下，他居然在阿花死的那天，親了我一下。他莫非真是個流氓？我那時真怕他學壞了。

他后來給的解釋是那天我太像阿花了。他不敢親阿花，就親我了。我踹了他一腳，罕見地說了聲老娘才不像死人。我從來不會說老娘這樣的臟話，感覺像是自己沒讀過書，沒做過語文課代表似的。并不是每個做過語文課代表的人素質都很高，只是因為我就做過語文課代表。他說他有一天會報仇。為誰？為阿花！

阿花上吊死的那天就是陌生人第二天從牢里出來的日子。那個男人我見過，笑得像個太監(jiān)，說話陰森森的。他每次看向我，我都感覺像是夜晚一個人走過無人的竹林，冷風嘩嘩，后背刺骨。這樣的人為什么不能槍斃？我長大后都沒得到答案。

阿花的葬禮我們都沒去參加，據(jù)說辦得很寒酸。阿花是個有錢人，可阿花的錢在她的葬禮上一次都沒出現(xiàn)。其實那天除了我們，村里人都沒去，因為阿花家沒有邀請任何人。阿花下葬的地點是一塊貧瘠的土地，以前從未有人把人葬在這里。阿花孤零零的。格林點燃了一根煙，遞給阿花。阿花接過，她的碑很小，就像我們見過的她的那雙小手。碑有些涼，我們在她墳前低低哭著。

格林摟著我的肩膀，叫我別傷心了。我笑著說好。我們就這樣迎接完了阿花的死。其實每個人都會死的，格林提醒我。我應著他，嚴肅告訴他我們得活久些，他問為什么，我說來日方長嘛。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來日方長是什么意思，就是覺得以后肯定還有很多好玩的事。所以格林才會說阿花不爭氣。

不提不爭氣的阿花了。因為沒多久春天就來了。萬物抽芽瘋狂生長，格林母親的病越發(fā)厲害，快要把人擊敗。可憐的格林無計可施，一天天在家里唱歌。唉，他有時就像個瘋子。他唱我們的祖國是花園，他唱萬泉河，他唱孫悟空，他唱觀音菩薩，他唱如來佛。他唱玉皇大帝，他唱太上老君。他那時真的求了很多厲害的人物，可是天上地上的人都不應他。他真是絕望至極，但總算沒有破口大罵。所幸他母親適時死了，不然他肯定會瘋。

格林母親死了，村里人都來幫忙處理后事。大家都知道格林沒錢，紛紛捐款。村民的熱心不僅感動了格林，還感動了我。我把我存的零花錢全部拿給格林，格林忘記了說謝謝。他怎么可以覺得是理所應當？我念在他母親逝去的份上，沒有把話挑明。

現(xiàn)在我的筆累了，其實是那幾根不爭氣的手指酸了。關上電腦，我站起來，去廚房喝了口水。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個水電工。水電工的樣子不好形容，有點像韓劇里讓人踏實的邋遢大叔。鄰居小紅是個大學生，前些日子屋里電路壞了，請來的人就是我口中的這位水電工。此后不知為何，他們并沒有就此中斷聯(lián)系，反而在近些日子來往頻繁起來。單純的女大學生，惡心的老少戀，我看著自己已經微垂的乳房，搖頭晃腦起來。我太多管閑事了。

有時我恰好出門，會遇見水電工提著菜，我們在樓道相遇。他大概也知道我是鄰居，笑著招呼。我也微笑著點頭示意。就此路過，再無交流。

我不知不覺大病了一場。因為這水電工太像格林了。但這個男人的名字和格林沒有任何關系，這是小紅發(fā)著誓告訴我的。那么是我這個中年大嬸太寂寞了嗎？

菜市場里有很多菜。如果我是個詩人，那么我看到所有的新鮮蔬菜都會覺得看到了新鮮的死人。歌頌或者怒罵是詩人的常態(tài)，我覺得他們就像神經病。如果格林成為一個詩人，我絕對不會再與他相認。我會覺得他甚至不如那個水電工。所幸那些詩歌雜志上并沒有格林的大名，而世界上的人，雖然都會把我的格林與德國那個格林弄混，不過這點我并不生氣，因為他們都愛給孩子講故事。但格林的故事只是比格林的故事更加傷心罷了。我希望他兩個好好的，如果遇到了，希望雙方不要為一個名字而吵架。

我是來買黃瓜和土豆的。至于肉，好些日子沒胃口了，做起來也麻煩。菜市場人頭攢動，我擠啊擠，終于擠出來啦?？粗鴦偛懦鰜淼牡胤?，現(xiàn)在又站滿人，會覺得莫名的悲傷。人活著只不過是在重復別人的活著。提著菜，回家時經過幼兒園，想到里面還有那么多等待著長大的孩子，不禁潸然淚下。孩子啊，要么就一下子長大，要么就永遠別長大。因為成長的過程，就像被撕裂一般。個人之見，難免偏頗，抱歉。

水電工還在小紅的房里待著。這是個游手好閑的水電工。星期天，小紅沒課。天上有太陽，街上有陽光，人群在屋子下方噴吐噪音。天藍，有棉絮白云，幾個孩子追逐打鬧，飛機長長的影子在天際，陽臺有我的白內衣，空氣薄荷味。我打開電腦，繼續(xù)寫格林這個可愛的人。

格林母親的葬禮算是小小的風光大葬，比起阿花來。他把他母親安置在父親身邊，一起交給這片看不透的土地。那天，他滿懷激動地看向村民，身無分文的格林想磕頭感謝大家的好意，但被冷眼所拒。村主任走過來，委婉地說他還是一個偷雞賊。我萬難理解人們?yōu)楹我@樣對待我的格林，哭著跑向大河。格林追著我，他明明跑得比我快，為什么他要一直追著我，不把我趕上，不把我超越，就那么一直追著我？

大河波光凜冽，魚群在水底不露聲色。我止住。格林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一言不發(fā)。我還在站著，沒有說話。天氣變得柔軟。他用手打了下我的腿，叫我坐著。我坐在草上，屁股出奇的舒服。格林說沒關系，我知道他難過。我挪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可以說什么。我感覺自己比他更走投無路。

后來那個陌生人也死了。掉下一個懸崖，摔死的。這事格林從來沒和我說過。我覺得和他有關系。陌生人的暴斃對村里來說是一件喜事，大家敲鑼打鼓，四處奔走相告。大家后來商論，覺得那個懸崖為村里除了一害，故特做錦旗一面，掛在最高的一棵樹上。后來大家怕錦旗風吹日曬會壞，便又綁了把傘遮住風雨。可樹難免會搖晃，故而籌錢修了座廟。樹和錦旗留在這座密不透風的廟里，被保護著。它們會一直安全的，村民們堅信。

這世界總是一報還一報。格林被村民們排擠得越來越厲害。大家總覺得在他母親喪事上吃的虧得在他身上找回來。那么出了大力氣的村主任更是吃不得大虧了。他揚言三個月內要把格林趕出村子。呀，這哪來的土皇帝，大家明里罵著，心里卻暗暗期待著村主任的手段。那時候能當村主任的人都是很厲害的。我母親最怕這位村主任上門，因為只要是村主任來找誰，準沒好事，絕對是村上的重大任務又要交代下來了，但是可千萬推脫不得，不然以后小鞋有得穿，哪怕是我們家也一樣。意思就是說，村主任拍板決定的事，只要是我們村子的事，基本那就是定了。換句話說，如果村主任要把我許配給他兒子，估計這事八成也會成。所幸老家伙沒有兒子。

那么我的格林怎么辦呢？他可算是遇到大麻煩了。他當初就不該偷村主任家的雞的。這缺心眼的家伙，哪怕他來偷我家的也好啊，大不了就是我媽罵罵他啊，我媽是做不了把人趕出村子這么厲害的事的。她就只能在家欺負我和我弟弟。對于格林，她不敢動手，也不會背后使絆子的?？纱逯魅危鞘莻€小氣得不能去氣一丁點的人吶！格林這個傻瓜。

雖然罵他，但我心里知道格林必須去偷村主任家那只雞，只有那只雞才能救他母親。只有村主任家的雞被偷了，大家才會看過來。同樣的，只有村主任家的雞被偷了，大家才會幫助他母親，灰胡子醫(yī)生才會主動來他家懸壺濟世。我那時之所以站出來罵他，是因為村主任是我二舅。我二舅疼我，如果我給格林說好話，格林肯定會被我二舅狠狠欺負。如果我和他成了階級敵人，我二舅會稍微寬心。所以怪我，是我不該后來和格林這個偷雞賊繼續(xù)往來，因為這肯定被我二舅看在了眼里。

所以格林辛辛苦苦種下的莊稼被村主任晚上偷偷拔了。格林隔天夜里也去拔了村主任家的莊稼。所以格林家里的房子半夜著火，緊接著是村主任家。第三天他們直接就在馬路上打起來了。那時候格林已經是個大高個子了，而我的村主任二舅已經老了。村主任被格林打倒了，這種沒臉面的事真的就這么發(fā)生了。唉，大家大失所望，覺得村主任這些年手段生疏了很多，居然被格林這樣一個毛孩弄成這樣。他的威嚴算是丟了大半。

但格林真的混不下去了。因為村主任這樣的人是不能被打的。那不是他姓黃的一個人的臉面，那是全村人的臉面啊。那時候如果有個人跑過來和我說，喂，你們村村主任被打了，不管那個村主任是不是我二舅，不管他是因為什么事，為了在以后的人生里不低人一等，我都得像個紅衛(wèi)兵一樣去保護他。格林成了全村人的敵人。我二舅鼻青臉腫，我心疼得不得了。我心里恨死格林了，我跑到他家，推開他家的門，用我的小拳頭狠狠打在他的大胸膛上，聲音砰砰響，他面不改色，估計是憋著的。我估算著我那幾拳至少可以打得他抱頭痛哭，但他冷眼旁觀，一直沒還手。直到我打累了，他才喊我回去。我丟下我二舅擦臉剩下的膏藥，頭也不回跑了。

我和格林剛認識那會兒，很早很早。只能這樣說了，因為我也忘記是幾歲了。我只記得他一直比我高很多。那家伙，他父母還在的時候，我母親每天逼著我向他學習。其實他真的是個好孩子，他父親一直有病，母親神經又敏感，家里的活他能接過的都接過了。當我們去田野里捉泥鰍的時候，他還挑著小糞桶，一晃一晃地去澆他家的菜。我們都說他是臭格林。他從來不和我們計較。

我不想罵他，一次都不想。我心疼他還來不及。他太可憐了，但又那么厲害。同齡的孩子只會玩，而他已經會做大人的事了。格林就是個大人，在我眼里。我很早就覺得愛情在我心里發(fā)芽，我春心萌動的日子是太過于早了。格林把我當個孩子，我就是他的一個小妹妹。但他知道我很聰明，我不是笨小孩。我被格林背著，從高高的山上回來，我的腳不爭氣，它讓格林辛苦，我恨它。格林說他背得動，我又不是個胖女孩，他肯定背得動。天黑掉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在他背上看星星，我一直找不到他們說的那條銀河，格林那么聰明的人肯定能給我指出來。那時我會感謝他，或許我會偷偷地親他，只是像風那樣輕輕地親，不讓他察覺，否則我倆都會害羞的。

他其實并不是經常帶著我玩。他很忙，只有閑暇的時候才會來找琳琳。琳琳這個名字好年輕啊，好多年沒人這樣叫我了。坐在電腦前，我發(fā)起呆來。格林被放在一旁，我走到書架旁，翻開《格林兄弟》，里面有張泛黃的紙簽。我輕輕把它取出來，小心慎重的樣子讓自己都想笑。紙片上是格林的名字和他的生日。是今天，我記得。我怎么能忘記呢？我的伙伴，他如今在哪里？

這些年他真是一點消息不給我。聽說他來到這座南方小城，我便也來此定居下來。我也沒去找他，我相信我們在一個城市的話，肯定能遇著。好幾年了，我對于冬天的敏銳越來越弱，很多時候，得等到葉子落光了，才能恍然這是又一冬。格林是不是又穿著薄薄的衣服，躲在他家的火爐旁，怎么都不出門？不，他已經離開了他的火爐。他如今是否還懷念他的火爐，我不知道。我已經不了解他了。

村子里的人越來越針對他。他混不下去了。他告訴我。我無能為力地看著格林，我去求過我二舅了，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我母親讓我不要搭理格林。我一去找格林，村里的小男孩就丟石子打我。好幾次我都被打得哇哇大哭。我母親過來把他們趕走，又把我領回家狠狠痛罵一番。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和格林有緣無分了。好在他還沒有膽怯，好在他一直那么勇敢。餓肚子的格林偷雞摸狗，飽一頓餓一頓。他這樣怎么能長身體呢？他一天天瘦下去，終于變成竹竿似的孩子。他再也打不贏村主任了，他這個樣子，連孩子頭大家都不讓他做了。他終于孤家寡人，除了我，那時，他和誰說話都得費力。

他索性就沉默寡言起來。他再不是那個談笑風生，有許多故事可以給我講的格林了。我失落，失魂落魄。我覺得生活一下子無趣起來。我開始討厭格林。不講故事的格林還有什么用？我開始不理他。他終于害怕了，用他干裂的嘴唇一個字一個字給我講故事。他餓了，我就去偷我家里的東西給他吃。那時我還是很開心，我不能接受他成為一個一言不發(fā)的人。我不能讓他活潑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死去，我要他一直在我旁邊說個沒完。我簡直把他當成了一個說故事的機器。我太自私了，原諒我，格林。

可憐的格林終于輟學回家。那時出去打工的阿斌回村有事，在家待了段日子。阿斌和格林是好朋友。阿斌讀完小學就沒讀了。好成績的格林如今也沒讀了。他們在一起談了很多。所以格林告訴我他要出去打工了。他就是簡單地告訴了我，第二天就不在了。此后我再沒見過他。我不相信事情會這么過去。但不知什么緣由，我真的就再沒見過他了。

甚至連那個叫阿斌的男生，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我記不起阿斌這個人，只是我的母親說他是格林的好朋友，只是我的母親說格林和他一起去打工了。這些年我每每問到格林，她總是說他混得很不好，在工地，或者臟亂的場子里，做著很苦很累的活。我一直在等他來見我，好些年我都不敢去見他，怕他不認我了。我母親說他在這個城市，我也就來到了這個城市。但我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像格林，他們人好多，我問過，真的問過，但他們都不是。我問他們認不認識格林，他們只認識德國那個格林。我的那個格林沒有一個人認識。

他肯定改名了。格林這個名字太有名了。他肯定怕別人笑他，所以他才改名了。他改了什么名字呢，為什么他一直不來找我？我一直讀書，考上大學，曾有一份好工作。這些本該格林也有的東西讓格林遠離我了嗎？我大哭起來，捏緊那張有格林名字的小紙條。伏在書桌上，外面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下來。冷熱交替中我想大病一場。他為什么要躲著我呢？我在想，突然想到了在樓梯口遇到的水電工。他看我時眼神也閃躲了，為什么？我已經不是個年輕的姑娘了，很少有男人見到我還會眼神閃躲，我的魅力，在歲月的泥沙中一去不回。

現(xiàn)在她們叫我老婦女。我的那群同學，每次同學聚會，她們就催著我嫁人。我真的老大不小了，格林。你在哪？你走了后我就被送去師范讀書。師范的老師管得可嚴了，他們會批評我的毛筆字。我有你一半聰明就好了。那時我整天希望你出現(xiàn)，我想聽你講故事，想要你教我做題。師范的題比中考的題難，大地方的題比小地方的更難。太難了，格林。你一點都不好玩。

你走后我二舅整天膽戰(zhàn)心驚，他生怕你回來找他麻煩。沒幾年他就被自己嚇死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是個如此懦弱的人。他沒有我十幾歲的格林哥哥勇敢，他真不配做我李琳琳的二舅。我那時想，你如果在他的葬禮上，肯定會笑。其實那時我是很傷心的，因為二舅真的很疼我。對不起，格林，那時我想，如果在我二舅和你之間選一個，我肯定會選我二舅的。但其實你們都不會太在乎我的選擇，因為你們都自作主張地離我而去了。

謝謝你還記得我喜歡兔子，格林。我們鄉(xiāng)那會兒有很多野兔子，我一直想要一只。我告訴格林，格林答應我會送我一只。我不會以為他是隨口說說的，因為格林這個人，言出必行。我一直期待著。一只兔子的尸骨可以保存多久，我一直腦海里有這個疑問。我們家鄉(xiāng)有許多高大的懸崖，那個陌生人是摔下去死掉的。還有很多人，太多人了。

我母親告訴我她并不知道你的下落。這些年她都在騙我。她說格林消失了我肯定會很傷心，所以她也講了許多你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格林那時確實要出去打工了。不過他是一個人去，毫無準備地，一點不了解外面世界地去。沒有阿斌，沒有地圖，沒有盤纏。但后面確實也杳無音信了。這很像偷雞賊格林的作風。畢竟在村子里，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他當初孤零零地被大河送來，如今也該被大山孤零零地送走。

我趴在桌子上哭著。我母親打電話來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她說村里有人在一個很深的崖澗里發(fā)現(xiàn)一具白骨。是個孩子的。他有個很大的包袱，手緊握著一只兔子。兔子如今還剩下骨骼。那個人我不認識。我確定。

格林肯定還在這個城市生活著，他日子過得很苦，我要去把他找到。我要照顧他。我心里想著。我不再趴在桌子上，穿起鞋子。我要出門去。我要去河邊，或許我的格林正在曬太陽。他會找片柔軟的草地，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會不會記起我給他唱過的生日歌，然后在那里傻傻地咧著嘴笑，別人覺得他是個瘋子也無所謂？他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大喊幾聲琳琳？我得快些，不然這些我都聽不到了。

關上門的時候，我聽到了隔壁小紅的聲音，她說：“格林，生日快樂！”

那一刻我跑得太快了，蠟燭被吹滅的聲音，我都錯過了。但我沒有回頭，我相信我的格林還在大河邊等我，他很快就會看到我了。我堅信。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