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瀟
2020庚子年,天水文學(xué)大豐收,賺得盆滿缽滿。天水各路英雄紛紛亮劍,秦風(fēng)浩蕩而東出。汪渺更是翩翩一騎,傲然獨立于詩歌的白馬之上。他取材于白馬人英雄阿尼嘎薩神話傳說的《白馬史詩》甫一出版,立獲第五屆“中國長詩獎”,人們一時傳誦,好評如潮,或贊賞它“想象力豐富……是一部充滿著原始文化內(nèi)核和詩意光芒的白馬英雄史詩”,或稱贊它是“白馬人的心靈長歌,一部極具人性光芒的英雄史詩”,或說它“至少在架構(gòu)體例上可與《格薩爾王傳》《阿詩瑪》等并駕齊驅(qū)。”認(rèn)為它“為隴南的白馬人,為甘肅文學(xué)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蹦敲?,作為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白馬史詩》,其歷時多年的辛苦創(chuàng)作究竟在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方面進行了何樣的實踐、取得了哪些成就呢?本文欲從其文化與文明的問題、文學(xué)與詩學(xué)的問題、語感與口吻的問題這幾個方面,對《白馬史詩》進行一些初步的分析與判斷。
一、《白馬史詩》的文化與文明問題
隴南白馬人的研究專家蒲向明曾介紹說:白馬人“其民間文學(xué)是較為發(fā)達的。”①而發(fā)達的民間文學(xué)背后,必然是深厚的民間文化。汪渺的《白馬史詩》在汲取白馬人的種種民間文學(xué)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同時,少不了也要面對白馬人豐富多彩的民俗風(fēng)情和歷史文化,并且必然地將它們描寫展示于《白馬史詩》之中,而不爭的事實是,《白馬史詩》做到了這樣的描寫與展示。打開《白馬史詩》,白馬人堪稱獨據(jù)一方的白馬文化,唱著白馬山歌,撲面而來。
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白馬史詩》對白馬文化的呈現(xiàn)無疑更需要依托于文學(xué)形象的承載。《白馬史詩》中白馬文化的承載者,無疑是白馬山寨的“所有人”,如阿尼嘎薩、阿爸阿媽、頭人班大發(fā)、班二牛、依曼等,他們都是白馬寨的“文化人”——都浸育于他們自己的文化之中,當(dāng)然其中比較“專職”的白馬文化的代言人,則是楊明遠?!鞍遵R人有自己的語言而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的歷史、歌曲、民俗,主要靠勒貝口傳心授?!雹跅蠲鬟h就是白馬文化比較集中的呈現(xiàn)者——勒貝(他后來當(dāng)了白馬國的太史令,仍然是“文化部長”式的人物)。當(dāng)楊明遠為了救依曼姑娘而念誦《退病咒》(汪渺《白馬史詩》P88,以下只標(biāo)明頁碼)和《叫魂咒》(P89)的時候,或當(dāng)他給白馬的年輕人講述白馬人祖先刑天被黃帝砍頭故事的時候,也就是《白馬史詩》濃墨重彩地展示白馬文化的時候。
本文認(rèn)為:文化是保存與整理性的,文明則是引領(lǐng)與導(dǎo)向性的;文化是指向過去的,而文明則是指向未來的;文化是中性的,而文明則是褒義的;文化是材料性的,而文明則是眼光性的。三寸金蓮、沉豬籠,它們確實是文化,但它們不是文明。王彬彬教授說:“將‘中國文化’等同于‘民族智慧’,就頗有問題。文化是極其豐富復(fù)雜的。‘太監(jiān)文化’‘小腳文化’‘拍馬文化’等,都屬于‘中國文化’。要說這一切都表現(xiàn)為‘民族智慧’,恐怕很難讓人認(rèn)同?!雹垡簿褪钦f,不是所有的文化都是可以讓我們“自豪”的,只有文化中那些永放光芒的部分,方可以為之自豪,因為它才是文明的。所以,指出《白馬史詩》分明的文化呈現(xiàn)價值,固然重要,而指出《白馬史詩》可圈可點、大可稱道的文明引領(lǐng)價值,卻更為重要。
(一)《白馬史詩》的文明引領(lǐng)價值之一:對人性的尊重。不是所有的文化都是尊重人性的,而文明必然是對人性的尊重?!栋遵R史詩》通體閃耀著尊重人性的文明之光。比如《白馬史詩》對部族頭人班大發(fā)的描寫。他雖然是頭人,是壞蛋幾哥比過背后的壞老子,但他能認(rèn)識到自己兒子的不是,也能出于對慈悲的敬意給楊明遠下跪,還能敬奉山寨里的神……他的有所敬畏與有所節(jié)制,讓他持守了基本的人性;比如最后一章牛叔對“敵人”的理解:“他們來攻打白馬國,也是身不由己。/在我眼里,他們都是父母的兒子,/他們不該死在他鄉(xiāng)。/他們死了,他們的親人不知要流多少淚。”(P451)讀《白馬史詩》至此,我為汪渺筆下的這處人性之光而感動。在我們這個“斗爭”的國度與“斗爭”的文化中,這樣的描寫堪稱空谷足音。如果我們能早一點這樣理解“敵人”,則我們就會減少多少的悲??!贏得多少的尊重!換取多少的進步!《白馬史詩》對“敵人”北周軍首領(lǐng)李忠信的描寫,同樣尊重了人性——汪渺不只把他寫得英雄:“他把尊嚴(yán)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他只要踏上秦地,定會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其實,領(lǐng)著北周軍逃走的那一刻,/他已萌生了死的念頭”(P441),汪渺更把他寫得人性:“不過他想在死之前,將剩下的兵帶回,/也算盡最后一份責(zé)任。”(P441)汪渺最聰明的描寫是,這是來自他的敵人——阿尼嘎薩——的評價。而阿尼嘎薩則是“北周兵敗的時候,他并沒有一鼓作氣,/將他們一舉殲滅,而是收兵回城?!保≒440)所以魏旭評論說:“這些流淌思想和良心的詩句,詩人借英雄阿尼嘎薩之口說出。它是主人公的思考,又是作者的思想,閃爍著人性的光芒。”④我想大家都會同意魏旭的看法。
《白馬史詩》對人性的尊重,在幾哥比過這一人物形象的身上有著更為深刻的表現(xiàn)。作為一個反派人物,他長得卻不拐,“鷹鼻子鷂眼”(P82),他對阿尼嘎薩做了許多或欺負(fù)或傷害的事,但汪渺畢竟還是把握住了“惡作劇”與“惡”的區(qū)別,沒有讓他“完全喪盡人性”。比如在第四章“蛙蛇之戰(zhàn)”情節(jié)中,對那場傷害與反傷害的過程,汪渺的描寫可謂“雙管齊下”:既贊美了阿尼嘎薩,也贊美了幾哥比過,明著贊揚了阿尼嘎薩,暗中其實也贊揚著幾哥比過。我們做人,“勿以善小而不為”,我們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不能“勿以善小而不寫”。汪渺正是基于如此的理念,才做到了讓“《白馬史詩》里的每個人物,幾乎都有過全面而真誠的內(nèi)心獨白,每個人物的靈魂又一分為二,靈魂的兩面不斷爭吵、分辯、和解。”⑤
(二)《白馬史詩》的文明引領(lǐng)價值之二:對戰(zhàn)爭的反思。戰(zhàn)爭是人類歷史不爭的事實,戰(zhàn)爭甚至也常常被綴以“藝術(shù)”的美譽,然而戰(zhàn)爭終歸卻不是文明?!栋遵R史詩》首先對戰(zhàn)爭進行了大量的控訴,如那段白馬人寧可燒掉麥田也不讓麥田資敵的描寫(P369),那其實是反人類的一種焚燒。其次,《白馬史詩》也對戰(zhàn)爭進行了反思?!栋遵R史詩》對戰(zhàn)爭最深刻也最讓人耳目一新的反思,是在最后一章阿尼嘎薩的自述中,阿尼嘎薩夢見了牛叔。牛叔是在白馬人與秦州人的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的,但是他卻要自愿投生到秦州去:“我抵死了九十九名秦州人,/欠了九十九條人命?!保≒450)于是牛叔要投生到秦州,去給秦州人做牛抵債。汪渺的這一描寫之成功,可當(dāng)之無愧地勒寫入人類戰(zhàn)爭反思的“自省碑”。如果說牛叔投生為牛的抵債是一種自我的救贖,則阿尼嘎薩多次的不忍與刀下留情就是寬恕。當(dāng)阿尼嘎薩從血腥的戰(zhàn)爭中經(jīng)歷了血與火,當(dāng)他于失去親人之后經(jīng)歷了痛與苦,他并未冤冤相報地去復(fù)仇(他當(dāng)然有資格去復(fù)仇),而是選擇了寬恕——毫無疑問,這也是《白馬史詩》所要彰顯的汪渺所心儀的又一人性、又一文明。
在《白馬史詩》的終章,阿尼嘎薩還陷入過這樣的戰(zhàn)爭反思:“把鐵打成鐮的,成了農(nóng)人;/把鐵打成劍的,成了英雄。/持鐮的人,收割成熟的麥子;/握劍的人,收割鮮活的生命。//麥子收割多了,叫豐收,/人頭收割多了,叫豐功?!保≒453)讀至此,我想到了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詩《和平幻景的附錄》:“把刀劍打造成犁鏵之后/不要停手,別停!繼續(xù)錘打/從犁鏵之中鑄造出樂器//無論誰想要重新鑄造戰(zhàn)爭/都必須先把樂器變成犁鏵”。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汪渺和耶胡達·阿米亥,兩個不同時空的詩人,他們表達的卻都是人類不斷進步中的文明精神:對戰(zhàn)爭的警惕、對和平的愿景。
(三)《白馬史詩》的文明引領(lǐng)價值之三:對“王”的以及“王權(quán)”的批判與反思?!栋遵R史詩》在歌頌愛情、拷問心靈、思索民族精神的同時,更為著力的一個表達,是對“王”以及“王權(quán)”的批判與反思?!栋遵R史詩》對“王”以及“王權(quán)”的批判,以來自權(quán)力的受益者與追逐者幾哥比過的表白最具藝術(shù)的張力:“擁有權(quán)力,你腳心流出的膿,/也將成為人們眼中的蜜汁,/他們會排隊舔你的腳心;/擁有了權(quán)力,你呼出的一口氣,/會打倒牛一樣的壯漢,……/擁有了權(quán)力,即使你是行將就木的人,/落山的太陽,又會為你重新升起!”(P421-422)魏旭說,這一段“真正達到寓古諷今的作用,詩人借幾哥比過的靈魂獨白,批判了專制滋生的腐敗,意味深長,可謂經(jīng)典之筆?!雹夼兄?,《白馬史詩》的更為深刻之處,是對“王”以及“王權(quán)”的反思。這主要表現(xiàn)在阿尼嘎薩“成為王”的情節(jié)過程之中。阿尼嘎薩“成為王”的過程,以其浪漫主義的、詩與遠方的理想化想象,曾經(jīng)是讓我們熱血澎湃、充滿向往的英雄主義敘事模式,然而這種模式現(xiàn)在卻越來越引起了人們的警惕——《白馬史詩》也表現(xiàn)了這樣的警惕:“至于,我懷有英雄的夢想,/與我的出身有關(guān),因為我出身卑微,/想用英雄的行動證明自己。”(P442)這是白馬英雄阿尼嘎薩功成名就之后自己對自己的質(zhì)疑,這也是汪渺借阿尼嘎薩之口表達的極具現(xiàn)代文明特征的多元化的英雄觀——“成為王”已不再是我們證明自己的唯一方式?!栋遵R史詩》上述的可貴思想,讓我想到華盛頓——他難道不是對所謂的豐功偉績有著清醒認(rèn)識的“王者”?我又聯(lián)想到前段時間關(guān)于《大秦賦》的爭論。時代在前進,人們對傳統(tǒng)的王霸之道,也越發(fā)有了新的思想。汪渺曾自述:《白馬史詩》“有王道,不光直指當(dāng)下,也直指未來。”我相信——我也從《白馬史詩》中看到了——汪渺心目中的“王道”,分明是“以人為道”,分明指向著人性、人本、民生,民本……分明指向著人類文明的大方向。
(四)《白馬史詩》的文明引領(lǐng)價值之四:對“好不容易修成人”(P442)的高度禮贊?!栋遵R史詩》固然“完整”地描述了阿尼嘎薩由青蛙而成為人、由普通人而成為白馬英雄最后承繼王位的過程,這一過程固然寫得一波三折,曲盡其致,但是,對這一“完整”的過程,如果分而觀之,則本文認(rèn)為,阿尼嘎薩“成為人”的過程,相對于阿尼嘎薩“成為王”的過程,更具有進步的文明引領(lǐng)價值——《白馬史詩》更具思想性的部分即是這一部分。
《白馬史詩》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阿尼嘎薩從一個青蛙(非人)經(jīng)歷磨難之后而“成為人”的過程?!栋遵R史詩》對阿尼嘎薩“成為人”這一過程的描述,不只是象征了人類的發(fā)現(xiàn)自己,而且還象征著人類的找回自己。魏旭認(rèn)為,《白馬史詩》“并未按照中國歷史小說的格式將阿尼嘎薩妖魔化或神化,……在未修成人身之前,小青蛙阿尼嘎薩經(jīng)歷了一段人生艱難考驗,……完成了人格的升華,一個仁慈、智慧、勇敢、能征善戰(zhàn)、捍衛(wèi)白馬民族的英雄形象在該史詩中得到了立體地豐滿呈現(xiàn)。它以神話傳說為基礎(chǔ),賦予了人性化的靈魂?!雹咧匀藗冇X得“讀者能從作品主人公阿尼嘎薩身上看到當(dāng)下時代中每一個奮斗著的自己”,正是因為《白馬史詩》的描寫看似充滿了魔幻,但最終卻沒有把阿尼嘎薩神化,也正是這一“適度”的描寫,恰恰契合了現(xiàn)代人“回到人”的人生追求。曾幾何時,我們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窮盡了“人”的努力也備享了“人”的殊榮,于是我們就向往著成為“英雄”甚至成為“神”。然而多年之后回過頭來,“人”之于我們卻又變得陌生,于是,復(fù)歸為人,就成了我們新的努力、新的難題……而《白馬史詩》正好回應(yīng)了這一難題,它描寫了一種與眾不同的人生成就——成為人!它贊美了這種“成為人”的涅槃。如果把靈魂的覺醒理解為就是人生的涅槃,則《白馬史詩》寫到的涅槃中,成為王而反思王,固然是一種涅槃,而成為人而體認(rèn)人,更是一種涅槃。為什么涅槃一定就是對人的告別?
本文之所以要對《白馬史詩》的文化與文明問題進行如上專門的論述,乃是因為近年來“非虛構(gòu)”大興,有人說“作者已死”,有人說“作者在退”。本文認(rèn)同“作者在退”之說,并認(rèn)為“作者不能死”。因為“作者”,不只是一個“文化人”,“作者”更是一個“文明人”。這樣的作者,這樣21世紀(jì)中國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不應(yīng)該滿足于舊文化的保存與整理,也不應(yīng)該滿足于“新文化”(新發(fā)現(xiàn)的文化)的挖掘與推介,而應(yīng)該有志于引領(lǐng)文化而使之趨于文明。本文認(rèn)為《白馬史詩》的作者就是這樣的作者,他既向人們展示了獨特的“從前”的白馬人的“文化”,同時它也向人們宣喻了普遍意義上的人類“未來”的“文明”——“人類共同的大情懷、大夢想”(隴上犁先生語)。
二、《白馬史詩》的“文學(xué)”與“詩學(xué)”問題
《白馬史詩》的創(chuàng)作另一個必然會面對的問題,我認(rèn)為應(yīng)該是“史”與“詩”的問題,所以,開始的時候,我心中就有個疑惑:汪渺在廣義的“文學(xué)”與狹義的“詩學(xué)”之間會如何施展拳腳?因為,只是敘事地對“史”與“事”的交代,或者再加上一些抒情,最多也只是“文學(xué)”的而不是“詩”的,或者說是勤奮的但不是靈性的——畢竟寫詩不是出苦力,如果沒有“肉骨而生死”的再造再生能力,詩的體量并不能直接地加分于詩的質(zhì)量。
《白馬史詩》的文本事實很快就打消了我的上述疑慮。
首先,《白馬史詩》對史的與故事的敘述堪稱生動,作者跳蕩于童話、魔幻與現(xiàn)實之間,敘事一波三折,環(huán)環(huán)入扣,引人入勝。白馬人民間傳說中本來就有許多神奇的故事,比如第四章的“蛙蛇之戰(zhàn),比如“一頭牛的地方”和“一只羊的地方”的故事(P340-341),比如兩軍交戰(zhàn)時阿尼嘎薩給對方將領(lǐng)準(zhǔn)備棺材的故事(P381),比如大戰(zhàn)在即,北周軍營附近唱起了秦州山歌的故事(P387)——這簡直是汪渺版的“四面楚歌”,比如白馬人讓蜜蜂參加戰(zhàn)斗的故事……這些好故事,加上汪渺多年來小說寫作的筆力歷練,讓他在《白馬史詩》里大顯其敘事的好身手,讓這些故事得到了活靈活現(xiàn)的再現(xiàn),讓《白馬史詩》獲得了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立身之本。
于是我將重點關(guān)注的目光移向了《白馬史詩》的詩學(xué)意義即詩性的存在,因為,阿尼嘎薩的故事并非白馬人的創(chuàng)世神話(雖有一些創(chuàng)世的質(zhì)素),且其存在的形式,是神話系列故事的散說體形式?,F(xiàn)在,汪渺要把它們寫成“史詩”,則只給它們一個“詩歌”的外形式肯定是不夠的,要讓《白馬史詩》名實相符,還得讓它擁有豐富的詩之內(nèi)質(zhì)。那么,汪渺《白馬史詩》已然呈現(xiàn)的詩性內(nèi)質(zhì)又有哪些呢?
汪渺在淡到《白馬史詩》中的唱詞寫作時說:“詩中唱詞,大都引自《中國白馬人文化書系·雜歌卷》,對個別地方做了適當(dāng)修改。此外,還根據(jù)故事情景創(chuàng)作了一些。”⑧那么,觀察《白馬史詩》內(nèi)在的詩性,亦須相應(yīng)地進行以下三種辨識。
(一)對白馬人“元詩”的直接引用。首先,汪渺對白馬人“舌根長在心上”的那些諺語、咒詞、酒曲、情歌、勞動歌、祭祀歌等現(xiàn)成的詩性文本,有著高度的喜愛與評價:“那些優(yōu)美的唱詞,想象豐富而奇特,感情真摯,表達透徹,即使放到璀璨的世界詩庫,也不失自己的光芒。”⑨其次,汪渺對它們十分尊重——他的尊重方式就是直接引用,當(dāng)然是經(jīng)過了精心的篩選與組合。這些白馬人自說自唱的“元詩”是他們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心聲,自帶其質(zhì)樸的光芒,率先支撐起《白馬史詩》的泥土味和古歌調(diào)式,流溢著一種山歌的天籟之美。如“一把鐮刀彎又彎,小哥下山不上山,鐵打的心肝都想爛,銅鑄的眼睛都望穿?!比绨⒃恋摹侗臣S歌》、茨嫚娜姆的《鋤草歌》,讓我們“讀之如品白馬人的咂桿酒,如聆聽白馬姑娘的敬酒歌,讓人如癡如醉?!雹狻栋遵R史詩》中說阿尼嘎薩“無法將你(晝什姆)從鏡子的深處打撈出來”(P449),但是汪渺卻從白馬人的生活中打撈出了白馬人如上所述的“元詩”,“為外人了解白馬人打開了一個更大的窗口”,為我們展示了隴東南和四川西部白馬藏人在世界一隅“詩意的棲居”。
(二)對白馬人生活中那些“原型意象”的加工性借用?!栋遵R史詩》中,汪渺也借用了白馬人并未形成文本但是卻流傳于語言生活中的一些原型意象,稍加打磨,推出了樸素又生動的想象,比如“‘轟隆隆’,烏云中出現(xiàn)了推磨聲/起初是一臺磨,接著是十臺磨……”(P73),比如“陽光照在人臉上,/撒了一層辣椒面似的,/火辣辣地疼”(P351),其中的“推磨”和“辣椒面”,就是推動了汪渺藝術(shù)想象的白馬人的原型意象。再如“麥穗與麥穗,碰撞出‘唰唰’聲,那是豐收之神走來的腳步,盲人聽了,眼睛都會發(fā)亮?!保≒69)以及“她突然喊了一聲水,一束陽光以為喊自己,從窗口跳進來,落在她臉上。”以及“老實巴交的柴,內(nèi)心也有花朵/它開出的花朵,我們稱為火焰/普普通通的柴,雖然一生只開一次花/但開得熱烈奔放,‘噼啪’有聲響。/……一根根柴,走在一起,擁抱在一起/你也開花,我也開花,大家一起開花/這些花朵又熱情地?fù)肀г谝黄?開成一朵大大的花,我們稱它為篝火?!苯?jīng)過了汪渺的加工之后,這樣的句子“輕巧自如,靈光閃閃,且具有莊嚴(yán)的神思和飛躍的靈性”,即它們無疑也是詩的,但同時也得承認(rèn):它們的創(chuàng)造性畢竟不是很強——它們畢竟是一種轉(zhuǎn)述性、加工性的詩性文字。
(三)從自己的生活與生命感受出發(fā)的詩語自鑄。《白馬史詩》是汪渺“著”(創(chuàng)作)的,而不是“整理”的,那就一定要有汪渺自己“用詞奇崛”的文采展示。事實上,《白馬史詩》有著大量新穎獨到的汪渺自鑄的詩語。比如《白馬史詩》漂亮的開篇:“碧綠的河面上,有一個鳥巢,/向站在岸邊的她,緩緩漂來。/漂到腳下,她看到里面臥著兩只白鴿。/她將鳥巢撈上岸,兩只白鴿飛起,/才發(fā)現(xiàn)還有個可愛的男嬰,躺在里面。”(P2)開始讀的時候,我以為汪渺是不是搞錯了?是不是又在寫他的《創(chuàng)世紀(jì)》?這史前般悠遠的情節(jié),不正是傳說中女媧娘娘的來歷嗎?再讀,原來是汪渺在寫《白馬史詩》中阿尼嘎薩母親的夢境——在寫一種亙古的母性焦慮:“上天啊,請恩賜我們一個孩子吧!”而《白馬史詩》最后安排的那些人物的“臨終”自白,比如晝什姆那段死后的靈魂自白,也寫得十分精彩,表現(xiàn)了汪渺優(yōu)秀的詩歌想象力。
《白馬史詩》中,如上這般詩性盈沛的句子很多,說《白馬史詩》“佳句疊出”也并不過分。比如:“你這是拿刀子往我心上扎/你這是活活把我的心往外拔”(P60),后一行真是匠心獨“拔”,讓人眼前一亮。也許是汪渺對此“拔”的感覺十分偏愛,他后來又“拔”了一次:“老天活活拔了我的心,/讓我失去了可憐的孩子”(P362)。他寫白云的這一行也是神句:“白馬河被鴿群搬到了天上”(P384)。還有他關(guān)于“狗尾草”的想象:“一群數(shù)不清的綠狗,/隱藏在地下,地面上只尾巴,/在輕風(fēng)的撫摸中,快樂地?fù)u來搖去。”(P81)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即是謬誤,然而,知識性的想象再往前走一步卻是陌生化的詩。何謂詩人?詩人就是能夠走出這一步的人。阿尼嘎薩最后反思自己的殺伐經(jīng)歷時,汪渺也有一處極具張力的描寫:夢中,是阿尼嘎薩最親愛的晝什姆(而不是別人)“她說我手上沾滿了血”(P451)。這是多么誅心的一個指出。然后阿尼嘎薩就去河里洗手,“白馬河,被我手上的血,/染成了一條血浪翻滾的河流,/不少游魚也被血嗆死。”(P451-452)“嗆”字奇崛,盤古開天以來,這怕是頭一回有魚被血嗆死吧?而這看似隨手的一個想象,卻是詩的大創(chuàng)造。再比如:“從王位上走下來,/走成一位自由的平民,/這猶如將絲綢吃進去,/要吐出一座桑林?!保≒445)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比喻,這是對一個舊比喻化腐朽為神奇的推陳出新,這樣的詩句,讓人拍案叫好!像這樣的部分,是《白馬史詩》最出彩的部分,也是最寶貴的部分,是真正屬于汪渺的想象增量,是一個詩人的想象力貢獻。正是它們兜底般保證著《白馬史詩》作為“詩創(chuàng)作”的質(zhì)素,它們無疑為《白馬史詩》贏取了真正的“詩”的加分項。
三、《白馬史詩》的語感與口吻問題
讀詩,不只是讀文字,同時也是聽話——聽作者說話。凡說話皆有其口吻語調(diào),口吻語調(diào)給予讀者的感覺就是語感?!栋遵R史詩》體量龐大,其詩歌口吻也“因人而異”,其詩歌語感也豐富多樣。
(一)《白馬史詩》的傳統(tǒng)賦比興口吻。《白馬史詩》的第一語感,就是汪渺放手使用的傳統(tǒng)賦比興手法所形成的一種復(fù)調(diào)民歌的語感。比如阿尼嘎薩出走后的夜晚,大家找他,阿媽呼叫他、阿爸呼叫他、依曼呼叫他、班二牛呼叫他……這就是賦法之一的鋪陳。這樣的“四重叫”,就是一種局部的復(fù)調(diào)效應(yīng);再比如楊明遠向“白馬老爺”祈禱時說:“我們是一群凡人/所有人的眼睛加起來也沒您的亮。/白馬老爺,您在森林里尋找一根針/比我們在森林里找一棵樹還容易。/求您找找阿尼嘎薩。”這樣的比興式說話,把一個部落勒貝祈禱時的語氣與口吻刻劃得錯落有致、活靈活現(xiàn)?!栋遵R史詩》不僅對傳統(tǒng)賦比興手法理解準(zhǔn)確,運用熟練,而且能夠?qū)ΜF(xiàn)代詩歌的常見調(diào)式進行有意識的改變,這也助成了其《白馬史詩》古意盎然的語感。現(xiàn)代詩歌用以調(diào)整語速和音步的基本手段,是行內(nèi)的停頓、行間的提行、節(jié)間的分節(jié)。相信大部分的讀詩人都領(lǐng)略過西洋詩歌大幅度的分節(jié)——名之為跨節(jié),那種視覺上的跳躍和聽覺上的長停造成的語感,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節(jié)節(jié)各自相安的語感大為不同。而汪渺對這樣的詩歌擺布法表現(xiàn)出警覺——《白馬史詩》甚至在一些似乎應(yīng)該分行的地方并不分行;現(xiàn)代詩一般是不押韻的,但是汪渺卻保留了或者說是借鑒了傳統(tǒng)詩歌的押韻,輔之以更為內(nèi)在的音律約束,既助成了一般讀者對《白馬史詩》的“詩的”確認(rèn),也助成了《白馬史詩》的古調(diào)語感:“《白馬史詩》的基調(diào)是古色古香的”{11},這是許多人的共同感覺。
(二)《白馬史詩》的隴東南鄉(xiāng)土口吻?!栋遵R史詩》的第二個強烈語感,就是由大量地方性方言土語的運用所形成的隴東南鄉(xiāng)土語感?!栋遵R史詩》所講述的英雄故事,主要是甘肅隴南白馬人的生活故事,于是《白馬史詩》的鄉(xiāng)土口吻首先來自于《白馬史詩》中那些原生態(tài)的白馬民歌,比如:“青石崖上鐘響哩,/人不想人心想哩。/人想人了也難過,/眼淚打轉(zhuǎn)雙輪磨。”(P313)其次來自于汪渺在寫作的時候?qū)λ约核幈就帘镜胤窖钥谡Z的放手使用,如“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P83)、“丟了一個盹”(P81)、“等你們餓得半死,我再拾掇你們”(P383)等。這些都是隴東南地區(qū)質(zhì)樸生動的語言,是詩歌語言的洗塵清源。但是,曾幾何時,它們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鄙陋言語,倘若貿(mào)然擠入,會被認(rèn)為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睍X得有瀆神圣與優(yōu)雅。然而,中國詩歌發(fā)展至今,口語詩歌出現(xiàn),表癥著生活流詩歌所裹攜的生活常態(tài)的登場,也表癥著“黃鐘”的宏大抒情的式微與“瓦釜”的平民詩歌的興起。作為中國詩歌這一發(fā)展過程的親歷者,汪渺知道口語詩的意義,也知道口語的意義(它和當(dāng)年胡適的“白話”擁有同樣劃時代的意義)。汪渺知道:離開了口語的所謂直面現(xiàn)實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虛假。汪渺能夠大膽地使用方言土語,能夠適度地挑戰(zhàn)早已司空見慣的所謂普通話口吻,事實上極大地增加了《白馬史詩》故事的本原性與真實性以及語感的地域性、民族性、鄉(xiāng)土性。
(三)《白馬史詩》的“白馬人”口吻?!栋遵R史詩》免不了要敘事,其中的人物免不了要說話。凡說話者皆有其口吻——性格化的語言特征。由于《白馬史詩》的人物主體是白馬人,于是《白馬史詩》的基本言說口吻就是白馬人的口吻語式,比如,“內(nèi)心燃燒著的一團怒火,能把海子煮沸?!保≒57)比如阿尼嘎薩勸慰伊曼的話:“咒人一句話,心里要滴一滴血,痛苦的還不是自己。一笑,會將地獄笑成天堂;一恨,會將天堂恨成地獄?!边€有“他的心被蜜做的箭射中了,/既甜蜜又疼痛”(P60),這些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白馬人口吻,讀來既契合人物身份,也貼近生活實際。但必須指出的是,有些地方,汪渺在對人物口吻的把握上也是犯了迷糊的——忘記了是誰在說話。比如,“把鐵打成鐮,成了農(nóng)人;把鐵打成了劍,成了英雄。持鐮的人,收割成熟的麥子;握劍的人,收割鮮活的生命。”“鮮活的生命”這樣過于書卷氣的表述,顯然不符合白馬人自然質(zhì)樸的口吻。再比如:“阿扎伊門前三棵槐樹的年輪增了十圈”(P48),用“年輪增了十圈”,寫時間之過去十年,寫得太隨手太知識。再比如依曼的唱詞:“上面開的紅杜鵑,紅花一開消災(zāi)難。/中間開的白杜鵑,白花一開糧增產(chǎn)。/下面開的藍花花,藍花一開羊滿圈?!保≒84)“糧增產(chǎn)”,這個口吻也不合適。這個口吻是人民公社的口吻。類似的還有“對兒子,他幾乎百依百順,/可謂孝敬兒子的典型”(P69),這樣的說法,也說得有些隨口、有些穿幫。不要小看這樣的隨口和穿幫,它首先說明我們的語言存在著沒有處理干凈的雜音,這種雜音說輕了會讓我們的語言環(huán)境不夠和諧,說重了,就是破壞了我們語言的生態(tài),無異于把飲料瓶扔入西子湖;其次它會讓本來應(yīng)該是“局外人”的敘述者越界而“靈魂附體”——附著在“局內(nèi)人”身上。且這種穿幫在“詩歌考古”方面的“貢獻”,就是它們會像我們語言中的“碳14”一樣暴露我們詩歌的真實年齡。
結(jié) 語
像《白馬史詩》這樣題材的創(chuàng)作是有其“戰(zhàn)略縱深”的,即詩失,可以求諸歌;歌失,可以求諸民歌;詩歌失,可以退守散文與史;敘事失,可以退守抒情與韻文——押韻的句子……事實上《白馬史詩》有時候甚至退守到了說明文:“白馬人有自己的語言但沒有自已的文字/他們的歷史文化民俗靠勒貝傳唱。/楊明遠,方圓百里有名的勒貝/白馬人的歷史、民俗、醫(yī)術(shù)樣樣精通/此外,不光會說漢話,還能讀懂漢人的書……”(P51-52)。然而,這不是什么大問題,雄偉作品的粗礪性對局部的不精致有一種容納性。朱光潛《文藝心理學(xué)》:“‘雄偉’的東西往往使人覺得它有些魯莽粗糙……米開朗基羅的作品中往往留有一片不加雕琢的頑石。”{12}《白馬史詩》既然是一次長途的跋涉,其文字難免風(fēng)塵仆仆,其腳步難免時有踉蹌……所以,在文章的最后我要替《白馬史詩》辯護的是:欲為大樹,不與草爭……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天下沒有完美的事物,也沒有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沒有局限性?!耙笕巳送昝?,是我們的刻薄?!保≒439)所以,在全文的最后,我給汪渺有一個小小的禮物:汪渺傾心塑造了阿尼嘎薩這一“青蛙王子”的形象,功莫大焉,而現(xiàn)在我要送他一個“白馬王子”的榮譽稱號。雖然汪渺在《自畫像》中夫子自謙說他“君子氣不多,還有三分,剩下的全是驢脾氣?!钡鋵嵧裘扉L得更像是一匹白馬,更像是神派往大地的使者,汪渺,撒開四蹄往前奔跑吧,更美好的前方等待著你的生花妙筆。
參考文獻
①蒲向明:《英雄神話:白馬藏族敘事的本原存在——<阿尼嘎薩>序》,莫超、劉啟舒:《阿尼嘎薩》,沈陽出版社2020年版。
②汪渺:《天地的恩賜——<白馬史詩>創(chuàng)作記》,《白馬史詩》,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55頁。
③王彬彬:《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xué)世界>的學(xué)風(fēng)問題》,《文藝研究》2010年第3期。
④魏旭:《人性光芒與史詩意味——試評汪渺<白馬史詩>》
⑤趙瑞瑞:《我心目中的<白馬史詩>》。
⑥魏旭:《人性光芒與史詩意味——試評汪渺<白馬史詩>》。
⑦魏旭:《人性光芒與史詩意味——試評汪渺<白馬史詩>》。
⑧汪渺:《天地的恩賜——<白馬史詩>創(chuàng)作記》,《白馬史詩》,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57頁。
⑨汪渺:《天地的恩賜——<白馬史詩>創(chuàng)作記》,《白馬史詩》,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58頁。
⑩魏旭:《人性光芒與史詩意味——試評汪渺<白馬史詩>》
{11}趙瑞瑞:《我心目中的<白馬史詩>》
{12}朱光潛:《文藝心理學(xué)》,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3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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