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桂菊
春天里,我和小伙伴相約去一村的崖頭上看紅嘴鴰娃。晚上回家后,家人問詢蹤跡。說去一村的崖頭看鴰娃了,大人便不屑地說,那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忘警告小心從崖頭上摔下來。
說起安全,那崖頭的確高。底下便是人家后院,不是臟兮兮的豬圈、馬廄之類,就是拴著一條超級兇猛的藏獒。那家伙誰不怕?兇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咬,但那又有什么呢?我可以站在高高的崖頭上,看那一家一戶后院的紅嘴鴰娃歡快活潑,上下翻飛,自由裁剪著春光。
藍瑩瑩的天空下,明媚的陽光溢滿了我的雙眼,和煦的風,越來越柔軟的枝條,快要冒芽了的平整的田地……大自然的一切,有魔力般變化著,吸引著我。我看見一只鴰娃鉆進洞里,一只守在洞門口歡唱或嗛啄著洞口的土,嘎嘎叫著,表達著它的欣喜。這個方才出洞,那個又鉆了進去。那時,我認為這些精靈的家如同我看過的露天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地洞一樣。我還看見那些紅嘴鴰娃在自己心儀的地方用嘴挖洞。啄下的土塊用爪子推下崖,又開始啄,刨土,一直專注于它建設家園的偉大工程中。等洞深度差不多了,飛下后院叼回一些毛羽,或者破線頭繩段之類的東西鉆進洞里,不再出來。就為這窩,它們夫婦起起落落不知飛了多少回。有時飛向崖頭,在崖上占據(jù)有利的地形,經(jīng)過簡短商議,又一起飛向崖后的地里,或者更遠的河灘。這一切,是我和伙伴站在崖頭隱蔽的地方偷看的。若叫紅嘴鴰娃發(fā)現(xiàn),它們再也無心安心做窩,便以尖利甚至凄厲的叫聲警告,甚至放棄它們進行了一半的工程。
過了半月再去看,鴰娃明顯少了,也不那么忙碌了。再過一段兒時間,鴰娃又多了,這只翻飛,那只就趕緊落下,還爭吵搶奪,翻飛間,一片片羽衣悠悠輕飛。有次有個眼尖的伙伴指引大家看一個窩:在一個裂縫里,用一些樹枝搭了窩的雛形。簡單鋪放了些細枝、草秸之類的,粗糙至極。偶爾有一只鴰娃稍作歇息,又振翅飛走了。不確定它是主人還是不速之客。待看清之后,有個伙伴說了一句,噢喲,賊娃子到來福家了?。▉砀J茄孪旅婧笤旱闹魅耍4蠡飪憾夹α?。這不大方的鳥,理不直氣不壯,偷偷摸摸,原來走捷徑偷銜人家的搭窩草來了?鳥界與塵世,誰能說得清!
四月以后,是鳥聲最豐富的時候。各類鳥兒在清晨,早早找好它們的歌臺。我愧于自己的孤陋寡聞,不知這些歌唱家的大名,卻很享受它們帶來的美妙清音或者合唱。這些歌者有很多。麥苗長過驢蹄子,老家叫“長谷”的灰杜鵑鳥來了。它的悠長的“長谷,長谷”的叫聲和鋤草阿姑的花兒聲促使莊稼瘋長。一天到晚,它們從前陰山飛到河灘,又從河灘飛到后灣梁,莊稼地頭都有它操心的聲音和飛過的身影,怪不得老人說長谷鳥不叫莊稼不長。說來也怪,不過幾天,整個枝葉由初露的鵝黃,淡綠變濃,已經(jīng)初顯夏的葳蕤。溝溝梁梁,河灘山澗,放眼望去,皆是深深淺淺的參差的綠。有人告訴我,長谷鳥笑了,天就會下雨。于是我躲進長谷鳥出沒棲息的密林中聽它笑。在長空里飛,它的確聲聲叫“長谷”,而落在枝頭時也確如哈哈大笑的聲音。此時,還有叫“大老怪”的鳥的叫聲也極具誘惑力,這鳥據(jù)說叫土百靈,是土著,聲音清脆,悠遠,總能鉆進耳膜,敲擊耳鼓,極具穿透力。而且,無論在山野或者河灘,只要有樹的地方就有它的聲音。
端午節(jié)前后是環(huán)頸稚雞的天下。一大清早,在田間地頭剛沒過足的麥苗中雄雞高傲著頭顱,身著華美的衣飾,伸長脖子從容踱步,偶爾低下頭啄一啄草或苗,再放開喉嚨高亢地叫一陣,好似一個滿腹治國經(jīng)驗的國王出游巡視領地,不急不躁,沉穩(wěn),淡定。那咕,咕咕的叫聲如同有人嘴對著一個長頸瓶口叫,略有回聲。也許是對主權的莊嚴宣告,也許是同伴間的真摯問候。不久同樣高亢的聲音傳來,又一個領主也來巡邏它的領地了,一身灰褐羽的雌稚雞不知從哪里跟出來了,先是小心試探,怯懦、警覺,卻沒有與雄雞高亢聲和鳴。之后,大膽走向了它心儀的領地。隨后的日子,可能會看見雄雞繼續(xù)高昂著頭顱在早晚巡視它的領地。雌稚雞在較為安全的地方刨個坑,把蛋生上,再填一層虛土、草屑之類的用來輔助保溫,一層層地孵化它們的寶寶。
有一日,我聽見陽坡的圈墻里一大清早有野雞的叫聲。這些生靈也知道了共居之類的生存方式——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夏秋時節(jié)的圈墻是飛禽們的伊甸園。沒有人也沒有其他天敵打擾。后來,圈墻里高亢的聲音多起來了。環(huán)頸稚雞大清早練完嗓子就從坍塌的豁口里飛出去,到墻后面的大田里去覓食,散步,鍛煉。去看看地上的麥苗長高了多少,又去尋訪下地里的大豆是否拔節(jié)了,或是操心那些附在地膜下的洋芋怎么還不探出頭等等。等到各種鳥影不再忙碌,放眼望去,田野已是蔥蘢。植物、動物都忙著完成了它們的孕育生命歷程之時,最美好的季節(jié)悄然來臨。
這時,最受歡迎的就是當?shù)厝私凶鳌凹t雀”或叫“火焰焰”的鳥了。大概是腹部紅色或者黃色,因而得名的吧,形體和麻雀差不多一般大,只是沒有麻雀的滾圓。稍顯瘦,背和羽翼的顏色是褐色,喜歡在拂曉和黃昏站上高枝,開始獨屬于它的演唱會。它的聲音將手里拿著打籠(一種捕鳥的籠子)的人引來了,打籠里的誘子定然是毛色鮮亮,精氣十足,叫聲獨特的。主人將它調養(yǎng)得如此精心,恐怕它永遠不知道哪只同類將被自己優(yōu)雅動聽的叫聲誘到機關重重的打籠里。同類起先是警覺的,猶豫,試探卻被心懷遇上知音的激動和喜悅替代。相近相親的沖動就被一聲機關關上的聲音無情撕裂了。此時的新客驚慌失措,想用盡辦法逃出籠子。明白太晚的它拿頭撞,拿喙啄,甚至后悔到撕扯自己的羽毛近乎瘋狂。幾經(jīng)折騰之后,花容失色的它漸漸接受現(xiàn)實,不吃不喝不叫地抗爭,慢慢被捕手輕言慢語的調教和誘惑改變了,再加上那個誘它失去自由的誘子的開導,于是在數(shù)十日后無人的早晨,它開啟了自己與山林里一樣的唱歌聲模式。殊不知,躲在暗處觀察它的那個捕手根據(jù)它的這叫聲,已盤算出它新的價值。直到笑瞇瞇把它捉出打籠,裝進另一個鳥籠,交到另外的一只手上了。而打籠里的誘子的叫聲似乎更動聽了。將陰謀布置得更加美麗。一只只可憐的新客,沒弄懂是什么原因使它失去了山林和自由。只有聲回山林,夢回山林嘍。有時,這些紅雀們也會把家安在院子里的探春或碧桃樹上。一個夏天,它一邊安全哺育它的子女,一邊則用音調長短高低不一,清亮低沉尖利齊聚的天籟之音感謝屋主人的蔭蔽。
白露前后,雁陣唱著整齊,鏗鏘的進行曲“咕嘎——咕嘎——”掠過高遠空靈的秋空。天氣晴朗時,一波接一波,一隊趕著一隊。它們在碧色長空里休整,隊形隨意切換,以不可逆轉的氣勢一路向西南,去天空下的人們沒去過的大海邊。引得孩子們伸頸仰面大喊:“雁兒,雁兒一溜兒,陽坡根里撒豆兒,你一碗,我一碗……”歌謠沒唱完,又一撥客人飛來了。此時的天空真富有?。∞r(nóng)人可以根據(jù)第一撥雁陣的高低程度,判斷近期的天氣情況而安排農(nóng)事。那時,鐮刀割到一塊大地里,田地的深處,地形略微凹著的地方,總有塊地叫稚雞一家臥得光滑。不遠處大概是它們的衛(wèi)生間,有成堆的糞便。有時還會遇上驚慌失措的大野雞帶著它的寶寶們往更深處逃竄。有的就出演“野雞藏頭”的大戲。農(nóng)人停下忙碌的身影,出現(xiàn)追野雞的場面。上下地的人揮舞著鐮刀大呼小叫,驚慌的野雞忙著逃命。加上無意前來添亂的野兔,這又是應季之景。打碾完成的農(nóng)歷九月十月時節(jié),閑了的農(nóng)人會去離村子較遠的地里抓“嘎啦雞”。嘎啦雞是因它的叫聲而得名吧。比起稚雞,嘎啦雞其貌不揚,衣著甚至有點寒酸,土褐色的褐褂遮不住它的小短腿,褂子上布滿白點。而且,夜晚被強光手電筒一照它們就集體失明,幾乎不逃不跑。只能蜷縮在塄坎窩里,被人家一一裝到麻袋里。
冬天,谷物歸倉,麻雀倒是很多。呼啦啦從上院的屋頂飛到屋后。又飛到院子里的櫻桃樹上。仿佛整個冬季只屬于它們。人們習慣上把家麻雀叫“家啦啦”,而把地里的麻雀(不知是不是云雀)叫“嗶丟丟”。它們同叫麻雀,但居住在不同的地方,生活方式也不一樣。據(jù)說是叫劉秀的皇帝給分封的,皇帝被敵軍追得無路可逃,最后趴伏在了剛翻開的犁溝里避險。這時云雀尖叫到“犁溝里看,犁溝里看!”快言快語的家麻雀趕緊開罵云雀閉嘴。追兵最終掉頭而去,皇帝躲過了一劫。于是登基后冊封家麻雀住在屋檐下。麻雀就心安理得在人家屋檐下,椽縫里搭窩,與人共享華屋。地麻雀則因自己的一句實在言語,付出的代價是:“要飛就得鉆天飛,三天喝不上一口水,落地還得吐一口血。”那時總覺得地麻雀好可憐!我自己不止一次在地頭犁溝找它吐的血。還擔心它會不會吐血而亡。因為它每天要飛那么多次,每次邊飛邊凄厲地叫。至于“家啦啦”家麻雀,好著呢。人們說,三月三,梁上的雀兒肥蛋蛋。那時候春寒料峭,別的飛禽在雪地里找些草籽果腹都勉為其難時,而家啦啦把農(nóng)人的房頂堆的、屋檐下碼起來的糧食吃得飽飽的了,沒有覓食之虞,也無住所之危,就無所事事,成伙結對呼啦啦飛。我家的櫻桃樹挺大,就成了它們的議事廳,我藏在柱子后面看胖嘟嘟的家啦啦開會。早晨嘰嘰喳喳討論永遠沒有結果的話題,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傍晚都落在樹上,或假寐,或發(fā)呆?;蛘哌筮蠼兄鼈兊膽n郁。此時,定然是天氣變化了。我在樹下仰望它們,天天統(tǒng)計他們的數(shù)量,但永遠也清點不清。它們總喜歡占別人的樹枝。直到那枝條顫巍巍地搖晃,它們有的退出,有的又加入,如此往復。我的另一個任務就是往玻璃瓶里撿鳥糞。而且被指定只能撿大一點的弓形的雀屎。我常常分不清公雀屎。撿回去,奶奶研碎,和上棗,豬胰子,再加一小塊香皂,糖塊等物,在搗臼或青石臺沿上反復捶打,搓成小塊狀放在瓶子里,加點蜂蜜水,有美白功效的護膚品就做好了,晚上婦女們就可以美容了。尤其待嫁的姑娘,擦雀屎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課。我則可憐美女被叫擦鳥屎的尷尬。卻也理解不了她們愛美,向往美的心。我常常被使喚撿麻雀屎時,我不再關注麻雀的叫聲乃至身姿了,只關注院子里的哪棵櫻桃樹上麻雀多,在盡快完成任務后,也像麻雀一樣,在巷子里和伙伴們一起享受屬于我的冬日時光。
如今,退耕還林帶里,鳥的種類就更多了,有了壽帶鳥,鹡鸰……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鳥常常在晨昏喚醒記憶。北川河畔,也有許多水鳥游弋嬉戲。引人們駐足觀望。大片的山林,既是鳥的天下,也是記憶的復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