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祥(內(nèi)蒙古)
畢業(yè)后的那個夏天,我拿著學士學位,在偌大的青島,卻找不到一份專業(yè)對口的工作。為了省錢,我們幾個同學合租了一套房子。
房子是沒有暖氣的老式筒子樓,擺著八張雙層床。怕人多做飯不安全,房東停掉了煤氣,在廚房另加了兩張床。衣服晾在房間里一周都不會干,還長了毛。
我的專業(yè)是食品衛(wèi)生與安全科學,據(jù)說是就業(yè)前景非常好的專業(yè)??晌覀兡且粚昧呷?,只有不到十個人找到了對口的工作。剩下的,要么轉(zhuǎn)行,要么失業(yè),我屬于后一種。
我的家鄉(xiāng)在內(nèi)蒙古赤峰市下的農(nóng)村,父母幾乎每天都會來電話,問我工作找得怎么樣。他們認為,我大學畢業(yè)相當于有了城市戶口,捧起了金飯碗。我只能沉默以對。為供我讀大學,父母種了十二畝地,雞鴨鵝養(yǎng)了上百只,最多的時候養(yǎng)了八頭豬。大學四年,家里還是欠下了將近六萬元的債務(wù)。
整個夏天,瘋投的簡歷杳無音訊,在招聘會上四處碰壁,我一天只敢吃一頓飯。熬不住的時候,我真想回家,又沒臉見他們。直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我給老爸打電話:“爹,我在城里找不著工作,兜里就剩下兩塊錢了?!崩习致犕隂]罵我,就說了一句:“你明天就在你那兒等著,我去找你?!?/p>
第二天傍晚,老爸來到我的蝸居,還穿著四年前送我來青島上大學的那套衣服和鞋子。衣服嶄新依舊,散發(fā)著濃濃的樟腦球的味道——只有逢大事時,他才舍得穿這套衣服。
一見面,他把手里拎的一筐雞蛋遞給我,又從包里掏出一盒桶裝方便面。這是老媽買給他路上吃的,他沒舍得吃,說:“你先把肚子填飽,我然后再來找你?!彼盹埗紱]在我這兒吃,就去找同鄉(xiāng)劉叔。他說已經(jīng)打聽過了,知道怎么坐公交車到你劉叔那兒?!胺彩掠械P牟粦?,到哪都餓不死人?!闭f完,他拍拍我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爸一輩子不服輸,不服老。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天天泡在地里;快秋收時,他搭個窩棚住在田里;冬天,鄉(xiāng)親們都貓冬了,他背著筐四處撿牛糞羊糞,養(yǎng)他的地。他對土地好,土地每年也沒有辜負他。我媽說:“你爹侍弄地,就跟侍弄孩子一樣?!泵磕昵锸眨氖粘煽偙葎e人高;種出來的地瓜,剛到集市上,就被老客戶搶光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樣的老爸在過去吃得開,但在現(xiàn)在這個殘酷的社會,會給他帶來什么?兩天后,他借劉叔的手機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劉叔幫他找了一份在物業(yè)公司做保潔的工作,月薪一千五百元,供吃供住。他說話的語速極快,我知道他是怕多花人家的電話費。他告訴我地址,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我循著地址,找到老爸所在的物業(yè)公司。他正在抹露臺,那種專注的勁兒跟他在地里侍弄莊稼時一模一樣。
老爸55歲了,為了我,他要在城市里艱難謀生。我強忍淚水,拿起拖布幫他擦地,一邊擦一邊說:“照你這么干下去,一上午,一個露臺也擦不完?!?/p>
“那也比干一上午,一個露臺也沒弄干凈好多了。”老爸拿過拖把,將我已經(jīng)擦好的地又擦了一遍,先用拖布,再用抹布。一上午,他只擦了兩層的陽臺,別人已經(jīng)將整座樓的衛(wèi)生都打掃完了,有工友勸他別那么認真,他謝過人家的好意,中午別人休息時,他又開始打掃,依舊是上午那種干法。我實在看不下去,告訴他我還要去應(yīng)聘,便離開了。
半月后,我的工作依然無著落。我去超市、工地找臨時工的工作,才試用半天,對方就讓我離開。也有幾家單位說是高薪招聘,讓我去搞促銷,兩天后,又告訴說“你不適合這份工作”,報酬也不給。
幾個月過去,我心灰意冷,把簡歷扔在角落,每日靠著打電腦游戲打發(fā)空虛。這天,老爸帶老媽一起來找我,說他們租了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老爸還說:“我們決定再幫襯你一把。你找份工作,我們靠打工幫你買房子,等你成家了,我們再回老家享清福。”
真是好大的口氣。他在物業(yè)公司工作,難道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房子有多貴?生活成本有多高?那時候,我們都沒敢想。四年后,他還真的在青島,為我按揭買了一套房子。搬進新居,我才知道,因為老爸干活精細,找他做家政的人都需要排號了,他一個月的收入將近四千五百元。所以他才把老媽從農(nóng)村叫來,手把手地教她做家政。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打掃時,在小區(qū)垃圾袋里發(fā)現(xiàn)了兩萬七千元現(xiàn)金,他把這些錢原封不動地還給人家,那人給他五千塊錢作為酬謝。老爸拒絕了,說:“撿著錢本就該還回去。要是收了錢,以后在這小區(qū),我還咋見人?”老爸樸實健談,跟誰說話都不藏著掖著。
有人問他為何進城,他如實相告,是為了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的兒子:“我就想看看,城市到底會不會餓死活人?”他倒是坦然,我暗暗臊得慌。
老爸拾金不昧的事,在小區(qū)里很是轟動。住戶們知道他是為幫襯失業(yè)中的兒子后,很多人會把家里可回收的廢品用袋子裝好,專門留給他賣。既幫助了他,也關(guān)照了他的自尊。他驕傲地對我說,自己光是賣廢品,一天就能賣五十多元錢。
我們住在城市新區(qū),到處在建房子,民工特別多。一天晚上,老媽在晾他們舍不得丟的舊衣服,爸就開始念叨:“這些小區(qū)業(yè)主扔的衣服,大都是好模好樣的,要是拿工地上去賣,不也是一筆收入嗎。”說干就干,吃完飯,他從老媽撿來的衣服里,挑了一些質(zhì)量好的,洗干凈就去了工地。居然很搶手!從此老媽每周上門去收購人家要扔的衣物,拿到工地上去賣。小區(qū)里一些人對這些舊衣服不收錢,老爸就告訴老媽:“不要錢就別收。否則,跟伸手向人家要錢有啥區(qū)別?”
下班后,他和老媽簡單吃口飯,就去工地上擺地攤。擺地攤的同時,他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商機。民工們幾乎每頓飯都吃白菜茄子,肉少得可憐;偶爾奢侈一把,幾個人湊錢,到附近飯店買一個肉菜,量少,價格還高。老爸準備做拿手的壇肉,擺地攤的同時拿來賣。
他去市場買最好的五花肉,切成丁,在鍋里小火燉小半天, 端出來,入口即化,絕對解饞。老爸的壇肉在工地很受歡迎。
每天凌晨三點半到四點,他和老媽去市場采購,白天做家政,晚上出攤,忙得腳打后腦勺,但每天都樂呵呵的。我經(jīng)??匆娎习趾屠蠇屧谝黄饠?shù)錢,也經(jīng)常聽老爸說:“這么干下去,咱兒以后就不用當什么房奴了?!?/p>
有天,老爸回來得早,開門見我在電腦上打游戲。突然,一只拖鞋飛到我的電腦上。他說:“我和你媽累得骨頭都掉渣兒了,你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啥?”我才得知那天老媽在給人家擦玻璃時,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下來,左腿小腿骨折,住進了醫(yī)院。
老媽住院的那些日子,老爸凌晨三點就把我趕起來,讓我去菜場買菜。我白天負責做飯,給老媽送飯,晚上把壇肉做好,跟他一起去出攤。我心里一百個不情愿,怎么說自己也是一個大學生,天天跟柴米油鹽、鍋碗瓢盆打交道?可畢竟不能總天天混吃混喝。有天,我一邊做壇肉,一邊打游戲,一大鍋壇肉糊了大半。我靈機一動,在壇肉里加上粉條,這樣,既掩蓋了肉的糊味,又可以加量不加價。
那天在工地上,老爸發(fā)現(xiàn)肉糊了,當著大家的面,把將近二十斤肉倒進了垃圾筒,轉(zhuǎn)過身問我:“你學食品衛(wèi)生的,你說,吃了糊肉會怎樣?”我不出聲。他揚起盛肉湯熱滾滾的勺子要打我。民工們拉住他,他卻不依不饒:“自己不能吃的東西,拿給別人吃,你還大學畢業(yè)生呢,我看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真丟人!”打不到我,他就用勺子拍自己的頭,眼淚流了滿臉——這是我第二次見他哭。第一次,是我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他喝了酒,哭著說:“咱老劉家出大學生了,劉家祖墳冒青煙了……”
發(fā)現(xiàn)賣糊肉的那天晚上,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說,我心里很害怕。第二天,他讓我多買了一倍的肉,依然讓我做,送到工地上給每個訂菜的農(nóng)民工多加了一勺肉,讓我挨個跟每個人說對不起。有好幾個民工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能屈能伸,將來肯定有出息?!薄靶』镒?,將來有能耐了,好好孝敬你爹娘?!崩习志驮诓贿h處,我知道他在用眼睛余光看我。
一個伯伯來買二手牛仔褲,老爸發(fā)現(xiàn)褲子上有個洞,堅決不賣。伯伯說:“沒事,反正是干活穿。”最后,老爸半價賣了那條褲子,想拿出針線將那個洞縫上。我走過去,幫他把針紉上。
那天之后,我每天三點半去菜場采購,回來后,給爸媽做早餐。白天,我讓老媽在家休息,接替了她手頭的活兒。真正替班時,才知道每天她是怎樣像陀螺一樣忙碌,常常顧不上吃午飯。第一天下來,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
熟悉老爸的人也漸漸認識了我,我常聽見有人議論:“大學畢業(yè)能咋地,工作都找不到。還不如當初不讀書,直接就當農(nóng)民工呢。”老爸擔心我聽了難過,對我說:“別管別人說啥,到任何時候,正大光明地勞動、自食其力都不寒磣。”我寬慰老爸:“你兒子這點承受力還是有的。”轉(zhuǎn)過身還是哭了。我能夠想象,穿行在這些同情或譏諷里,老爸的壓力有多大。
我終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小區(qū)里的送奶工。物業(yè)的人原本推薦老爸做,但老爸已經(jīng)沒有余力接下這個活。我堅持接下來,每天三點半起床,騎半小時的自行車去拿奶,再挨家挨戶地送過去。
2021年5月,我們凌晨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爺爺病危。一家三口趕緊起身,準備打車回老家,趕去見爺爺最后一面。叫好出租車時,我才想起當天沒法送奶了。這一走不知道要幾天,訂戶好幾天都喝不到牛奶,不辭而別也會遭人誤解。我們只有訂戶的地址,沒有電話,恰是凌晨,又不能一家家地去敲門。最后我們決定:給每個用戶家貼條留言。我拿出紙筆,我和老爸寫留言條,老媽往上粘雙面膠。整整四十分鐘,我們寫了一百二十一張紙條:“老家有急事,未來一周不能為您送奶。因此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送奶工小劉?!辟N完一百二十一張紙條,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半,趕到老家,還是未能見上爺爺最后一面。
爺爺下葬時,老爸安慰號啕的我:“你爺爺?shù)脑谔熘`會原諒咱們的?!比巳荷⑷?,他自己在墳前坐了三個小時。
一周后,我們返回青島的小區(qū)。第一天恢復(fù)送奶,一切如常;第二天去送奶時,有五十幾個人等在小區(qū)門口。大家關(guān)切地問家里的情況,說了許多感謝的話,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早晨——粘紙條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誠信之舉,卻收獲了如此隆重的回應(yīng)。
去年年底,我居然被評為小區(qū)的感動人物,還舉行了隆重的頒獎大會兼新春晚會。會議結(jié)束,小區(qū)里的一位業(yè)主找到我,開門見山地問:“小伙子,我是富源超市管人力資源的,愿不愿意來我們單位,干回自己的專業(yè),當個質(zhì)檢員?”我受寵若驚,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們一家都是好樣的,屬于大家信得過的人。如果愿意,明天就來找我吧?!?/p>
今年4月,通過試用期,在勞動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后,我才把消息告訴老爸老媽。我終于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我去上班的那天,老爸喝醉了酒,我知道,他高興。他上衛(wèi)生間時,跘在桌腳上,差點摔倒,我扶住他,他輕輕地擺手:“你爹還年輕,不用你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