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措
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他死了。
想到昨夜的事,我的腦袋跟著疼起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場霉運。
海娃的尸身最終是在黃沙里找到的,沙土幾乎掩埋了他的整個身體,身體僵僵的,一只臂膀直挺挺地伸向前方。從裸出的半個臉和那條想努力掙脫命運的白色塑料繩判斷,的確是他。那如白色旗幟的塑料繩仍系在他的右胳膊上,被風(fēng)扯起在半空晃動。
望著這一切,我眼前出現(xiàn)一條擱淺的裸鯉。他像極了一條歷經(jīng)百般掙扎,卻已經(jīng)失去呼吸的魚。在沉浮的黃沙里,分明能看見他掙扎過的痕跡。
那是一種怎樣的掙扎?
他是活生生給凍死的。
移開視線,我努力咽下喉管逼仄處莫名擠壓的情緒,如昨夜咽下無數(shù)冰渣子。
“你挺幸運?!辈恢钦l這樣說。我聽后傻笑起來而且頻頻點頭,但冷冷地一口氣卡在喉嚨里。風(fēng)依舊大,穿在我身上的黑色羽絨服的一角昨夜被湖水打濕,凍結(jié)成硬邦邦的冰角,被風(fēng)掀了又掀。
我告訴那位急于究根問底的民警,當(dāng)時湖面裂開,海娃掉到湖里了,我一個人只能用繩子一點一點拉拽他。
塑料繩為證!我用手指努力指著繩子。
昨夜的大雪、無垠的黑暗、曠野的風(fēng),依然令我心悸不已。它們像是瞬間從冰湖、從沙礫、從四面八方升起來,以神速裹挾著雪花鋪天蓋地而來。
我當(dāng)時嚇破了膽。它們的強大打破了生活在牧區(qū)三十多年的我對它們持有的孱弱想象。昨夜,我目睹了它們暗藏的威力。
我往常跟隨父親漫步或巡護的藍湖是那么溫婉,而昨夜居然張著冰涼的大口想要吞噬掉一切。借助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我和海娃亦步亦趨挪向冰灘時,我是拒絕的;他要收起冰窟窿下面的漁網(wǎng)時,我依然拒絕,因為敬畏。
我的阿爸和阿媽在牧區(qū)生活了大半輩子,對藍湖的多面早有洞見。作為巡湖人的阿爸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對山、對水、哪怕是對藍湖中的一條魚都要有敬畏之心,藍湖、草原還有雪山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而他們這一輩子也是為守護藍湖、守護草原而活著。
因為海娃的死亡,現(xiàn)在我的身份從一個牧民、一名志愿者定義為一個嫌疑犯或者同伙。我不管這些,只想快點離開令人瑟瑟發(fā)抖的地方。
找到海娃是晨曦微明之時。尋找是從昨夜凌晨一點開始的,開始是五六名公安干警與我無數(shù)次輾轉(zhuǎn)于沙灣和湖邊,未果;接著是第二批救援隊與我無數(shù)次地輾轉(zhuǎn)和尋覓,也是未果。
凜冽的風(fēng)從冰面上、從黃沙里席卷而來,一次次凍僵我們的手腳和臉頰,冰晶粘在頭發(fā)和睫毛上。每個人像一只只瑟縮著脖子的鷹鳩,踉踉蹌蹌地循著我的記憶行進在多沙多雪的裸原上。
出警的警車陷進了冰湖。因為分辨不清哪個是畔,哪個是冰灘,它們都被白色覆蓋著。放棄警車,我們又動起來,動起來才不會被活活凍死。
我從昨夜一直極力配合著他們不斷地詢問。到現(xiàn)在,我的手和嘴巴仿佛不是我的。
到底在哪兒?到底在哪兒?想清楚。想清楚。
幾束強烈的手電光束,交叉地照在我的臉上。
事情的原委和行走路線清晰鐫刻在心里,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反復(fù)陳述的嘴,漸漸發(fā)苦發(fā)冷,干渴無比,不聽使喚。
我和海娃先前的腳印、冰湖上的痕跡已經(jīng)無影無蹤。沙灣的空曠及荒蕪,使事物在黑夜里失去坐標(biāo);漫天鋪陳的風(fēng)雪,使我們手足無措。無數(shù)光束支撐著尋救工作,沒有進度和線索可言。我越發(fā)困惑、越發(fā)疲累。
直到第二批警車來臨,用無數(shù)車燈遠遠照在灘邊和湖面。從這些交織的燈光里,我們找到了海娃的羊皮囊、找到置于湖底的漁網(wǎng),并從塌陷的冰窟窿里面一點一點地勾拉出活蹦亂跳的裸鯉,它們密密匝匝地擠在那張白色的網(wǎng)里,慌亂無措。我鼻子一酸,眼淚便吧嗒吧嗒地落下來。幾小時前,我和海娃為它們爭論不休,還大打出手。
現(xiàn)在線索隨著黎明的到來,一點一點顯出,可是海娃的尸身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指過的那些位置,已經(jīng)找過好幾個來回。大家猜測是被風(fēng)沙給埋掉了。高海拔的極端天氣陰郁寒冷,讓尋尋覓覓的行程進行得緩慢,已經(jīng)有民警高原反應(yīng)厲害。被風(fēng)雪拍打得直打哆嗦的人們不止一次質(zhì)問我這位活著的“偷捕者”?;蝿拥氖蛛娡补饩€中,無數(shù)張凍僵和憤怒的臉更讓我心悸。
他們應(yīng)該憤怒。兩個稱兄道弟的人就這樣打破了寧靜,也打破了他們的安眠之夜。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延伸著無垠的黑,那團黑色不停地充滿瞳孔,在趔趔趄趄中我暈倒了。晨光熹微時,嘈雜聲吵醒了我。透過冷風(fēng)這才聽清,海娃找到了,在離公路不到百米的沙灘。
這巴掌大的地方,我大概是海娃唯一的朋友。他并不會輕易和誰交心,不會與誰主動接近、套近乎。他說,流年不利的歲月,他最感謝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他的女人。他經(jīng)常提及的那個女人,我從未謀面。我和海娃闊別三四年的再次重逢就是這個月,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
他比我大十歲,我是而立之年,但我至今沒能把自己的身體交出去。這么多年,我也一直配合著阿爸阿媽的相親。相了又相、每年相,毫無進展。想必是急眼了,兩位老人念過經(jīng)、下過寶瓶,發(fā)動各種關(guān)系給我找結(jié)婚對象,說離婚的、三婚的都行。該做的、不該做的一件也沒落下。有一次還請過卦師,那卦師沒算出媳婦的著落,倒說我三十一歲必有一難??偠灾麄z為我的婚事和他們的傳宗接代費盡了心思。
就在冬至這天,兩位老人又安排我,明年初夏去轉(zhuǎn)湖許愿。我不反對,因為我知道阿爸阿媽把湖視作神物,不可褻瀆。坐在客廳和海娃喝酒的我連忙點點頭,我不想看到他們?yōu)榇耸聜?。海娃見狀,附和他們。他的附和完全是給予我父母寬慰。他不止一次和我說,他信仰金錢,信仰自己。
我阿爸把急迫的熱心腸轉(zhuǎn)移到海娃身上,試圖說服海娃轉(zhuǎn)湖許愿。海娃應(yīng)著聲,同時猛吸著煙蒂,一口一口把煙霧全吞進肚子里。他低聲說他去過寺廟無數(shù)次,但心愿未成,信這些不如信自己??澙@的煙霧和酒氣包圍著這個心事重重的人,我只是笑著。
在家人心里,海娃是個落難的人。今天是冬至,讓我叫海娃到家里來吃餃子。海娃大概是想家了,不然不會輕易在我父母面前哭成稀里嘩啦的樣子。想必酒過微醺,走不出往事的人都有顧及不了的失態(tài)。
三年前,留守農(nóng)村的老婆卷了積蓄,帶著未滿六歲的女兒離家出走了。這場出走,使正值生意蕭條的海娃破產(chǎn)到底。
阿爸同情海娃。說那些年瘋狂修建的、遍布鳥島、沙島周邊的帳篷賓館、農(nóng)家樂一夜之間銷聲匿跡,破產(chǎn)的人不止海娃。但他站在巡護人的角度也極力贊成禁游令的頒布。他說再不保護草原和藍湖,草原會被沙礫吞噬,藍湖會縮水干癟,說不定圣湖就會從地圖上消失。這是屬于我阿爸的真知灼見。有時候酒醉之時,總會在他的朋友間翻來覆去說他巡湖的經(jīng)歷和政績。他曾經(jīng)說過一場屬于他年輕時代保護藍湖、保護裸鯉與罪惡抗?fàn)幍挠H歷,聽起來驚心動魄,當(dāng)然海娃也領(lǐng)略了劇情,聽到淚目。
作為村里有名的“落難戶”,海娃一度債臺高筑?,F(xiàn)在他來到我們小鎮(zhèn)試圖東山再起。他曾向我借過一筆數(shù)額不少的錢來填補債務(wù)和生活漏洞。我愿意幫他完全是因為他曾經(jīng)也幫過我。他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是掙到錢就把那個逃到新疆的女人和孩子帶回來。
這個冬至之夜,他說來說去,不是女人就是錢。我在幾分醉意里生起煩躁感。我挺想做某件事情。海娃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帶著酒勁用動作給我意會,表達出我的心愿和苦惱:他左手握成空心狀,右手一個手指伸進空心狀里,來來回回,出出進進。
他說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第一次接觸女人是幾年以前,出于海娃的安排。那次牽著我家那頭以出賣“色相”搞生計的白色牦牛,在大雨瓢潑中,我躲進了剛認識不久的海娃的“牧家樂”,一躲就躲成了兄弟。熱情的海娃硬是安排了兩個女服務(wù)員與我喝起了一場本地人口中的“花酒”。我們四個人喝得人仰馬翻。這期間因為喝啤酒肚子容易脹,我像燒沸騰了的茶壺不停地起來去解決尿意。
在我和海娃去撒第十次尿的時候。他瞥見我的下體,一驚一乍。他驚訝我的那個玩意怎么那么小??晌以趺粗??這玩意自打我出生就長在我的下半身。我成長,它也成長,至于它長成什么樣子,是我不能左右的。
海娃哂笑,懷疑我是個性無能。于是那天我們兩人打賭,他給我驗證的機會。海娃有意把一個女服務(wù)員丟在帳房里。走時,不停地對我倆擠眉弄眼。生平第一次,借著酒勁我把眼前那個醉酒的女人在半推半就之間壓在自己六十四公斤的身體之下。隨著急促的心跳和一身熱血襲來,我的兩只手在那個女人胸前柔軟的兩坨肉上開始摩挲起來。
應(yīng)該有足足十分鐘的時間,我只是努力壓著,沒有任何進展。就在我準(zhǔn)備努力地再進行一次摸索時,一股蠻勁和氣力沖我而來?!鞍 钡囊宦曃覐纳嘲l(fā)上滾落下去。疼痛里,我捂著自己的頭和下體呻吟起來。女人氣急敗壞地用酒瓶子打了我的頭,用腳踢了我。那女人一邊哭著一邊收拾衣襟甩門而去。
阿爸把羸弱而不省人事的我以及我的睪丸交給醫(yī)生診斷。醫(yī)生說下面沒什么大礙,只是腦部神經(jīng)受了創(chuàng)傷,可能會有點錯亂。為此阿爸阿媽對我表示埋怨,問我原委,但我不敢說什么。因為海娃說,只要我說出真相,就會被當(dāng)成強奸犯。我只好捂著被酒瓶子打開缺口的位置,哇哇地哭,還嘰里呱啦地亂叫。那次我差點斷子絕孫,而我的“丑事”也不脛而走,從那時人們開始叫我“傻多杰”。
除了傻,除了啞,我還有另一副模樣。那時因聽信了海娃吃鹿鞭、驢鞭,喝鹿血酒,會使自己增加偉力的言論,一口氣喝掉了阿爸的半瓶鹿血酒,我烏黑的頭發(fā)竟有一半失去本色。望著白掉的半個頭,阿媽抹著眼淚說我傻,她說小伙子本來年輕氣盛、火氣大,喝了那些熱性的補品,瞧,一下子把頭發(fā)給燒白了。調(diào)侃這些事,海娃依舊一邊撥拉著我頭頂上的白,一邊樂此不疲。
在冬至之夜的醉意深沉里,他借著酒勁不僅表達著歉意,還向我阿爸表達了情感——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幾個親人,無論是健在的還是已故的,一只手就能數(shù)得清楚,而我阿爸就是這個,他豎起他的大拇指。
阿爸對他說,我們家就是你家。
“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p>
今夜,我就記住了這些。
到達秀秀理發(fā)店,已是黃昏。海娃一直嚷嚷著要給我染頭。原來劉秀秀就是海娃口口聲聲說的女人,海娃飛黃騰達時包養(yǎng)的一個女人。她技藝高超,又風(fēng)騷,整個小鎮(zhèn)無人不知。就像大家都知道我是“傻多杰”一樣。
去理發(fā)店之前,海娃先帶我去了一趟藍湖。那天他的心情不怎么好,眉目里透著失落,當(dāng)我坐上他那輛小貨車,一眼就望到他的狀態(tài)。
突、突、突……
他這輛破車實在不適合在我們小縣城的街道上招搖過市。汽車的油漆脫落得像個白癜風(fēng)患者,發(fā)動機喘著不和諧的氣息,隔著一層車窗玻璃,我雖然遲鈍卻能感覺到行人詫異、哂笑的目光。
可這并不影響海娃,他習(xí)以為常,我卻如坐針氈。
這破車時不時散發(fā)出濃濃的柴油味,還混雜一股腥味兒。味道在風(fēng)中會從各個縫隙里鉆出來,鉆入我的鼻孔。聞著腥味我想到了牛馬羊的內(nèi)臟。當(dāng)時想不了那么多,此時我臉龐灼熱,已經(jīng)迫切希望海娃開著他這輛破車能快速帶我逃出充滿異樣目光的小城。
海娃開車的速度快得出奇。車的精力被他耗得夠嗆。我也是。車窗外陽光明媚,凜冽的風(fēng)不時從窗縫里灌進來,發(fā)出尖利的嗥叫聲。這里的風(fēng)是從草原上長出來的,冬春是它樂此不疲的季節(jié)。車外的太陽盡情斜映在這一帶境遠地僻的草原上,一切顯得黃嗚嗚的。一路上,望不見一家牧戶,能遇見兩三輛車實屬不易。
若不是他心情差,要我陪他。開誠布公講實在話,我更愿意默默無聞地待在自己家里刷刷抖音,給女主播們送送禮物,以此消磨時間。
百無聊賴呵。
就在前往藍湖的路上,我瞥見一頭孤零零的禿鷲。它立在離我們不遠的山坡上,背羽帶著金黃的陽光,它吸引住我。我指給海娃看。他說草原上的生物沒有他不熟悉的。那是一只雄鷹,因為鷹是獨行者,而禿鷲是群體動物。他還告訴我,禿鷲是偷獵者的克星,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死亡的獵物,從而吸引執(zhí)法部門的注意。一番普及后,他又沉寂在自己傲嬌的認知里,而我始終覺得那是只落了隊的禿鷲。
大概半個小時的路程,就到了目的地。光禿禿的地方死寂一片,仿佛一切被生成在黃色沙礫里。我不明白,海娃大冬天地跑來這里做什么。凝望久違的地方,我明白了一點——海娃是來感慨他的輝煌和落敗來的。隨著回憶,我也想起我家那頭體格最好、顏色最純的白牦牛。那些年游客們騎在它身上,歡呼雀躍體驗了草原風(fēng)情。它替我掙了不少錢。當(dāng)然點子是海娃出的,我至今感恩于心。
我想他可能還是沉浸在往事無法自拔,才如此沉默,一直不出聲。其實想想,一個正常人能對一個傻乎乎的啞巴敘述什么呢?
走過漫漫的黃沙,沒多久的工夫我倆就來到湖畔。
撲棱棱——循著聲音,兩只大白鵝在冰湖上躍起。浩瀚碧澄的冰面像極了一面巨大的寶鏡,此時在陽光下錚錚發(fā)亮。十二月份的湖完成結(jié)冰,進入封凍期??伤廊蝗绱嗣?。整個視野里有黃沙也有冰湖,再配上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景致很是唯美。
希望它永遠這么美。我雙手合十時,沉默了好久的海娃徑直向冰湖走去。
這是一個十分惡劣的趣味。出于某種認知,我不想讓他踏上湖面,自己也不想跟上去,便只能大喊大叫試圖喚回已經(jīng)步入冰湖的海娃,但他的身影已經(jīng)向冰湖深處延伸。我的瞳孔里那個七尺之身在刺目的冰光里越走越遠。
原上的風(fēng)時不時從冰面向我蔓延而來。我仿佛聽到湖面冰凌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聲響令人局促不安。老天知道我厭倦此種旁觀,還附帶著更多危險而來的猜想。因此我又拼命從自己的咽喉擠出聲音讓海娃回岸。過了許久那個身影總算重新回歸到我的瞳孔里。他手里多了一件東西,那是一根細鋼筋。返回時,還用它不停地刺探著冰面,濺起的冰花花在陽光里異常刺眼。
我嘴里咕噥起來。我認為看看風(fēng)景、回味往事,沒必要冒這樣的險。看我有情緒,海娃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今天他事出有因——懷念,僅此而已。他說他的爺爺、父親以及堂叔做過“漁郎”。那時他們家族的生計就靠捕撈湟魚。他七歲那年,一次偷捕湟魚時,他的父親和堂叔為逃避漁政人員和巡湖者的追捕,翻船跌入湖中淹死了。他爺爺知道噩耗后,突發(fā)腦溢血又撒手人寰。
我早有耳聞。海娃告訴我,裸鯉被他們村里的人叫作“救命魚”“發(fā)家魚”,還說它的價值依舊存在。
我聽后拽了拽他的衣角,認真地看著他。我向他表達著一種同情和某種疑問。海娃搖搖頭,我如釋重負。
接近午后,我們原路返回,海娃就帶我直奔秀秀理發(fā)店。湖離我們越來越遠。身后的冬陽,仿佛是一個嚴肅的巡湖人,要在這個午后時分,送我們離開這個地方。透過夕陽,我仿佛看見一位父親的前世。他是這湖里的裸鯉,被湖水浸透、包裹,一條被生活的湖水?dāng)R淺到死亡的魚。
理發(fā)店里已寥無幾人,僅有的一位顧客是和海娃相仿年紀。隔著門外那扇玻璃門,我看見那個男人的手正放在女人豐滿的屁股上捏來捏去。見有人進來,那男人便倏地縮回一只猥瑣的手。海娃干咳幾聲。
女人循著聲音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們。見是海娃,她放下手中的剪子,一個冷靜從容,轉(zhuǎn)身迎了過來。
她大概三十多歲的模樣,一頭板栗色波浪卷長發(fā)披在肩上,眼睛大大的,睫毛翹翹的,有點高原紅的臉蛋上像是涂抹了好幾層脂粉,弄得本來標(biāo)致的臉極為不自然。一件鵝黃色裙裝把她的身材束縛得凹凸有致,惹人眼球。
那雙大眼睛自海娃進門到坐在長椅上,一直撲閃撲閃著,給鏡子里的海娃送著媚眼,顧盼神飛。鏡子里的男人不知趣,進門后一直抽煙。這期間還跑出門外接過好長時間的電話。我看出來了,那女人的心思全在門外那男人身上。
見海娃半天不進門,她才泄氣地注意到留在長椅上的我。她望了望,笑了,那脖頸上碩大的金墜子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
她為啥沖我笑,我有點慌。我呆呆地沖她傻笑,想從她那雙眼睛里找到答案。
少白頭!終于明白了。想到這,一股熱從臉蔓延到脖頸處。不,是從腳掌蔓延至屁股再傳至頭部的。
我有點坐立不安。
海娃終于進門,似乎已從剛才的醋意和忙碌里回歸到他來理發(fā)店的目的,他讓秀秀給我染個色。
女人是個熱情人。丟下還需要被她修葺的那個男人,扭著身體到我倆跟前,用手撥拉起我的頭發(fā)。來自她身上的味道瞬間滲入我的鼻翼間,是除洗發(fā)水之外的一種體香。撩撥我頭發(fā)的時候,她那條穿肉色打底褲的細腿就順勢跪在海娃的腿間。
作為傻乎乎的旁觀者,我竟然有了動靜,下身處一股燥熱。當(dāng)她回歸到自己的原點站在那里,如萬物的中心一樣,我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秀秀的眉目傳情里,這位午后最后一位顧客終于舍得離開了。我以海娃兄弟的特殊身份包攬起余后時光。我像個小乖貓順從著她,仰躺在黑色躺椅上任由她擺布。我享受這樣的擺弄,或者說某個時刻我還有一種沖動。她的手令我心癢癢,那幾縷時不時躥到我鼻翼的頭發(fā)也讓我癢癢,還有她那晃動的胸脯更讓我難以平靜。
洗頭、吹發(fā)染發(fā),在自己被塑造的過程中,我糾結(jié)于秀秀那對大胸脯時不時貼到我臉上的煎熬中。好幾次,我也透過鏡子望見海娃那張充滿鄙視的臉。秀秀想必注意到了,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倆你一言我一語,聊著一些我不太明確的事情,但其實我聽明白了好多信息。比如秀秀向海娃要什么禮物,比如海娃表達幾天沒有碰這個女人的情緒,其實這種情人之間無厘頭的話題,我能聽得懂。但我是個局外人,又是個啞巴,所以只專注著那一撮撮白色頭發(fā)歷經(jīng)的蛻變。
終于捯飭完畢。女人精心地雕琢一番后,一個令我生分不已的人躍然于鏡子里。海娃站在身后發(fā)出嘖嘖贊嘆聲。
我從未得到過女人的評價,秀秀說我五官端正,挺帥。為此自己欣喜不已,臉上出現(xiàn)紅暈。先前那股燥熱重新回歸身體,我又不是我。我享受贊譽的時候,海娃靠近秀秀的耳朵悄悄地說了那么幾句話。令我瞬間不爽,但我佯裝不懂。
走出理發(fā)室已是傍晚,海娃和我一起出門又中途折返而去,讓我在車里等他。我眼睜睜看著那卷閘門“唰”地被拉下半截。望著那道門,我深吸口氣。有一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有一匹扭不住的野馬在我腦袋和身體里奔騰著。
大概是一支煙的工夫,海娃辦完事回來了。
從此以后,秀秀理發(fā)店像個魔咒吸引著我。人有時會用行動去渴望事物的降臨。為此,別人眼中的這個傻子卻用心地設(shè)計著一場飯局,想通過海娃請秀秀吃飯。一夜未眠,第二天我鼓起勇氣竟然獨自來到理發(fā)店。
人來人往。呆站在顯得擁擠的發(fā)廊中間好半天,最終我得到了一個很好的位置。我以一種翹首以盼的姿勢一邊關(guān)注門外是否會有海娃回來,一邊欣賞秀秀在男人面前扭捏的姿態(tài)。理發(fā)店里的男人們此時樂此不疲地調(diào)侃著,東拉西扯與秀秀說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店內(nèi)彌漫著好幾層煙霧。
而我呢?無趣。把海娃的手機號碼撥來撥去,這是我給他撥的第28 個電話,仍然無法接通。早上一睜眼,我就迫不及待發(fā)信息給海娃,約他去吃火鍋,當(dāng)然還要讓他帶上秀秀。
秀秀像是不關(guān)心海娃的去向,只顧著和那幾個油膩的男人調(diào)侃。像我這種不會開口說話的人,當(dāng)然只能靜坐一旁靜觀。
我環(huán)視著屋內(nèi)的角角落落,卻把自己的目光最后落定在對面那條長椅上。從昨晚回家到現(xiàn)在,其實我一直想象著某種場景:海娃那缺了一顆腎的身體在秀秀的身上,像海浪拍打著礁石。我還把海娃換成了自己。毫無疑問,我昨夜厚積薄發(fā)。但這種幻想是對我這種窘困之人的折磨,它的沸騰猶如熱潮,我一直感覺到某種挺立。
一個人無所事事,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對付起在理發(fā)店被人無視的時光。天馬行空的臆想,讓理發(fā)店更有情趣。
我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眼前時不時說點葷段子的男人們,以及混雜著荷爾蒙氣味的煙霧繚繞。當(dāng)然我更盼著男人們都趕緊離開。
直至傍晚將室內(nèi)包圍殆盡時,理發(fā)室里只剩我和秀秀??戳丝磿r間,我竟然在此呆坐了八小時。八個小時,我沒有等到海娃,卻把那些居心叵測的男人給送走了。現(xiàn)在屋內(nèi)只剩我和秀秀,我顯得不太自然,便多次掏出手機繼續(xù)撥打海娃的電話,給他發(fā)信息。
暫時無法接通。秀秀笑著說別打了。他幾乎每個月有一兩次這樣的失蹤。找不到海娃,我失去留下來的理由,失掉了某種勇氣。
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訴我。秀秀說。
一個傻子的心事全被她看在眼里。但是我,就又撓撓頭、沖她傻笑一下,便趔趔趄趄逃出理發(fā)店,身后是秀秀放浪的笑聲。
當(dāng)我看到“你在干嗎?陪我聊聊”的短信時,我心生竊喜。我不敢肯定這是秀秀主動發(fā)給我的。好幾次,我試探性問她是否發(fā)錯了信息。
“沒有。就你?!?/p>
我將聽筒貼在耳朵上,生怕聽錯,聽了又聽。
沒錯,她說的就是我。就在今天,我與秀秀之間那道生分的門就啟開了。
事情還是從我在秀秀理發(fā)店呆坐八小時后一無所獲的第二天說起,我如愿以償?shù)?,還是請了這個女人吃飯,并得到了她的微信——當(dāng)然還是通過海娃。
這頓飯吃得并不愉快。吃飯之前,從外面出差回來的海娃就和秀秀鬧起別扭,是個傻子也能看得出來。
那天我開車在半路攔截到海娃,并表示不要耽誤吃飯時間,盡快去接秀秀下班,好好過個節(jié)。海娃蓬著那個亂蓬蓬的頭就徑直進了理發(fā)店,但沒過一會就回到了車里。只見他臉色鐵青,嘴里罵罵咧咧,罵了好幾回娘。
我一臉困惑。
他罵罵咧咧,罵女人都水性楊花,只認錢。
秀秀沒來,我執(zhí)意坐在車里干等。最終海娃按捺不住,再次沖向理發(fā)店。沒多久,就見從店內(nèi)出來五六個男人,店外的卷閘門終于被迫停業(yè)。透過車窗看見,秀秀是被海娃連拖帶拽弄進車的。
火鍋的熱氣遮擋不了海娃那張僵硬的臉。男人的胸懷里難免會滌蕩有大男子主義的秉性,而秀秀對此不以為然。飯桌上一直與我碰杯、故意給我夾菜,有時她拿起一個空酒杯倒?jié)M啤酒咕咚咚、咕咚咚喝下好幾杯。
雖然我心里竊喜秀秀給予我似是而非的熱情,可看著海娃那難看的臉色,我還是不敢和秀秀近距離。我裝傻充愣,可不想讓海娃看出什么。
那天精心安排的夜晚就破碎在他倆的硝煙里。破碎的導(dǎo)火索很簡單,海娃看見出門上洗手間好久的秀秀竟然被理發(fā)店的一位??捅У镁o緊地,于是海娃出手了。秀秀揚長而去前,在我面前怒不可遏地給了海娃一記耳光,罵海娃忘恩負義。所幸的是決裂之前,秀秀已經(jīng)主動地在海娃面前加了我的微信。
秀秀發(fā)來的信息里全都表達著她不想和海娃繼續(xù)、想要找個人重新生活的決心。有了微信,我和秀秀的互動性就生成了。問候、關(guān)心你一句我一句,就聊到自然熟,甚至開始噓寒問暖。我們開始無話不說。在我第二次跟隨海娃去湖邊的時候,秀秀的信息暗示我可以乘虛而入。
在將近十二小時斷斷續(xù)續(xù)的聊天里,我無時無刻不捧著手機,等待秀秀只字片語的呼喚。我已經(jīng)對這個女人欲罷不能。也是在將近十個小時里,海娃發(fā)信息告訴我,他要和跑去新疆的女人復(fù)婚了,說秀秀這種女人不適合過日子,讓我找準(zhǔn)時機、把握機會。
哦。原來如此。
我想海娃不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的想法無比清晰,看來他真的是執(zhí)意回歸自己的家庭了。海娃說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臟在胸口怦怦直跳?;蛟S,人生的轉(zhuǎn)機在某一日,終于到來。
也是在今天,他倆同時向我借錢。秀秀告訴我,她母親生病了,現(xiàn)在急需用錢,而自己的積蓄都借給了海娃,為此愁眉不展;海娃告訴我,秀秀翻臉比翻書快,一分手就要他還債。男男女女的情感最終抵不過一份債務(wù)期限,我倒有點唏噓不已。一個是想要的女人,一個是兄弟,我還是像曾經(jīng)那樣義無反顧地借出了自己的錢——各借一萬。為此他倆都感謝不盡。秀秀在微信里發(fā)了一大串感謝的話語。還說道:多杰,海娃說你傻,其實我認為你并不傻。
我像是得到了某種激勵,開始給秀秀坦露心跡。她也并沒有反感和拒絕,而是以更加熱情的文字向我表示著一種曖昧。但有時候,我心里偶爾會奇怪和不自信一下,為什么介紹的那么多女人都對我沒有好感,而秀秀卻表現(xiàn)得不同。絞盡腦汁想了想,大概就是我阿媽所說的緣分了吧。
想到這里,我試著給秀秀發(fā)出了一條很直接的短信,內(nèi)容不好說,我發(fā)完后自己羞澀地笑起來,而秀秀沒了音信。
圣誕節(jié)的夜晚稀松平常。我在等待秀秀短信的一種急迫里,等來了海娃的邀請。我又坐在他那輛破車上,許是心存感激,我勉為其難答應(yīng)陪他瞎轉(zhuǎn)一圈。這一轉(zhuǎn)又轉(zhuǎn)到沙灣附近,這一轉(zhuǎn)便轉(zhuǎn)入黑暗。
到達這里的多半個小時里,我和海娃瑟縮在并不寬敞的駕駛室里,喝盡好幾瓶啤酒。知道嗎?在這黑魆魆的夜里去野外撒一泡尿,真是煎熬。
外面漆黑一片,風(fēng)嗚嗚著。車內(nèi)與外面的世界沒什么不同,都極冷。我比劃著,表示我們這是興致勃勃地來受罪的。我指著車上的暖氣開關(guān),示意讓海娃打開。他擺擺手,說壞了。我又指著駕駛室的燈,他又擺擺手,示意不能開。
我理解了,他不允許有一絲光亮。當(dāng)我掏出手機亮出點光時,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奪下手機,摔到我懷里。我苦笑道。因為他,我耽誤了自己的時光。比如,與秀秀撩騷幾句或幫阿爸賣掉幾根像樣的蟲草都比在這強。他并不想安撫在他看來已經(jīng)坐臥不寧的人,而是咕嘟嘟、咕嘟嘟將一瓶啤酒一飲而盡,然后下車去撒尿。我這才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快十一點鐘。那令人泄氣的信號顯示著無網(wǎng)絡(luò),這使我不停地想起等我聊天的秀秀。
該回去了。我認為。
海娃半天沒上車,像是在后車廂里翻找著什么東西。幾分鐘后,副駕駛的車門打開了,他說了聲:“走?!?/p>
我不解,專注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看我傻乎乎地坐著不動。海娃一把將我從座位上拉拽下來,將一個手電筒硬塞進我手里。細尼龍繩、鋼筋,還有皮囊和塑料袋子,就在一束光打到它們的那一瞬間,我看清楚海娃手里的這些東西。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這些與阿爸繳獲的東西一模一樣,我也終于辨別出風(fēng)不斷地向我鼻翼里輸送的那股味道。
魚腥味。這種味道正來自于他手里的塑料袋子。
一記重錘落在我的心上,并使我后背開始發(fā)涼。
我急嗷嗷起來,而海娃并沒有回應(yīng)我這副急切的模樣。他立在我的眼前,看著我。
周遭都是冷風(fēng)。
“幫我這一次。我急需用錢?!焙冒胩欤砰_口。
“知道嗎?我和秀秀分手等于把自己的女人貢獻給了你。你應(yīng)該感謝我!”
說不出什么話,我只是滿眼感傷且反對。
“你要知道,我現(xiàn)在很難。貸款、瑣碎的債。秀秀的、你的……”
他陳述困境,而我轉(zhuǎn)身向離這里三十多公里縣城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
“這一年年的,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說著說著開始泣不成聲。從頭到尾我只能是個聽眾,呆呆地立在他眼前?!岸嘟?,我可一直把你當(dāng)作好兄弟?!薄?/p>
是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在他這種潰敗而充滿祈求的壓迫下,我心中僅有的一點道德的良知開始柔軟。
我決定跟隨他向那片領(lǐng)域走去,但邁向冰湖之前,我暗暗在心中申明了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我告訴我自己,我只是去看看究竟;第二件事……第二件事視情況而定。
與自己達成契約的時候,天上已經(jīng)飄起了雪。
身后的黑暗令我窒息。這多少有點讓我打退堂鼓的感覺。
到處是黑暗、到處是風(fēng)。身邊有風(fēng)、胸前有風(fēng),風(fēng)夾著沙子和雪打在臉上,打在努力換息的鼻口間。頂著風(fēng)雪,穿越沙川,面臨可能的狼襲,也許磨難隨時而來。我只能依著他的步伐,但囤在胸腔的埋怨和怒火,越來越重。毫無疑問,內(nèi)化掉一些東西不是輕而易舉的。
到達湖畔,只半小時的行程。
“天氣預(yù)報報得真準(zhǔn),今晚果真有雪,誰會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來巡湖,你說是不是?”
他再問我。我沒有反應(yīng)。只是肚子里先前灌的啤酒在一種急匆匆的走動里和重負里,發(fā)出急促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簟?/p>
“趕緊趴下?!焙M抟幌伦恿痰拐诔聊奈摇?/p>
趴在冰面上,我望見離我們有一公里的路上有車燈若隱若現(xiàn)。
我知道他是在躲避巡護隊,或者漁政執(zhí)法人員,但他似乎忘了我的身份,而且他絲毫不為這身份所動。他這種明知故犯的自信感,讓我感到生氣和可笑。
“你以為我愿意干這行嗎?”
他又開始低聲說話。此刻一股冷氣直竄入我的褲管,如刀錐刺進我的腿肉。那車燈離我們漸行漸遠,遠到像午夜躍動的鬼火。
“多杰,既然你已經(jīng)來了,已經(jīng)看見了,為何不心甘情愿地幫人幫到底呢?”
他在擺事實、講道理,我依然充耳不聞。
一路上,我毫無反應(yīng)。如果在平時我準(zhǔn)會嘰里呱啦附和于他。他開始刺激我。
“你以為你干了巡護工作,別人就瞧得起你嗎?”
“在別人眼里,你一直被看作強奸犯、一個大傻子。只有我瞧得起你?!?/p>
……
其實,我這個并不傻乎乎的人想,如果他不說這些話就好了。
是風(fēng)聲、雪聲,它們撲打在冰面上,撲打在臉上、撲打在我和海娃穿行于冰湖上的身軀。
一切聲音被風(fēng)雪的重量鎮(zhèn)住。走在冰湖上,我用警覺的耳朵獲悉到來自冰面上的聲音。我用電筒發(fā)出微弱的短距離的光照照這邊、照照那邊,周邊除了黑就是黑。
為以防萬一,我倆上冰湖時胸前就綁上充盈起來的羊皮囊。這會兩人著實像個大水桶。這種裝備,我早有見聞。今晚我終于目睹和親歷了阿爸口述的故事。
冰湖會隨時裂開。我亦步亦趨,也胡思亂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去,如果我死了,會不會成為他們的驕傲……
專心做事的海娃忘乎所以。在他的引領(lǐng)下,在他細細碎碎的好一陣忙碌中,一個圓桶大小的冰口在電筒的燈光里顯露在一堆冰塊堆砌處,在冰口一米處的位置,有一根白色的繩子一直延伸到湖底。
果然,他早已下了漁網(wǎng)。我努力追憶著是哪天的事情。突然就明白去秀秀理發(fā)店染發(fā)那天,他帶我先奔赴此地,而后又莫名地不在服務(wù)區(qū)。
照在冰面上的那束光開始瑟瑟發(fā)抖。
此時,我已經(jīng)透過電筒的余光,看到一張白色的網(wǎng)即將脫離水里,要從冰口被海娃強行拉出了。
我已經(jīng)呼吸急促。正當(dāng)海娃要喊我過去幫忙時,我已經(jīng)急吼吼起來,上前抓住他那雙拉著一張漁網(wǎng)的手。
他驚愕地看著我,然后以嚴厲的口吻命令我。
“你個傻逼,你這是干什么?”
“你個傻逼玩意,你覺得能阻止得了嗎?”
我呼哧呼哧,巋然不動。
“你給我滾開!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的?!焙M抻帽M力氣掰著我那雙牢固在漁網(wǎng)上的手。
是的。我不傻了,我像我阿爸那樣來阻止他。
我也用力掰著海娃那雙充滿利欲和罪惡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起來。
掰開。合上。掰開。又合上。我們的四只手又擰在一起。他說,放開。
他說,你放開。你個白癡、傻子。你還想嘗試下當(dāng)年爆頭、踹你命根子的滋味嗎?
你以為秀秀能看上你嗎?她騙你的,你個傻逼。
我心痛但我仍不撒手。
漁網(wǎng)在我倆的僵持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僵持中最后使我真正發(fā)怒的是他那口無遮攔的嘴。他在對我的罵罵咧咧中,牽扯到了我的阿爸阿媽。人再傻,都不能容忍別人侮辱父母。
他說我阿爸不是個玩意,我和我阿爸一樣都不是玩意。
此時,我的顫抖和我的呼吸一樣急促。因為我想起阿爸阿媽對他的關(guān)心和照顧,想起阿爸那句“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
我父母有什么不對?有什么罪過?我內(nèi)心反駁。
他始終不依不饒,越說越烈:你阿爸殺死了我的父親,惡魔。這樣的惡魔還能活得好好的。還說想到他死去的父親,恨不得讓我阿爸斷子絕孫。
等他再張口時,我的一腳直接踢到他嘴上,并把他踹翻。
在他酗酒后那張刻薄的嘴里,我的一種痛苦還未結(jié)束,另一種又不斷開始。這種痛苦讓我發(fā)瘋,使我們扭打在一起。
胸前防沉水的羊皮囊阻礙著我們?nèi)蚰_踢的力度和進度。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踢在他身上。他也一樣。我們的兩條腿偶爾也會纏在一起,又夾又別。這樣不知道踢了多少腳。只記得身體立起來,又被踢翻。
天上的雪花下得越來越快,我們越來越疲憊。疲憊間聽見腳底下的冰湖咔嚓咔嚓發(fā)出聲響,像是一次次出示警告。
我們最終糾纏到乏軟無力。暈眩著,在疲累的風(fēng)雪中停手了。像兩具尸體靜靜地鋪在冰湖上,而系在胸前的羊皮囊卻早已不知去向。
不想和他糾纏了。我起身,他也緩緩起身。我們站立在冰湖上,對視著。
我想接下來就是我想明確下來的第二件事——我要轉(zhuǎn)身離開,徒步去報警。
我開始精疲力竭地往湖邊挪動。
在這個圣誕節(jié)的雪夜里,一種情分決裂了。
咔嚓嚓。一種沉悶的聲音迅速傳入我凍僵的耳朵。
大事不妙。
海娃掉進冰湖里了。
極度的恐懼讓我瞬間亂了手腳。我急哇哇地喊叫起來。
海娃也拼命呼救。我朝海娃掉入水中的方向匍匐而去。在極度的懼怕中,我還是希望能全力解救海娃。
羊皮囊!我很幸運地摸到了丟失的它,不一會又摸到了一根繩子——一根適合解救海娃的繩子。
借著手機的燈光,我終于抵達坍塌的冰窟窿處。綁在海娃身上的羊皮囊已經(jīng)泄了氣,此時干癟地貼在他的胸前,他掙扎在冰口碎裂處的深水里,面孔驚恐,呼哧呼哧地張著鼻口。
他急切著。我也急切著。
一陣狂風(fēng)呼嘯而至,飛起無數(shù)的白色冰渣撲在我們臉上、手上,兩個人的呼吸中似乎填滿了冰塊和冰凌子,喉嚨嘶啞疼痛。
湖面隆起的冰包上也掛著冰凌子,我的手就在解決時被冰凌子一回回割傷,而掙扎在冰層的海娃的手也流著血,血跡灑在白色的冰面上。咬著牙、忍著疼,我盡快向窟窿深處扔下那條白繩子,希望海娃能趕快套在胳膊上,我好使勁拽他出湖。
一個求生心切的人,并不會辜負期望。海娃奮力爬上了岸。此時,上岸的海娃在冰面蠕動著耗盡體力的身軀,因遭遇低溫和嗆水,他整個人虛弱無力,嘴唇顫抖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不一會兒,零度的冰面使他濕透的肉身固定下來,讓無法拉拽他而向前行進。
盡管如此,我的雙臂一直不敢消停。右臂使出渾身氣力,靠那條系在他左臂上的繩子拉拽;我的左臂還得支撐我匍匐向前。我爬一下,拉一下;爬一下、拉一下……就這樣不知多少下。為防止湖面再度碎裂,掉入湖中。我只能繼續(xù)爬,加速爬。
我的呼吸在風(fēng)雪中凌亂,海娃的呼吸越來越亂。我的手幾乎凍僵了,腳也是。呼氣、吸氣——我的每一個細胞在緊張、恐懼和急切中活躍,體力消耗了不少。
我努力挪動自己凍得發(fā)冷的身軀,努力拉動海娃。他的身體似乎越來越沉。在冰湖上的痛苦如此巨大,如此漫長,它降臨在我們的掙扎中。
我告訴自己:湖的盡頭是灘、灘的盡頭是沙。沙的前面是路,是活。
拼盡氣力,好不容易抵達岸邊。安全了。我鼓足信心,站起身趔趔趄趄走到他身邊。還好,他還有呼吸。我用手指試探了他的鼻口,那是足夠支撐下去的呼吸。我準(zhǔn)備背他繼續(xù)逃亡。
可視野里還是黑。朝那里走?對于我成了一個難題。
風(fēng)雪,讓我什么也看不見。不管朝哪里,都得闖。
我背著他沉重的身體,跌倒,站起來又跌倒??傊沧睬靶校K于又越過了疙疙瘩瘩的荒灘。
現(xiàn)在又該往哪里走,該往哪里逃!我感受到我倆已經(jīng)步入了更為艱難的境地——一片沙地。根本找不到通往朝向公路的方向。
我集結(jié)身上所有的力量,走,走,背著他繼續(xù)走。此時,浸入他身體的湖水不僅浸濕了我的羽絨服,也漸漸浸入我的脊背。他的身體越來越沉,以至于我的腿也越來越沉,越來越難以挪動。因為長時間的背負和急迫,我的嘴巴越來越干。
我的腳步越來越慢,急速的風(fēng)一直掠過我的頭顱和僵硬的耳朵,思維也似乎開始僵硬起來。空曠的維度里仿佛只有我一個人。除了我緩慢的心跳聲,好像沒有其他的心跳。
海娃出現(xiàn)異樣了。我停下來,再次用手指試探他的呼吸。很微弱,很微弱。
望著茫茫的暗夜,望著他僵硬的身體,我突然害怕不已。終于,我做了最后的決定。
我是被迫離開他的,像親手放生了一條即將死亡的魚?;蛟S他應(yīng)該屬于這里,而不是掙扎在罪惡的深淵。
想到這里,我在黑暗的風(fēng)雪之夜無牽無掛地奔跑起來,用追逐牛羊的速度奔跑。越過一道道沙梁,又越過疙疙瘩瘩的荒灘。奔跑中,我看到阿爸教我巡湖,教我膜拜藍湖,教我樹立責(zé)任。我在觸及死亡時,感受到他的期待,感到藍湖的期待。
我已經(jīng)在流淚,為我們的決裂流淚。這巴掌大的地方,其實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自卑并不會輕易和誰交心,不會與誰主動接近、套近乎。在我不能說話的孤獨的歲月里,是海娃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他作為我唯一的朋友,不該嘲笑我,不該嘲笑我的父母。
我可以裝傻,但裝不下痛心。
現(xiàn)在我要努力奔跑,用盡我的極限。
接下來是什么?
對,是去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