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聆
有些事情,意外得讓人猝不及防,但細想,又難免。
比如師父牛肖勤的死。
這是我見過的最寒磣的葬禮。深陷在冗長晦澀黃昏里的大廳,稀稀落落的賓客機械地與家屬握手,表情單調空洞。程序簡略得就像一串省略號,我和楊帆專心致志地跟在人群后面,直接去了火葬場。漆黑幽深的焚尸間猶如師父無以言說的一生,師父血肉模糊地躺在鋼板床上,徹底安靜了下來。工作人員表情冷漠得像嵌著一塊厚實的玻璃,沒有聲音,陰冷的風爬上衣襟,繞過衣領,讓人不寒而栗。終于有人哭了出來。楊帆說,是師父的兒子。那個戴著大金鏈子,手臂刺青的年輕人用力抹了一把臉,發(fā)出不均勻的啜泣聲,悲傷從他那具桀驁的身體里陸續(xù)迸發(fā),當師父送進火爐,他像獅子一樣發(fā)出暴烈的吼聲。
我走了出去,依然感覺悲傷讓人窒息。這個像火一樣剛烈的人最終化成了一團火,狼狽又決絕。我點燃一根煙,盯著煙頭,心想,師父一路好走。手機這時候響了,是勝男發(fā)來的微信,在哪呢?在干什么?我寫了兩個字,刪掉,重寫,又刪掉。楊帆從人群里走了過來,我收起手機,遞根煙給他,緩緩勁。太慘了,哪是人,就是一團血肉,他抽了口煙,皺緊眉頭說。這里面肯定有名堂,那輛車怎么不偏不倚就撞到他了,就像是瞄準了似的,我也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他又說,連他那個混賬兒子都哭了,你說這事有多慘,有多冤!手機響起來,又是勝男的短信,怎么沒有回復我?緊接著是電話。我接了電話,說,師父走了,我來送送他。還有誰?我和楊帆,你見過。完事早點回,勝男有些不耐煩,以后信息及時回復我!我說,記住了!
我和楊帆邊抽煙邊聊,師父一直在縣國土局工作,寫得一手好材料,我們倆剛參加工作,就是他帶著我們寫材料。后來我考到市委辦繼續(xù)寫材料,楊帆下海做生意,都跟師父漸漸聯(lián)系少了,只聽說他再沒寫材料,領導也沒提拔他,到死還是科員。有人說,他無錢無勢無背景,提拔怎么也輪不到他;有人說,他性情孤僻,自命清高,不愛交際,不善為人處世,自己將自己邊緣化;有人說,他個性剛強,在公眾場合辱罵領導,不服從組織安排,領導看他就像瞅到老鼠。就這些?沒這么簡單。我說,聽說領導開始是在他的材料里挑三揀四,經常在公開場合罵他,說他連在樓道搞衛(wèi)生的阿姨還不如,又安排他這么個文質彬彬的人去信訪室接訪,去跟拆遷戶談,他只會動筆桿子,哪知道這些?最后成了單位最無能最卑微的人。楊帆說,他是得罪了領導。我搖搖頭,現在把命都搭進去了。正聊著,師父的兒子過來了。這事兒沒完!他指著我們,狠狠地說。仿佛我們是殺害他爸的兇手。他的臉漲得通紅,雙手一會插在褲兜里一會揮舞著,扭曲的刺青觸目驚心,陰冷的空氣燃燒起來,像塊剛剛淬過火的生鐵。你說,他沖楊帆說,一定是有人害的我爸!看警察怎么說吧,楊帆說。那群蠢豬,他搖搖頭,嘴角露出不屑和殘忍。你是誰?他沖我抬下巴。我說,程韋謹,我們剛上班都是跟的師父學寫材料。我是牛廣勝,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他沖我笑,我聽我爸提起過你,我爸葬禮你能來,情分哥們記住了,他豎起大拇指,朝自己指,仿佛他是老大,等會哥幾個一塊吃飯。說完他就出去了。我問楊帆,聽說他兒子小學沒讀完就打工去了?楊帆踩熄煙蒂,說,打屁工,一直在外面混,剛開始做點小生意,把師父攢的家底都敗光了,后來偷電纜偷井蓋,判了好幾年,出來以后又伙同幾個獄友開了家美容院。他跟師父關系很差,這回倒良心發(fā)現。我看著楊帆,你小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啥都知道,江湖百曉生啊。
賓客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怎么沒見到師母?聽說她跟師父早就離婚了,但這會兒說什么也應該參加,我跟楊帆說。那個女人,勢利得很,但話說回來,這年頭,誰不勢利?我要是她,也離。楊帆說,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我驚訝地打量著他,像看一張陌生冰冷的面具。你想啊,他抽口煙,繼續(xù)說,老公要錢沒錢,要權沒權,要地位沒地位,天天在外面受窩囊氣,這日子誰受得了,再說,現在不比以前,離婚又不是丑事。我的內心沁出一大片空洞的涼意,照你這么說,男人混得差,就得離婚?楊帆略微沉思了一會兒,說,話不要說得露骨,但是這么個理,這年頭什么可靠?情懷呀,責任呀,都是扯淡的,只有鈔票才是真的,有錢是真的好。那個女人跟師父離婚以后,有人在東莞見過她,聽說做了小姐,現在有錢得很!我問,這些他兒子知道嗎?楊帆點點頭,說,隱約知道些。我想象那些風言風語像沙子填埋了牛廣勝,他努力爬出來,身體像枯木一樣干裂,影子歪歪扭扭涂滿了噩夢,從此他變得面目猙獰,張牙舞爪。我和楊帆停留片刻最終還是離開了。這些年我忙著寫材料忙著交朋友忙著機關里那些人情世故,竟對師父所知甚少,可話又說回來,知道又能怎么樣?勸勸師父,或者干脆像楊帆那樣?他是縣里最早下海的那批公務員之一,聽說發(fā)了財,說話也沒有了在機關時的委婉小心。有那么一刻,我倒佩服起他的勇氣和坦蕩來。在殯儀館門口,牛廣勝叫住了我們,兄弟要回去?楊帆說,下次再聚,手頭還有事。牛廣勝看著我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無措地站在那里。我突然覺得他就是個孩子,身上的刺青像件夸張的鎧甲搭在身上,顯出不合時宜的滑稽。我說,今天謝謝了,你也忙,改天吧。那……一定啊……他抱了抱拳,重新喚回了幾分江湖義氣。
想不想感受一下我的寶馬X9奢華版SUV?楊帆一臉暴發(fā)戶的神情。我說,還是走走吧,心里堵得慌。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謀已久,楊帆一臉通透,仿佛已熟內情,所有的天災都是人禍,但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沒有說話,腦子里想,那個車怎么就撞上師父了?他剛從人行道下來,周圍全是人。看開些,像我,賺錢才是王道!你這人跟師父一樣,迂腐,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拿著材料得地得地寫呀寫,楊帆說。他接著說了很多辭職以后下海的事,我腦子里全是師父。還難過呢,楊帆推了推我。我敷衍說,哪能跟你大老板比,要是我,不一定有你的膽識。看不起我?楊帆拖著我去喝酒,我爛醉如泥,回去后已是午夜,打開門,恍惚看到勝男坐在沙發(fā)上,像尊遠古的雕像,你怎么現在才回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泡妞去了?我這才發(fā)現我們喝酒的時候,勝男來了36個電話,40個短信,還有數不清的微信信息,我解釋說跟楊帆喝酒去了。我不信,她說。我只好打電話給楊帆,楊帆在電話里一個勁替我道歉,她的臉色才漸漸像春天的葉子一樣舒展開來。跟你說了多少次,我的電話要接!你知不知道我為你揪著心!她擰起我的耳朵,火辣辣地痛。
天快亮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我以為是楊帆,里面卻傳來陌生的聲音,兄弟,是我,牛廣勝。牛廣勝?我愣了片刻,回過神來,有什么事嗎?不知為什么,我的聲音寒冷而堅硬,像塊陳年的甘薯。兄弟,你現在能過來一趟嗎?我爸的案子有新線索了,合江路的培元派出所。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為什么是我?我不相信楊帆,你不一樣,牛廣勝說。我再次想起師父那具血肉模糊的身體,答應了下來。掛了電話,我急急忙忙地穿衣服,像有什么在耳邊催促,換了鞋,推開門,大片大片的悲哀像微芒的曦光涌過來,一切都變得虛妄而脆弱。等下我!勝男將被子一掀,衣服都來不及換,追著我跑,你等下!你到哪去?我看你這幾天不太對頭,是不是是在外面有人了?我說,是師父的事,有新的線索了。又不是你爸,你著什么急??!勝男的聲音里流露出不屑,像個漫長而空洞的嘆息。我沒有說話,她不了解我,一點也不了解。她將一件夾克披在我的身上,不著急,事情總會解決的。我說,你回去吧。她沒有說話。我又說,你回去吧,清早天冷,你再睡一會兒。說完我將夾克脫下來遞給他,我不冷,你穿上吧。她突然停下腳步,一動不動站著,仿佛被釘在空氣中。你永遠是這樣!永遠不在乎別人的感受!我不管你了!她像個小女孩撅著嘴嚷,不停跺腳,眼眶緋紅,眼角流露出委屈的神色。我沒有心思安慰她,卻也不好意思再趕她回去,只好說,那就走吧!自從丟了管檔案的工作,勝男氣鼓鼓找了幾天就軟趴了,變得像鼻涕蟲拖拖拉拉、黏黏糊糊,無論我去哪兒,她都要跟著,就算在家里做家務,也要時不時來個電話“突擊檢查”,甚至在網上買了追蹤儀,放在我的車里,說這樣“安全些”。沒有辦法,只能由著她。我給楊帆打電話,想叫他一起過去,他說不去了,要處理公司一些事情。也許這次葬禮,他本不打算來。我覺得自己孤勇起來,盡管勝男一直帶著哭腔喊,等下我!我的內心依然生出決絕。我不走啦!不走啦!她將夾克甩在地上,身體激動得抖動,眼淚流了下來,像一小串劣質的珍珠項鏈,你心里到底有沒有我!有沒有!路上行人都看向我們,像看場蹩腳的戲,眼神在我和她身上來回穿梭,互相交換,猜測著我們的身份和關系。周圍像玻璃一樣閃閃發(fā)光,在她的啜泣中,空氣燃燒起來,我看到她幻影般的形象,站在我的身后,一片寂靜。一起走吧,我拉起她的手,嘆息著說。
我們遠遠看見牛廣勝站在派出所門口。他穿件翻領的深灰色長袖T恤衫,遮住了手臂上的刺青,脖子上的金鏈子也不見了,褲子是半舊的牛仔褲,一雙跑鞋,透著清爽帥氣,仿佛晨跑至此的大學生。我這樣跟他介紹勝男:我的未婚妻,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此凵?,不像好人。勝男偷偷發(fā)信息給我。我沒理她。一個瘦高個警察接待了我們,牛廣勝說,我是牛肖勤的兒子,另一個警察走了過來,四十五歲左右,滿臉痤瘡,壯碩的肩膀像一面墻,胸膛里發(fā)出洪鐘般的聲音,你好,我姓張,重案組的。我們跟著張警官朝里面走,里面比外面更亂,到處都是資料、照片、手銬,沒有吃完的方便面,破舊的鞋子,發(fā)餿的衣服,卻生出一種緊張的氛圍,變得威嚴肅穆。張警官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示意我們坐到他前面,我們堅持站著,呈扇形包圍著他,拘謹得像被提審的犯人。不要緊張,張警官說,我先將了解的情況向你們通報一下。他從一摞厚厚的材料中準確無誤地抽出了中間一本,遞給牛廣勝,說,你爸那個位置剛好在車輛的盲區(qū),監(jiān)控顯示,你爸突然從人行道跳到路中間……,我爸突然跳到路中間?牛廣勝嚷道,你們是怎么查的案子!張警官繼續(xù)說,撞你父親的車找到了,我們的監(jiān)控跟了幾十公里,最終在城東二十里的飲牛坡發(fā)現的,肇事司機不知所蹤。
張警官遞給牛廣勝一張照片,是路邊監(jiān)控視頻拍的,司機戴著墨鏡,棒球帽,看不清樣子。牛廣勝說,車是哪的?張警官一臉凝重地說,勝合房地產公司,我們正在做進一步調查。肯定是他單位領導下的黑手,牛廣勝有些恚怒地說,勝合是幫兇,他們合起伙騙我爸出來,然后撞死了他,我爸揪住了他們的小辮子!張警官慢慢站起來,厭惡或者疲倦讓他的身體像缺乏生命力的龐大海綿,話不要亂說,尤其涉及領導,這里是派出所!是講證據的地方!我說,我也覺得這不是一起簡單的車禍,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張警官說,我們正在調查。牛廣勝突然怒吼一聲跳起來,還能有誰?就是他單位的領導,狗日的,一群腐敗分子!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我說,我們相信警察。勝男偷偷扯我背后的衣服,示意我回去。我沒有理她。你們快去調查我爸單位的領導!牛廣勝像個任性的孩子,在逼仄的過道上轉圈,憤怒地咒罵,他漲紅發(fā)黑的脖子上綻出彎彎曲曲的青筋,有如原始繪畫中的渦卷花紋。張警官轉身走了出去。出去出去,這里正辦案呢,幾個警察走過來,將我們推搡出去。
從警局出來他執(zhí)意請我們去附近的一家粉館吃早餐。粉館很舊,人卻不少,多是摩的司機、建筑工人伏在桌上狼吞虎咽。牛廣勝給我要了一碗鹵粉,他自己則是湯粉,我問勝男想吃什么,勝男吸吸鼻子,皺起眉頭站在門口,我說,隨便吃點吧。我不吃,她說。你們等等,牛廣勝轉身跑了出去,我以為他有急事,等我吃完鹵粉,他才回來,手里提著雞蛋、牛奶、草莓和幾塊全麥面包,不好意思,他氣喘吁吁地說,沒想到嫂子吃不慣這個,正好附近有家早餐店,就買了些回來。勝男抿著嘴,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我接過來,說,兄弟有心了。我常聽我爸提起你,他夾起兩根粉,又放下筷子,我爸說你像他,但比他還老實,你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有一段時間,我挺恨你。你這也好,那也好,你的存在我被貶得一文不值。你爸經常提起我?我越發(fā)慚愧,自從考到市里面,除了無窮無盡的加班,就是圓滑算計,過得提心吊膽,心身俱疲,哪里還想到過師父?他嗦了幾口粉,繼續(xù)說,小的時候,我爸希望我能跟你一樣,管我管得很嚴,哪都不能去,哪怕是走路刷牙這樣的小事沒做好,他都會拿棍子抽我,連我媽也擋不住。我反感透了,只想逃走。我十歲那年,我媽知道我爸在會上公開辱罵領導,跟他大吵一架,離開了我爸。后來,我就沒學上了,東游西蕩,也沒啥出息,就這么混著。我也沒見過我媽,聽說她去了南方,賺了很多錢,但我不想聽到她的一丁點兒消息,一點也不想。他說完就大口大口嗦起粉來,像是要將喉嚨里的話活生生埋下去。勝男站在我后面,小口小口咬著草莓,輕嘆口氣,也不容易。服務員過來收拾碗筷,使勁擦那張永遠也擦不干凈的桌子,只聽見他大口嗦粉的聲音和勝男小聲的咀嚼聲。過了很久,服務員才離開。你媽沒有勸你爸?我說,你爸也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牛廣勝扯了一大坨紙,像涂剃須膏一樣擦了擦嘴,說了啊,沒用,我爸那個人,一根筋。服務員又過來收拾碗筷,我一時不知說些什么,準備起身離開,他卻主動聊了起來,其實我爸挺可憐的。我看著他,沒有說話,只聽見勝男輕輕的嘆息。后來,基本上是他一個人在說,像回憶又像懺悔,像控訴又像請求,他覺得他爸一定是被人殺害的。他說他爸是個自由率真的人,整天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尤其是卡夫卡的《城堡》,書柜里有好幾套卡夫卡全集,他的性情傲慢得很,經常在家罵領導罵同事,有時候在單位當面也罵,而他的死又是如此蹊蹺。他爸出事的那天清晨,他剛從酒吧回來,聽到他爸在房間里打電話,又像往常一樣罵了起來,我遲早進去,沒人擋得到!又罵了幾句,說了聲,我馬上過來!他爸就匆忙走了出去,緊接著就發(fā)生了車禍。你爸說要進去?我問。他搖搖頭,說,警察查了他的通訊,那個電話是通過公共電話亭打的,附近監(jiān)控在那個時間段拍到一個人,戴著墨鏡,棒球帽,依然看不清樣子。跟車上是同一個人?我問。他說,一定是的。我想起卡夫卡的《城堡》,直到小說結尾,K始終不能進入城堡。師父依然沒有抵達他想去的地方,而是直接抵達了死亡。他又說,但那個人卻找不到了,說什么都是空的。他攥緊拳頭,眼睛燃燒起來,一幫雜種!我遲早抓住他們!我們許久不再說話,直到勝男吃完最后一枚草莓,輕輕地說,案子會查清楚的。我們在粉館道別,他說要回家整理他爸的遺物,聲音帶著悲傷,完全不是我想象里那些社會青年的樣子。有什么事打電話,我說。他說好,聲音跟他的點頭一樣輕柔細碎。
楊帆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靠著沙發(fā)打瞌睡,夢見我正跟著師父學材料。師父說,爬格子的人都是文人,文人要有文人的骨氣。我看見他的聲音像碎布片一樣飄落在地上,身上的血像火燃燒著,身體變成一張被燒焦的紙片蜷縮起來,被無處不在的黑煙填埋得結結實實。勝男伏在我的腿上,像貓咪一樣睡著了。嚇死我了,我接起楊帆的電話,我正難受呢。難受啥呀,好好享受生活吧,你這人就是矯情。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他的公司正準備進軍房地產業(yè),事情打堆,根本抽不開身。兄弟,有沒有興趣加盟?在介紹了一大堆公司業(yè)績之后,他終于說到了重點。我愣了一會,說,再看吧。還看什么呀,你的學歷比我高水平比我高當年寫材料也寫得比我好關鍵是兄弟信得過。我又說,再看吧。他請我中午去奧萊克飯店吃飯,那是縣里最高檔的飯店。勝男嚷著要一起去,嫂子,我跟哥聊點事,你放心,絕對替你看住他!楊帆這么一說,勝男噗嗤笑出聲來,跟我說,你的這些兄弟里,就數楊帆說話讓人舒服!我們很快喝光了一瓶拉菲。兄弟,知道我為什么看重你不?因為你老實!你放心,我絕沒有諷刺的意思。楊帆慢慢地晃動著高腳杯里的紅酒,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端出了高深莫測的老板派頭。他這么一擺,讓我想起了單位那些領導們,真有幾分心動了,但我依然說,再看吧。還看什么呀!再看黃花菜都涼了!你以為我找不到人?你看看現在人才市場,有多少博士找不到工作,我這個崗位只要拿出來,上千上萬的人爭得頭破血流!我喝了口酒,有些澀,說,那你去找那些博士嘛!外人靠不住?。罘蛭覂A過來,故作神秘,親熱中透著居高臨下,我們在一個辦公室寫了六年材料,一起加班熬夜,一起吃快餐泡面,我還不了解你?我說,人都是會變的。但是你沒有變,他搖搖頭,眼神里透出生意人特有的精明,我相信我的眼睛,在師父的葬禮上我就看出來了。我說,師父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賺錢?他靠回椅子,換上無賴的口氣說,我能怎么辦?過了一會,又換上悲憫的口氣說,師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你也是在機關里混的,難道不知道,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領導!他得罪了領導,豈不是死路一條?他不再說關于師父的事情,我這次回來,不光是看師父最后一眼,更主要的,為了你,他說。我一聲不吭,眼前浮現出師父坐在椅子上看《城堡》的情形。楊帆堅持不懈地游說我。我看到他的嘴巴像念著某種神秘咒符似的喋喋不休,無數的詞語從他的嘴里生長、繁衍、閃爍,在光怪陸離的空氣中生出更多新枝和末節(jié),然后像飛蛾一樣在空中曼妙地飛舞,染黑了渾濁灰黃的光線,仿佛一場充滿誘惑的密謀——自信又充滿期待的眼神,浮游著各種表情的臉和夸張做作的手勢在喧鬧中孤獨地綻放,我們身后的巨大玻璃映照出他變幻莫測的身形,像水中的蘆葦一樣不斷晃動。
楊帆走得很匆忙。那天上午,我正糾結要不要問公安局的朋友,師父案子的情況。不問吧,一是對不住師父;二是有什么最新的情況也好提前準備。問吧,一來我這人并不喜歡找關系;二來朋友只是辦公室寫材料的,問不到什么信息;三來師父的案子可能牽連領導,貿然打聽影響自己;四是師父有情況人家自然會通知。楊帆的短信來了:人各有志,也不勉強。公司有要事,我先走一步。兄弟若有想法,我隨時歡迎!我回復:謝謝!常聯(lián)系。心里卻明白,所謂的常聯(lián)系就是不聯(lián)系,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楊帆的電話打過來,他說他在機場,準備登機,兄弟,真想好了?我說,是,至少現在是。那就是還沒有想好,他在電話那頭說。我說,我這邊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完。他沒有說話,風在電話里嗚嗚地響,過了好一會,才說,過好自己的日子,機關里的事少摻和,師父的事也少摻和。我說,嗯。他又說,勝男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別讓她傷心。我說,嗯。他繼續(xù)說,其實我也知道你不是拈花惹草的人,她對你不放心是在乎你,現在這樣的女孩子少了。我說,我心里清楚。電話那頭的風聲更大了,我大聲說,兄弟一路順風??!聽不清他說了句什么,我感到風似乎穿過手機刮在我的臉上,在逼仄的房間里劃出有力的線條,每一條線都緊繃得快要斷裂,我的身體像砂礫一樣被吹得四散零落,凄凄惶惶地落滿了一地,而他的電話其實已經掛斷了。
傍晚時分,我心里煩悶,一個人走了出去,沒有跟勝男打招呼。街道上盛滿了生氣勃勃的夕陽,城市陷入一片發(fā)燒的狂熱,所有的事物都長出一層光亮的玻璃,像霓虹燈一樣跳躍著亮光,稀稀落落幾個行人活力十足地漫游,臉漲得像公雞一樣紅,胸中仿佛也跳著一團火,他們的臉上和唇上帶著格外鮮艷而明亮的色彩,宛如舞臺劇上的演員,閃爍著與日常格格不入的光輝。我感到我的內心涌動著一股激流,帶著虛幻、愉悅的春天氣息,瘋狂繁殖。我真是個老實人?我就應該是個老實人?什么都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在單位被欺負,在家里也被管得服服帖帖,契訶夫的《小公務員之死》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吧?我翻看著勝男發(fā)來的短信和電話,像枷鎖一樣箍緊我,如果不出意外,她馬上又會打電話發(fā)短信過來。黑暗的風暴在手機里肆虐,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哐哐聲,一切都令人窒息。我想象著不遠處由旋轉和幻覺織成的面紗慢慢剝落,帶著解放的狂熱色彩,腳不知不覺蕩進了巷子里。詭魅的異香溢滿了整條巷子,混亂而黯淡的燈光在巷子兩邊糾纏延伸,無數半開半閉的店鋪欲說還休,像一串顫抖項鏈,那些衣著暴露的女孩宛如處子一般在我的身邊玩笑打鬧,猶如月光下的銀色羅紗,她們甜膩得化不開的語言像精致藝術的結構纏繞出一個又一個結,仿佛夢中的囈語。按摩嗎?帥哥,一個女孩向我招手,像打開的窗戶。我正要開口,手機鈴聲精準無誤地打斷了我。去哪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呀!勝男像是剛剛睡醒,夾雜著軟糯的憤怒。我說,我出來有點事。什么事?為什么不跟我說!勝男的聲音尖銳起來,扎進我的耳朵里。女孩繼續(xù)向我招手,偽裝成天鵝絨般柔媚的聲音輕呼,帥哥,進來嘛!我說擺擺手,轉身對電話里說,有事就是有事,還要向你報告?勝男的聲音陡然提高,你是什么意思,你心里還有沒有我!又一個女孩過來,帥哥,進來耍嘛。我說,我現在有事!女人在這方面總是敏銳的,勝男突然說,你身邊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你跟誰在一起!我說,跟你沒關系。你今天不說明白,就不要回來了!電話那頭陡然生出了低沉的哭泣聲。女孩過來摟住我的胳膊,環(huán)抱著我,像一片繽紛的風景覆蓋在我的身上。我說,我掛電話了,掐斷了哭聲。我感到一縷自由,拖著血淋淋的身子從手機里爬出來,身后翻騰洶涌著濃密的哭聲。
牛廣勝打電話給我的那個下午,勝男已經一個禮拜沒有理睬我了。盡管如此,她還是在用緊張的目光緊緊咬住我的手機。兄弟,我有新發(fā)現,在我爸的遺物里,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馬上過來,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句話就從我嘴里跳了出來。他說,好,我在家等你。出門的時候,勝男喊了我一聲,舉起刁蠻又怯弱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說,我也去。我看著她的眼眶里噙著淚,想起那天晚上回來,她哭得一塌糊涂的樣子,說,那我們打車去。車上,她死死摳住我的手指,滿臉委屈。我說,那天心情不好。她揩揩眼角,強撐出笑來,說,都過去了。我沒再說話,我那天什么也沒做,她卻以為我什么都做了。我們很快到了。牛廣勝這回主動跟勝男打招呼,說,嫂子怎么哭了?我說樓梯間磕到了。他說,我們這樓梯太高。說完,他從師父臥室里抱出一個牛皮紙包著的大包裹,我以為是煙酒什么的,撕開牛皮紙,卻是幾十本黑色筆記本。這是我爸寫的日記,還有一些散文什么的,真沒想到,我爸是個文人。牛廣勝抽出一本筆記本,是今年的,我隨手翻了兩頁,因為時間抑或心情的原因,字跡很潦草,每天只有三四句話,短的一兩句,也不是天天都有,倒像朋友圈里發(fā)的心情,但都是灰暗甚至沉重的,充滿了絕望。我說,沒想到師父心情一直這么灰暗。牛廣勝說,那也是被他們單位領導逼的,他搶過本子,翻到一頁,指給我看,勝男撅起嘴也湊了過來,肉食者鄙,不足與謀!一窩豬!一窩自私又虛偽的豬!我每天都在演戲,每天都很痛苦。強迫自己去笑去吹去拍,去做那些令人惡心的事情,就像有無數的針扎進我的全身,萬箭穿心,傷得慘不忍睹。牛廣勝說,我爸以為他只是傷得慘不忍睹,沒想到是死得慘不忍睹,他又翻了幾頁,上面寫著,我真想就這樣算了,這日子就像一根無窮無盡的吊繩箍在我的脖子上,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惹毛了我,一刀一個,捅死一個算一個!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不要以為老實人好欺負!誰在欺負他,就是那些領導,老子真想捅死他們!牛廣勝敲敲桌子,像個領導一樣說,你再看這一段,狗雜種今天又在會上罵我,說我連個搞廁所的也不如,他們那些臭事,比廁所還臟!人不要臉到了這種程度!接下來還有一段,連管檔案都不準?不表揚我,不提拔我,我連一個人安安靜靜冷冷清清待著也不行?太欺負人了!這個單位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了,每天都是煎熬,讓人窒息,壓抑得透不過氣來,連空氣都渾濁得一片黢黑。我說,這幾句話看起來他是受到了不公正對待,可這些都拿不到臺面上說。還有這些,這幾年的,全是!牛廣勝像受傷的虎崽突然將桌上的筆記本全推了下去,站在客廳,失心瘋一樣嘶吼,用力跺腳,拍打墻壁,墻壁上陳年的積灰宛如流蘇落下來。都是這些破事,把我們家害慘了!說著說著,他蹲在地上,抱頭哭了起來,哭聲也像嘶吼。勝男縮在我的懷里,小心翼翼地向牛廣勝投去同情的目光,我摟著他。我們感到樓房猶如脆紙板一樣顫抖,搖搖欲墜。過了好一會,牛廣勝才慢慢冷卻下來,我站起來,將地上的筆記本收了起來,說,一定會查清的。根本查不清!他哭喪著說,誰會查盜竊犯他爸的案子!我突然感覺他不過就是個孩子,說,會查清的,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他呆呆地看著地板,沉默了好一會,慢慢站起來,說,不好意思,這幾天太難過了,讓你們看笑話了。我剛要開口,勝男打斷了我,我理解,你真是不容易。他抓起桌上的紙,胡亂擦了一把,將筆記本收了起來,說,我請你們吃個飯吧。
我本打算就在街邊小吃店隨便吃點,牛廣勝卻選了一家別致的西餐廳,吃飯間,他舉起一大杯啤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還有淚痕,倒顯出幾分可愛來。我有意轉移話題,說了楊帆的一些事,他撇撇嘴,那個人太精了,我爸在世的時候就不喜歡他。見他又把換題轉到了師父身上,我摟著勝男說,她就愛黏著我,接著說了一些關于她的事情。他笑了笑,說,黏人好呀,我倒想找個黏我的,沒人愿意。我也笑了,說,像個黏豆包,有什么好,到哪都管著你,把你手機打爆。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我現在是被遺忘的人,巴不得有人打爆我的手機。勝男只是低頭喝湯,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又說,我爸以前在世的時候,天天打我的電話,我就是不接,還把他拉黑,現在倒想讓他打給我了。我見他又提到了師父,只好接過話題,你有沒有想過,師父可能有抑郁癥?他搖搖頭,我爸在世的時候,我只想離他遠遠的,現在他走了,我卻總覺得他天天在我身邊。這些天我一直在看他的日記,想他平日里做的事,別人都說他慫,他孬,我覺得他很牛逼,小的時候,我看不起他,跑出去跟外面的人混,打群架,砍得人頭破血流,覺得自己很厲害,無所不能,沒有人敢欺負我,其實卵毛都不是!除了坐牢,除了被人嫌棄,連工作都找不到!現在想來,是,我爸不高也不帥,聲音不大,沒有什么力氣,斯斯文文,只會爬格子,但他比我牛逼,是真的很牛逼,他不怕那些人,真的不怕!他灌了口酒,繼續(xù)說,會打架就很厲害了?如果這些事能靠打架解決就好了。我把杯子里的酒灌完,說,現在說什么都沒用,沒有證據。他也灌完了杯子里的酒,冷笑一聲,證據?明白不過的事,我都能看出來!我拿出一瓶啤酒,替我們倒?jié)M,又灌了下去,說,沒有證據,你就是造謠。他也灌完了,說,他們在我爸身上潑的污水還少啊!我造謠!我跟他碰碰他的酒杯,一口悶完,繼續(xù)說,現在我們只能等待警察的調查結果。他喝完杯里的酒,又開了一瓶,遞給我一瓶,說,你還相信警察嗎?說完將手里的啤酒喝了大半。我將啤酒倒進杯子里,一口喝光,說,如果能找到那個司機就好辦了。他將剩下的啤酒喝完,搖搖頭,不知道是否定還是放棄。就在我們差不多喝了四五瓶啤酒的時候,電話響了,我以為是勝男的,才發(fā)現她一直坐在我身邊,不知什么時候,也喝上啤酒了。電話是楊帆打來的。兄弟,晚上一起吃個飯!楊帆在電話里顯得興高采烈。你現在在哪?我問。楊帆說,國土局后面的軍鳳酒家,剛上班那會兒,我們常在那喝酒,記得嗎?我想起十年前我們跟著師父學寫材料,太晚了就在軍鳳吃燒烤、喝啤酒的情形。我說,我已經在外面吃了。吃了也過來,快點!他耍起了老板派頭,我這大老遠趕回來,您忍心把我一個人晾在這?我正要說話,勝男突然說,是楊帆吧?你去吧,你們也難得聚一次。我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去吧,你們好好聊,我不會打電話給你的,我等下自己打滴滴回去,勝男平靜地說。
楊帆看樣子已經等了好一會,他坐在角落里,面前擺著燒烤、啤酒,昏暗、油膩而又肅穆的燈光像一片清漆涂在他的臉上,沁出些落寞和倦怠來。熟悉的氣味宛如夢境撲面兜來,仿佛從漫長的睡夢中蘇醒過來,沿著時間的甬道里逆行,他在以這種特殊的儀式緬懷遺忘。我說,兄弟有心了。他笑了笑,回來辦點事,順便請兄弟吃個飯。我說,剛跟牛廣勝在一起,師父的案子發(fā)現了新線索。他微微皺了下眉頭,像一只飛蛾掠過額頭,他?我意識到這些話不該說,他“告誡”過我,過好自己的日子,其它的事情少摻和。他將杯子里的酒倒?jié)M,我倆碰了下杯子,但我并沒有喝完。你是個老實人,他說,你玩不過別人。什么叫老實人?我乜了他一眼,老實人就該受欺負?我將杯子里的酒喝光,繼續(xù)說,老實人就該死?他也喝光杯子里的酒,說,你也是個聰明人,有些話……,別跟我來這一套!我擰開一瓶酒,咕嚕咕嚕喝了大半,你聰明,怎么沒見你問過師父案子一句話?他慢慢擰開一瓶酒,不緊不慢地說,你太老實了……你這么晚趕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是一個老實人?就是活該受欺負的命!我喝光瓶里的酒,像江湖豪俠一樣砸在地上,深夜冷清的酒家響起天崩地裂的聲音,我們都是活該受欺負的命!我哭喊著,四周陷入了深黑色的濃郁的空曠的虛無的寂靜中,仿佛墜入深淵。那天一整晚就像個夢,后來我看到師父進來了,笑嘻嘻地看著我們說,兩個小人又在偷偷吃燒烤,材料寫好了沒?說完坐下來,擰開一支啤酒,也不曉得幫師父開一下酒,說你呢!他拿起手里的書,撲在我的頭上,當我看到是卡夫卡的《城堡》的時候,醒了。
一塊塊陽光在地板上燃燒,陽臺上的窗戶在明亮的陽光下仿佛要融化,偶爾幾聲蟬鳴從金色靜脈的深處流出,整個房間像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我看了下時間,10點54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勝男不知道去哪了,沒有她的電話,也沒有她的短信。一切都像是從未發(fā)生那樣不真實。打她電話,沒接,發(fā)短信,不回。我晃晃腦袋,好讓自己清醒一點,里面像是還剩著殘酒發(fā)出哐當哐當的聲音,酒精刺鼻。我努力回想昨天發(fā)生的事情,終于在那家別致的西餐廳接上了信息,我是在那兒跟勝男分開的,她說自己打滴滴回家。我打電話給牛廣勝,沒接,發(fā)短信,不回。我跳下床,套上衣服,匆匆洗把臉就去找他。敲了半天門,就在我以為牛廣勝沒在家的時候,門卻開了。他穿件花褲衩,打著哈欠,兩只眼睛迷迷糊糊好像還沒有睜開。我的心里升起不好的預感,一句話也沒說,就闖了進去。我打臥室房門,勝男像條雪白的美人魚一絲不掛躺在床上,床上紙巾、衣服一邊狼藉。我把門砰地一聲關上,渾身顫抖,心里像插著十幾把尖刀絞動,眼睛發(fā)澀,嘴里發(fā)苦,耳朵嗡嗡地響。我恨不得一刀一個像武松一樣結果了他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股褐灰色的氣流直往腦袋里頂,往鼻孔里冒,往眼眶里鉆。我想就這樣無力又絕望地大哭一場,像軟體動物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再也沒有打過電話發(fā)過短信給她,她也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在我的手機里電話短信響個不停,我想她消失在人群中或者消失在牛廣勝身邊,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牛廣勝也變成了一滴水,也許是污水,也許是重水,無法消失,只是隱藏。我不止一次在夜里被他們夢魘的呻吟驚醒,神志不清地懸掛在夜的邊緣,大口喘氣。我寫材料變得敷衍了事,每天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單位的人情世故不想參與,看著領導只想躲得遠遠的,一下班就一個人在家里,或者發(fā)呆,或者看書,日子因為寒冷無聊而變得堅硬,像半碗吃剩的冷飯,讓冷寂的空氣不斷緊縮、凝固,猶如一層層重重的鎧甲掛在我的身上。我沒有任何胃口,昏昏欲睡。我的材料在領導口里變得越來越差,寫的每一篇材料都要推翻重寫,一會是用詞不準,一會是句子不順,甚至連標點符號也不會用,越重寫越差。領導開始不分場合地批評我,越是公開場合罵得越難聽,說我連飯桶都不如,比豬還蠢!所有的同事都遠離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年底民主測評,我的分數毫無懸念變成了倒數第一。我很快成了同事口中在單位寫材料最差的人,最不會做人的,最不能融入集體的人,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第二年剛開春,領導就安排我去了信訪室搞信訪,說的話當然很“友好”:單位打算重點培養(yǎng)我這樣的人才,目前我仍有不足,需要全方位鍛煉。我沒有拒絕,但也不打算認真搞,只想著跟以前一樣。沒想到真到了具體工作中,我一個文質彬彬搖筆桿子的,面對各種訴求,完全不知道怎么處理。我被四面八方的痛苦包圍著、擠壓著,它們像血一樣滲入我的內心,沉積下來,匆忙又緊張地發(fā)霉發(fā)酵,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冷嘲熱諷。我常常像死了一樣躺在床上,身體抽掉了所有力氣,變成了一具干枯的囚犯,勝男、牛廣勝、師父、楊帆、領導、同事,生的人和死的人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腦子里充滿了各種亂七八糟、恐怖荒誕的形象。看到楊帆發(fā)來的信息,已經是半年之后。兄弟幫我寫個廣告詞?我回復說,我已經不會寫了。他很快打了電話給我,電話那頭很吵,過了好一會,才清凈下來,他說他現在正在直播帶貨,什么都帶,蜂蜜,阿膠,以及凈水器、投影儀,還有生發(fā)水、魔力褲。兄弟啊,我的公司半年前破產了,他在電話里的聲音好像一條彎曲、痛苦的臍帶,我誤判行情,聽從別人的建議把攤子鋪得太大,定位又出現了問題,導致公司資金鏈斷裂了,我現在是一無所有,還欠了很多錢。他接著說,除了直播帶貨,他還兼職送快遞送外賣和滴滴司機。我猜想這半年來,他一定過得氣喘吁吁,也沒再多問。他問我怎么樣,我說了這兩年的變化,感情的工作的,想象之中的意料之外的。在喧囂混亂的現實面前,人就像一只角落的老鼠,帶著恐懼、悲傷和慌亂。我聽到他在電話那頭似乎輕嘆了口氣,沒再說話。過了好一會,他說,兄弟……。我說,我想想。
我從書店買了《城堡》,打算把它讀完,我想也許從這一刻我將徹底變成師父,又或者是土地測量員K。在這本書快要看完的時候,我收到了牛廣勝發(fā)來的信息。居然是他的信息。奇怪的是,我的內心空蕩蕩的,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憤怒。牛廣勝在信息里說,從前的事情十分抱歉,那天晚上他和勝男都喝多了,糊里糊涂自己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勝男并不愛他,也許只是為了報復我。因為在那不久,勝男就離開了他,現在連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他總結,我們都是勝男的犧牲品,我便被他拉到了同一陣營。在講完這一大摞之后,他終于說起了他爸的事情,肇事司機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據說此人好賭成性,欠下巨額高利貸,被討債人逼迫從樓頂跳下來。他是勝合公司的臨時工,外地人,只身在外,性格孤僻,沒有親戚,朋友也少。有人說多年前見過他跟他爸在一起吃飯,但只是匆匆一眼,不能肯定。警察調查到的最新情況是,兩年前,此人染上毒癮,發(fā)作起來如同瘋狗。
車禍發(fā)生當日,是師父想不開,是此人毒癮發(fā)作,又或者背后還有更深的陰謀,還需要進一步調查。不管這是個什么人,勝合公司逃脫不了干系,我爸單位那些領導肯定是主謀!在短信最后,他說得斬釘截鐵。這些根本不能說明什么,許多疑點還是沒有解開。到底是自殺、誤殺還是謀殺,師父泉下有知,也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我本不打算回復他信息,想了想,還是回復了一句,交給時間吧。我繼續(xù)看手里的《城堡》,卻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甚至連之前看過的也忘得差不多了,我終究無法走進城堡,也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與K是一樣的命運。我把書放回書架,坐在陽臺上,看著天邊的夕陽一點一點變成茶垢色,沉默綿長又喧囂熾熱的時光像茶水一樣從我的身邊一點一點潷盡,仿佛流盡了整個人生,直到天色哐當一聲黑下來的時候,我給楊帆發(fā)了條信息,這是你進不去的城堡,擠不進的圈子,讀不懂的世界,這是不一樣的產品不一樣的人生。他回了兩個字:謝謝。過了一會,他問,你這個不太接地氣,別的廣告語都是這樣的,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推薦什么都買走,看得你發(fā)慌,不買的淚汪汪,還能想想別的廣告語嗎?我回復說,沒有。然后關掉了手機,扔在桌上。一瞬間,我感到整個人被手機關進了沉悶黑暗的夜色深處,只聽見自己若隱若現的呼吸聲。街燈的螺紋猶如夜色的剖面,一圈一圈一層一層傳遞過來,帶著猛烈而虛幻的氣息,我突然察覺到,師父的死何嘗不是如此,猶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堅硬的生活像泡沫一樣脆弱而空洞,以為的日復一日,千篇一律,以為的難以割舍,須臾不離,以為的烈火烹油,熱氣騰騰,都不過是一場場幻象,等到回過神來,早已物是人非。
夜色兀然矗立,蒼白的月光猶如無數的魚鱗灑在半空,紛紛攘攘,沁出溫柔的沙沙聲,有些寂靜的喧囂,就像某種神秘的節(jié)日降臨,我的內心陡然生出了幾分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