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格

曲從俊

1

林濤死了，就在昨天深夜，不，準確地說是今天凌晨1 點18 分。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事后那個醫(yī)生說，是的，你沒有哭，你異常冷靜。她低下頭，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我可能忘了。

那天晚上守靈，她坐在丈夫林濤身邊，仍舊沒有哭。她望著靈棚外某個黑暗處，目光沉甸甸的，像被燈光壓彎了似的，怎么也聚不起神來。夜已深，林家人都已睡去，兒子林宗杰守到十點多，哭到?jīng)]有聲音，她勸他回屋睡覺。兒子稍有遲疑。她神情淡定地說，去睡吧，媽沒事兒。他懂兒子的心思。林波輕拍宗杰的肩膀，低聲道，宗杰，有伯伯在，沒事兒。可是林波沒有守多久就走了。她整夜未眠?？焓稽c時，好友汪麗娟打來電話，安慰她道，莎莎，林濤的事兒我剛聽說，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你也別太難過，明天我去看你。掛掉電話，她思緒輕飄飄的，看一眼靈柩里躺得筆直的林濤，仿若夢境。

林濤患有心臟病。那天夜里，他痛苦的呻吟聲，將她驚醒。當(dāng)她摁亮床頭燈，發(fā)現(xiàn)林濤面目猙獰，身體蜷縮在地板上，像只蒸熟的大蝦，雙手緊緊摁住胸口，痛苦不堪。她慌忙撲過去，手忙腳亂著，竟然沒有將他抱起。情急之中，她突然意識到，一個人不行，要打120求救。打過120，她稍作冷靜，告訴自己不能坐等，要動起來。那時林濤已經(jīng)說不出話，兩眼瞪得嚇人，眼珠不停往上翻。人命關(guān)天，她不敢有絲毫猶豫，使出渾身力氣總算將他馱起。他們家在六樓，又沒有電梯，她要將丈夫弄到樓下，等救護車到來，這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

從六樓到一樓，每一步都比平時艱難一千倍一萬倍，樓層之間那短短的距離，于她來說卻長得嚇人。救護車終于到了，車頂那藍色的爆閃燈，像陽光照進黑暗，把希望也閃進她的意識中?？上В瑳]到醫(yī)院林濤就已斷氣，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突發(fā)心肌梗死。

丈夫的猝然離世，讓她本該凌亂的內(nèi)心驟然冷靜。當(dāng)時她最真實的反應(yīng)是，他走了，我今后怎么辦？她想哭，可這個問題幾乎占據(jù)她所有的思緒，像劫持了她淚腺開關(guān)的按鈕，讓她哭不出來。

婆婆私下里告訴林蘭，你嫂子心夠狠，都沒見她哭，跟小濤就沒有丁點兒感情？林蘭長嘆一聲，嘴唇嚅動兩下，終沒彈出話來。朋友們怕她受刺激太大，精神上出現(xiàn)問題，便不斷有人來勸她振作起來，重新整理心情，開始新的生活。那段時間，汪麗娟常往她家跑，陪她喝茶，給她做飯，一起聊天，聊得太晚索性就住在她家。劉莎莎心里清楚，任何人勸都沒有用。

汪麗娟多次勸她，心情不好時，悶在家里是不行的，家里每樣?xùn)|西都有林濤的影子，看一眼都會牽出許多回憶。她聽從汪麗娟的建議，把床頭上懸掛的結(jié)婚合影照，把有關(guān)林濤影子的東西，通通封藏起來，有的直接扔掉了，連家具擺放的位置都調(diào)整了一下。東西可以清理干凈，記憶能從她心里清除干凈嗎？她能做到堅強，要說徹底忘掉生活近二十年的丈夫，顯然不可能。汪麗娟說，肯定忘不掉的，不過你可訂張機票，全國各地走一走。她說走不成，因為還有兒子。兒子讀高二，突然父親沒了，影響學(xué)習(xí)是小事，擔(dān)心他留下陰影，或者性情發(fā)生大的變化。兒子起初看到墻上父親的照片會默默流淚，后來竟主動安慰劉莎莎，說，媽，別傷心，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今后我代替我爸養(yǎng)活你、保護你。兒子的話就像一把萬能鑰匙，瞬間打開了她淚腺的開關(guān)，惹得她抱著兒子哭起來。

那天下了一場大雨。夜晚，雨過天晴，一輪殘月掛在窗前，清麗淡雅，散發(fā)出被雨水清洗過的明凈之氣。她凝望著那彎上弦月發(fā)呆，看上去安之若素，實則心緒不寧。她懷念丈夫。這時汪麗娟打來電話，兩人閑聊至深夜。

汪麗娟是個豪爽之人，能說善道的。兩年前的一天，汪麗娟到他們經(jīng)營的花店購買綠植，兩人結(jié)識。按說兩人不會成為朋友，花店主要由丈夫經(jīng)營，她每天過來只是陪他，不用干活兒，再說還有店員小耿，根本不用操心。沒事時，她就在店里喝茶、畫畫。那天汪麗娟所供職的保險公司搬了新“家”，派她采購綠植。汪麗娟選好綠植、付過款，轉(zhuǎn)眼看到她在作畫。

她小時候?qū)W過美術(shù)，結(jié)婚生子后就擱淺了。兒子高中時因為學(xué)習(xí)緊張，便選擇了住校。后來她重新把美術(shù)揀了起來。她作畫時慢條斯理的，從勾畫、白描到用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細致入微。

那天她畫的是荷花。水墨荷花好畫也難畫，畫不好就會給人浮華庸俗之感。汪麗娟懂些作畫技法，扭身看到她即將完成的畫作，先是“嗬”一聲，道，這荷花畫哩，不錯，脫俗，有風(fēng)骨。她舉眼沖汪麗娟莞爾一笑，目光又落到作品上。汪麗娟又側(cè)身端詳片刻道，妹子畫得真不錯，你看這荷花，葉子上下呼應(yīng)，花左右招搖，著墨也講究，干淡得當(dāng)，布局疏密相間，有留白，以少勝多呀。好，真好。

本來她以為汪麗娟只是恭維兩句，沒想到，越聽越專業(yè)。她被汪麗娟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問，你也學(xué)過畫吧。

算是學(xué)過一陣兒，耐不住性子早丟了，改干保險了。汪麗娟說。

那挺可惜。她說。

搞藝術(shù)太難，不容易出來。汪麗娟嘆息一聲，道，人吶，就這么回事兒，你喜歡的不一定能做得到，不喜歡的硬著頭皮也得做，畢竟生活很現(xiàn)實，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來，妹子，給個聯(lián)系方式，改天向你求幅畫。汪麗娟摸出手機說。

互相留過電話號碼，她有點兒后悔，擔(dān)心汪麗娟會纏著她買保險。在兩人后來的交往中，汪麗娟從來沒有向她提過買保險的事。也正因為此，她把汪麗娟當(dāng)成了好朋友。

2

婆婆住院了，她準備去醫(yī)院看望一下。耿書磊也打過來電話，說該進貨了，這兩天必須去省城一趟了。她已有三天沒去店里，生意全靠店員耿書磊打理。她開車去了店里。

店里沒有客人，耿書磊正在看那本名叫《百年孤獨》的小說。她拿出一包金駿眉茶葉，遞給他說，需要補充哪些花？耿書磊放下書，把進貨清單拿出來給她看。清單中所需要補充的貨物很詳細。她坐下來，想給耿書磊商量花店轉(zhuǎn)讓之事。親戚朋友都勸她，如果經(jīng)營不好的話就別硬撐，何必在不擅長的領(lǐng)域為難自己呢。

她跟耿書磊商量，是因為他跟隨林濤多年，論業(yè)務(wù)能力，肯定比她強得多。還沒等她說轉(zhuǎn)讓之事，林波就打來電話，讓她去醫(yī)院一趟，說有事兒商量。她說店里有點兒忙。林波說忙完盡快過來，我們都在這等你呢。

她放下茶盅說，小耿，本來想給你商量個事兒，這不，臨時又有事兒，改天吧。

耿書磊說，你先忙你的吧。

臨走前她丟下一句話，小耿，你沒事琢磨琢磨，這個店要不要轉(zhuǎn)出去。耿書磊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就像身體被撞了一下，轉(zhuǎn)過頭，瞬間又安靜了。他點點頭。

她來到中心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1006 病房。林蘭和林波都在。婆婆躺在病床上，他們正聊得起勁，看她進來，便不再說話。

先坐下吧，說說那個事兒。林波說。

她的指尖從皮包輕輕滑過，升到臉頰、額頭，理一下劉海，又抱緊自己，故意問道，啥事兒，說吧。

咱媽這不住院了，咱們都忙，但醫(yī)院這邊不能沒人陪護。林波清清嗓子，調(diào)低聲音道，還有，咱媽看病這錢，咱們?nèi)业脭偝鰜怼?/p>

她的臉色陰沉下來，有些生氣，說，哥，林濤才走多長時間，你竟然說出這話，合適嗎？他在世時，是家里的頂梁柱，現(xiàn)在他不在了，生意上的事情、宗杰的開銷、房貸，還有以前買房時借人家的錢，全落在我頭上。你們也都清楚，現(xiàn)在花店生意淡得很，我又不會經(jīng)營。

雖然她說的是實情，但他們沒有給予同情，先是婆婆說，你的意思是我的病你不管？林蘭稍溫和一些，說，嫂子，你的難處我們都知道，可該咱辦的事兒也得辦。你也知道，咱爸走得早，就剩咱媽一個，咱們得盡孝不是。林波態(tài)度強硬地說，既然你這樣說，陪護你就不用來了，由我和咱妹輪流照顧咱媽，但是，看病的錢你得多出一些。

目的很明確。她猛然拔起身子，氣得兩腿直哆嗦，停頓片刻，又慢慢坐了下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既然你們這樣說，那咱就攤開吧，按說林濤不在了，夫妻關(guān)系已經(jīng)解除，我就再沒有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不過出于感情，這份錢我會出。她拿出一千塊錢，放到床頭，重新坐回去。

既然攤開那就攤開吧，咱說第二件事兒。林波蹺起二郎腿，悠悠地說，小濤出現(xiàn)意外誰都沒想到，人去了就不說了，但是，那兩處房產(chǎn)的繼承問題，要說清。

她瞬間明白過來，原來是為了繼承房產(chǎn)的事兒。

不過呢，我們并不想和你爭搶房子的遺產(chǎn)繼承權(quán)問題。林波話鋒一轉(zhuǎn)，說，我們有個要求。

到底有啥要求，一下子說完。她有些不耐煩。

林波微微一笑道，我們的要求并不高，就是，需要你跟我們一起照顧好咱媽今后的生活，還有把宗杰養(yǎng)大成人，其間你不能找男朋友，不能組成新的家庭，等咱媽百年之后，宗杰大學(xué)畢業(yè)或參加了工作，你跟誰處對象跟誰結(jié)婚，我們不管。

劉莎莎沉默了。

一向少言寡語的林蘭說，嫂子，這個事兒你不用急，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決定。

林蘭倒提醒了她，說，我考慮考慮再說吧。

晚上她和汪麗娟商量此事。汪麗娟思忖一會兒，道，可以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

那不行，如果答應(yīng)的話，跟被他們綁架有啥區(qū)別？她急忙說。

汪麗娟胸有成竹地說，莎莎，聽我給你分析。首先，你要不同意的話，兩套房產(chǎn)至少有三分之一要歸你婆婆，有一點兒你應(yīng)該清楚得很，就你婆婆那身體狀況，能再撐幾年呀。再說宗杰，過兩年就上大學(xué)了，一眨眼就過去了。如果你不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房產(chǎn)分給你婆婆三分一是小事兒，宗杰會怎么想？他肯定會想，林濤剛離世沒多久，你就想找別的男人了，實際上呢，你沒有，至少還沒有遇到。

她打斷汪麗娟的話，解釋道，我不想再找了，就這樣過后半生也挺好。

你這話有些絕對，遇到合適的人還是要找的，老了得有個伴兒不是。汪麗娟繼續(xù)說，你不同意，宗杰就會認為你有馬上再找的心思，這對孩子是個打擊，肯定會影響他的學(xué)習(xí)，今后即便遇到一個合適的，你肯定綜合他的家庭因素，相處幾年彼此知根知底后，才決定結(jié)不結(jié)婚對吧，到那時房產(chǎn)的問題就不成問題了。

麗娟，假如真像你說的也不行，他們不允許我交男朋友啊。她說。

汪麗娟擲地有聲地說，你傻呀，只要隱蔽工作做得好，你交不交男朋友他們會知道嗎。

她點點頭表示認可。

汪麗娟端起酒杯，朗聲笑道，所以說，別想那么多了。

她苦笑一下。

之后她們又聊到花店轉(zhuǎn)讓的問題。汪麗娟的態(tài)度很堅決，轉(zhuǎn)讓。

花店轉(zhuǎn)出去后干啥生意呢？她說。

你的特長是美術(shù)，依我看，開個書畫培訓(xùn)班也挺好，或者到與美術(shù)相關(guān)的公司上班。

這件事得慎重，我再考慮一下。她說。

第二天一早，她去省城進貨，回到店里卸完貨已是晚上九點多。天晚了，她提出請耿書磊吃飯。耿書磊甩著濕漉漉的雙手，猶豫半天，說，那好吧，姐。

耿書磊與林濤是姨表兄弟，應(yīng)該叫她嫂子，但他一直叫她“姐”。耿書磊比林濤小三歲，高中時喜歡寫散文、詩歌，成績嚴重偏科，結(jié)果沒有考上大學(xué)。耿書磊高中畢業(yè)后選擇到南方打工，干到第四個年頭，被老鄉(xiāng)騙去搞“陽光工程”，實際上是傳銷團伙，下場自然糟糕得很，投進去的錢一個字兒不剩不說，親戚朋友對他也是避而遠之，好不容易逃出來，最后落個身敗名裂。在家待不下去，無奈，經(jīng)他母親介紹找到林濤，便跟隨林濤干起花店生意。

耿書磊不善言談，但做事認真，平時不論林濤在不在店里，他都把花店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通過三年來的學(xué)習(xí)，他對各類綠植鮮花的養(yǎng)殖技術(shù)了然于心，特別服務(wù)客戶時，更是熱情周到。即使后來劉莎莎很少去店里，有他在，零售這一塊兒并不比平時差?？傮w賠錢的原因，是單位客戶的關(guān)系維護上出現(xiàn)了問題，以前都是林濤維護和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耿書磊很少參與?，F(xiàn)在林濤不在了，許多客戶就不再“買賬”。這也是她想轉(zhuǎn)讓花店的主要原因。

前幾天，她給花店的鄰居張姐已經(jīng)說過，準備轉(zhuǎn)讓花店，想讓小耿跟著她做。這是她給耿書磊找的后路。

聽到她決定要轉(zhuǎn)讓花店，小耿放下筷子，說，姐，這個店是濤哥多年的心血，轉(zhuǎn)掉真可惜。

姐也不想轉(zhuǎn)讓，可是姐經(jīng)營不好它呀。

姐，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

你放心小耿，姐已經(jīng)安排好了，花店轉(zhuǎn)讓出去后，你到張姐家做，工資跟你在這一樣。

不是工資多少的事兒。

不轉(zhuǎn)讓經(jīng)營不下去了，沒有別的辦法。

這個，讓我想想好吧。

兩天后，耿書磊找到她，從手提袋里摸出六萬塊錢，放到茶桌上說，姐，這個花店我想做，錢你先拿著，我是想這樣的，這個店算咱倆的合伙生意，你忙你的事兒，店里你不用管，賺錢咱倆平分，賠錢算我一個人的，你看行不？她明白耿書磊的好意。

她把錢推回他面前，說，知道這錢你是東拼西湊的，拿回去吧，如果你要真想自己做，姐也同意，就按你說的吧，這個店就交給你經(jīng)營，利潤咱們五五分成，錢你就不用投了，有困難給姐說一聲，我?guī)湍恪?/p>

耿書磊執(zhí)拗地要把六萬塊錢給她，推讓幾次她煩了，說，小耿，別再推來推去了，讓你拿著你就拿著，把店經(jīng)營好，掙錢之后再說。

我一定不讓姐失望。他說。

臨走前她叮囑他，別亂花錢，存些錢將來買個房，你還要找對象。

姐，我還不想找。他說。

遇到合適的就找。她說。

耿書磊離婚了，是那個女人背叛了他。那時他在南方打工，那女人在老家與同學(xué)舊情復(fù)燃，兩人混到了一起。耿書磊得知后，回來狠狠揍了她一頓，第二天兩人就辦了離婚手續(xù)，之后他沒有再找對象。

3

她答應(yīng)了林家提出的條件。

那天她又失眠了，身體像跳上河岸的魚，從左翻到右，又從右翻到左，翻來覆去，越翻越精神。她強迫自己靜下來，身體浸泡在黑暗里，一層包裹著一層，嚴嚴實實的，密不透風(fēng)。她像黑暗中的一粒塵埃，稍稍扭動一下，就覺得恍惚。某一刻，她曾癡癡地想，如果黑夜能拓展這個家的寬度，她寧愿將她活著的軀體，鑲嵌在林濤的墳塋里。

長期的失眠讓她有些抗拒回家。她要么與汪麗娟一起吃飯，要么約上某個女同學(xué)聊天，然后她就住在同學(xué)那里。她還學(xué)會了喝酒。酒能幫她削減痛苦、驅(qū)趕恐懼，她整天渾渾噩噩的，很是頹廢。

那天下著雨，汪麗娟約她到家里喝酒，她沒有猶豫就去了。敲開門，門縫中閃出一張男人的臉，把她嚇一跳。男人笑道，麗娟在廚房忙，進來吧。這時傳來汪麗娟的聲音，莎莎快來幫忙。她也不理那男人，沖廚房嚷一聲，做啥好吃的呀。汪麗娟正在炒蝦尾，沖她笑道，今天心情不錯呀莎莎。她淺笑一下。

經(jīng)過汪麗娟介紹，得知男人叫周杰，四十一歲，中等個頭，方型臉兒，戴一副無框近視鏡，手指修長，溫文爾雅的。他以前是一家私立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有些文采，辦了一家作文培訓(xùn)班，生源火爆，后來辭職專心打理培訓(xùn)班。汪麗娟向他介紹劉莎莎時，他的目光中夾雜著不易察覺的情愫，或許就那么一點點，她已敏銳地捕捉到。這些成年人的小心思，都懂。她避開他的目光，告誡自己，對這個男人要提防。

那次見面之后，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周杰沒有提出加她的微信，也沒有要她的電話號碼，一切正常，平靜得像一汪湖水。與他再次見面，是半月后的一個下午，外面下著雨。當(dāng)時她在店里一邊喝茶，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齊白石的山水畫集。小耿正在修剪花卉。周杰的身影闖進來，店里的光線頓然暗淡，空氣中更加潮濕。

他進門先打招呼，劉莎莎劉總，你好。

她扭身仰頭，怔一下，待看清他的臉兒，才想起是他，轉(zhuǎn)而笑道，稀客啊，好久不見，請坐，我泡茶。

周杰端坐對面，她熟練且優(yōu)雅地換茶、洗茶、泡茶、斟茶，其動作連貫，儀態(tài)大方，如詩如畫，令他入神。他端起茶盅，輕嗅一抹，連說好茶好茶。茶未入口便說“好”，只能說，品茶不在品“香”，也在于品人。兩人客套間，小耿從隔間花房進來，周杰以笑相迎，卻遭到小耿冷臉。她讓小耿過來喝茶，小耿不喝。他扭頭擰一眼周杰，順手從茶桌里側(cè)扽過那本《百年孤獨》，轉(zhuǎn)身離去。兩人一臉愕然。

周杰走后，她把小耿叫過來，溫和地批評他，人家是客戶，怎么能沒禮貌呢。小耿不服氣，說，他不是咱的客戶。

人家買了茉莉、百合、海棠。她明白周杰的心思，故意向小耿強調(diào)，還下著雨，人家怎么就不是客戶呢。

他買了花也不是客戶。

你說說你的理由。

沒有理由，我是男人，就憑男人的感覺。

她沒有把小耿的話當(dāng)回事兒。周杰第二次過來買綠植時，小耿依然對他充滿敵意。她依然沒有在意。倒是許多鄰居對她挺“關(guān)心”。小惠小聲說，你桃花運來了，那人不錯。小娟耳語道，你真是賣花的，羨慕呀，又有人追了。小美一語雙關(guān)地說，莎莎呀，還是你家花香，招人喜歡吶……對于別人的猜測，她置之不理。這很正常，林濤在世時就有人追求她，有的男人到現(xiàn)在還沒死心。

劉莎莎為什么惹男人喜歡？倒不是她有多漂亮。單從長相上看，她絕對算不上出眾，一張瓜子臉兒不大不小，黑發(fā)及肩不長不短，小眼睛小嘴巴的，膚色不白不黑，身材不胖也不瘦，每個部位都像流水線產(chǎn)品，毫無個性。不過，當(dāng)她身體里那股氣息迸發(fā)出來，所有的“毫無個性”就像被施以魔法，變得光彩奪目。在那股氣息里，有文藝之氣、優(yōu)雅之氣、一種中年婦女的成熟之氣、少女的清新之氣……這些氣息在她體內(nèi)交織融合，便構(gòu)成一種獨特的美。所以說，一個女人的美麗，不在于外表，因為外表會干枯衰老，只有內(nèi)在靈魂的優(yōu)雅，才會讓人具有個性化的魅力。后來，瘋狂追求她的周杰這樣贊美她：你的美麗獨一無二，你的魅力無可復(fù)制，你身上的女人味只屬于你自己。

兩個月后，周杰正式向她表達愛意，她斷然拒絕了。不是她不喜歡周杰。與周杰這段時間的深入溝通交流，兩人在性格上、處事方式上，甚至婚姻理念上，有許多共鳴，加上周杰已經(jīng)離婚兩年多，唯一的女兒也由他前妻撫養(yǎng)。如果找結(jié)婚對象，他無疑是最佳人選。但她有顧慮。還是因為林濤。林濤在世時，她對他那種依賴，就像渾身的熱血都融進了春天的大地里，溫暖而踏實。林濤死后，大地塌陷，她如面色蒼白的靈魂站在懸崖邊沿，萬念俱灰。她確定自己再也經(jīng)不起這種打擊，或者說，無法承受。

三個月不長，可對于她來說，卻度日如年，心里每天都搖擺不定的。周杰隔山岔五地約她吃飯、看電影，她大多以“有事兒”為由推掉。這一次，在周杰軟磨硬泡下，她答應(yīng)一起吃飯。誰曾想，約會結(jié)束后，周杰被人打了。真是猝不及防。

確切地說，周杰遭人暗算是快進家門的時候，冷不防，有人從背后朝他腰部狠狠踹了一腳。他身體向前踉蹌幾步，差點兒跌倒，還沒站穩(wěn)，又被那人摁倒在地，緊接著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他抱頭蜷身，痛苦地掙扎著，低沉地慘叫著。那人像個幽靈，干凈利索，打完就走。他只看到他的背影。周杰忍著渾身疼痛，顫顫巍巍站起來，拍打掉身上的塵土，像做了一個噩夢。他想調(diào)看小區(qū)的監(jiān)控，甚至想到報警，不過理智告訴他，這終歸是件丟人的事兒，傳出去對自己名聲不好，還可能影響到培訓(xùn)班的生意。思來想去，周杰給她打了一個電話。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躺下準備睡覺，并沒有想到周杰遭人暗算。

她問周杰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周杰說，我想了個遍，也沒有得罪過人呀。她又問他真沒有看清那人長啥樣？周杰肯定地回答道，沒有，剛才就給你說過，我只看到一個背影，身高一米七五左右。

說話沒？總不會一聲不吭吧。她又問。

沒說話，不過打我時發(fā)出的聲音有點兒粗。周杰頹喪地說，實在不行就按你說的，調(diào)監(jiān)控。

周杰遭襲的事還沒有結(jié)果。第二天上午，汪麗娟約她逛街，她說有事兒，改天再逛。汪麗娟又突兀地問她，是不是跟周杰在談戀愛？她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說，還沒到那種地步。

晚上，婆婆帶著林波、林蘭敲開她家的門，三人的臉陰沉著，來勢洶洶，興師問罪一般。她還沒有坐穩(wěn)，林波就把手中那沓照片狠狠摔到茶幾上，像一顆顆手榴彈，在她眼前爆炸。她騰地起身，又慢慢彎下身，用手指輕輕撥開，全是他與周杰約會的照片。她盯著他們，道，你們監(jiān)視我。林波糾正她道，不是我們，是有人監(jiān)視你。

她問是誰。林波看一眼母親，說，我們也不知道，別人偷偷放到家門口的。再看婆婆那鄙夷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林波嘿嘿一笑，如得勝的將軍，道，怎么樣，出事兒了吧？的確出事兒了，盡管不大，但她知道，這種情況無論如何也是百口難辯，而這屋子里，此刻就像一個死水潭，惡臭不堪，更不要說洗清自己了。

4

那天，林波、婆婆和林蘭表現(xiàn)得并沒有太過分，只是質(zhì)問她，就那么著急？林波說，這是最后的警告。

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格外陌生。然后，她沖鏡子里的自己苦笑一下，離開了。

她想找個人聊天，汪麗娟去了省城，她又不想與周杰聯(lián)系，翻了半天通訊錄，沒有想聊的人。她想出去透透氣，下樓坐到車里，卻不知道往哪兒去。索性，她駕車駛出市區(qū)，在北環(huán)路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到高速北站，她突發(fā)奇想，對，去白云寺。她曾經(jīng)跟林濤去過那里，還在山里待過一夜。于是她關(guān)掉手機，左轉(zhuǎn)方向，駛?cè)敫咚俟贰?/p>

白云寺在白云山腳下的叢林中，杏黃色的院墻，青灰色的殿脊，蒼綠色的參天古木，連同寺院一起淹沒在橘紅色的晚霞里，沉寂而肅穆。離寺院約一公里的山腳下，臨湖有家禪悅客棧。她決定在那里先住下，明天再進寺院。

客棧老板娘勤快熱心，說話家常，就像鄰家大姐般親切。不是假期和周末的緣故，客棧住宿的人不多，七八個人。老板娘逐個征求房客意見，晚飯“合家歡”，就是每人三十元，保證吃好吃飽吃得滿意。大家自然同意。她告訴廚房里忙碌的丈夫，客人合家歡，一桌飯。飯是農(nóng)家飯，稀飯、大米、饅頭，菜是香芝麻葉、莧菜、紅薯梗之類的野菜，且以素食為主，葷菜也有，比如散養(yǎng)的母雞，湖里捕獲的鯉魚、翹嘴白，還有野豬肉，每道菜都很樸實。吃飯的八人中，有兩對五十來歲的夫妻，一對小情侶，還有一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戴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在他右手邊，放著一本《麥田守望者》，書簽在三分之二的位置探出頭。她想起耿書磊，心里自問，那本《百年孤獨》他看完了嗎？

一開始他們有些拘謹，吃著吃著，便有了交流，不再是夫妻間、情侶間的竊竊私語。飯菜不錯呀，景色好美呀。又過一會兒，彼此問從哪里來，去過哪些景點，真是越聊越歡暢。只有她與眼鏡男默然吃著聽著。某一刻他們對視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吃飯。吃過飯，休息尚早，她從車里取出那雙備用的白色耐克運動鞋，回到房間換上，準備在附近散步。到樓下，她看到餐桌旁只?！把坨R男”。他沖她淡然一笑，道，出去轉(zhuǎn)吶。她禮節(jié)性地點點頭。她以為他會趁機提出一起散步。但是他沒有。

路兩旁，燈光在夜色中流淌，三三兩兩的男女在她身邊慢悠悠滑過，那輕柔的步子，細聲的對話，讓她覺得這世界如此祥和，仿佛時間都慢了下來，連她心中那些人那些事，也被這夜色淹沒。

突然，一陣手機鈴聲劃破這份靜謐祥和。她猛然回過頭，不遠處，眼鏡男正在低聲說著什么。她想看一眼時間，發(fā)覺手機沒帶，在客棧仍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于是她又想到澧城，想到有人會不會打電話找她？她有些慌神兒，扭身就要返回，這時眼鏡男已掛掉電話走到她跟前。他目光低垂，尷尬一笑，道，不好意思，驚擾到你了。

也沒有。她客套道。

他看了看四周，說，在這種環(huán)境下，就應(yīng)該關(guān)機。

她淺笑一下，繼續(xù)往前走。

他自我介紹道，我叫安幸福，是一名作家，主要寫小說，因為我嫌名字太土，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安心。

哦？她將信將疑。

許是為了讓她相信自己，安幸福拿出手機，在網(wǎng)上搜出“作家安心”的詞條，還附有照片。他將手機遞給她看，她沒有接，端詳一眼照片，又看看面前的他，的確是他。

她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竟然會遇到一個作家，著實有些驚喜，但她表面上假裝鎮(zhèn)定。

作家安心說，你從哪個地方來，方便說嗎，當(dāng)然，不方便的話可以不用回答。

我從澧城來。她說。

哦，澧城，沒有去過。他轉(zhuǎn)而又說，你經(jīng)常出來旅游嗎？

不經(jīng)常。

我跟你不一樣，我常年在外跑，在這里我已經(jīng)待一個多月了。他看著遠方的黑夜說，我想好了，等這篇小說寫完就去麗江。

你天天在外面，家里的事兒可以不管？在家一樣可以寫作嘛。

安心沖她神秘一笑，道，我當(dāng)然有家，有父母兄弟姐妹，也有老婆孩子，只不過，兩年前我離婚了，孩子歸她撫養(yǎng)。因為離婚，父母說我“作”，對我不理不睬，實際上我離婚前一天就想明白了，人生之中什么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既然什么都不是你的，倒不知活得自我一些，你說對吧。

她不是那種八卦女人，她只是好奇，問他，你不工作，又到處旅游，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呢。

我靠寫作掙來的稿費養(yǎng)活自己呀，寫作是我人生中最喜歡做的事，雖然稿費不多，但我生活中沒有多大欲望，生活上粗茶淡飯就行。他又說，文學(xué)界的朋友都說我太隨性，可我知道，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她忍不住問他：你為什么離婚？

安心脫口而出：欲望。

欲望？

對，欲望。他說，當(dāng)初她的夢想是套大房子，我便與朋友合伙做生意，買了一套160 平方米的房子。有了大套房之后，她說她同學(xué)都開上寶馬車，她夢想駕駛一輛豪車，于是我拼命掙錢，給她買了一輛奔馳。后來她又有許多夢想，我一部分幫她完成了，一部分沒有，不是我不幫她完成，而是我改變主意了。這些年我只顧完成她的一個又一個夢想，我的寫作夢想?yún)s荒廢了。我和她漸行漸遠，到最后我們從思想到生活的理念都背道而馳了。離婚，只是時間早晚的事。還好我們離了。

你們后悔嗎？她問。

反正我不后悔。開始家人勸、朋友勸，說離婚對孩子帶來的傷害大，勸我為了孩子別離?；蛟S你認為他們說的有道理。其實不然，現(xiàn)在許多夫妻天天吵得雞飛狗叫的，總是以“擔(dān)心孩子受傷害”為由隱忍著生活，實際上呢，小孩子比成年人堅強，他們之所以那樣想，不過是成年人的借口罷了。以前我們爭吵時，孩子每次都嚇得渾身哆嗦，現(xiàn)在兒子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學(xué)習(xí)也很用功。

孩子心理上真沒有影響？她問。

這是你作為成年人的猜想。他繼續(xù)說，實事求是地講，我前妻與絕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心眼不壞，她只想過上更加優(yōu)裕的生活，這是人的本性。可她沒有搞明白一點，結(jié)婚是兩個人的事兒，當(dāng)兩個人共同追求物質(zhì)的同時，思想境界也需要共同提高，只有思想在同一頻道、同一量級上，兩人才能過得幸福，才能長久。這是婚姻幸福的真諦。你認可嗎？

她坦言道，你說得沒錯，我身邊有許多這樣的朋友，這樣的家庭。

已經(jīng)走到客棧門口。安心停下腳步，道，我是看你眉間藏著許多心事，才啰唆這么多，其實我最想告訴你的是，人生那么短，沒有什么放不下，當(dāng)你看不清朋友時會失去友情；當(dāng)你看不清自己時，就會活得不像自己，甚至沒有自己。這是最可怕的。

那晚，安心剛才所說的那番話，像蟲子似的，從黑暗中爬出來，在她皮膚上蠕動著，鉆到她心里歡愉著，癢得她難以入睡。窗外靜得嚇人，她想到了林濤，想到與林濤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想到兒子宗杰，還想到婆婆、林波、林蘭以及汪麗娟他們，到最后，她發(fā)覺忽略了自己。

5

夜已深，她拿過手機打開，信息的提示音像子彈似的蹦出來，有周杰的，也有耿書磊的。周杰微信語音道，在哪呢，有事兒找你，看到信息請回復(fù)。耿書磊發(fā)來十來條信息，而且每條都很長，開始是關(guān)心她，問她去哪了，手機打不通，去家里沒有找到她，還一再安慰她，千萬別犯傻，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訴她。緊接著，下一條信息就是對她的表白：姐，有句話早想給你說，以前一直沒有勇氣，怕別人笑我，怕家里人罵我，也怕你看不起我；因為這句話，我每天失眠，都快熬瘋了，今天我想通了，不管別人怎么想怎么說，也不管你怎樣看我，我就是想說出來：姐，我愛你，我要娶你。本想當(dāng)面告訴你的，可找不到你，電話也打不通。姐，無論你答不答應(yīng)，看到信息后一定要給我回個電話，我很擔(dān)心你。

耿書磊的最后一條語音信息顯示是七點五十二分，那時她正與安心在聊天。耿書磊的聲音急切：姐，小區(qū)的監(jiān)控我看了，你九點零三開車出的門，一直沒有回來，出門手機怎么關(guān)機呢，你以前不這樣，可別嚇我呀姐，看到信息一定要給我回個電話，好嗎？“好嗎”兩字是帶著哭腔的。

剛開始她還想笑，心說，這個小耿，明知道不合適，還這樣想?？吹降诹鶙l，耿書磊曾經(jīng)的種種表現(xiàn)，猶如電影畫面似的，在她腦海里一幕一幕播放著。

周杰的信息她沒回。她給耿書磊留言道：我只是出來轉(zhuǎn)一轉(zhuǎn)，沒啥事兒，別擔(dān)心。果然不出所料，信息發(fā)出去不到三十秒，耿書磊便打來電話，她的“喂”字還未落音，那頭已急切打斷她說，你終于有信兒了姐，在哪呢？你怎么關(guān)機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沒事兒，別擔(dān)心。她慢悠悠地說。

你在哪呢？他追問道。

我在白云山，明天去白云寺，出來散心而已。她有些困了，又說，太晚了小耿，有事兒明天再說。

那好吧，只要你沒事兒我就放心了。他說。

第二天一大早，她出門迎頭遇到安心。他額頭明晃晃的，喘息著，顯然剛跑步回來。他搭訕道，準備上山吧。她點點頭。他仰臉看著天空，說，這天兒，要下雨，此時上山可不妙。的確，烏云在翻滾，就像找不到出口似的，胡亂地沖撞著。

我車里有雨傘，應(yīng)該沒事兒。她說。

天氣預(yù)報說是雷陣雨。他拿出手機翻幾下，沖她道，預(yù)計九點下雨，十點多停，現(xiàn)在的天氣預(yù)報準到分鐘，不過預(yù)報是這樣，山里的雨下得急、下得暴，我建議安全考慮，你還是過了雷雨再上山，再說雨后的景色更美。

出于安全考慮，她接受了他的建議，然后各自回到房間。她猜想，估計他此刻在屋里寫作，天馬行空地編織著精彩的故事。冷不防，“咔嚓”一聲炸雷，嚇得她渾身一凜，毛骨悚然。很快，窗外大雨滂沱，那急促的雨聲，震得她耳朵發(fā)木，心靈顫抖。她關(guān)掉電視，忍不住打開半扇窗戶，想看一看雨中的風(fēng)景。寺院被雨霧籠罩，離客棧不遠的山路上，雨滴砸落到地面，冒著氣泡兒似的，碎了。一個男人穿著雨衣躬身前行，每走一步，那雨水就像從他腳底兒往上拱似的。關(guān)上窗戶，她回到床沿坐下，頓覺有些無聊，有些空虛。她甚至想找安心借本書，以打發(fā)這無聊空虛的時光。起身走到門后，她又折身回來坐下，畢竟只是萍水相逢，擔(dān)心引起誤會。恰時有人敲門。正是安心。

想求你個事兒。他的眼珠轉(zhuǎn)動著，把房間里轉(zhuǎn)了個遍。

別客氣。她站在門口，心里保持著警惕，臉上卻笑道，說唄。

等雨停了，你把我送到白云派出所行不？他說。

你去那邊有事？她問。

那里有一個案子，我想以此案為原型寫篇小說，托了幾個朋友才聯(lián)系上吳警官，剛才他打電話讓我過去。安心解釋道，路程倒不遠，趕上下雨，擺渡車一時半刻不會營運，所以想請你開車把我送過去。

小事兒一樁，現(xiàn)在？她爽快答應(yīng)。

雨小點兒再走，安全第一。他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又說，能進去坐會兒嗎？

她盯著他，提高警惕道，你想干嗎？

你看我像那種齷齪之人嗎？他說。

她扭身進去。安心尾隨她邁進房間，沒有帶上房門，反而將房門完全敞開。他們坐在床邊的圓桌旁。她泡上茉莉花茶，遞給他說，大作家，這樣的生活方式你滿意嗎？

當(dāng)然滿意，我所走的路是我自己選擇的，你說滿意不滿意。他說。

你別生氣呀，我總感覺這種生活不正常，沒有方向感，沒有規(guī)律性。她早就想問他這個問題，對了，你們搞藝術(shù)的人都這樣嗎？

安心端起白色的瓷杯，輕吹熱氣，抿一口兒，笑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什么是正常？

她說，正常就是有固定的事兒做，有生活的方向，尤其男人，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即便離婚了你依然是孩子的父親，你還有父母要照顧。恕我直言，我感覺你這樣就有點兒不正常。

安心朗聲笑道，原來你認為的“正?！?，就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狀態(tài)。

難道不對嗎？她說。

這是你的思維定式。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方式不同而已，只是你們選擇了大多數(shù)，那不是“正常”與“不正?！钡臉藴?。我天南地北地跑，說得文氣點兒，那是在追逐夢想，擁抱精彩的生活，說俗點，我喜歡跑，喜歡自由自在。還有就是，一個人顧家必須待在家里？那只是身體困在家里。那么家又在哪里？家永遠在心里，與肉身在哪無關(guān)，就像我去過許多寺院，卻從未進入佛門，思想境界更不用說，離佛門更遠。當(dāng)然，這并不影響我的生活，也不影響我渡有緣人和有緣人渡我。

安心越說越富有哲理性，她越聽越糊涂。

你讀書多，我說不過你，我認輸。她笑道。

在人生這個大命題下探討，沒有輸贏，尤其在生活方式上，沒有對與錯，只有適合不適合，而且適合不適合的答案，在每個人心里。安心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像自言自語似的，繼續(xù)道，可悲的是，許多人明明知道自己活得痛苦，卻不愿做出選擇。

此時窗外的雨已停，他們竟渾然不覺。她被他的話擊中內(nèi)心，有點兒酸，也有點兒痛，五味雜陳的。沉默片刻，她長嘆一聲，實不相瞞，我正在面臨著選擇。于是，她向安心訴說了自己的處境，講到傷心處，還流下了眼淚。

安心沒有幫她指點迷津，更沒有給她具體答案，只撂下一句話：你要放下，放下身上那些沉重的東西，才能活得輕松。

她似懂非懂。這時手機突然響起，是耿書磊打來的。電話中，耿書磊氣若游絲地說他出車禍了，120 救護車正在送他去高陽縣人民醫(yī)院的路上。她神情慌張，語無倫次地說，沒事兒吧書磊，你可別嚇我，你一定沒事兒的，你等著我，等著我啊，我馬上趕過去，馬上。她急忙收拾東西。

怎么了？安心起身問道。

高陽縣離這有多遠？她急切地問。

不遠，三十多公里。他又問，到底怎么了？

朋友出車禍了。她問，從這里上高速是不是只有白云山站？

是。但有個近路。我送你。我知道那條山道，路近人少。

好。你幫我把東西放在車上，我去退房。她把車鑰匙交給安心。

離開客棧，她駕車一路狂奔，安心勸她遇事要冷靜，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亂了方寸。她聽不進去，只想盡快進入高速。

你不用這么著急，你想想，你朋友能在救護車上給你打電話，說明車禍程度不太嚴重，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既然已經(jīng)送往醫(yī)院，你早幾分鐘和晚到幾分鐘到醫(yī)院沒有區(qū)別。安心再次提醒她，再急也要安全第一啊。

一語點醒了她，車速漸漸慢下來。

謝謝你。她冷靜了。

穿過山林小道，汽車駛向大路，再過兩個紅綠燈路口就是高速收費站。等紅綠燈的時候，安心問她，我還不知道你名字，方便說嗎？

我叫劉莎莎，歡迎到澧河來玩。為了表示真誠，她又說，請你記下我的手機號。

很快到達高速路口。安心下車，再次叮囑她“安全第一”，然后兩人揮手告別。

她平安到達高陽縣人民醫(yī)院，在急診科見到了耿書磊。

耿書磊用力向上挺了挺身體，眼淚瞬間冒出來，柔柔地喊一聲：莎莎。她神情一怔，心想他竟然喊我“莎莎”。這個時候怎么稱呼已不重要，首要的是先治療。一通檢查后，醫(yī)生說右腿骨折，要手術(shù)，其他并無大礙。她以親屬的名義在手術(shù)單上簽了字。

手術(shù)很成功。

住院期間，耿書磊告訴她，得知她在白云山，他立刻向朋友借了輛車，便急匆匆往白云山趕。他駕車駛上高速時已是凌晨一點，到離高陽北站約兩公里處，因為太困，汽車撞到右側(cè)邊道防護欄上，幸虧車速不算太快，路上車也不多，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她責(zé)怪道，你傻不傻，給你說我沒事兒，還大老遠跑過去見我，不然會弄成這樣子？

他躺在病床上，憨笑道，當(dāng)時就想見你，一肚子話想給你說，也沒有多想。

我現(xiàn)在有大把的時間聽，你現(xiàn)在說吧。她佯嗔道。

那天，耿書磊不但大膽向她表白，親口說出那句“我愛你，我要娶你”，還告訴她，從見周杰第一面，他對他就沒有好感。耿書磊說，有一次他到億盛商場送貨，看到周杰與汪麗娟在一起閑逛，兩人表情和舉動都很曖昧。后來他偷偷跟蹤過兩次周杰，確定他與汪麗娟是那種關(guān)系。

當(dāng)時你應(yīng)該告訴我的。她說。

你跟他走那么近，我心想，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他坦言道，周杰那次被打，就是我干的。

耿書磊還說了許多有關(guān)汪麗娟的事兒。

她大為吃驚。汪麗娟，一個她認為最好的朋友，竟然跟蹤監(jiān)視她，還對她施以偷拍。周杰，一個她認為挺好的男人，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她想不明白。

半個月后，他們回到澧城，當(dāng)她推著右腿打著石膏的耿書磊走進花卉市場時，面對眾人釘子一般的目光，她已是平靜如水。她放下了。再后來，即便婆婆、林波、林蘭他們極力反對，即便放棄了繼承遺產(chǎn)，她絲毫沒有感到可惜，就連兒子后來接受了她的選擇，她依舊表現(xiàn)得很淡然。

多年以后，劉莎莎再次來到白云山。仍是禪悅客棧201。她依偎在耿書磊懷里，面對窗外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看著眼前過往的行人，臉上露出了微笑，似乎在說：在這里，我曾經(jīng)認識一個朋友，他思想獨特，他喜歡云游四方，他以寫作為生，他的成名作《向左向右》眾所周知。他就是著名作家安心，其實他的真名叫“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