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大婚之日我爺爺出走。貓狗兒就是看家的料,一會兒肚腹空了他自然知道回來。我老祖如是說。
我爺爺躺在苘麻地里,眼看樹影朝西又朝東,竟無人來尋,鞭炮喜樂聲也早就停了。廚子昨兒晌午就來家里置辦,此時想必大家都吃得雞肥鴨滿,貓狗也都沾光,自己卻在苘麻地里受饑荒。
我爺爺暗自傷感,桂香有意,蘭芳多情,她們?nèi)缪矍败苈榍o細(xì)脈軟,楚楚溫良,爹娘偏看不中,他們做主娶回家的女子春容,聽說長得丑,身材粗壯。
我爺爺一直未歸。
那年的苘麻長勢喜人,五月懷中有花,六月腹中坐果,一個果,三個果,五個果……留種收苘,曬了捆了,下水漚麻,削皮抽絲,九九八十一關(guān),每一關(guān)都是人的虔誠,每一關(guān)都是麻的修行。至十月初八,我老祖去會上賣麻,有人告訴他在沭河?xùn)|見著我爺爺了,看到他跟著一個隊伍走了。
我老祖用苘麻果在面食上做印章,祭灶時懇請灶官上天言好事,保家保兒孫平安,也保佑明年的苘麻有個好收成。
1942年,苘麻還未收,苘麻果像一個個蜜罐散發(fā)著甜香,我爺爺躺在苘麻地里。他們這一支抗日小分隊不幸被日軍打散,大部隊已戰(zhàn)略轉(zhuǎn)移,到處都是敵人的關(guān)卡,被毀的村莊一個連著一個,濃煙遮天蔽日。他沒去突圍時隊長緊急交代的臨時聯(lián)絡(luò)點(diǎn)與戰(zhàn)友會合,而是沿河一路急向南,那是回家的方向。
天空變得靛藍(lán)靛藍(lán),十里平川一覽無余。我爺爺把臉埋在苘麻葉子下,風(fēng)從葉底撫過他的身體,那黃澄澄的氣息重重疊疊綿軟幽長,覆蓋了他連日的不寧,讓他沉沉睡去。夢里青梧落了一地的花,恍惚之間成群的日軍包圍上來,他們的腳步聲清晰能辨,刺刀上寒光凜然,我爺爺被嚇醒。月亮的銀光一動不動地灑下來,吞噬著無邊的曠野。他努力辨認(rèn)著眼前的苘麻葉子,急切地回想自己身在何處,耳邊傳來無比真實(shí)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爺爺戰(zhàn)栗著屏住呼吸,身上的血液,幾乎凝固。
一個弓著腰的身影穿過我爺爺身邊的苘麻,在另一片苘麻棵里伏下身去,來回摸索了半天,像是在找什么,過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到我爺爺這邊。那人影搖著我爺爺?shù)募绨蛐÷曊f,你醒醒,你醒醒。是個女人的聲音,我爺爺未敢動也未敢言語。女人竟哭了起來,苘麻的葉子要落了,更藏不住人了……莊子里都是鬼子,你的腿爛了……我該怎么辦呀?
我爺爺撩開臉上的苘麻葉坐起身來,他說,大姐。
女人本來是半跪著的,此刻竟歪倒在地,她慌亂而含糊不清地說,你,你是……你不是,不是……
我爺爺說,別怕,別怕。
我爺爺跟女人在苘麻地里摸來摸去,總算找到了那個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人,伸手觸到他鼻下微弱的氣息,女人又哭起來,他是不是要死了……
我爺爺重新給傷員包扎傷口,他問女人,莊子都被燒毀,人都跑光了,你沒走,是因?yàn)樗麊幔?/p>
女人點(diǎn)頭,說她的男人也在隊伍上。
我爺爺說他自己也是隊伍上的人,今晚他必須把傷員帶走,再拖下去這人會沒命。
女人要跟他走。我爺爺說不行,這是槍傷,一旦遇上日本兵,兩人就絕沒有活著的可能,不能再搭上一個。
女人跟我爺爺說了她男人的名字,說若碰巧見著了就給捎個平安話,讓他打完仗就回來。
我爺爺聽得心頭一震,忙問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說,春容。
月光下,我爺爺仔細(xì)看了看春容的臉,然后雙手重重地?fù)嶙∷募纾煤没钪覀兊年犖闀蚧貋淼?,你男人,一定會回來找你?/p>
我爺爺背著傷員連夜調(diào)頭北去,直奔聯(lián)絡(luò)點(diǎn)。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我爺爺回到家鄉(xiāng)。見過我老祖后,他問春容呢?
只見草棚里走出一個小媳婦捂著嘴吃吃笑,她說,嘿,當(dāng)兵的,你回來啦。
被救傷員尋來我爺爺家時,爺爺新蓋的房子一明兩暗,黑色的屋瓦,屋頂絮著厚厚的茅草,冬暖夏涼,木窗外是海一樣的苘麻,歡聲如潮。春容已經(jīng)生了個男娃,我爺爺迫切希望有一個俊俊的女娃娃的愿望,在這個外鄉(xiāng)人來到的第二天達(dá)成。
外鄉(xiāng)人一直住到孩子辦滿月酒,他從懷里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來,里面是一顆飽滿的苘麻果。他用苘麻果蘸了紅胭脂,輕輕在女娃娃的眉間蓋了一枚苘麻章。
我爺爺在春容烏黑的發(fā)間,別了一朵金黃色的苘麻花。
后來我爺爺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輾轉(zhuǎn)南北。一個春天的深夜,還鄉(xiāng)團(tuán)突然折返,燒毀了村莊,殺害了大批軍烈屬,春容就在其中,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女娃娃,也未能幸免。同年,我爺爺犧牲于河南開封,時年三十二歲。
當(dāng)冬天遲疑著退出1948年,遍野的花朵喊出血樣的紅,廢墟之上,新的一年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