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夢繞蘇木山

霍曉慶 包葒

內蒙古日報社

背上是幾十斤重的樹苗，腳下是陡峭的山坡，手腳并用往上爬，生怕一腳踩不穩(wěn)連苗帶人滾下坡……

午間，靠在客廳沙發(fā)上打了個盹兒，83 歲的董鴻儒又夢到了蘇木山。這個他為之傾注一輩子心血的地方，曾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夢境里。

“我一輩子只干了一件事，就是種樹；一輩子只待過一個地方，就是蘇木山?！崩先颂а劭聪蚩蛷d墻壁上方掛著的蘇木山的照片，被樹苗壓彎的脊背弓成一座小山。

42年，15000 多個日日夜夜，他在荒蕪的山脊上種滿綠色和希望，用青春和汗水寫下了青山不老的傳說。

一座山，因他而變

蘇木山，山連著山，坡連著坡。“山大溝深石頭多，一出門就爬坡”是烏蘭察布市興和縣人形容蘇木山的順口溜。

1958年10月，20 歲的董鴻儒被派往蘇木山護林站當護林員，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早晨背著行李出發(fā)，傍晚時終于爬到了掛在半山腰的護林站。

“護林站只是一間低矮漏風的土坯房，兩面懸崖峭壁，出門、回家都要爬坡過坎。屋里只有一盤土炕、一個鍋臺和幾件簡單殘破的炊事用具。說是來當護林員，可只是一片荒山禿嶺?！北M管來的時候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看到眼前的景象，董鴻儒的心還是沉了又沉。

那一夜，聽著附近村里老狗的狂吠和怒號的風聲，他一夜無眠。

走，還是留？

迷茫之際，村里一名叫李德庫的老人給他講述了解放戰(zhàn)爭中老一輩革命者在蘇木山堅持打游擊的往事。“當年游擊隊員出生入死、爬山臥雪堅持跟敵人作斗爭，那才叫艱苦、危險哩！”李德庫老人的話，讓董鴻儒豁然開朗。

“我12 歲就成了孤兒，沒有黨的培養(yǎng)，就沒有今天的我，現(xiàn)在正是黨需要我的時候，我怎么能退縮？！老一輩革命者為了保衛(wèi)家園在這里英勇戰(zhàn)斗，我為什么不能？！”這一留，就是42年。

留下就要干出一番事業(yè)。1959年夏天，董鴻儒帶著一個熟悉蘇木山地形的民工開始上山調查。三個月早出晚歸，爬遍了蘇木山的溝溝坎坎，穿壞了2雙鞋子，他邊走邊做記錄：植被稀少，水土流失嚴重，春秋刮風黃沙起，雨季洪水沖走牛，人無樹遮陰，鳥無樹搭巢……

更讓他坐立難安的是，蘇木山距首都北京僅200多公里，如果水土繼續(xù)流失下去，永定河上游的生態(tài)必然遭到破壞，進而影響到北京的生態(tài)安全。

“不對！蘇木山需要的不是護林，而是種樹！”實地調研后他作出清醒的判斷。

董鴻儒迅速寫了一份書面報告，建議蘇木山盡快成立國營林場，植樹造林、恢復植被，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他的建議很快得到上級部門重視。1960年春，自治區(qū)正式批準成立蘇木山林場。

一座山，因他而綠

建林場，最缺的是人。縣里物色了很多人選，但他們都以各種理由回絕了。董鴻儒好不容易盼來了場長趙守禮，兩人徒步走出山外，親自去周邊的生產(chǎn)隊雇回幾十個工人，開始邊建場邊種樹。

3 個月，董鴻儒和工人們起早貪黑，平整場地筑根基，挑水和泥脫土坯，19 間場房拔地而起。

植樹造林山高坡陡，機器上不去，董鴻儒將幾十斤浸濕的樹苗用麻袋捆好后綁在肩上，弓著身子手腳并用往上爬，工人們學著他的樣子也往上爬。餓了啃幾口窩頭，渴了喝幾口山泉水，怕苗木干了影響成活率，大家都不敢歇息。

10 多里的山路，一天要往返三四次。雙肩勒出了血，血肉和衣服粘在一起，脫的時候生疼。手上磨起了水泡，吃飯時連碗都端不穩(wěn)；干一天活兒掙的工錢只夠買3 兩莜面，大家吃不飽飯，野菜、蘑菇、野谷子……山上能吃的都吃了個遍。

為了能吃飽飯，董鴻儒春季帶著大家在附近山溝里開墾荒地種糧食，冬閑季節(jié)帶著工人上山割檸條編織筐子、簍子換錢改善生活?？杉幢闳绱?，冬天還沒過完，工人就走了一半。

“這樣下去不行呀！”為穩(wěn)定人心，他跑回家說服妻子，帶頭將家搬到了蘇木山。晚上睡覺，將家里能蓋的東西全部蓋在身上還是冷得哆嗦；早晨起來，前夜鍋里的水結成了冰坨。

敵不過這惡劣的環(huán)境，在已經(jīng)失去一個孩子的情況下，董鴻儒第二、第三個孩子接連染上痢疾。山上缺醫(yī)少藥，去縣城的醫(yī)院要走兩天，兩個孩子來不及送醫(yī)就永遠地離開了。

“我們離開這里吧！去條件好的地方工作?！逼拮颖从^的哭訴仿佛就在耳邊，董鴻儒的淚水奪眶而出?！安荒茏甙?，山還沒有綠，如果就這樣放棄了，我們怎么向黨交代，怎么向死去的兒女交代！”

隱忍著痛楚，他給第四、第五個孩子分別取名存戰(zhàn)和存在，希望孩子們能存活下來。

“他永遠把種樹放在第一位，事事都帶頭沖到前面。”跟他一起在林場工作過的老人陳關榮說。妻子生病住院，他怕耽誤造林一次都沒去看過；剛做完痔瘡手術，工人們勸他回家休息，可他直接扛著工具就上了山；閑暇時大家聚在一起下棋、打撲克，只有他抱著一本書埋頭苦讀。

造林并不是一帆風順。由于缺乏高寒高海拔地區(qū)造林經(jīng)驗，連續(xù)3年造林都以失敗告終，縣里傳出撤銷蘇木山林場的消息。

事業(yè)還沒開始就要夭折，董鴻儒和趙守禮心急如焚，去縣里求情?！霸俳o三年時間，我們一定找出適合蘇木山的樹種！”被兩人的執(zhí)著所感動，縣里同意了他們的請求。

聽說河北有個林場跟蘇木山自然環(huán)境差不多，種植華北落葉松成功了，他們一刻也沒耽擱前去考察，并想辦法買來種子進行育苗。

1965年春，林場背水一戰(zhàn)。成功，林場就能留下來；失敗，就只能下馬。播種、覆土、澆水、除草，嚴格按技術要求操作后，大家沒日沒夜守著苗圃，看到啄食幼苗的鳥兒立刻趕走，遇到高溫天氣隨時噴水降溫。當年9月份，精心培育的樹苗根系發(fā)達、苗莖粗壯，蘇木山林場華北落葉松育苗成功了！

正值秋季造林，大家趁熱打鐵將樹苗種進去。第二年春天，人們小心翼翼扒開苗木越冬土，綠油油、齊刷刷的小樹苗冒了出來。“活了！”“成了！”董鴻儒和工人們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說到激動處，董鴻儒起身，挪動著被關節(jié)炎折磨的雙腿，到窗前的資料箱里取出他的兩個寶貝：《造林技術》和《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

泛黃的書頁曾激勵陪伴了他一個又一個苦熬的夜晚?！澳菚r候我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一直用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p>

誰說蘇木山栽不活樹！華北落葉松育苗造林大獲成功，填補了我區(qū)西部地區(qū)落葉松造林的空白，蘇木山林場造林經(jīng)驗被廣泛推廣。

綠色迅速蔓延，董鴻儒的名字被更多人知曉。上世紀80年代初，組織要提拔他為縣林業(yè)局副局長，工資有保證、待遇高，孩子們上學、就醫(yī)也方便，他干了幾天放不下蘇木山，又跑了回來。1994年，他全票當選縣政協(xié)副主席，他提出不要辦公室、不領工資，只要繼續(xù)留在蘇木山。

蘇木山 孟憲毅

“饑餓苦寒，我沒有想過離開；痛失三子，我沒有想過離開；現(xiàn)在，我更不會離開?！眴査麨槭裁?，他說，綠化荒山是他入黨時許下的諾言，也是他畢生追求的使命。

像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董鴻儒的兒子董存戰(zhàn)也回到蘇木山工作，接過父親手中的接力棒。

一座山，因他而興

“你看，最早種下的樹現(xiàn)在我都抱不住了?！崩先四﹃约呵锾煸偕咸K木山時拍的照片說。

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經(jīng)過不懈奮斗，蘇木山林場從1 個林區(qū)發(fā)展到5 個林區(qū)，3000 多萬棵落葉松綠滿山坡，森林覆蓋率達到74.8%，成為華北地區(qū)最大的人工林場。據(jù)自治區(qū)林業(yè)勘測設計院專家測算，蘇木山林場的森林資源每年在涵養(yǎng)水源、保持水土、固碳釋氧、森林游憩等方面提供的生態(tài)服務價值高達2.67 億元。

“自從建起林場，再也不發(fā)洪水、不刮沙塵暴了，也不用再擔心洪水沖走牛羊、沖毀莊稼?！碧K木山腳下，盧家營子村90 多歲的老農(nóng)民李生和說。

“一到旅游季節(jié)，村里年輕勞動力都上蘇木山打工，土雞、雜糧、山蘑菇供不應求，人均收入從三四千上升到一萬五?！北R家營子村黨支部書記許青說，前人栽好樹，我們就得把樹保護好、利用好，為百姓造福。

外出打工的李美桃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開起了“常新寬農(nóng)家樂”，收入翻了好幾番。

……

“這一輩子，能為人民做些事，值了?！倍櫲逄貏e滿足。

蘇木山還流傳著很多和董鴻儒有關的溫暖記憶。

上世紀80年代，蘇木山林場學校的教室仍是庫房和棚圈改造的，條件艱苦沒有公辦老師愿意來，董鴻儒找到教育局批了地、蓋起了新校舍，還要來了老師，解決了附近村莊的孩子們上初中、高中的難題。從建校到1999年董鴻儒退休，學校共走出20多個大學生。

曾經(jīng)，蘇木山?jīng)]有電，孩子們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學習，打個電話要走一天，報紙一個月才送一次，看不上電視，文化娛樂生活一片空白。在董鴻儒的提議和奔走下，林場出資為周邊4 個村子拉上了電。村民們聽上了廣播、看上了電視、用上了電燈，孩子們看書寫字再不用擔心煤油燈燎了頭發(fā)。

林場職工楊吉因病去世，留下一個12 歲的孩子無人照顧。董鴻儒說，蘇木山的孩子，得蘇木山來養(yǎng)。他將孩子接到林場，照顧他生活起居，供他讀書、送他當兵，如今孩子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把董鴻儒當成了自己的父親；職工呂文喜得了肝硬化，董鴻儒帶著他去張家口看病，一直照顧他到去世……

退休后，董鴻儒在興和縣城關鎮(zhèn)南關村建起了苗圃，一直干到72 歲，又讓500 畝荒灘變成了綠洲。

時至今日，老人家里茶幾的透明塑料布下，仍壓著一張記滿護林員電話的紙，那是他的不舍和牽掛。

“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董鴻儒用一輩子踐行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初心和使命。

青山不言，綠色為證。粗壯的落葉松筆直地伸向天空，陣陣松濤回響在山間，鳥兒鳴叫盤旋著飛向遠方，訴說著蘇木山的山河巨變。

(轉載自《內蒙古日報》2021年12月20日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