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天嵐
連同那些起伏的屋頂和山巒,今秋的陽光給資水也披上金色。
建設(shè)者們正在工地上忙碌,他們無暇翻曬那些舊時光,而是熱衷于在腳手架上,用辛勤和汗水描繪屬于益陽的新景觀。
尤其是那些棄船上岸的漁民,他們通過政府組織的免費培訓(xùn),學(xué)會了捕撈之外的各種技藝。現(xiàn)在,他們早已把家從船上搬進了高樓,以作別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
深水中的魚群因此得以喘息,靠水吃飯的人也不再因命運的未知而長吁了一口氣。
曾經(jīng)的夢想不再遙不可攀,他們所看到的未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愈來愈清晰。
正如此刻,被資水洗過的天空比以往更藍了,透過窗欞的陽光也格外燦黃,敞亮——如同他們發(fā)自肺腑的笑容。
數(shù)字在抬頭的位置閃爍,人社大廳的工作人員正埋頭敲打鍵盤,他們的身體里奔跑著與時間賽跑的馬群。
被光照耀的人都具有水的特質(zhì),勞動者在大廳里聚攏、流淌。因為內(nèi)心足夠澄澈,他們不再擔(dān)心自己的頭頂會被陰云籠罩,也不再擔(dān)心接下來的生活會因懸在半空而沒有著落。
電子顯示屏上,他們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號碼,該辦的事一樁也不會落下,該拿的錢一分也不會少拿,無論是走進來還是走出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泛動著喜悅的波光。
回到家里,他們是丈夫、妻子,是為家庭輸送愛的暖流。
聚到一起,他們是浪花、波濤,是一整條奔騰不息的資水。
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們是最普通的一群,而在即將竣工的樓層,他們是立得最高的梁柱。
現(xiàn)在,他們就站在我們的跟前,他們中有人叫夏虎,有人叫鄧勇,有人叫王宇……這些叫起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卻甘愿普普通通,在熙攘的人群中固守著自己的本分,他們是一群吃得苦霸得蠻的農(nóng)民工。
鏡頭下,他們和眾多的高樓站在一起,腳下是大地,身旁是資水,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漫漶著資水的柔情,每個人的精氣神都根植于大地的遼闊。
此刻,我們禮贊過的日月和星辰是他們的觀眾,我們歌頌過的花草和樹木是他們的陪襯。
他們站在這里,安全帽下是一張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龐,清一色的工裝所包裹的是長期勞作練就的鋼筋鐵骨。
他們站在這里,為這個新時代塑像。
他們站在這里,讓我們的歌頌變得篤實,有力。
我們在工地與農(nóng)民工交談,每問及不同的工種和應(yīng)得的薪酬,他們的方言里沒有半點猶疑。
除了當(dāng)下?lián)碛械纳?,我們談到烈日下的辛勞,談到各自家里需要贍養(yǎng)的老人和正在成長中的兒女,談到勞動監(jiān)管部門的關(guān)愛,談到所在企業(yè)的承諾,還談到星光下的大道和遠方。
我們的交談不關(guān)乎哲學(xué),對于人生的大道理,他們理解得遠比我們更為透徹和深刻。
我們也不談詩歌,因為,他們就是詩歌本身。
從每個人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正是詩歌該有的品質(zhì):
淳樸,真誠,自然。當(dāng)然,也包括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熱愛和堅定。
他們熱愛著這片土地,也熱愛著他們身邊的親人。
為了這些熱愛,他們的堅定是一枚枚釘子,雖經(jīng)歲月的浸泡,也從未銹蝕。
因為這平凡世界的美,我們看到一座城市不斷增高的海拔。
趕在落日之前,我們的交談還在繼續(xù)。
直到這樣的交談,無聲地從彼此的眼神中溢出。
陽光從天井掉下,澄黃濺落在朱紅的圓木柱上,鎏金的門庭也因此格外醒目。
站在這深宅大院之中,恍如時空突然轉(zhuǎn)換,那個留長辮的少年瞬間化身為頭品頂戴的晚清中興名臣?!皯n國如家,一廉如水?!?/p>
他的銅像立于庭廊,身后是滔滔不息的長河,仿佛有風(fēng)掀動衣角。
一個人需要擁有怎樣的才學(xué)、品行和功績,才會閃耀于史冊,流芳于后世?
答案并非掌握在時間手里,而在于人心的傳遞和綿延。
歷史的塵??此坡涠?,其實,新的一頁早已翻開。
俯下身去,故居的地下筑有深深的陰溝,透過覆蓋在上面的玻璃框架,可看到一些綠色的小植物,零零星星,被投射進去的陽光所眷顧。
當(dāng)人群從這里陸續(xù)散去,一定會有一束光的跟隨。
爬山虎在秋天的磚墻上已停止奔跑,因為無盡的等待和守望而一節(jié)節(jié)枯黃。
明清古巷猶在,它的幽長里仍隱約響著數(shù)百年前的回聲。就連歲月也難以磨平的石板路上,新的腳印也正在被雨水擦去。只有房梁上那些正在修繕的民工,他們熟悉這里的每一塊磚瓦,每一道梁柱和檐角,每一枚紋飾和符號,也熟悉這里所隱藏的神秘和禁忌。哪些是應(yīng)該保留的,哪些應(yīng)該擺放在什么位置,或許只有他們,才會一次次俯下身去,傾聽古巷的心跳聲。
多少代人的記憶就這樣被封存,多少代人的想象又嘗試著在這里被打開。
那些在古巷里穿行的人,沒有理由不把自己托付給浩瀚的記憶。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有的在明暗相間的光影里拍照,有的讓自己的臉從推開的雕花窗里探出來,有的還沿著松木梯子爬上昏暗的閣樓……他們,試圖從一條陌生的古巷里找到記憶中的相似點。
在這里,他們待的時間稍長,就會忘記自己只是個游客,正如他們想得一多,就會誤以為自己還有個前世。
清溪村是周立波先生的出生地,多少年過去,他筆下的山鄉(xiāng)仍在巨變。
這是一個屬于詩和歌的夜晚。夜蟲以吟唱應(yīng)和著清溪村閃爍的星空。原本靜謐的田野和草坪,被落地的燈光點亮,也被新建的書屋點亮。
青瓦白墻下,清溪村搭起屬于自己的舞臺。身著盛裝的孩子們拉起了小提琴,女高音歌手在放聲歌唱,電視臺的主持人開始朗誦詩歌,小伙子和姑娘們邊唱邊跳,村民們和遠道而來的客人們歡聚在一起,他們喝著,說著,笑著,看著……
我坐在人群當(dāng)中,偶爾起身用手機拍照。
偌大的夜空俯下身來,用一雙無形的手捧著清溪村,像捧著一塊閃閃發(fā)光的寶玉。
我慶幸自己成為見證的一分子,慶幸這一刻將在往后的記憶中得以留存。
時間有時是一條大江,摧枯拉朽,席卷一切。
時間有時又是一條清溪,潺潺湲湲。出于對美好的挽留,它緩慢而透亮,承續(xù)著文脈,也攜帶著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