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可
一直覺得作家李浩是一個沖鋒陷陣的騎士,在文學的疆場篤定地高舉著“先鋒”的旗幟。同其他“70后”作家相比,他對于西方一些先鋒作家譬如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納博科夫、昆德拉、卡夫卡等顯得更為鐘情,對他們深邃的思想境界和精湛的藝術(shù)手法之領(lǐng)悟也更為深刻與獨到。他對于鐵板一塊的文學秩序甚為不滿,認為文學史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當是“文學可能史”,即如一條充滿變動和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河流。而與之相對,文學創(chuàng)作也應(yīng)如“魔法師的事業(yè)”一樣魔幻而攝人心魄,應(yīng)有著通往壁立千仞峽谷的高度和難度。在其新出版的小說集《N個國王和他們的疆土》(以下簡稱《N個國王》)中,這一“先鋒”理念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禢個國王》由11篇小說構(gòu)成,講述了與“正史”中榮耀和權(quán)力集于一身所不同的“別樣”國王群像。在他們身上,“國王”們從神壇墜落凡塵,他們身上既有傳統(tǒng)帝王的驕橫、殘暴、自大與愚蠢,也有透徹心扉的恐懼、悲傷、空虛與絕望。通過這些可觸可感的“國王”眾生群像精神世界近乎殘酷的自我碰撞,使得作品直抵蕓蕓眾生心靈的幽暗區(qū)域,并通過這種“歷史真實”,來對現(xiàn)實世界中人的生存困境進行現(xiàn)代主義的審美開掘與存在主義的深度反思。
在《N個國王》中,國王與疆土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關(guān)系:疆土是國王最大的財富,國王依附于疆土,并在其之上建筑起了自己的無上權(quán)力和榮耀。然而疆土又成為國王痛苦的根源,國王為其窮兵黷武、瘋狂廝殺,且隨時有喪失心智或淪為階下囚的危險。在很大程度上,疆土構(gòu)成了國王外向擴張的欲望動力,最典型的是國王B,他熱衷于開疆拓土,為此而終生血腥地征戰(zhàn)殺戮。后來疆土面積越來越大,只能通過不斷地繪制日益擴大的沙盤地圖,來標注為數(shù)眾多的“看不見的城市”。同樣可以歸為此類的還有國王G、國王H、國王I、國王J等國王,雖然他們發(fā)動戰(zhàn)爭在很大程度上僅僅可能因為一個口角或小小摩擦,但那赤裸的征服欲望無疑是他們骨子里共有的特征。而讓人驚異的是,這些國王身上往往又總是存在一些“畸態(tài)”的“病癥”(生理的或心理的),或因脾性暴躁而滿身奇癢、潰爛痛苦不堪,或因耽于臣子“偉大的、正確的、尊敬的國王……”的阿諛而被愚弄甚至丟掉疆土,或因疑心重重、殺伐過重而弄得眾叛親離……但即便如此,這些國王也實屬“幸?!被蛞欢取靶腋!钡膰跣蛄?。因為他們擁有或曾經(jīng)擁有著萬千眾生所仰望與崇拜的浩大“疆土”。
在另一些國王那里,卻顯然要凄慘和絕望得多。這在唯能看到春日、流水、落花的消逝卻無法挽留的亡國之君的國王C、國王E,一出生便失去王位、終生都在逃亡路上的國王D,被大司馬操控朝政、成為提線木偶的國王F,先后經(jīng)歷六次生死之劫、靠替身來確保平安的國王K等國王身上,都有痛徹心扉的表現(xiàn)。這些國王的一生,都是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憂心忡忡與失魂落魄的慘境中艱難度過的。猶如硬幣的另一面,在這些國王身上,國王該有的榮耀與富足早已被上天剝奪,而唯有在凄冷蕭瑟中度過此生。而這,似乎也詮釋著“國王”可能存在的另一層意味的“疆土”,即失卻的“疆土”,或曰失卻了“疆土”的人生。
除此之外,“疆土”還在現(xiàn)實的廣大疆界之外,悄然延伸到了“國王”的內(nèi)心深處。由于這些實實虛虛的“疆土”(當然也包括與之相伴的金銀、珠寶、樓宇、美女、權(quán)力等欲望衍生品)的得到與失去,伴隨著與之而來的隨時危及生命安全的草木皆兵的殺機,國王們整日處于如履薄冰的忐忑甚至絕望之中。這種源自心靈深處的恐懼情緒,在夜深人靜時會鬼魅般地放大加重。比如最先出場的國王A,是那么懼怕夜晚的到來:
他恐懼夜晚。每個夜晚都讓他恐懼,提心吊膽,仿佛里面埋伏著窺視的眼睛或種種的怪獸,它們總是趁著夜色的遮掩悄悄爬到他的身側(cè),突然抽出鋒利的匕首或齜開尖銳的牙齒。對于一直顯得無精打采的國王A來說,夜晚根本就是一種恐怖的象征,他不知道如此巨大的黑暗之中會有多少他不知的、不可控的事情發(fā)生,他猜不到。(《N個國王》第1頁)
在此,“夜晚”無疑成為了國王生命里具有隱喻意味的象征,他直通國王現(xiàn)實“疆土”之外一個更為隱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陰霾無處不在,噩夢無處不在,同國王現(xiàn)實世界的極度光鮮與榮耀形成了鮮明對比。因而,他常常夢見有人冷笑,夢見滿身是血的蛇,夢見被刀子追殺,夢見猙獰的骷髏……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國王那外表強大皮囊之中一顆痛苦與絕望的心靈。
這大抵便是《N個國王》的題旨所在,所謂的“疆土”并非單純由國土面積構(gòu)成,而更多地也指向了內(nèi)心世界那方隱秘的疆界。而這方內(nèi)心世界的疆界又同現(xiàn)實疆界形成了一種互文與映照,共同構(gòu)成了國王“疆土”的復雜維度。在此,“N”無疑是個虛指,這就如卡夫卡筆下的主人公“K”一樣,都是一種象征抑或隱喻。因而,我們可以將這些國王看作是一個“國王”的不同側(cè)面,或者一個“國王”生命歷程的無數(shù)可能性。這讓我們不由想起卡爾維諾的著名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主人公梅達爾多子爵因在中世紀的戰(zhàn)場上被土耳其大炮轟成兩半,便分裂為一半惡人和一半圣徒。于是,圍繞著這對“分成兩半”的子爵,各種行善與作惡的故事不斷發(fā)生,直至在一場決斗中,二者才又重新組合而變回一個完整的人。與之相似,在《N個國王》中,每一個國王似乎都是靈肉分裂的存在,而所有的國王又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國王”這一本體的不同維度。這種發(fā)生在國王身上的幸與不幸、榮耀與痛苦的分裂與碰撞,同國王現(xiàn)實與虛幻意義的“疆土”緊密相連,在根本上指向的是“人的命運”這一難以捉摸的本真問題。作者將筆觸延伸至國王這一擁有至高無上權(quán)威的人物“疆土”的方方面面,在根本上是意欲將命運的種種可能推向極致,并在這種種極致的劇烈撞擊中,讓我們來體味命運的撲朔迷離與跌宕起伏。而正如古希臘神話中操控命運的三個紡線女神一般,在“國王”與“疆土”交織縱橫所構(gòu)筑起的多維命運空間中,操控命運的絲線在根本上是由“欲望”這一織體構(gòu)成。一定程度而言,“欲望”在國王的世界中是可同“疆土”這一詞匯相置換的。因為國王是凡塵大地間權(quán)力和財富的最高擁有者,因而其欲望也理應(yīng)得到最大化的滿足。而隨著“疆土”這一欲望實體的不斷膨脹,其遭遇的障礙會愈加增多,而遇到的痛苦也將逐漸積累,最后所有的一切“業(yè)障”都將反噬其心志與靈魂。這就如同哲學家叔本華所言說的那樣,“世界是我的表象”“意志是世界的本質(zhì)”。而意志的核心便是追求一個又一個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因此,人生充滿了掙扎和痛苦。在我們長久以來所奉行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帝王意志之中,無疑蘊含著欲望最大化的滿足。而在這一滿足過程中,相伴隨的是蕓蕓眾生對于欲望的無限渴求與艷羨。但在《N個國王》中,作者為我們揭開了這種可以稱為“欲望逐獵”游戲中的殘酷、血腥與痛苦、絕望。而更讓人震撼的是,追逐欲望,這本身便是人的生存本能。但當這種本能被無限放大后,各種貪念、廝殺與落魄、絕境便相伴而生。原本可稱為“疆土”的廣袤空間,也將變得支離破碎,最終成為命運主體的“人”腳下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沼澤抑或一場場形態(tài)各異的夢魘。
穿越漫長的歷史巷道,如一只棲息的鳥兒來觸碰歷史的鮮活枝干,并借此抵達和燭照人性幽暗地帶的真實鏡像,這是《N個國王》中作者的抱負所在。關(guān)于“歷史”,在當下有三句耳熟能詳?shù)脑捳Z:一句是,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句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句是,當我們在談?wù)摎v史時,我們在談些什么?在這三句話中,前兩句是可以互文映照的。這種以所謂的“新歷史學家”為依托的說辭,多少反映了人們對于傳統(tǒng)歷史書寫的不滿與突破的愿望。而最后一句“卡佛式”的表述,則引導人們?nèi)ヌ骄繗v史言說的確鑿性、豐富性與新穎性。是啊,在談些什么?在《N個國王》中,作者同樣面臨著這樣一個老生常談卻又不得不直面的問題與挑戰(zhàn)。倘若對固若金湯的傳統(tǒng)歷史書寫沒有造成強力的沖擊,便極有可能淪為“新歷史學家”所嘲諷的可憐的“小姑娘”的窘境。對此,作家李浩無疑是有清醒認知的。因而,他另辟蹊徑,借助一些“正史”以外的“旁逸”表達,從而抵達了歷史的縱深處,建構(gòu)起了一座靈肉豐滿的人性之塔。
在《N個國王》中,確乎有一些“國王與疆土”的故事是有歷史依據(jù)的,比如成吉思汗的擴張之于“看不見的城市”,比如順治出家、李煜亡國等。但在更多的“疆土”書寫中,關(guān)于歷史、歷史故事、歷史人物的“重構(gòu)”無疑更為突出,這也體現(xiàn)了作品“想象式書寫”的顯著特征。“野史”,這一文學通往歷史的慣用技法,在《N個國王》中有著獨特的呈現(xiàn):
《搜異記》一書中提到,國王A生性多疑,他不肯信任任何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是他的王妃、兒子還是母親……而另一部更為荒誕的野史《劉氏本簡諧錄》則認為,國王A之所以多疑是因為他中了一種來自苗疆的蠱毒,在古老的巫術(shù)的作用下,國王A每日的睡眠都是噩夢連連。(《N個國王》第1頁)
《右傳》中說,M族人找了一個非??尚Φ慕杩?,然后兵發(fā)中原。他們勢不可擋。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他們就侵占了大半個中原,隨后圍困了京城。在那種搖搖欲墜的惶恐之中,老國王將他的王位傳給了國王D,傳位的儀式尚未完全結(jié)束城池便被攻破了?;靵y中老國王被亂軍殺死,而新國王,也就是國王D卻不知去向。(《N個國王》第90頁)
諸如此類,在漫長歷史文化中遠離了《史記》《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明史》等正統(tǒng)歷史典籍的、難登大雅之堂的大量所謂奇聞軼事、稗官野史的借用或借喻,反而以某種程度呈現(xiàn)了歷史的多面性與生動性,而其中作為主角的“國王”也因其“疆土故事”的無數(shù)次組裝而使得精神世界和情感空間得以擴張,顯得更為豐富和真實。這些“野史”如同規(guī)整一致的“正史”近旁的無數(shù)面鏡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們注意“國王”光鮮外表背后,那個隱秘世界的壓抑與苦楚、陰鷙與狡猾、狂暴與慍怒、反抗與絕望的“國王”。而這種旁逸斜出的“野史”當然并非僅僅歷史傳說與逸聞趣事的采擷,而更多的是借助于一種審美路徑的思想情感灌注與想象路徑的歷史光影對接,才能使得“國王”所代表的幽暗地帶的那座“人性之塔”得以逼真呈現(xiàn)、得以感人至深。比如,在“國王H”這一敗國之君這里,有著這樣的一些可看做“心靈獨白”式的言說。當面對軍隊的兵敗如山倒時,“國王H”如大夢初醒,面對臣子再一次“偉大的、正確的、尊敬的國王”的阿諛,他終于打斷他們并悔悟道:“算了算了。我,何曾偉大過、正確過?一個亡國之君……”在面對押解士兵的侮辱后,最后抵達的“國王B”的都城,于是有了一個國王與另一個國王的如下對話:
“聽說,你走了兩個月之久?”
“回尊敬的、偉大的國王陛下,是的,我們走了兩個月零七天,這是剛剛,您的將士們提醒我的?!?/p>
“一路上,你有什么感受?和我說說。”
“嗯……就是路太遠了。我要是有點遠見,不那么昏庸愚蠢,應(yīng)該在三個月前就早早出降,早早來見陛下您。那樣,我就可以躲過冬天了。在冬天奔波,實在有些受罪。這,應(yīng)是對我昏庸愚蠢的懲罰……” (《N個國王》第182頁)
在此,我們看到了一個經(jīng)歷了跌宕人生的國王表面平靜實則內(nèi)心透徹的悲痛,這種悲痛在后來聽聞了 “肉坦公”(即另一個亡國之君“國王E”)的故事后,終于得以奔涌宣泄:“我們這些昏君,我們這些昏君,我們這些該死的昏君……”在“國王H”這些如同“坦白書”“懺悔書”的情感抒發(fā)中,我們感受到了基于人性復雜內(nèi)涵的審美與想象的聯(lián)通,這些都使得“國王與疆土”的故事不再懸于傳統(tǒng)史書中王侯將相建功立業(yè)、攻城略地的單一書寫,而使得“偉大的”“高高在上的”歷史人物顯得血肉豐滿、可觸可感,有了其卑微、局限、值得同情的一面,且與我們普通個體的審美體驗融為一體,更能觸發(fā)我們的情感震動。
從另一個角度看,倘若我們將《N個國王》的故事集納在一起,就像把一座座綿延不絕的山峰整體觀望一樣,那么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國王與疆土”的故事核心均指向了歷史場域變幻無常中人性的壓抑與扭曲,而在此基礎(chǔ)之上所建構(gòu)起的歷史其實便是一部中國民族性格的批判史,也是對傳統(tǒng)文化之于人性書寫的解構(gòu)史。面對歷史,如何去書寫人性,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潛隱著作家對民族性格軌跡的把控。在作為古希臘文學開端的《荷馬史詩》中,我們能真切感受到一種浩瀚劇烈、氣貫長虹的英雄精神回蕩其中。在歐洲古典文學典范之作的歌德的《浮士德》中,我們也能強烈觸摸到一種不懈追求人生思想與功業(yè)至境的探索意志。而這些具有民間傳說意味的歷史書寫,其主角身上都呈現(xiàn)為一種淋漓盡致、盡情舒展的人性的恣意飛揚。而在中國的歷史書寫中,“人性”往往被配置為歷史主題的犧牲品與壓制品,這在最典型的作為“四大名著”中兩部的《水滸傳》與《三國演義》中有著生動的詮釋。在《水滸傳》中,我們曾酣暢淋漓地感受了一種叫作“官逼民反”的打打殺殺的邏輯。而在《三國演義》中,我們也深刻領(lǐng)會了一種叫作“謀略的歷史”的東西。在這些英雄豪杰的書寫中,潛在地呈現(xiàn)了一種對于“壓制”與“反壓制”、“暴力”與“反暴力”書寫的合理化認同。甚至當武松在復仇時怒殺幾十條無辜百姓并坦然寫道“殺人者武松”,司馬氏一族三代忍辱負重最后奪取曹氏江山,書寫者也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在此一種弱肉強食和韜光養(yǎng)晦的書寫邏輯中,人性往往是被綁縛在“歷史功業(yè)”這一被標榜的功利性詞匯之上的,是不自由、不自主的,是被壓抑、被掩埋甚至得不到釋放而痛苦不堪的。在《N個國王》中,對這種人性的扭曲,作者予以了深刻的“曝光”。在“國王B”的故事中,作者借助于《右傳》與《榆林記史》的記載,描述了他的一種侮辱性的特殊嗜好:
凡是被他的部隊捕獲的敵國的國王、將軍或大臣,國王B都會將他們囚禁于京城,天天派人對他們進行折辱或毆打。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順服、再沒有反抗之心后,國王B會憑著自己的興趣召見他們,會命令他們用舌頭去舔自己長有瘡斑、散發(fā)著難聞的臭氣的腳。(《N個國王》第39頁)
在此,一種人性中的“強權(quán)論”抑或“征服論”的“叢林法則”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這或許只是我們民族性格中的“豹斑”一角。在作品中,同樣得到展示的還有“權(quán)謀之道”(比如“國王K”尋找替身而最后被替身取代)、“親族攻伐”(比如“國王B”在征戰(zhàn)失利后被親生兒子的軍隊俘虜)以及“權(quán)力夢魘”“尊嚴淪喪”“囚籠效應(yīng)”(如“國王F”意外成為國王而被終生控制)等。在這一個個“國王與疆土”的歷史故事的背面,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人性淪喪的被扭曲的靈魂。這種靈魂扭曲程度,在“國王C”被賜毒酒而在臨終時對老宮女的話中,得到了隱喻性的呈現(xiàn):
“你知道嗎?我其實早就死了?,F(xiàn)在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
“我早就死了,其實在我出降的時候就在等這一天,就在等這個結(jié)果。只是,我自己沒有勇氣來完成它?!保ā禢個國王》第85頁)
是啊,在這些國王的故事中,作者側(cè)重展示的是他們之間的互相廝殺,以及人性淪喪之后要么“忍辱負重”地茍且或復仇,要么“自我麻痹”地逃避與麻木。這種性格的陰暗與懦弱,造就了一種獨特的“中國式悲劇”,即人與人之間相互提防、傾軋與碾壓的壓制性悲劇。在此,國王們很少能有魏晉名士阮籍那樣的“窮途之哭”或者嵇康那樣的“放浪形骸”,而往往在一種極度壓抑中難以釋放胸中之塊壘。即便如“國王A”那樣最終逃離紅塵而出家,卻仍舊在每日眺望群山的“悟”中難以擺脫心靈的痛苦羈絆。這便是我們的歷史河道中人性的真相。而這種人性的痛苦與脆弱,又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傳統(tǒng)的“正史”中對于帝王崇拜與英雄功業(yè)的一味贊頌,且在這種文化解構(gòu)中具有了強烈的批判意味。
徜徉于《N個國王》中一個個“國王與疆土”的故事之中,就仿佛在讀一部“中國版”的《伊索寓言》或者《一千零一夜》。在這些連環(huán)鉤鎖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了類似于現(xiàn)代主義視野中的異化了的寓言故事。毋庸置疑,現(xiàn)代人是充滿了分裂與殘缺、矛盾與斗爭的“異化種群”,這在馬克思、弗洛伊德、海德格爾等哲學家的思想世界中被一再予以強調(diào)。在象征人類童年時代的古希臘時期的人類世界里,日神的靜穆沉思與酒神的狂暴放縱得到了完美的融合,這便是席勒在《論樸素的詩與感傷的詩》中所提到的詩歌質(zhì)樸、天然原初狀態(tài)的人類田園時代。但隨著工業(yè)文明和現(xiàn)代科技的迅猛發(fā)展,諸多生活便利接踵而至之后,也帶來了古老的和諧狀態(tài)的消亡,人們在支離破碎的碎片化生活下,在煩躁、畏懼、操勞的切身體會中,極度渴望回歸靈肉的完整性。因而,正如卡夫卡《變形記》中以格里高爾變形了的真實視角來打量這個虛假、虛偽的世界一樣,在《N個國王》中,李浩同樣以“國王”們在“疆土”桎梏下扭曲、變形的心靈與荒誕、虛無的感受的反復呈現(xiàn),來對現(xiàn)代人的“異化”境況予以“向死而生”的書寫。
在“國王F”的疆土故事中,“異化”表現(xiàn)為靈魂被權(quán)力機器碾壓為齏粉的過程。 “國王F”成為國王完全是個意外,然而這個意外卻如從天而降的巨石。因而當他要被接入宮中時,母子相擁而哭,父親被發(fā)配戍邊。朝政完全被大司馬操控,他只是個傀儡皇帝罷了。在一次次“指鹿為馬”中那些敢于直言的臣子被殺,在父親去世時竟然不被批準奔喪。國王鞠躬,國王殺人,在位十三年,他都做了些什么,連他自己都不曾知曉。一次次的反抗,換來的是一回回的頭破血流。最后,他心如死灰,當起了屠夫,將皇位讓給了“賢者”(大司馬),走向了徹底的“解脫”;與之相較,“國王G”的“異化”則表現(xiàn)為被規(guī)訓體制所桎梏的虛無、抗拒到變形的過程。表面上看,“國王G”的故事就像飛船在軌道上運行一樣平穩(wěn)安然:“六歲那年他成了王儲,十一歲登基,等他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在位十四年?!钡鎸σ磺斜弧鞍才拧焙玫纳睿_始倦怠與不滿,于是進行了兩次聲勢浩大的“反抗”。第一次是親赴邊境,去體驗自己國家士兵與鄰國士兵進行的一場“對罵”戰(zhàn)爭;第二次是為體察民情,將街市搬進了宮里。這兩次“反抗”均遭到了大臣們的抗議,但最終均被他執(zhí)拗地執(zhí)行了。只是在執(zhí)行過程中,一切又成為了“被安排”的變體:邊境“對罵”雙方的士兵全是自己國家的,而街市里的“商販”也均為宮里大臣扮演。在此,我們看到了發(fā)生在兩位國王身上的荒誕故事,這些荒誕雖然有不少自造的成分,但我們卻也能從中感受到人生的極端虛無。因為不論是作為傀儡皇帝的“國王F”,還是相對放縱韌性的“國王G”,他們的生活都是被牢牢“框定”的。之所以我們說他們的故事猶如寓言一般,是因為他們身上的種種悲慘抑或荒謬,誰又能說不是我們現(xiàn)實處境的隱喻呢?當下社會,我們無時無刻不被各種各樣的體制和規(guī)則所控制,而淪為這些龐大“機器”無休止運轉(zhuǎn)下的一個個卑微的“齒輪”。與卡夫卡《城堡》中的“K”相反,兩位國王在面對“皇權(quán)”的時候,并非有著殷切的想要進去的欲望,而是有一種極力掙脫與逃離的期盼。雖然他們的反抗一個如撲火的飛蛾,一個如大戰(zhàn)風車的堂吉訶德,但在他們身上卻表現(xiàn)出了令人欽佩的反抗意志。放眼我們當下,這種反抗愈加稀缺,更多人反而如《等待戈多》中的戈戈和狄狄一樣,在“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誰也沒有來,誰也沒有去”的日復一日的虛無等待中耗盡了青春時光。在作品中,正是通過兩位國王反抗體制桎梏直至心靈變形的“異化”過程,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于現(xiàn)實固定性與偽善性的劇烈攻擊。換言之,兩位國王從反抗到絕望的過程,正是我們體驗痛感的過程,這種痛感不惟表現(xiàn)為壓制與反抗的碰撞,更表現(xiàn)為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缺乏這種反抗,甚至與之為伍而變?yōu)閱适Я怂枷肱c靈魂的“影子”個體。
昆德拉曾說,發(fā)現(xiàn)是小說唯一的道德。在《N個國王》中,作者正是以一種對國家史、民族史的歷史書寫介入的野心,鏡面般映照了我們當下生活中心靈的重重羈絆與桎梏。這種“歷史—當下”聯(lián)通一體的寓言式書寫,是一種先鋒的、內(nèi)向的開掘。在現(xiàn)實主義書寫作為根深蒂固的書寫模式的當下,作者的這種書寫無疑是對傳統(tǒng)寫作模式的一種劇烈沖擊,是一種超越了日常記敘,而嵌入人的精神與思維深處的一種痛感書寫。這正如作者自己所呼吁的那樣:“我們基本完全忘掉了八十年代的遺產(chǎn),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當下的寫作是多么瑣細而平庸。我在其中,看不到新質(zhì),看不到災(zāi)變,看不到冒犯?!保◤埰G梅、李浩:《生命智慧與藝術(shù)之美的永恒追求——李浩訪談錄》,《百家評論》2014年第1期)在此,在“N個”國王的“N種”疆界敘事中,我們看到了對于現(xiàn)實生活波瀾不驚表象的強烈沖擊力,感受到了一種激發(fā)我們思悟人生痛苦與虛無的匕首般冒犯的力量?;蛟S,這正是作品真正的沖擊所在,也是啟發(fā)我們思索人生如何存在的深邃刻度所在。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