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更事的我時常惹爺爺生氣,我并非成心惹他,而是老人家杞人憂天,冥頑不靈的我總是入不了他的法眼。譬如我正揮刀制作一把木手槍,手槍雛形呼之欲出,他冷不防就在背后給我一個晴天霹靂:“叫你不要舞刀弄槍,就是不聽,下次讓我看見,非把你……”后面是一串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嚇。我怵他、煩他,視他如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做爺爺做到這個份上,應該是很失敗了,可他還堅持在失敗的路線上一條道上走到黑。再說說我吧,孱弱的身體確實早就領教過刀鋒的威力,手背留下了一道道短短長長的傷疤,嘴角也曾經(jīng)被剪刀戳傷,留下了一厘米長的傷疤,時至今日還帶著一道譏諷的意味,不肯全然消退。按說有了血淋淋的前車之鑒,我是應該收斂一些了,然而即便冒著被爺爺逮著的高風險,我還是甘之如飴地沉迷于自制玩具的樂趣里。童騃的我站到爺爺?shù)膶α⒚?,繼續(xù)玩兩面派的手法,背地里仍然操起柴刀斧頭,制作紅纓槍、大刀、飛鏢、竹箭、陀螺……幾乎每一樣都有賴于刀斧助力。有一次,我的劣行又被爺爺逮了個正著,他的臉色陡然濃云叆叇,看樣子又是一陣狂風驟雨,我條件反射似地呆立著,脊背發(fā)涼。然而,接下來他破天荒的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沒有多費口舌,而是反剪著手撂下一句話:“也不知道你將來何以為生?”連聲音都閃爍著寒光,爾后搖著頭轉身離去。倘若他不走,我只能像舞臺上沉默的貝克特繼續(xù)給他演啞劇了。
“將來”是什么鳥?它是一只好鳥嗎?它能觸及自由的云天嗎?它是否長著一雙天使的翅膀,抑或像一樣對著泛起漣漪的湖光情有獨鐘?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巴頭探腦,盼它早一天到來。尤其是幼年失怙,熬鷹的日子讓我常常充滿了莫名的焦灼,還有無邊無垠的孤獨,都讓我只想加速長大。加斯東·巴什拉說,當孩子在孤獨中夢想時,他認識到無限的生存。他的夢想并非只是逃避的夢想。他的夢想是飛躍的夢想?!腹陋氁材荛_花結果,就像何草不黃一樣帶著執(zhí)拗的趨勢。
在爺爺行將完結的人生詞典里,死亡,不是經(jīng)驗可以觸及的范疇;唯有生存,才是最大的難題。盡管死亡是統(tǒng)攝一切的結局,極樂天堂也不是全無問題,因為如果世人不論良莠最后全都組團去了那個無上逍遙的妙境,該如何彰顯神的偉大?總之,哈姆雷特式的名言如果從爺爺?shù)淖炖镎f出,就變成了“如何活著,的確是個問題”。在我看來,羅丹的思想者深陷的姿態(tài)應該是對生的沉思,在支頤的當兒,輕輕地響起了馬斯奈的《沉思曲》。誰說我們本身不是一個時常陷入種種窘境的劇烈的矛盾體呢?爺爺?shù)某了家嘤兴淖藨B(tài),因為不幸的湍流一直沖擊著他那凋敝的軀殼,讓他在世間晃蕩不定。他很小的時候就過繼給別家,唯一的兄弟因為從前渾然不覺地站錯了陣營而導致后來唯有十分驚醒地以死贖罪。爺爺前半生困于饑餓后半生陷于胃病。雖然有過兩段婚姻,但大半輩子仍是一介鰥夫……人生實難,死如之何?真是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
爺爺哈姆雷特式的問題對我來說因為來得太早而不啻于東風吹馬耳,但多年以后它又時常向我吹襲,讓我在風中搖晃、驚悚,它的生命力那么頑強,而今在我看來顯然有著一番先驗的意味。我終于漸漸地懂得爺爺?shù)蔫饺藨n天并非故作深沉。是啊,在熙來攘往的人世間,我一直都需要直面:何以自處何以為生?
十七八歲,我陷于進退兩難的泥淖,成了無業(yè)游民,有城鎮(zhèn)戶口卻只能待在農(nóng)村,裹足鄉(xiāng)間卻沒有屬于自己的田地。委實說,種田人的辛勞、貧苦讓這一項人與自然建立最樸素關系的活動從來都不是我的人生選項,但進城又不知路在何方。前路并非理所當然的平坦、寬廣,而是溝壑重重,大抵只能在激流險灘摸著石子險象環(huán)生地過河。在意義寥寥的掙扎和幾近與自己搏斗的撕扯中,珍稀的光陰碎了一地。父親把我?guī)У绞篱g僅僅九年之后就撒手人寰,因此,我的成長過程注定在遭遇嚴重的精神危機的時刻只能黯然神傷地走進曠野,像兩千多年前的那個先賢一樣仰天追問,然后低頭徘徊,以積攢下一通“天問”的能量。唯此,漫漫人生的求索才有了“上”與“下”,才有了溝壑蹭蹬和閑庭信步。
差不多有兩年,我待在一間一日之內(nèi)光線迥異的斗室里。如何打發(fā)時光,無疑也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難題。因為時間是構成生命的基質(zhì),審視時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在審視生命。我想到了研習書法,于是找來一捆捆舊書報,融入斗室的靜謐之中。那是天井院落的一個所在,鄰人大多遷往新居,晚間尚有人在堂屋拴牛。我在其間聽得最多的是牛在靜夜里反芻的窸窣聲和麻雀在屋檐上甜蜜的聒噪。偶爾有一只麻雀落在窗欞上,小腦袋忽左忽右地擺動著,瞅著我,似問,呃,你在弄啥呢?我不止一次看見,麻雀有時徑直飛入隔壁的空屋子,逗停,覓食。它們的一舉一動難道不也是伴隨著彌足珍貴的思維的流動嗎?彼時,它們在想什么?如此微小的腦量在凝眸的瞬間竟然與我巨量的腦灰質(zhì)的溝壑取得了聯(lián)系。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嘗試把它們記錄下來,雖然不知其名,連一個綽號也沒有,只是麻雀而已,但就像濟慈的夜鶯一樣亙古長存。寒冬某夜,一只山雀貿(mào)然到訪,它一定被外面搖旗吶喊的寒風給嚇壞了,整座山的樅樹都被風鼓動起來,一齊狂吼,整個世界都儼然險境。山雀即便誤入斗室還以為墮入魔窟,它在倉猝主人的面前不停地撲棱,尋找出口,有幾次,它在樓板上跌跌撞撞地往下掉……最后,窗紙上拳頭大小的窟窿將它擲向巨墨如海的寒夜。飛吧,外面的世界縱使無明,也終究是一種自由。
我在斗室里全情投入地寫啊畫啊,倦了就坐在椅子上,出神地諦視穿窗而入的光束,微塵在光束里驟來驟去,我永遠也無法捕捉一粒微塵的軌跡。原來,即使在最幽暗的地方也充斥著動感,微塵碰撞時也許會發(fā)出耳鼓聽不到的轟鳴聲,一如我同樣聽不見太空深處砉然的巨響。要知道,我的世界同樣也是它們的。在?憏無聊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叫“青春”的東西在身體里潛滋暗長,蠢蠢欲動。就像保羅·柯艾略的牧羊少年一樣,我這一生也注定要遠走九垓八埏,到全然陌生的地方去尋覓生活的真諦。在一切尚未鋪開之前,常常有一種莫名的憂傷籠罩著我。我曾經(jīng)十分畏怯爺爺?shù)睦蠚鈾M秋,卻不曾料想少年的秋天還是躡足而至。
我找來一摞《書法》雜志,不時地鑒賞、臨摹。有一些字帖是我“偷”來的,隔壁是我一個堂叔多年也難能得回一趟的家,有一扇門正好通向我的斗室,雖然被土磚稀松地砌起來,但還是有一個很大的窟窿,里面不遠處的桌子上就有高高的一摞書。那也成了我的精神食糧。有一天,不知是誰的一副行書如群鴻戲海吸引了我: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中山白額虎,肯數(shù)鄴下黃須兒!
摩詰居士寫此詩時,眼前應該挺有畫面感:奔逸絕塵的少年,只身奪得胡馬;張弓搭箭,精準地射中斑斕猛虎的要害;他縱橫馳騁,憑借出神入化的三尺青鋒獨擋百萬敵軍……
讀來血脈噴張。
我隱隱地渴望遠行,暗暗地積攢勇氣。那時南風捎來的消息凸顯了一個事物的兩面。據(jù)說那邊云蒸霞蔚,風景獨好,是個逐夢的好地方;但也有一種說法,南方太難,居大不易,因此屢屢有人鎩羽而歸。村里有幾個年輕人到南方打工,除了飽受驚嚇之外別無所獲,晚上為了躲避查暫住證只得睡在墳山里。誰知道一個山里少年會有著什么樣的奇幻之旅。
臘月只剩下一截尾巴,很快要開啟年節(jié)模式。我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小集市上寫春聯(lián),那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集市。雖說是鬧市,其實不過是一枚果實被107國道一分為二,在特定的日子,散居群山褶皺里的人們潛藏的熱情就被激活,紛紛向那枚果實輻輳而來,聆聽春天即將歸來的消息。當那一幕幕在我的腦海里再次復原,我似乎聽到了馬斯卡尼的《鄉(xiāng)村騎士間奏曲》,帶著淡淡的憂傷,宛若寒水沒過白沙,波光粼粼的湖面飄浮著一縷乳白的霧靄,田間野馬,路上塵埃,童山濯濯的楓楊上飛起一群蠟嘴雀……場景雖然有些泛黃卻依然生動。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我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并且不經(jīng)意地就被搖撼。有一天,我的對聯(lián)攤子來了一個強梁之徒,此時他業(yè)已摘下平日兇悍與強暴的面具——我相信那只是一副面具,他一直有一種錯覺,只要戴上它招搖過市就很有面子,乃至充斥著子虛烏有的成就感。他比我多經(jīng)了幾年世事,人稱“強?!?,平日游手好閑、橫行鄉(xiāng)里。在蕭瑟寒風中,我正俯身運筆,強保走過來。當然,我完全不用擔心,我與他素無過節(jié),而且他大嫂的娘家就住在我家對門。此刻他全無平日的盛氣凌人,站在我面前詞鈍意虛。難道太陽今天從西邊出來了嗎?原來,他請我給他寫一副春聯(lián)。別人選的春聯(lián)大抵具有喜慶色彩,但是按他意思寫出來就根本不像春聯(lián),倒像是虔誠的懺悔。這不,橫批他都想好了:回頭是岸!難不成他已經(jīng)幡然醒悟,感嘆昨非而今是,以恃強凌弱為苦海,于是貼上一副滿是悔意的楹聯(lián)表明心跡。墨跡甫干,他就卷好對子。我壓根就沒想收他的潤筆,他見我不收,硬是將兩元紙幣輕輕地扔在桌上,掉頭而去。
無人光顧的時候,我就雙手合攏朝里面吹熱氣。臘月的陽光是荏弱的,薄削的寒風只需刮幾下,便讓人直打哆嗦?!昂呛?,好家伙,原來你在這兒寫對子?。 蔽掖蛄恐掖蛘泻舻娜?,印象漫漶,于是不自覺地檢索腦皮層的深層記憶,所幸的是健忘的潮水還沒有徹底沒過沙灘,我想起來了……
“怎么不去打工呢?寫對子有啥意思?”他搖著頭,不像是在說笑,眼里分明看見一只在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寒鴉??ǚ蚩?,這個名字在捷克語里也是寒鴉的意思哦。我陪著笑,用尷尬和落寞將笑容簡單地包裹起來。他在南方打工,混得還不錯。我沒去過南方,但南方的風聞已經(jīng)來勢洶洶地向我吹襲。我恨腳下讓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泥淖。在我們當?shù)兀菚r正是“打工”這個新鮮事物的發(fā)軔之初,敢于闖世者,并且混得不錯,自然讓人欽佩。到南方去,不知曾幾何時已經(jīng)潛藏在我的基因里,現(xiàn)在,只不過是等到了被激活的時刻。2000多年來,我的祖先——一群匈奴休屠部落的人,就是在一個隱秘聲音的召喚下走出河西走廊,一路上他們丟失了馬匹,跋山涉水輾轉南遷,直到在荊楚大地最南端的青山綠水間落地生根。如今,我似乎也聽到了南方之南的召喚。帕格尼尼的鐘精準地敲打著我的心,預示著一個時不我待的時刻。
我的南行憑借的不是什么豪邁的膽氣,而是抑制不住的浪漫情懷,像野草一樣只需一縷東風吹拂,便開始萌動,瘋長起來,遮蔽了前路坎坷的真相。我迫不及待,憧憬著南方的椰林、香蕉林、珠璣巷、樹皮小屋、朱雀玄鳥……我的愛不再拘泥于華中那個小山村和讓我無從安頓自己的故城,我將在南方的天底下輾轉流離,讓生活的瑣碎將自己瘞埋。在不徐不疾的綠皮火車上(現(xiàn)在從家鄉(xiāng)到深圳坐高鐵只需四個半小時,但那時綠皮火車之旅長達三十個小時),我領教了身體超強的承受能力,在漫長的顛躓中,追逐著各自夢想的人們擠在一起喘息、渥汗,因為饑餓和極度的疲憊,屢屢突破男女授受不親的樊籬。但決不是淳于髡所說的握手無罰,目眙不禁,更無關于羅襦襟解和微聞薌澤。只有現(xiàn)實的窘迫消融了陌生的羞怯和禁忌。
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才驚覺自己曾經(jīng)患上了不諳世事的幼稚病。如果不是深入南方的肌理,我對她的認識便僅限于傳聞,無從看清她雖然張開著雙臂,卻審慎地避開尋夢者一廂情愿的熱情,因為她一時還無從適應洶涌而來的人潮,于是,伴隨著打工潮衍生出許多新事物:暫住證、“三無”、盲流、打工仔、外來妹、遣返……
無一技傍身,惶惑被夢想暫時蒙蔽。那種惶惑讓我想到了一個人,約莫二百年前,丹麥有一個出身貧苦的小鎮(zhèn)少年,想憑著并不出色的歌唱天賦當上歌唱家,他一頭扎進哥本哈根。在腎上腺素快速上升的時刻,初生之犢闖進皇家劇院經(jīng)理家里,對方冰涼的冷漠中混合著高濃度的傲慢,在單薄的少年面前,他強忍不悅說,好吧,你唱給我聽聽。少年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唱起來,然而,命運諸神并沒有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統(tǒng)一意見,讓他順利過關,而是對他另有安排,讓他走上了另一條羊腸小徑,并最終賦予那個名字不凡的意義,他就是安徒生。如果安徒生僥幸當上了歌唱家,就不會有拇指姑娘和丑小鴨,也不會有皇帝的新裝。但想到了安徒生什么也說明不了,我不是安徒生。
也許,蝕骨的惶惑是成長的有益養(yǎng)料。當然我一定要提醒自己:在這顆卓犖不群的藍色星球上,從生物意義上來說,痛苦只是基因傳遞的副產(chǎn)品。至于基因傳遞的終極意義是什么,現(xiàn)在還遠遠不是能夠揭橥的時候。我一個后來當上了教授的朋友當時就說過,對有的人來說,再多的痛苦也是徒然的。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一切眾生皆是肩負某個神秘使命的使者。
以夢為馬的少年啊,怎能忘了那時的馬瘦毛長!
還記得,空空的行囊里有一個文件袋,夾著我見諸報端的“豆腐塊”,竊以為到了陽光明媚的南方,情急之下或許能當敲門磚幸運地敲開某一扇門。它們差不多是我唯一引以為傲的東西,然而,在顛沛流離中它們從來都沒有派上用場,最后如泫露一樣消失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容易從唐·吉訶德的命運里看到自己影子的日子,以樂觀和豪情為武器,除了屢屢與虛擬的敵人作戰(zhàn)也與另一股敵人作戰(zhàn),它們是懦弱、倦怠、失望、自卑、消沉……操著各樣的武器向我張牙舞爪地撲上來。
東莞長安——既是我的洼地也是我的福地。在一頭扎進南方的初年,我曾經(jīng)用綿密的足跡丈量過它,并憧憬著自己的足跡是廣種薄收的種子,能在此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盧梭說過,上帝只關注物種而忽略個體。如果衪也關注一切眾生的每個小小愿望,大概就不會讓數(shù)不勝數(shù)的榕樹果徒然舛落,也不會對天災人禍視若無睹。踏上燠熱的南方,有人善意地勸阻我,這兒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言畢還伴隨著搖頭和嘆息,無形中加重了勸阻的力度。雖然窮猿奔林,但轉念一想,如果熱火朝天的南方都不是我的安身之地,那么哪兒才是我的立命之所?在強者與弱者并存的地方,為什么偏偏只有我待不下去?這顯然不是一個邏輯可以自洽的問題。打擊我的力量也滋養(yǎng)著我,現(xiàn)在我肩負著一個使命:要把別人的南方變成自己的南方。正如我的祖先,很久以前失去草原和馬匹,卻收獲了南方延綿的群山。
第一次踏上南方,毗鄰的香港剛剛送走“日不落帝國”的殖民者,有關動亂乃至戰(zhàn)爭的流言終于煙消云散。在南方,我身上每個渴求生存的細胞都激活了。雖然居無定所、身無長物,但我知道太陽明天照常升起,高懸于高度密集的工業(yè)區(qū)之上。“我要做遠方忠誠的兒子/和物質(zhì)短暫的情人”,那是我此生無限接近海子這兩句詩的歲月。
我暫棲長安新民。哥哥就在附近一家眼鏡廠打工。有許多電鍍廠和電子廠像豌豆一樣整齊地排列在豆莢里,磁鐵一樣吸引了眾多老鄉(xiāng),讓它很快成為一個打工人的集中地。正因為如此,新民讓我有一種親切感,然而僅僅是莫名的情愫流動罷了,因為自始至終,那個百堵皆作的小平原上都沒有任何一家工廠向我敞開大門,哪怕是令人驚怵的鐵和塑膠,曠日持久的機器喧囂,都沒有給我得以洗禮的機會。當我在工業(yè)區(qū)圍墻外蹀躞而行,內(nèi)心一片悵惘和茫然,偶爾有一股渴慕像白腰雨燕一樣在低空迅疾地劃過,我多想在茫茫大塊和悠悠高旻之間有自己的輕逸的航跡。對我來說,那真是求做奴隸而不得的年代。
想不到在新民我邂逅了吳同學,多年不見,他做著一份在我看來頗接地氣的工作——步步高電子廠大食堂的廚師,用他的話說,就是每天操起大鐵鍬,翻弄一鍋又一鍋熱氣騰騰的菜?!艾F(xiàn)在不是可以用機器炒菜嗎?”“是的,但還是免不了要人在一旁翻弄?!痹谒磥恚诠S做廚師實在是天底下最乏味的工作,好在只是權宜之計,這不,他已經(jīng)做好下一步打算,準備去株洲經(jīng)商。我早就聽說,有許多家鄉(xiāng)人在那兒開服裝廠,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接下來兩個月,“三無”身份就像沉重的枷鎖套在我身上。我特別害怕被治安隊撞上。新民有一條污水河,我把它看成一條界河,狂野的雜草和灌木貪婪地侵占著河邊。即便是灌木,在赤地炎天,它們也總是輕易地突破生長極限,長成了小喬木,像踩高蹺的人給人一種危聳和怪異的感覺。那些日子,每當我跨過污水河要離它而去,心就像蒼茫大海上的一葉小舟飄搖無寄;然則一俟重返新民,那片我并不熟悉的土地居然讓我感到親切和踏實。親切可想而知,但踏實從何而來呢?其實,繞樹三匝,我依然無枝可倚,即使能與親友相見,也難保我不被治安隊帶走。我特別想在新民有一枝之棲,但有心栽花花不開,那個念想自始至終都是喑啞的。
有一次,我在附近工業(yè)區(qū)晃蕩了一個上午,那種狀況幾乎就是頭一天的簡單重復。我想一定有一種東西在我身體里潛滋暗長地支撐著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雙腿像灌鉛一樣走不動了,一抬頭,前面不正是步步高嗎?我湊到鐵門前跟保安說,我要找吳同學。保安不吭聲,只從門衛(wèi)室拿了一副碗筷徑直向食堂走去。沒過多久,身穿白大褂、頭戴廚師帽的吳同學就叼著一支煙向我走來。我倆在廠門邊蹲著聊起來。后來,吳同學說,飯點快到了,吃了再走。轆轆的饑腸不容我客氣,還咕咕咚咚一個勁地暗示著我:吃吧,說不定下一頓又沒著落了。其實,在學校時我跟吳同學說不上有什么特別交情,但異地重逢一下子拉近了距離。吳同學當然一眼就看得出我的窘迫,就誠摯地對我說,以后你可以隨時過來找我,我別的本事沒有,但保管讓你吃飽。吳同學端來一盤飯菜,我一頓狼吞虎咽。委實說,肚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填飽過了。
我再也沒去找過吳同學,亦無緣重逢,但彼時一粥一飯似乎還冒著熱氣。
后來,在南方我又有過許多奇遇,結識了許多新朋友。譬如周君,在故城時只聞其名未見本尊。窮猿奔林的日子情急之下就想到素昧平生的他,僅僅以文學之名就讓我覺得他應該是可以信賴的人,于是便有了接下來的貿(mào)然前往。
在南頭,從長途客車下來,搭上摩的,按圖索驥找到周君的培訓中心,他不在,一連問了幾個人,都愛理不理,但可以確信自己找對了地方。因為是第一次見他,不知他的模樣,生怕見了本尊也認不出來,便在走廊上杵著。每當樓梯響起跫跫橐橐的足音,就盯著樓梯口。天色暗下來,漸漸被黑暗勢力接收,但是人造的光明總是不甘示弱地與之相頡頏。終于,一個個頭不高但看上去健碩的青年男子拿著一份報紙走過來,此人正是周君。我們一見如故。周君是喝“頭啖湯”的創(chuàng)業(yè)者,經(jīng)營著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培訓中心。其實望門投止的人周君見得多了,不時有親友前來投靠,把他那兒當成臨時接待站。像我這樣素不相識的鄉(xiāng)親,他也向來來者不拒。他的地盤,是我乍到南方時的加油站。那當兒如果不去投靠他,我十有八九只得打道回府??梢哉f他就是我的貴人。
我暫棲在搖搖晃晃的枝頭。恰逢中秋節(jié),因為沒有一枝之棲,加上一文不名,內(nèi)心焦灼無比,這種情緒從早年起就開始隱隱地塑造著我陰郁的土星性格,掠過辛稼軒《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的前半闋,很快就過渡到后半闋,“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月明之夜,我在草地上踽踽獨行。不知何時,周君出現(xiàn)在我面前,給我一個月餅,和我閑聊片刻。我舍不得吃那個珍貴的月餅,揣了很久,最后委實抵不住它的誘惑,差不多用了全副身心去消受美味。自此,對我而言,世間再也沒有那么好吃的月餅了。
我貿(mào)然闖入周君的世界,差不多把他當作親人。其時,因為查暫住證讓人心弦繃得很緊,于是總被一種無力感攫住,就算是親友也不大愿意收留我。“三無”身份是流浪者的阿喀琉斯之踵,只需猝然一擊便應聲倒地,最終我還是繞不開拘留和遣返的厄運。那是一條令人戰(zhàn)栗的特殊流水線:某日,在新安湖我被兩個治安隊員截住,彼此之間有過近似人機對話的簡短對白,未幾,呼嘯而至的警笛激起了我內(nèi)心的漣漪,卻并未演變成驚濤駭浪,我面色愀然而內(nèi)心異常岑寂。一路上,幽暗的車廂狹小的鐵窗隔開了外面如夢似幻的光影世界,讓人錯愕之余恍如隔世。在拘留所我目睹了一個驚慌失措的婦女倒地撒潑不知如何逭禍。我被連夜轉送到韶關拘留所。那一番折騰讓我見過不少面孔,這才發(fā)現(xiàn)所謂“一樣的天,一樣的臉”其實并不一樣,有的人心懷烏托邦,有的人身在異托邦,讓我再不能無視命運諸神苦心孤詣的差異性安排——塑造了被稀薄卻有效的大氣懷抱著的蕓蕓眾生。在鐵柵欄里,有的人談笑自若,有的人則目光渙散,有的人形容枯槁。我在黑暗里待了三天兩夜,等待搭救……
一定有許多荒誕的情節(jié)穿插在少年行里,讓我的人生豐贍起來。如今,我跟那個囊橐蕭然的少年漸行漸遠,直至變成另一個人。有一天,我或許會再次想起年少時在南方的天底下奔波顛連與看不見的風車魔怪作戰(zhàn)。驀然回首,曾經(jīng)在風中流過的眼淚已經(jīng)悄然凝結成一串溫潤的珍珠。所有的苦難都是命運別出心裁的饋贈。從此,在幸福的時刻我還是那個經(jīng)受過苦難的人,在苦難的時候亦是那個曾經(jīng)幸福的人。
金克巴,原名金學舜,現(xiàn)居深圳。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福建文學》《雨花》《湖南文學》《天津文學》《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散文·海外版》選載。曾獲首屆汨羅江文學獎散文九歌獎、首屆全國打工文學征文大賽散文金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