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曉

內(nèi)容摘要：有很多研究者認(rèn)為，《家》和《紅樓夢》在人物塑造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如覺慧似寶玉，瑞玨像寶釵，梅芬若黛玉，鳴鳳仿鴛鴦。尤其是鳴鳳和鴛鴦這兩個人物形象在身份心性和反抗精神上有很大的相似度：都“身為下賤”而“心比天高”，都寧為玉碎而不為瓦全。她們的這種“不自由、毋寧死”的反抗精神引發(fā)了無數(shù)讀者的贊頌和敬仰，也激勵了無數(shù)讀者走上追求自由、反抗強權(quán)和命運的道路。

關(guān)鍵詞：鳴鳳 鴛鴦 身為下賤 心比天高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 反抗精神

《家》是巴金小說“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的第一部，是巴金以自己的家族為原型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主要書寫了大家族由盛而衰的過程，表現(xiàn)了以覺慧為代表的青年男女對自由、民主和愛情的追求，控訴了封建大家庭對年輕生命的戕害。眾所周知，《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四大名著”之首，也是曹雪芹書寫自己家族興亡的一部長篇小說，同樣表達了對家族興衰、人世更替的哀嘆以及對美和生命被毀滅的哀悼，二者有諸多相似之處。因而，《家》一問世就有敏感的讀者嗅出了二者的相似點：1933年，一位讀者在《北平晨報》發(fā)表評論道：“這兩部小說，無論從什么地方都覺得很相似”，讀完《家》，“最后浮上的腦層底，便是整個的《紅樓夢》上的人物與事實?！盵1]巴金的好友黃裳也認(rèn)為：“我并不想拿《家》和《紅樓夢》對比，不過我覺得兩者的產(chǎn)生過程確有某種程度的近似?！盵2]現(xiàn)代文學(xué)著名研究者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也指出：“《家》在結(jié)構(gòu)藝術(shù)上借鑒《紅樓夢》的寫法……”[3]的確，《家》可以稱作一部現(xiàn)代版的《紅樓夢》，它在主題、思想、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上都與《紅樓夢》十分相似，尤其是人物形象與《紅樓夢》高度相仿：如反抗包辦婚姻離家出走的覺慧非常近似寶玉，專制霸道、固守禮教但又不乏人情味的高老太爺與賈政高度相近，溫柔敦厚、端莊大方、識大體顧大局的瑞玨好似是寶釵的化身，多愁善感、命運凄慘的梅芬簡直是黛玉的翻版，而聰慧剛烈、投湖自盡的鳴鳳簡直就是另外一個鴛鴦……盡管巴金聲稱自己受西方文學(xué)的影響很大，對《紅樓夢》幾乎是“一無所知”，但筆者認(rèn)為這句話是其為了擺脫《紅樓夢》的“影響焦慮”而故意說出的不實之詞，因為據(jù)專家考證，巴金一生曾多次閱讀《紅樓夢》并做了詳細(xì)的筆記[4]。筆者在此不想過多探討《家》是否受《紅樓夢》的影響，也無意于對二者的相似之處進行全面比較，僅就兩個小丫鬟——鳴鳳和鴛鴦的形象異同做一粗淺的比較，以求教于方家。

一.鳴鳳和鴛鴦的相似之處

鴛鴦和鳴鳳年輕貌美、溫柔多情、風(fēng)流靈巧、聰慧可人、寧折不彎，作者賦予了她們諸多優(yōu)點，因而深得讀者的喜愛。著名紅學(xué)家王昆侖先生高度稱贊鴛鴦：“不是使人哀悼憐憫，而使世人震驚與敬重”，是“剛烈不屈的反抗者”。[5]國外的辯論家奧迦朗如此贊美鳴鳳：“鳴鳳的文雅使人感傷的形象是小說中最令人喜愛的人物，她的愛與死的故事也是小說中最令人難忘的情節(jié)?！盵6]

鴛鴦是賈府的“家生女兒”，因為“行事做人，溫柔可靠”[7]617，再加上模樣兒百里挑一，故而被“色中之厲鬼”賈赦看中。賈母死后，失去依靠的鴛鴦為了不被賈赦凌辱和蹂躪，選擇了懸梁自盡。

鳴鳳是名門望族的高家買來的丫鬟，她苗條秀美、聰敏勤快、溫婉體貼，所以被高老太爺選中送給六十多歲的“假道學(xué)”馮樂山做禮物。癡情剛烈的鳴鳳為了維護貞潔和愛情，選擇了跳湖自殺，在清清湖水中了結(jié)了清白女兒的一生。

由此可見，鳴鳳和鴛鴦的身份相似、心性相同、命運結(jié)局又是高度的一致，若非是對《紅樓夢》的刻意模仿，很難有如此的巧合。筆者認(rèn)為二者的相似點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1.身為下賤，心比天高

《紅樓夢》里關(guān)于晴雯有這樣一首判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盵7]75這里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正好可以形容鴛鴦和鳴鳳的身份和性格。

從身份上說，她們都是丫鬟，地位都很卑微。鴛鴦的父母是賈府的奴隸，她生下來就難逃被賈家奴役和驅(qū)使的命運;鳴鳳是高家花錢買來的丫鬟，婚嫁生死只能由高家做主。鴛鴦在賈母生前還有個“保護傘”，但賈母一死，她便淪為賈赦砧板上的肉，只能任由賈赦宰割;而鳴鳳雖然和覺慧相愛，但是身份的下賤、地位的不匹配使她很難能成為覺慧的太太。鳴鳳對此心知肚明，她曾經(jīng)哀求覺慧：“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愿意一輩子在公館里頭服侍你，做你的丫頭，時時刻刻在你的身邊?！悴粫缘梦叶嘧鹁茨悖　袝r候你真像天上的月亮……我曉得我的手是挨不到的。”[8]74多么卑微的要求！多么可憐的愿望！然而即使如此卑微的要求，對她來講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高老太爺一份普通的人情，就葬送了她所有的幸福。她不從，便只有死路一條。

但偏偏她們都“心比天高”。在她們所處的時代，一般的小丫鬟夢寐以求的，莫過于嫁給一個有錢有勢的老爺做小妾，從此之后過上呼奴使婢、衣食無憂的半個主子的生活。但鴛鴦和鳴鳳卻不愿步這些人的后塵，她們有著高尚的愛情理想和高潔的人生追求?！都t樓夢》中從鴛鴦擲地有聲的話語：“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要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7]618-619，以及她對平兒、襲人做姨娘的不屑可以看出來：她既不愿委屈自己做有錢有勢的老爺?shù)奶?，也不愿做淫亂多情的少爺?shù)囊烫?，那她的選擇毫無疑問是嫁一位地位相當(dāng)、感情投合的男人。鳴鳳的理想也很高潔，她想做有知識、有文化、聰慧英俊的覺慧的少奶奶。但可惜，身份的卑微、地位的低賤使她們的理想紛紛落空。

她們的悲劇就在于內(nèi)心的要求和這種要求不可能實現(xiàn)的矛盾，就在于理想和現(xiàn)實的強烈沖突：論聰慧才干、美貌氣質(zhì)她們不亞于綺羅從中生長受過良好教育的小姐，論勇氣膽量、品格心性遠(yuǎn)勝于富貴之家的少爺，但可惜生為供人役使的丫鬟。不過，地位低賤的她們，在面對荒淫殘暴的封建統(tǒng)治者逼迫的時候，依然不改自己的初衷，用“揉碎桃花紅滿地”來換得一個清白的歸宿。這種處厄境不妥協(xié)、陷絕境不屈服的高貴品質(zhì)，閃爍著動人的光芒，煥發(fā)出炫目的光彩，使得她們成為文學(xué)史中非常受讀者尊敬和喜愛的人物形象。

2.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鴛鴦和鳴鳳文靜秀美、靈巧能干，但她們的風(fēng)流靈巧、美麗溫柔非但沒給她們帶來幸福，反而加速了她們死亡的進程。

賈赦十分垂涎鴛鴦的美貌，欣賞她的才干，欲討來滿足自己的淫欲和虛榮，為此不惜派大老婆邢夫人當(dāng)說客。一般的丫鬟遇到如此的好運，莫不欣喜若狂。但沒想到碰到一個剛烈的鴛鴦，立馬回絕了他的求婚。賈赦的自尊遭到了嚴(yán)重的冒犯，不覺惱羞成怒，口出惡言：“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xì)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7]624鴛鴦很明白：作為“家生”的奴隸在賈母死后逃脫不了被賈赦占有和蹂躪的結(jié)局，于是，她只好借著“殉主”的名義懸梁自盡了。寶玉非常欽佩她的剛烈行為，贊嘆地說：“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鐘在這些女子身上了！她算得了死所……”[7]1492

鳴鳳也與鴛鴦相似，她是高家最漂亮聰慧最有靈氣的丫鬟，在伺候少爺覺慧的時日里，兩人擦出了愛的火花。她明知道做覺慧的少奶奶是一場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夢，但是，整天當(dāng)牛做馬、沒有多少幸?？裳缘乃云笸@渺茫的夢能成真。誰知高老太爺一聲令下就斷送掉了她所有的希望、毀滅掉了她多年的夢想?！都摇分袑Q鳳的失落和絕望有一段細(xì)膩的心理描寫：“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人們甚至連她所賴以生活的愛情也要給她奪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得不到一點憐惜。在那種家庭里做姨太太的人的命運是極其明顯的：流眼淚，吃打罵，受閑氣，依舊會成為她的生活里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還要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蹂躪。”[8]218對于鳴鳳來說，死亡也比與心愛的男人分開被糟老頭子侮辱更加幸福，于是，她縱身一躍跳入水中，用清清湖水來了結(jié)自己痛苦的一生！

鴛鴦和鳴鳳，在荒淫專制的主子逼迫下，一個選擇“自掛東南枝”，一個毫不猶豫地“舉身赴清池”，用死亡訴說了對世道的不滿，用生命成全了自己的理想。

《紅樓夢》研究者王雎先生說過：“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重圍時，他只有兩條路：含垢被縛或自殺玉碎。千古艱難惟一死，能做到玉碎的是寥寥無幾。于是世界上滿是含垢被縛的人，卑屈成為惟一的生存大道?！盵9]

面臨同樣的處境，《紅樓夢》中的嫣紅和《家》中的婉兒就選擇了含垢被辱、隱忍茍活。不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主動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軍事家孫臏被龐涓困在魏國時，不惜食糞便裝瘋賣傻以保全生命;東漢末年的才女蔡文姬被匈奴所俘，為了活命不得不含垢忍辱嫁給野蠻粗魯?shù)男倥筚t王;明朝重臣錢謙益面臨異族入侵時，曾在守節(jié)與活命中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選擇了茍活。種種事例說明：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貪生怕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就形象地說明了人們面對死亡的普遍態(tài)度。惟其如此，能在困境中敢于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人，才贏得了世人贊許的目光和贊嘆的言辭。鴛鴦和鳴鳳，就是這樣兩位寧折不彎、寧死不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性，非常值得后人欽佩和尊敬！

二.鳴鳳和鴛鴦反抗的意義和價值

“鴛鴦眠并，鳳凰和鳴，本是中國人心中最美的婚姻愛情圖景。但小說中的鴛鴦和鳴鳳卻遭遇了逼婚的處境，鴛鴦單飛，鳳凰空鳴，好夢難成，我們禁不住為兩個女性的死而扼腕?！盵10]

鳴鳳和鴛鴦?wù)幵凇岸罐⑸翌^二月初”的青春妙齡，正對愛情和婚姻充滿渴望，對未來人生充滿幻想，但卻被逼身亡。她們的死是誰造成的？巴金先生悲憤地回答：“是陳腐的封建道德、傳統(tǒng)觀念和兩三個人的一時的任性殺死的?！盵8]384

在古代社會，有千千萬萬個像鴛鴦和鳴鳳的丫鬟被摧殘被毀滅，她們由于身份卑賤、地位卑微，命運只能掌握在主人手中。這些主人握有主宰她們命運的生殺大權(quán)，隨意決定她們的未來、處置她們的命運。在毫無選擇余地的命運面前，她們或者像嫣紅和婉兒一樣，心不甘情不愿忍辱含垢地熬過后半生，或者像剛烈的鴛鴦和鳴鳳般，用死亡來結(jié)束現(xiàn)實對自己的壓迫、表明自己對自由的追求。

被譽為“弗吉尼亞之父”的美國人帕特里克·亨利有一句著名的演講詞：“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翻譯成漢語為“不自由，毋寧死”，意即如果人生不能按照我的意愿自由自在地生活，那么我寧愿選擇死亡。美國著名的政治家賈里德·英格索爾也有一句名言：“自由之于人類，就像亮光之于眼睛、空氣之于肺腑、愛情之于心靈?！兵x鴦和鳴鳳雖然沒有讀過這些名言，但她們自發(fā)地踐行著這些名人倡導(dǎo)的精神，用自己的生命為箏、鮮血為琶，奏響了一曲追求自由、反抗強權(quán)和命運的悲歌。反抗雖然沒有給她們帶來希望、帶來自由和解脫，但卻體現(xiàn)了她們高尚的品格和高貴的姿態(tài)：我們可以被打敗，但絕不會投降。鴛鴦和鳴鳳這種在強權(quán)面前不屈服、在厄運面前不妥協(xié)的精神，激勵和鼓舞了無數(shù)后人，引發(fā)他們走上了用生命來對抗?jié)崾?、用死亡來追求自由、用鮮血來成全夢想的道路。

參考文獻

[1]聞國新.家[N].北平晨報，1933-11-07（北晨學(xué)園）.

[2]黃裳.記巴金[C]//賈植芳.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資料：巴金專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32.

[3]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三十年[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285.

[4]閻浩崗.具有“紅樓”血緣的兩部中國現(xiàn)代小說——《紅樓夢》與《家》及《京華煙云》之比較[J].紅樓夢學(xué)刊，2002（1）：260.

[5]轉(zhuǎn)引自汪應(yīng)果.巴金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158.

[6]王昆侖.《紅樓夢》中三烈女——鴛鴦、司琪、尤三姐[M].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7]曹雪芹，高鄂.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

[8]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9]轉(zhuǎn)引自李子木.封建等級制度下的薄命紅顏——鴛鴦和鳴鳳悲劇命運比較[J].河北科技師范學(xué)院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9（4）：39.

[10]劉二輝，胡輝.“鴛鴦抗婚”與“鳴鳳之死”——《紅樓夢》與《家》逼婚情節(jié)之比較研究[J].溫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5）：99.

[11]孫良好，陳建微.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沉淪”——《紅樓夢》與《家》中的女性形象透視[J].溫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3（3）：29-35.

[12]王雎.紅樓人物小談（三則）[C]//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1109.

[13]周妮.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從鳴鳳的悲劇命運探討封建文化對女性的戕害文教資料，2013（3）：11-12.

[14]徐康.《紅樓夢》與《家》之思想比較[C].紅樓文苑，2012：4-7.

[15]程琴.《紅樓夢》與《家》中悲劇人物形象比較——以晴雯和鳴鳳為例[J].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2012（8）：24-24.

（作者單位：河北衡水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