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5日,我從榆林回神木,出了高速路,要進城的時候,看到有施工人員在滴水崖村的山梁上,對老舊的土烽火臺進行施工,用方正的青磚把歷經(jīng)滄桑的黃土臺圍起來,是政府對長城的一種統(tǒng)一保護。
這讓我想起童年時再熟悉不過,在這塊土地上逶迤排列,一直向南延伸的好多個用泥土夯筑的烽火臺,有的依舊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有的卻已傾頹坍塌失去風骨。我小時候看到的烽火臺,和我媽媽、我外公童年記憶中的形象基本相同。鄉(xiāng)民們與這些烽火臺祖祖輩輩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并不知曉這些烽火臺從何年何月開始,就帶著難以抗拒的神秘和霸氣,矗立在這山梁之上。他們沒時間追問這些,他們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到了土地上,他們在土地里種下能夠讓一家人生存下來的糧食和蔬菜,夜以繼日地侍弄莊稼是他們的永恒使命。
打小就熟悉的泥土夯筑而成的烽火臺,裹上一身嶄新而堅硬的衣裳,看著這忙亂的施工場景,清晰地感知到記憶中的許多畫面,就要永遠地消失了,一些說不明白的,目睹熟悉的事物正在發(fā)生巨大變遷,而引發(fā)的舊日時光流逝太快的莫名憂傷在心中緩慢升起。
一次次走過新修的連接縣城和高速路的大馬路,總會想起這條寬闊的馬路所占用的地方,曾是外公踏下無數(shù)腳蹤、灑下無數(shù)汗水的山梁。高高的山梁上,長滿了綠色的三葉苜蓿,舉著星星一樣的白色花和紫色花的地椒草,綻放粉色花的不知名草,這種草的莖部長著小氣泡,用腳踩上去,會發(fā)出叭叭地脆響。山梁上最雄壯的,是土筑的烽火臺,不需要任何裝飾就可以堂而皇之雄踞高處,接受清風明月的撫觸照耀,它們的親人散落在綿長的群山,它們的心里憋著許多烽火連天的秘密。
外公活著時,并不知道,山梁上散落分布的墩峁,是明長城遺址,是明代延綏鎮(zhèn)所筑的東路長城的一部分,先后經(jīng)歷五次修繕,歷時一百八十四年而成。蹲踞在這“荒莽的山巔,冷眼看人間恩怨”的土筑烽火臺,是明長城的配套防御設(shè)施。
神木麻家塔鄉(xiāng)滴水崖村的這片山梁上,我的外公是一位真正的大地之子,他不識字,卻熟悉著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上生長的事物。哪一株野草野菜可以治療什么疾病;什么樣的草牲口能吃;什么地方可以撿到龍骨;哪里的沙蒿或是檸條長粗壯了,可以砍下來編成筐子拿到城里去賣錢;喂牲口的草料,用鍘刀鍘出多長的格節(jié)節(jié),牲口吃著最合適……土地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外公說了算。
在這片山梁上,外公常常背著雙手走在幼年的我前面,他的上衣紐扣是敞開的,春天的山風吹來,衣襟鼓脹如翼,在外公的身上飄飛,使他的背影看起來頗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他徑自朝前走,并不回頭,邊走邊對我說:“苜蓿葉葉嫩,牲口愛吃,人也能吃,走路看著,踏壞了可惜?!?/p>
七月十五,一行人行走在狹窄的山路上,外公說:“白花地椒比紫花地椒好,可以治病。”話音未落,他的手里已經(jīng)多了幾株根部帶著新鮮泥土氣息的地椒草。
路過長久地盤踞在山梁上的方頭方腦的烽火臺,外公說:“那是墩峁,可不敢進去,里面住著狐仙?!?/p>
聽說有狐仙,我的心立即被興奮和恐懼助長的好奇充滿,在夕陽的照射下,外公的臉龐像正在燃燒著,有光芒從內(nèi)部射出的通透感,他望著我,表情一改平時的強悍冷肅,眼睛里竟然充滿溫柔的意味。
寫到這里,我才意識到,在這個村莊土生土長的不識字的外公,遵從流傳久遠的神話故事指引,身體力行恪守著禮敬天地神靈的準則,一代一代人就這樣在自己并不曾有明晰意識的情況下,完成了對長城遺址的守護,使這些古老的長城遺址,經(jīng)受大自然的滄桑風雨,卻不曾遭到人為破壞,從而得以在這片山梁上一直留存至今。
有一天,我讀博爾赫斯的《探討別集》,讀到:“世界是一個無窮原因的無窮結(jié)果,神靈就在我們近旁?!毖劬Χ⒅鴷系倪@句話,內(nèi)心強烈地想念我的外公。思念洶涌彌漫的時刻,我的外公已在他付出真摯熱愛的山梁上,睡了很多年了,我只在夢中才可以聽見他的聲音。
薛曉燕,陜西神木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2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文藝報》《北京文學》《散文選刊》《延河》《草原》等報刊。出版散文集《萬千燈火》《尋?!?。
欄目責編:北 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