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禹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老段記得,喝完臘八粥的第二天,他住進了天怡酒店。透過房間明亮的落地窗,冬日橙色的陽光鋪在寬大的雙人床上,給人一種想打哈欠的感覺。床單是白色的,沒有一點兒污漬,整個房間里都懸浮著床單淡淡的薰衣草味。地毯雖然不昂貴,但是踩上去也給老段的腳帶來了松軟的舒適感。
比起隔離點那個休息室,這里真是不知道要強多少倍。老段想,那兒只有十五平方米不到,兩張上下鋪的床,上鋪放東西,下鋪住人。一扇撲克牌大小的窗戶,真是亭午夜分,難見曦月。據(jù)說,那屋以前是鴻博賓館的一個儲物間,后來鴻博賓館變成隔離點,為了方便駐守民警在一樓大門口執(zhí)勤,也為了節(jié)省空間,才把儲物間貨架撤了,放上兩張上下鋪的床。
老段來到窗邊,左手掏出一包煙,輕輕一抖一送,一根“長白山”就叼在了嘴里。右手扭開窗子把手后,順勢伸進了右邊褲兜,摩挲了半天之后,又在執(zhí)勤服胸前的兩個衣兜拍了拍。他這才猛然想起,現(xiàn)在嚴禁煙火,他,被隔離了……
煙在老段手里被捏成了扁平狀,現(xiàn)在的他有些后悔,要是早點兒撤下來就好了。
就在半個月前,所長李鐵軍給老段打電話:“老段,收拾東西回來吧,晚上安排人去接你班?!崩隙谓衲瓴湃鍤q,但李鐵軍還是會叫他老段,因為老段轉業(yè)前是一名老連長,在閩東大山深處的雷達連足足守了八年。
“拉倒吧,所長。就可著我來吧,換來換去不僅麻煩,還容易產生不必要的風險。所里要是有人手,你就安排一個人來把小秋換回去,這小子,快要憋瘋了?!崩隙翁а劭戳丝匆恢本o盯著自己的小秋。
“那你行嗎?白天閑不著,晚上睡不好,快三十天不出門,用不用出來透透氣,調整一下?”不用安排人替換老段,對于工作而言自然是大有益處的,畢竟疫情緊張,基層派出所人手吃緊。但是李鐵軍還是比較擔心老段,在他看來,隔離點駐守這活兒,從工作壓力和緊張程度來說,并不輕松。
“堅守崗位這件事,還有比我更擅長的嗎?”老段自詡道。他想起自己當年帶領連隊官兵,在天使港雷達站足足戰(zhàn)備了一年,愣是沒出營門半步。
天使港并不是港,而是閩東海岸線上的一座高山,海拔一千六百九十多米。當?shù)厝苏J為它可以給天使作港灣,所以得名天使港。站在山上放眼望去,除了山還是山,有時候遠處飄來一片云,你也不知道它是從天邊來的,還是從山頭升起的。
老段軍校畢業(yè)就被分配到了那里,從排長干到副連長,又從副連長干到連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段由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變成了神神道道的中年男人。他經常自己給自己講笑話,然后哈哈大笑;也偶爾看到夜幕下遠處高樓里的燈火唏噓不已。天氣晴朗的時候,老段就在崖邊找塊大石頭坐下,然后找一處比較順眼的山,相看兩不厭。興致來了,他就和連隊里其他官兵一起放風箏。風箏不用買,自己到半山腰砍幾根竹子就能做。連里官兵幾乎人人都會扎,而且每個人都會扎四五種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風箏,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打發(fā)無聊而又寂寞的時光。
“行,那你就再堅持堅持。”李鐵軍也不再啰唆,對這個前年剛轉業(yè)過來的同志,他還是很信任的。
“放心吧,最后一批隔離人員還有不到一周就到期了,算上收尾工作也沒幾天了?!崩隙未致员P算了一下時間。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最后一批隔離人員即將期滿的前一天,老段又接到了所長的電話。
“老段,分局高速卡點的兄弟在檢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名從高風險地區(qū)來吉人員,現(xiàn)在隔離點都在重整,有的合并了,有的撤了,就咱們這個目前還沒撤,有位置,你看你那兒還能堅持一下不?”李鐵軍也覺得這話有點兒問不出口,可是他也沒辦法,防疫工作不能掉以輕心。而且,到了年根兒,盜搶騙等各類侵財案件高發(fā),預防打擊違法犯罪也需要大量人手?,F(xiàn)在找人換老段,老段下來后需要集中隔離,不能投入到工作中,無疑讓所里本就左支右絀的工作計劃雪上加霜。年關年關,過年就是過關啊。
老段掏出手機,把頭低下去,探到屏幕上,仔細看了一會兒,又皺起眉頭算了算。新人十四天的集中隔離期加上自己二十一天集中隔離期,剛好到年三十早上就可以回家了,影響不到自己的那個約定,就一狠勁兒,點頭答應了下來。
鴻博賓館大廳里的吊燈在午夜十二點依然發(fā)著明亮的光,正對電梯口不遠處擺著一張紅色沙發(fā)和一個茶幾。茶幾上的電腦是酒店隔離區(qū)監(jiān)控視頻,二十四小時觀察隔離區(qū)情況是駐守民警的一項常規(guī)工作。小寒伊始,北國驟冷的夜風稍有機會,就從大門溜了進來,帶著冰雪的味道,同時刺激著老段的毛孔和嗅覺神經。
趙春國被帶進來的時候,老段和隔離點七八名工作人員已經等了近一個小時。拖著黑色大行李箱的趙春國,昂首闊步,臉上帶著難掩的喜悅,一邊向大家揮手,一邊說“同志們辛苦了”,還不忘頻頻點頭,以至于他的眼鏡在鼻梁上顛簸起伏。
工作人員輕車熟路,有的給量體溫,有的在登記信息,有的做核酸采樣。老段和接替小秋的劉碩對趙春國進行了必要的安全檢查與告知之后便回到電梯口的沙發(fā)處。
“這人就應該不準進城,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眲⒋T不滿地說道。
“為了回家過個年,也都不容易?!?/p>
“你還不知道他咋回事吧,哥?!眲⒋T把剛打聽到的消息分享給了老段,“趙春國買通了一個運方便面的貨車司機,藏在人家車里,從高風險地區(qū)跑來。而且,他來的目的也不是回家過年,就是想趁著過年了,偷著搞幾場養(yǎng)生講座,多賣點兒保健品、營養(yǎng)液啥的。你沒見他那黑色大行李箱里裝的都是這些東西?”
“看到了,我以為是給他爹媽買的呢?!崩隙握f。
“沒錯,買他這些東西的,他都叫爹媽?!眲⒋T嘲諷道。
“如此說來,他更適合去拘留所。”老段喝了口濃茶,盯著監(jiān)控視頻里的身影露出無奈的微笑。
“去拘留所都算他運氣好,這就是耗子給貓當三陪——掙錢不要命?。 ?/p>
十四天過去了,趙春國沒有去拘留所,他的隔離期結束,重獲自由了。而老段則被帶到天怡酒店,開始為期二十一天的集中隔離醫(yī)學觀察。
臘月初十,也就是隔離的第二天,老段讓人送來一瓶黃桃罐頭、一瓶醋和二斤蒜。他把罐頭里的桃肉和湯統(tǒng)統(tǒng)倒進一個碗里,把罐頭瓶洗干凈,倒扣在窗臺上,待到瓶壁上沒有水珠了,就把醋倒了進去。隨后,他把裝滿醋的罐頭瓶擺在房間的小圓桌上,自己坐在床邊剝起蒜來。白晶晶的蒜瓣兒,被老段用拇指和食指習慣性地搓了幾下后一顆一顆丟進罐頭瓶里。估計這瓶臘八蒜泡好了,自己就能回家啦!
老段媳婦孫曉楠最喜歡吃臘八蒜了。記得孫曉楠懷孕那年,老段在臘八那天,帶著炊事班戰(zhàn)士整整剝了一下午蒜,為了大年夜就著餃子吃。
孫曉楠是在臘月十五從吉林出發(fā),趕往老段部隊的。那天孫曉楠凌晨三點就起床了,她穿上新買的紅色羽絨服,拖起重重的行李箱,向機場大巴??奎c趕去。行李箱里有老段愛吃的臘腸、冷面。
老段并不同意已經有六個多月身孕的孫曉楠千里迢迢到福建探親。理由很簡單,山高路遠。從吉林到福建,要想一天之內抵達,孫曉楠只能兩頭披星戴月??蓪O曉楠并不同意老段的意見。理由更簡單,這是他們一家三口過的第一個年,要團圓。
老段派連里的勇士車去接孫曉楠,這種國產軍用越野車性能很好,走在山路上動力足,也不怎么顛簸。
孫曉楠坐在上山的勇士車里,只感覺自己在不停地做著圓周運動,轉了一圈又是一圈。仿佛自己是一個拴了繩子的小圓球,被人捏著繩子另一頭搖個不停,腦子里昏天暗地,胃里翻江倒海。想想原因,大概是肚子里這小家伙吧,顛簸和旋轉催化了孕吐反應的強度。因為竭力克制,孫曉楠十指交叉的雙手劇烈地顫抖,還好在第八次忍不住要吐出來的時候,車停在了山頂雷達站的院子里。雖然小臉煞白,但是看到老段的那一刻,她還是呵呵地笑出了聲。她用衣袖在臉上蹭了一把鼻涕和眼淚,不顧一切地向老段撲了過去。孫曉楠的手剛搭上老段的肩膀,便又一把將他推開,轉身猛地彎下腰去,難以抑制地嘔吐起來……
孫曉楠上山一周后,山上就紛紛揚揚落起雪來,氣溫一下子涼了下來,老段的心更涼。上山的路被大雪封堵,電力系統(tǒng)被破壞,沒有補給,沒有電力取暖,這個年不好過了。
前兩天,戰(zhàn)備發(fā)電機派上了用場,可是第三天的時候,發(fā)電機的柴油消耗光了。老段便命令把儲備的汽油取出來,拆掉桌椅板凳,點火取暖做飯。
大年三十那天,道路還沒暢通,補給依然送不上來。老段站在雷達高地上四下張望。
“看啥呢?”指導員周錳問。
“看看有沒有野豬。”老段答道。
“你盼點兒好行不行?雪上加豬啊?!毕氲睫k公室鐵皮柜里的《防止野豬沖撞營院預案》,周錳說道。
“我咋不盼好了?它要是今天敢來,晚上我就給你整碗豬肉燉粉條子?!崩隙瓮塾┑乜粗h處的樹林。
“豬撞樹上,你撞豬上了吧。您老慢慢看,我?guī)?zhàn)士們貼春聯(lián)去。”說罷,周錳朝營區(qū)走去,“要是野豬來了,喊我一聲啊?!?/p>
“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可惜,老段盼了一整天也沒盼來野豬,天上不僅不會掉餡餅,也不會掉野豬。
大年夜,老段看著炊事班大鍋里翻滾的餃子悲喜交加,悲的是他心愛的辦公桌被拆了用來燒火了,喜的是大年夜還能吃頓熱乎餃子,并且在氤氳的蒸汽里,他看到了靠墻擺著的兩壇子臘八蒜。
炊事班班長給老段盛了滿滿一大碗餃子,他知道連長媳婦懷孕了,孩子和母親都需要營養(yǎng)。
老段找來一個空盤,不多不少地向里撥了二十個餃子,把多出的餃子又倒回了鍋里?!懊咳耸畟€,多出來的留給今晚值班的同志當夜宵?!崩隙谓淮?,順手盛了一大碗餃子湯就出了廚房。
端著餃子進了餐廳,老段一路小跑來到孫曉楠的座位邊,反手托起盤子大喊:“來嘍,來嘍,新出鍋的餃子,客官請慢用?!比堑脤O曉楠咯咯直笑。
“老公,咱倆一塊兒吃?!睂O曉楠把餃子推到兩人中間。
“你吃吧,我吃太飽,喝點兒餃子湯溜溜縫。”老段偷偷吸了口氣,向孫曉楠展示出他用力鼓起的肚子,還用手在上面拍了拍。
“凈瞎說,你啥時候吃了?”
“不懂了吧,荒旱三年,餓不死廚子。我跟炊事班班長在后廚,你一口我一口,早就整得五飽六足的了?!?/p>
“不可能,你們都一個多禮拜沒送補給了,物資緊張,哪來東西給你吃?”
“再緊張,咱也得過好年不是,你就別瞎操心了?!?/p>
“對了?!崩隙瓮蝗惶痤^,看著孫曉楠神秘地說道,“你等著,我給你加道菜。”
老段轉身跑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又匆忙跑了出來,手里端著一盤翠綠的臘八蒜?!皝韲L嘗我特制的高山臘八蒜?!?/p>
“少扯了你,臘八蒜就臘八蒜,啥叫高山臘八蒜?!睂O曉楠笑道。
“這蒜生長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空氣稀薄,常年受云霧滋養(yǎng),取天地之靈氣,具有祛濕散寒、舒筋健骨之奇效?。 ?/p>
“那我還真得嘗嘗。”孫曉楠夾起一瓣細長形狀的蒜送入嘴里,輕動唇齒,發(fā)出爽脆的聲音。老陳醋的味道抵消了蒜的辛辣,蒜香味卻在舌尖上縈繞不散,“嗯,別說,味道還真不錯?!?/p>
“真是辛苦你啦媳婦,別人家過年都是大魚大肉,我就只能請你吃臘八蒜?!崩隙尾缓靡馑嫉匦Φ?。
“大魚大肉有啥好,一點兒不健康,我呀,還就愛吃這臘八蒜。”孫曉楠不以為然,自顧自吃著她的年夜飯——臘八蒜就餃子。
“對,愛吃臘八蒜好,酸兒辣女?!崩隙伍_心地笑道。
“看給你樂的,重男輕女。”孫曉楠白了他一眼。
“我哪兒重男輕女了,我是說酸兒辣女,愛吃臘八蒜,整不準就是龍鳳胎呢。”
“想得美!”
臘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爺上天,匯報人間一年來的情況。
老段把酒店里的被子疊成了豆腐塊,把床單扯得像剛下完雪的田野一樣平整。他剛坐下,就接到了所長的電話。
“老段,在那邊住得咋樣?小年快樂啊?!?/p>
“所長,你還是有話直說吧?!崩隙我贿叴蜷_裝粥的早餐盒,一邊取笑所長尷尬的開場白。
“嗯……是這樣,那個……你們的第二次核酸檢測報告吧……可能要推遲幾天才能出來。如果快的話,在你們隔離結束前就能出來。”所長支支吾吾道。
“那要是慢呢?”老段更關心的是下半句。
“恐怕要到年初二吧。”所長小聲說道。
“啥?你咋不說到二月初二呢,我出去直接剃頭就完了唄!”老段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這玩意兒也不是我說了算啊,現(xiàn)在市里開始全民核酸排查,臨近年根兒,外地返鄉(xiāng)人員攔也攔不住。兩相權衡,只能把咱們的核酸檢測工作往后推一推了。”所長連忙解釋道。
“攔不???有啥攔不住的,就那個賣假藥的,大老遠從高風險地區(qū)跑來,抓住就給他攆回去,偷載他的司機也直接給拘了。怎么就攔不??!”老段的手用力地在半空中比畫著。
“你說拘就拘啊,咱們是依據(jù)法律和國家政策辦事的。你不讓人進城,你的依據(jù)是啥?”
“行,讓誰進都行,我管不著。那憑啥外地回來的集中隔離十四天,我卻要二十一天才算完?!崩隙魏暨旰暨甑卮謿狻?/p>
“你們是重點部位撤下來的人員嘛,肯定要有更嚴格的防控措施啊!”所長安慰道。
“行,二十一天也行,那到日子了總可以讓人走了吧?”老段說,“我不管,我大年三十必須回家,報告出不出來我都得走。”
“你敢!你走一個試試,看你擔不擔得起這個責任。再說了,我只是說最遲可能到初二,又沒說肯定初二才能出來。老段,你可是當過兵的人……”所長語重心長地說。
晚上,老段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機,自從早上接了所長的電話,老段就沒了精神頭兒,干啥都無聊,看啥都沒勁兒。上午在視頻里跟媳婦說了這個情況,她倒也沒怎么不高興,只是幽幽地說了句:“還不如在部隊呢,好歹我能帶著兒子去看你?!崩走_(老段兒子的小名)聽了后,滿眼失望,沉默半天后撂下句“我早就該想到的”,便轉身離開了。
想到雷達,老段滿心愧疚,自己真的是讓兒子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有時,老段覺得自己都配不上這一聲“爸爸”。兒子出生后,老段愣是到兒子滿月才見到心心念念的母子倆。兒子三歲前,他沒把過一次屎擦過一次尿,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紙尿褲的正反面怎么區(qū)分。轉業(yè)回來的第一年,大年夜他在派出所值班,沒陪兒子過。第二年,蹲點抓捕一個從外地回來的逃犯,也沒陪兒子過。第三年,也就是去年,疫情席卷全國,年夜飯沒吃上一口就奔赴抗疫第一線去了。今年,好說歹說獲得兒子的原諒,約好了除夕一起放煙花,現(xiàn)在看來又要泡湯了。
老段是斷然不會在第二次核酸檢測報告沒出來之前擅自離開的,雖然他嘴上跟所長寸步不讓,還放狠話。作為一名從軍十五年的老兵,他得嚴守紀律;作為一名警察,他同樣得守紀律。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作為軍人還是警察,他都得對國家和人民的安全負責。所以這一次,自己又得當一回不講信用的父親了。
臘月二十七,殺年雞。
天上飄起鵝毛大雪,老段站在窗前遠望,一層厚實松軟的棉花覆蓋了所有的街道、廣場、居民樓……睡意席卷了整個城市。雷達已經三天沒跟老段說話了,他有多失望,老段就有多自責。
電話聲響了起來,老段回頭看了一眼,是所長打來的,也不知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段接起了電話。
“老段,一會兒把房間收拾一下,今天衛(wèi)健委的領導要來慰問大家,會不會跟大家見面不好說,但分局通知讓咱們做好準備,房間里不要太亂?!彼L這個消息顯然不是老段想聽到的。
“有時間來慰問我,還不如抓緊把我的核酸檢測做了,有事沒事瞎跑啥!”這幾天兒子跟老段鬧別扭,媳婦和他的聯(lián)系也少了。終于所長來電話了,老段把心里窩的火,通通發(fā)在了這唯一的出口上,說起話來毫不客氣。
“哎,你這人還識不識個好歹,人家好心來慰問你,還慰問出錯了唄?!彼L被老段這股邪火燒到了。
“我挺好,用不著慰問,別來煩我就行了。困了,睡覺了?!崩隙卧捯魟偮渚蛼鞌嗔穗娫挘堕_剛剛疊好的豆腐塊蒙頭大睡。只管讓所長在那邊打不通電話干著急,反正現(xiàn)在一個出不去,一個進不來,除了打電話,他沒有任何辦法。老段心里明鏡兒似的,這種慰問,心意表達到了就完了,犯不上穿上防護服進隔離區(qū),無端增加風險。
一覺睡到大中午,老段被視頻通話的邀請聲吵醒了。接通視頻,畫面里的趙海峰戴著大棉帽子,眉毛和睫毛上掛著晶亮的霜花,呼嘯的北風灌進話筒里,讓被窩里的老段聽了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高速路口卡點呢吧,趙營長。”老段和趙海峰同年轉業(yè),都是空軍部隊,還在一個分局,交情很好。
“嗯,可不是嘛?!壁w海峰一邊用脫下的手套拍打掉頭上和肩上的雪,一邊拉開警車車門鉆了進去。在大風口上站了兩個小時,鼻涕都變成了冰溜子。
“返鄉(xiāng)的人多嗎?”
“老多了!從上崗到現(xiàn)在,一分鐘不停地檢查、登記,進城的車隊還是排出了一百多米的長龍?!壁w海峰抹了一把快要流進眼睛里的雪水。
“把防疫部門的建議當放屁,這幫人是怎么做到的,除了給國家添亂,還能不能干點兒別的!”老段大罵道。
“找點兒空閑,找點兒時間,領著孩子,常回家看看……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呀,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嘛?!壁w海峰大笑道,“聽說你被隔離啦,段連長?!?/p>
“可不是,恐怕過年都出不來啦。”老段望向窗外,雪依舊下個不停。
“這么長時間?。 ?/p>
“本來大年三十早上就可以走了,可是第二次核酸檢測結果出不來,不放人。我兒子的生日愿望就是我可以過年帶他放煙花,今年我又把他忽悠了,現(xiàn)在還跟我較勁兒呢,唉!”
“你不總吹你們雷達兵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飛檐走壁莫奇怪,去去就來嘛,怎么這點兒小問題就把你難住了?”趙海峰繼續(xù)引用周杰倫的歌曲自嗨道。
“趙營長,你不去參加‘我愛記歌詞’節(jié)目真是白瞎了?!崩隙螣o奈地搖了搖頭道。
“等會兒?!壁w海峰搖下車窗,把頭探出去觀察了一會兒,“不嘮了啊,好像有情況。”隨即,視頻通話中斷了。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飛檐走壁……”放下手機,老段的腦海里反復閃現(xiàn)出這幾個詞語,他來到窗前,窗外風雪的勢頭依舊不減,寒風像西直門地鐵的人潮,在老段拉開窗子的瞬間一擁而入。老段把脖子伸出窗外,瞇起眼睛向左看看,又向下瞧瞧,心中了然:三樓,左側樓頭有室外應急消防樓梯,和隔壁房間窗戶之間有一個空調架子??照{架子跟二樓窗戶之間相隔約有兩米,一二樓之間有一個寬敞的緩臺。走還是留,這是個問題。
關上窗,老段站在窗前別過手去,摩挲著自己下雨陰天就會疼痛難忍的腰部,想起了那個夏天肆虐的臺風。
“桑美”登陸的那天上午,天空是安靜的淡藍色,沒有柔軟蓬松的云朵,薄薄的一層,絲絲縷縷的,就像溪水里女子浣洗的白紗。新兵小吳說更像早上炊事班鍋里剛打進去的雞蛋清。小吳是上等兵,去年夏天經歷過一次臺風,不過不是在福建登陸而是在鄰省浙江,和今年本地登陸的“桑美”自不可同日而語。聽到這個消息,打小在西安長大的小吳很是緊張。一早,老段就安排他和其他幾名戰(zhàn)士用背包繩和鐵絲固定好室外的各種設備。小吳也不含糊,左三圈右三圈地把他能看到的東西都綁成了粽子。
午飯剛過,大團大團的黑云如萬馬奔騰從天上呼嘯而過,狂風帶著海上攜來的洶涌澎湃席卷著大地山林。院子里的枇杷樹猛地倒下去,發(fā)出恐懼的告饒聲,遠處的山峰好像都被吹傾斜了。三五分鐘后,大雨傾盆而下,天地萬物都沉浸在了水勢浩大的轟鳴聲中。老段盯著操作室電腦的屏幕,緊鎖著眉頭,自從當上連長以來,如此兇猛的臺風還是第一次遇到。
狀況發(fā)生在后半夜兩點鐘,窗戶和窗框發(fā)出頻繁的撞擊聲,大風把玻璃吹得瑟瑟發(fā)抖,窗戶仿佛隨時會脫離窗框,被狂風席卷到天上去。老段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間,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艘深海潛艇里。老段嚇壞了,這要淹死了,孫曉楠得哭成啥樣。兩人八年多天各一方,仔細算來在一起的時間都不到三百六十五天,不行,我不能死。就在老段躺在床上雙手凌空亂抓想要找個救生圈的時候,值班班長跑進來,慌張地叫醒了老段。
103空域的情況看不到了!
老段立刻翻身起來,一邊命令值班班長及時向旅里匯報情況,一邊召集連里的幾名骨干,一馬當先沖進了風雨里,朝著103空域的信號塔艱難地挺進。
一行人在風雨里掙扎了十分鐘后,回頭一看也不過才走出五十多米的距離。這樣不行!老段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背后隆起的肌肉清晰可見。只見他先把工具箱摟進懷里,然后緊緊頂在大腿前側,隨即脫下濕透的體能短袖,甩在地上。他鉚足了渾身的勁兒,頂著狂風又緩慢地站起來,繼續(xù)前進。身后的幾名戰(zhàn)士見狀,也都咆哮著脫掉上衣,赤裸著上身,挽著胳膊,弓起身吃力地向前邁著步子。103空域的信號塔在1號高地最東南的位置,老遠就看到信號塔被半截吹斷的樹干攔腰撞變形??拷榭辞闆r,估計是外層金屬保護層被撞,導致里面線路零件受損。但目前情況不適合現(xiàn)場維修,否則設備有進水短路的危險,只能等雨停了再做計議。
四個多小時后,雨逐漸停了下來,風依舊吹得竹林呼呼作響。等不到風停了,設備停運超過二十四小時就要影響戰(zhàn)備了。老段帶人來到信號塔下,撞壞信號塔的半截樹干躺在一邊。損壞的位置在信號塔的中段,修理只能從塔頂順下繩索,懸空作業(yè)。
“我來吧,連長?!彼募壾娛块L鄭立超朝著嵌在信號塔外側的梯子走去,他的背影有些歪,右肩比左肩低了三四厘米。這是十六年來挎著沉重的工具箱和信號線“巡山”導致的。鄭立超的作戰(zhàn)靴總是很破舊,一年內要穿壞兩三雙。老段在申報裝備時經常要把作戰(zhàn)靴的號碼少報一碼送給老鄭。
“老鄭,你今年就要退伍了,嫂子和蛋蛋(老鄭兒子小名)都等著你平安回去呢。你就別冒險了,讓我來吧。”老段拍了拍鄭立超略微沉下去的右肩,搶先一步站在了梯子口。
山頂罡風本就猛烈,借著臺風之勢更加肆無忌憚。大風吹起的竹葉樹枝,打在人臉上生疼,信號塔下站著的幾名戰(zhàn)士卻渾然不覺。他們齊齊地抬著頭,神情凝重地注視著懸在半空的連長。老段左臂死死掛住梯子,開始單手進行排故,多年的經驗讓他很快找到了問題所在:線路上的一個信號轉換盒壞了。老段把右手的螺絲刀叼在嘴里,探手到身體左側的挎包掏了半天,也沒找到自己需要的轉換盒。他便試著用左腳勾住梯子固定身體,騰出左手一同翻找。此時,風勢陡然大增,一陣狂風打著旋地裹挾著老段。老段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整個人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半空中飄忽不定,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前是模糊不清的景物。大概一分鐘之后,老段不再有這種感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急速下落導致的失重感,之后便是腰部劇烈的疼痛感以高鐵般的速度沿著脊柱沖進大腦,給神經系統(tǒng)爆裂般的撞擊。老段的背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地上的半截樹干上,造成脊柱第三、四節(jié)骨裂。深入骨髓的劇痛讓老段瞬間昏迷了過去。
年底,老段被安排轉業(yè)了。造化弄人,看著老鄭黝黑的老臉和憋得通紅的眼睛,老段只能勉強笑了笑,一口氣憋在胸口說不出話來。本來說好他要給鄭立超戴上退伍光榮的大紅花來著。天氣格外好,老段閉上眼睛聽了聽山間的風,嗅了嗅浸潤著大海味道的空氣,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聲再見。再見了我的戰(zhàn)友們,再見了我的青春,再見了我的大山。坐上下山的勇士車,老段的腦海里突然響起了樸樹的歌:“你為什么哎,言無聲淚如雨,你為什么哎,仰起臉笑得像滿月……”
臘月二十八,把面發(fā)。
北方各家各戶在這一天都要和面發(fā)面,準備過年的主食了。面的發(fā)酵是一門技術活,和面的比例、醒面的時間、發(fā)面的溫度都相當講究。老段小時候,母親就經常因為面發(fā)不好而把饅頭蒸得又硬又難吃。
窗臺上瓶子里的臘八蒜已經腌好,翠綠翠綠的,讓人垂涎。老段正看得出神,所長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老段,今天心情好點兒沒???”
“本來還行,接到你的電話就不好說了。”老段揶揄道。
“你看你,像個小孩子一樣,我只是說你們的報告可能會推遲,又沒說一定會推遲?!彼L看老段依然對自己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也不自討沒趣了,直截了當?shù)卣f了正事,“一會兒把屋子收拾收拾啊,上午區(qū)里有領導來慰問?!?/p>
所長掛了電話,老段依舊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窗臺上的罐頭瓶看。十點多的時候,老段看到遠處路上一前一后兩輛黑色轎車朝著酒店方向開來,在樓前停穩(wěn)后,車上下來了幾個西裝革履的人,十多分鐘后,他們離開。
老段知道,慰問結束了。
下午兩點,所長又打來電話:“老段,區(qū)領導十分關心咱們隔離點下來的同志,問問你們有沒有什么需求,區(qū)里盡最大力量滿足?!?/p>
“啊,那麻煩把我的核酸檢測做了?!?/p>
“你這……換一個?!彼L說。
“哦,有難度???那就給我買點兒煙花吧,就是那種像大箱子的?!崩隙卫^續(xù)補充道,“就是一個兩三百塊錢的那種?!?/p>
“你這不無理取鬧嗎?”所長聽不下去了。
“我咋無理取鬧了?”老段問道。
“你那兒嚴禁煙火,你不知道?。俊彼L道。
“知道啊,我又沒說要放,你買了我放屋里,等隔離結束了我?guī)Щ丶医o兒子?!崩隙翁Ц艿馈?/p>
“不行,再換一個?!彼L說。
“要不給我整條消防繩吧。”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要消防繩干啥呀?”所長快被氣瘋了。
“我住在人員這么密集的地方,又是高層又不讓出門,房間里一點兒消防設備都沒有,我心慌得很啊?!?/p>
“這個不行,你能不能提點兒正常的要求?!彼L說。
“沒了?!崩隙螔鞌嗔穗娫?。
老段研究好了這樓外的構造,自己應該是有徒手爬下去的能力,只是剛下過的那場大雪,給行動安全帶來了很大的不確定性。所以老段想要條消防繩來給自己上個保險,畢竟那打了鋼釘?shù)难挡⒉皇翘С炙竽X做出的這個瘋狂決策。
昨晚老段接到孫曉楠發(fā)來的視頻,因為雷達說什么也不肯完成作業(yè)。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是要求完成一篇作文,標題為《我的爸爸》。起初雷達只是把要求寫作文的這張卷子藏了起來,結果,被孫曉楠檢查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了。孫曉楠嚴厲地批評了雷達,要求他趕緊把空著的卷子寫完。可雷達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孫曉楠問他為啥不寫,他說不愿意寫。孫曉楠又問他為啥不愿意寫,他就不說話了。最后雷達被孫曉楠逼問急了,理直氣壯地說道:“我不愿意寫!我沒爸,我不會寫?!?/p>
這可把孫曉楠氣壞了,拽著兒子的衣領,一把懟到墻上,訓斥道:“誰告訴你沒爸爸的,你爸爸是誰你自己不知道??!”
雷達被嚇壞了,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但是依然緊閉著嘴。
“你啞巴了嗎?你爸叫啥?說!”孫曉楠厲聲追問。
雷達背靠著墻,縮著脖子,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抽泣聲。
孫曉楠看著兒子,心中煩亂,兒子平時學習很用功,作業(yè)的事基本不用她操心,不寫作業(yè)的原因,明顯在作業(yè)之外。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孫曉楠產生了一種無力感。
知子莫若父,雷達這股子犟勁兒就是隨老段,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南墻翻墻頭。老段讓孫曉楠把手機給兒子,他決定跟兒子好好談談。
“兒子,你咋能說沒爸爸呢,你看爸爸是誰?。俊崩隙巍懊}脈含情”地問道。老段想,如果連隊的戰(zhàn)士看到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毛骨悚然。
雷達毫無表情地看著老段。
“那你應該叫爸爸什么啊?”老段繼續(xù)循循善誘。
雷達依舊置若罔聞。
“那你看,我是不是你的爸爸?。俊崩隙螞Q定把問題問得再簡單點兒。
雷達被問急了,大喊道:“我爸是個大騙子,還不如沒有爸爸!”說罷,他轉身向自己房間跑去,手機里傳來砰的一下關門聲。
老段不看狗血的愛情劇,但他依然知道,一百句“我愛你”也不如一句“拿去”真誠。老段已經決定執(zhí)行大年三十晚上的“圓夢計劃”了,這計劃的名字是他根據(jù)《劉老根》主題曲定的。他打算從窗戶爬出去,然后步行三站地回家找兒子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當然,這一路他要選擇小路,避免接觸到任何人。盡管他也不信自己會感染上什么鬼新冠,而且三十那天自己的醫(yī)學隔離期都應該結束了,但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打破規(guī)矩就要努力避免其帶來的一切不利后果。
反正老段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維度里有很多個角色:戍邊軍人、雷達連長、人民警察乃至優(yōu)秀黨員、抗疫先鋒等等,但父親這個角色始終是最干癟的。
臘月二十九,蒸饅頭,取蒸蒸日上之意。
早上,所長的電話如期而至:“老段,今天你高低動一動吧,行不?明天咱們分局局長要到你們那兒慰問隔離點執(zhí)勤的民警。你可務必要展示咱們所民警的良好精神風貌啊?!?/p>
“明天!明天啥時候?”老段緊張地問。
“具體時間還沒定,但是肯定去,你看領導多關心你?!彼L以為老段聽說這次慰問的人是分局局長,因此引起了重視。
“白天還是晚上?”老段追問。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一般來說是白天?!甭犓L這么說,老段心里安穩(wěn)了些。
“但也不排除是晚上啊,比如領導想陪咱們不能回家的民警一起跨年呢?!彼L補充道。
“行了,你該干啥干啥去吧,行不?凈說那囫圇話,一點兒有用的消息都沒有?!崩隙螔炝穗娫挘行┰?,日趨僵化的父子關系讓他的心情越來越差。
晚上,老段收到了媳婦轉發(fā)的一條微信,那是一條名叫《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國》的視頻。接著,媳婦發(fā)來了視頻通話的邀請,老段接通。只見兒子正戴著自己退伍時留作紀念的大檐帽,對著鏡頭激動地說:“爸爸,媽媽說你以前也和這些解放軍叔叔一樣,守衛(wèi)著祖國的邊防線,是嗎?”
“是啊?!崩隙魏敛华q豫地回答道。
媳婦告訴老段:“雷達學校組織愛國主義教育,今天的作業(yè)是觀看視頻《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國》。兒子看完了就吵著鬧著要見你?!?/p>
“爸,那你也會那么勇敢嗎?”
“那當然了?!崩隙悟湴恋卣f。
“那你也能抵擋住那些侵略者嗎?”
“必須的啊?!?/p>
“那你一定有很多戍邊的故事了,回來后講給我聽?!?/p>
“嗯,爸爸有好多故事?!崩隙纬了剂艘粫赫f道。不知為什么,此刻老段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戰(zhàn)友們:那個患有風濕病顛不起大勺的炊事班班長,那個十七歲就遠離家鄉(xiāng)的上等兵,那個少年老成的指導員,那個右肩低、左肩高的老鄭,還有那滿天飛舞的風箏……
“這里的山脊,高過云頭。這里的太陽,曬化石頭。這里的孤獨,沒有盡頭。這里的哨所,守望在高山里頭。這里的思念,藏在心頭。這里的尊嚴,高昂著頭。這里的深情,沒有盡頭。這里的士兵,把使命扛在肩頭……”兒子自顧自地唱著視頻里的歌曲,稚嫩的嗓音唱出鏗鏘的力量。聽著聽著,老段不覺紅了眼睛。
“向偉大的戍邊戰(zhàn)士敬禮!”兒子用力挺起了胸膛,站得筆直,向老段敬了個軍禮。老段也從床上一躍而下,整理好衣衫,有力地舉起了右手。
晚上,老段夢見了大海,海上生明月的那種大海,還有海邊山上獵獵作響的一面紅旗。老段知道,那片海是東海,那座山叫天使港。
大年三十,玩一宿。
老段凌晨四點多就撥通了所長的電話。
“干啥呀你,要么就掛我電話,要么就一大早不讓人睡覺是吧?”電話那邊傳來所長疲憊的抱怨聲。
“局長幾點來?”
“分局辦公室那邊通知局長下午才過去呢。不用緊張,領導主要是關心一下大家,不是檢查工作?!彼L安慰道。
“我知道。上次區(qū)里領導不是問有啥需求嗎?你找支筆記一下。”
“還找支筆記一下,你是有多少需求??!”
“快點兒快點兒?!崩隙未叽俚?,“我要的這些一樣不能少。”
“行行行,你說吧?!彼L從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筆,打開放在床頭的記事本。
“竹篾、防水紙、膠水、繩子、剪刀、毛筆、水彩,還有一把小鋸條。”
“等會兒,你又要干啥啊?整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我上哪兒給你買?”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東西上午抓緊給我送來。過年好?。 崩隙握f完就掛斷了電話。
雖然搞不清楚老段要干啥,但是所長還是安排人在上午九點之前將他要的東西買齊送了過去。
老段取出兩條竹篾,一條截得長些,一條截得短些,在短的中間又刻了個小缺口。他在兩條竹篾兩端居中切開了三厘米左右的縫隙。然后,將它們捆綁成一個十字,再用繩子在這個十字周圍緊緊繞一圈。老段把防水紙用膠水附在了做好的框架上,又在紙上打了三個孔,把三條線從孔里穿過去再打上結。最后,老段在防水紙上畫了個紅色的五角星,又加了條彩色的拖尾。他端詳了半天,滿意地把它掛了起來。
下午分局局長來慰問時,果然問了大家有什么需求。老段也不客氣,直接提出希望領導幫忙找人跑個腿,整得大家都是一愣。
晚上,視頻里,雷達拿著一個畫著紅色五角星的風箏問老段:“爸爸,這是您送給我的新年禮物嗎?”
“對啊,你不是要爸爸給你講邊防官兵的故事嗎?等爸爸回去就給你講一個關于風箏的故事。”老段神秘地說。
“好啊,這回可不許騙人了?!崩走_高興地跳了起來。
“保證不騙人?!?/p>
“拉鉤?!?/p>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备缸佣碎_心地一齊喊道。
“哈哈,我跟爺爺放煙花去了,爺爺買了好多漂亮的煙花啊。”
“快去吧,注意安全?!?/p>
坐在酒店的小圓桌前,老段吃了一口餐盒里的餃子,芹菜豬肉餡兒,和他猜的一樣。擰開罐頭瓶蓋子,用筷子挑出里面的臘八蒜送到嘴里,蒜香味在舌尖迂回不散。
遠處的天空,綻放出幾團煙花,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半邊天,金黃色的焰火久久不滅。
老段揉了揉眼睛,他好像眼花了,借著空中焰火的光,他仿佛看見遠處的山影里升起了一群風箏,它們正圍著一面紅旗盡情飛翔。
責任編輯/謝昕丹
插圖/張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