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俞廷
公元1277年的暮春,正是宋元交替、戰(zhàn)亂之時。
那年,南宋詩人舒岳祥尋訪山中春色,在落花飄零的春風里,他吃蠶豆、品青梅,并飲酒一杯,表面怡然寧靜。但面對暮春落花,他有一腔悲愴從心底流淌出來,提筆寫下一首流傳至今的《春晚還致庵》:
亂后還山喜復哀,
舊書亡失等秦灰。
翛然山徑花吹盡,
蠶豆青梅薦一杯。
此前一年就是讓歷代文人墨客徒嘆奈何的宋恭帝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十八,元軍攻克南宋都城臨安。二月初五,臨安城里舉行受降儀式,南宋最后一位皇帝宋恭帝正式退位,年僅五歲的太子在一些臣子和軍隊的保護下往南出逃,五月初一在福州稱帝,即宋端宗。此時浙江的溫州、臺州、處州(今浙江省麗水市)以及更南邊的一些區(qū)域還處于宋人的控制中,因此元兵繼續(xù)南下進攻。農歷十月,元兵進入浙江寧海后,屯駐地正是舒岳祥的家宅。
這場戰(zhàn)亂對當時的人是一場浩劫。九月時,舒岳祥已經踏上避難的行程,看見元兵洶涌而來,夜里放火,火光沖天,幾乎照亮黑夜,到處房屋坍塌,生靈涂炭,他忍不住疾聲吶喊,“誰信天臺山腳下,如今無佛救蒼生”。位于浙江的天臺山是佛教名山,天臺宗便創(chuàng)立于此,但是面對發(fā)生在天臺山腳下的人間慘景,悲憫的佛祖為何卻沒有憐憫蒼生呢?
那首《春晚還致庵》正是他避難后的第二年春天,“亂后還山”所作。
雖劫后余生,但舒岳祥經歷短暫的幸存之喜后,體會到的是更深沉的悲哀。經此一役,他的家園被破壞,“城中故舊十喪八九”,舒家曾經收藏整理的大量古書也被毀成灰燼。國破家亡的恨意被泛綠的春色映襯著,顯得尤為諷刺。
彼時,那顆捏在舒岳祥手上的蠶豆又叫胡豆,意即從外面?zhèn)魅肴A夏的,而每年春蠶吐絲結繭的時節(jié),它正好成熟。宋朝之后,蠶豆還成為南方“立夏三鮮”之一。江南一帶喜歡在立夏時節(jié)食豆,因此蠶豆又稱作立夏豆。和蠶豆一起躺在舒岳祥手中的青梅,則專指春末夏初的梅子,味道酸澀但口感清脆,常常用來佐酒。宋代詩詞中常提及“青梅煮酒”,并非是將青梅和酒同煮,而是同食。舒岳祥來了個進階版,將蠶豆、青梅與酒同食,在另一首《小酌送春》中,他也寫過“莫道鶯花拋白發(fā),且將蠶豆伴青梅”。
能吃點新鮮的蠶豆青梅下酒,大約是舒岳祥能獲得的難得一份美味了,他已經買不起價格更貴的食物。
這一年,舒岳祥59歲,家中有五個兒子三個孫子,生活已經陷入窮困,他在詩中形容為“白頭饑凍荒山走,閬風老人五十九”。此后他活到79歲去世,生活愈加困頓。見到晚年的舒岳祥時,詩人謝翱形容為“舒君白頭爪塵垢”,白色的頭發(fā)和指甲里污濁的塵垢都那么顯眼,艱難落魄可見一斑。
回顧舒岳祥的生平,就更唏噓了。他也是當時的天才少年,出身于書香門第,相傳七歲就能寫出漂亮文章,“ 士林老宿莫不屈輩行與之交”,這難免讓少年頗有傲氣。面對這個世界,看到的是“星斗四垂雙闕壯,乾坤一覽八窗開”,滿是一位年輕人要去挑戰(zhàn)未來的自信與氣勢;“學得王陽術,黃金可立成”,更是張揚不羈,似乎世間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但天才少年的科考之路相當不順,直到38歲時,他才與文天祥同年中榜,進入仕途。后來由于各種政治斗爭,舒岳祥一直升遷坎坷,遂對做官心灰意冷,十幾年后便回到故鄉(xiāng)。他本期望可以安度晚年,卻遭遇家國覆滅,只能在不幸的生活中保持文人士大夫的氣節(jié)和堅守。
幸好,面對個人無法抗衡的極大不幸時,還有一些喜歡的吃食相伴,總算帶來些許安慰,比如在落花飄零的春風里吃一點蠶豆和青梅,飲一壺濁酒。
1276年,元軍兵臨臨安,宋恭帝向元軍投降。
元代畫作《蒙古軍渡河圖》,描繪了元軍南下進攻途中的渡河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