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許冬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作品散見于《十月》《散文》等報刊,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作品》《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報刊。著有散文集《日暮蒼山遠》《養(yǎng)一缸荷,養(yǎng)一缸菱》《忽有斯人可想》等十部、長篇小說《大江大?!返?。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xué)獎等獎項。
一歲已盡,一歲又來。
人間最好的祈福,是歲歲平安。
記得早年在父母身邊生活時,每年的春聯(lián),總有一扇門的橫批上寫著“歲歲平安”。大紅的紙,烏黑發(fā)亮的墨,“歲歲平安”四個字在白熾燈的照射下,泛出一種莊嚴(yán)深邃的光。
歲歲,歲歲,平安,平安……
這“歲”是舊的歲。記得八歲那年,我觸電昏迷,被電的手掌邊,落下了指甲蓋大小的疤痕。但是,彼時我幸運地被救回來,休息一兩日后,就又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了。在八歲那年的歲暮燈光和飯菜暖香里,我讀著父親寫的“歲歲平安”四個字,心里默然感謝上天的恩慈。我沒有成為紅紙上一滴不聽話的墨跡,被一場意外的觸電事故把我從人間帶走,我還平安著,端端正正地活在人間,活在“歲歲平安”的“歲”里,跟著父母弟弟一起,圍著除夕的滿桌佳肴,歡慶新歲的到來。
“吃過年夜飯,阿晴和弟弟都長一歲了,阿晴九歲,弟弟六歲,可要記住了啰!”母親笑盈盈地一邊給我們搛菜一邊說。我很認真地點頭“嗯”著,覺得又長一歲,真是一件隆重的事情,值得昭告所有的親戚和熟人。
大年初二,一家人去外婆家拜年。外婆家在長江邊的一個沙洲上,我們要步行七八里的沙路方能到。這長長的沙路上,我好奇地讀著一家又一家的春聯(lián),讀著一個又一個村莊的春聯(lián),這種新奇,簡直像打開一本新書——那時人家的春聯(lián)都是手寫的,字體和內(nèi)容各有特點。遇到不識的字,父親便講給我聽。讀得最多的,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于是朦朧覺得自己新長一歲的事,和天地日月都有了關(guān)聯(lián)。
這“歲”也是新的歲。我們懵懂生長,不知人間有諸多未知的辛苦和艱難,不知父母的新年祈福里,我們是他們祈福的重要內(nèi)容。多年后,待到自己為人父母了,在大年三十給孩子換穿新衣時,才深深明白:在新的一年里,我最大的愿望,不過是希望我的孩子平安。希望他平安成長。他可以不那么聰明,可以不那么帥氣,可以不那么招人喜歡,但是一定要平安。
和母親當(dāng)年為我置新衣一樣,我每年給孩子置辦的新衣總是要略大些尺寸——天下的父母養(yǎng)育孩子,總像個農(nóng)人種植莊稼一般,先預(yù)留出一些空間,然后喜滋滋地看他們枝葉蔓延,長高,長壯,長得一日日飽滿,用活潑的身子一一填滿那些預(yù)留的空間。
“衣服又小了!”這驚訝的一嘆,真是做父母的好收成。
所以,歲歲要添新衣。
把新衣穿舊、穿破、穿小,是每一個孩子新一歲的使命。
還記得,正月里奶奶教我剪壽字剪紙的情景。那時,每年裁春聯(lián)剩下的紅紙邊角料,奶奶總是仔細疊好,收在櫥柜里。這些邊角料,一些用來包壓歲紅包,或者包平日吃喜酒時隨禮的禮錢,一些便是用來剪喜字和壽字。親戚鄰居當(dāng)中,娶親出嫁那樣的喜事未必年年有,可是老老小小的生日卻是年年都會碰上幾個。那時,過生日不興吃奶油蛋糕、許愿吹蠟燭這些洋做派,只是在衣食的籌備上格外鄭重而有喜氣。一般,奶奶都會早早算好新一年里有哪些生日喜酒要吃,送的生日禮除了成套的新衣服、長壽掛面,還有壽雞蛋。二三十個壽雞蛋,每個雞蛋上粘貼一張用紅紙剪成的篆體壽字。
剪壽字剪紙很費時,往往是在正月的碎閑時光里完成。奶奶握一把剪刀,我也握一把剪刀,我們坐在落滿陽光的早春屋檐下,將紅紙裁成一寸見方大小,然后橫豎對疊,開始剪。剪出來的壽字圖案,很像一種遠古圖騰的紋樣,它們被奶奶一張張放進舊書里夾起來,以備他日送生日賀禮時用。我看著那一張張壽字圖案的大紅剪紙,覺得即使是平凡的鄉(xiāng)人,他們的歲歲年年也都會被一個個神秘的符號所佑護。
人人都像莊稼,很結(jié)實地生長在大地之上。人人都被大紅字符佑護,不會輕易被風(fēng)兒吹走。
八歲那年的秋天,我剛上學(xué),半路上就遇到了外婆。外婆拎著一籃新衣物往我家去。那些疊得整齊的衣服上還鋪著松柏和天竺的枝葉,原來是外婆要去我家給母親送生日賀禮,配上松柏和天竺,大約是取其歲歲長青之意。
哇,我媽都三十歲了!
當(dāng)時心里一驚,以為三十歲已經(jīng)是中年。在一個八歲孩子眼里,三十歲已經(jīng)是有些老了。如今,外婆過世已經(jīng)多年,而我,每年在娘家吃年夜飯時,想到他們新添一歲,卻并不覺得他們老了——或者是,我真是舍不得他們老去。
每年的除夕宴,總是歡喜地提前給父母準(zhǔn)備一份紅包——壓歲紅包。心里祈禱,希望每年的除夕,我都可以給他們派壓歲紅包。希望他們一歲一歲又一歲,長長久久地活著。在除夕,父母收了我的壓歲紅包后,又會給我的兒子、我的娘家侄子和侄女包壓歲紅包。人人都長一歲,人人的一歲,都被親情穩(wěn)穩(wěn)壓牢在人間。
歲歲平安,這歲里,有父母的歲,有孩子們的歲,也有我自己的歲。
還記得十四五歲時,讀《紅樓夢》,讀到黛玉焚稿,想到她和自己一般年紀(jì),心疼不已??墒怯窒胫?,像黛玉一樣早早亡去也很好,干干凈凈的,可以躲過像王夫人、薛姨媽那樣陰晦沉悶的中年,可以躲掉像賈母、劉姥姥那樣寂寞無聊勉強找樂的老年。是的,青春年少“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jì),我真是盼望自己很意外又很詩意地死去。
可是如今,我真是珍惜活著。
因為明白父母的“歲歲平安”里,其實包含著我的“歲歲平安”。我的“歲”若少了,父母的“歲”便不牢實了。我也知道,我必須把我的“歲”像搟面一樣攤開,拉得長長的,才能完美地和我的孩子,和將來孩子的孩子,穩(wěn)穩(wěn)接壤。生命至此實現(xiàn)莊嚴(yán)的相迎與相托。
從前,常暗自哂笑那些動輒一身大紅的著裝,覺得太鬧了。可是如今,每年過年前,我都喜歡悄悄為自己置些大紅的衣物,紅襖,紅裙,紅圍巾,紅靴,紅包……那種綿延相傳千百年的中國紅,實在令人覺得歲月隆重,不可有負。
回想當(dāng)年父親執(zhí)筆寫“歲歲平安”的情景,歲暮的空氣里彌漫著塵世安穩(wěn)的味道。自從可以買春聯(lián),多少年沒再寫過了呀。那么今年,不妨買幾張紅紙回娘家,陪父親寫,陪孩子們寫。我們一人寫一幅。
“歲——歲——平——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