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雷
每一次夢回故鄉(xiāng),你會第一個迎來,牽著我走過陌生的樹林。鋪滿落葉的小路,散發(fā)彼此熟悉的親情。
一路上,你教會我收集馱著暮色的鳥聲和草叢中的蟲鳴;教會我辨認閃電和雷不同的金屬色澤、雪和雨水不一樣的光影。
這個被我叫著父親的人呵,伴我一路前行。
經過的每一個岔路口,都為我執(zhí)燈。
還在我耳邊說:葉片上抹不去的瘢痕,一定是那彎冷月在夜晚落下的憂傷;樹根下泛黑草莖,可能是季節(jié)燃盡后的嘆息。
那時候,這些無人知曉的秘密,是我心靈的養(yǎng)分。
今夜呵,枕著懷念,父親,你是我夢中最溫馨的那顆星。
夜雨淅瀝,燈影中你又一次現身。
感覺到一雙慈祥的目光看著我了,一陣透徹的暖,被注入到體內。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母親!
自從那個深秋的下午,你一去不歸。再沒有一雙手為我擦干眼角委屈的淚水;再沒有誰給予我這樣的人生哲理:一旦翅膀纏上了金銀的絲線,這鳥就飛不上高天;若是背負陽光跋涉,這人就會被自己的影子擋路。
許多夜,你會在我的幻覺里,用憐愛的眼神盯著我怎樣立地生根。
母親呵,有你在身旁,我余生安穩(wěn)。
今夜,多想讓這幸福的雨水一直下個不?!?/p>
那些浪花翻卷的故事,一點一滴地沉落在了江底,混濁空茫的眼眶中,只剩下回憶還在熄了又亮,亮了又熄。
夕陽下獨坐水邊,慢慢老去的身影,慢慢幻化成默然的礁石。
似乎受著什么牽引,讓我把目光執(zhí)拗地追向你——
是你從旋渦里飛出的悲愴吶喊,還是你在絕壁陡崖留下的纖繩勒痕?
是峽谷險灘上空你吼響的船工號子,還是你在野渡碼頭高高掛出的桅燈?
嘉陵江,就像一根長長的纖繩,綁定著你一生的命運,在險象叢生的水路上匍匐前行。
江風輕輕吹。這絮絮叨叨的講述里,有烈火般的山桃花燒灼你的急迫喘息;有柔軟的蘆葦纏綿著你的低沉呻吟;還有如水的月光下,你執(zhí)手惜別的含情叮嚀……
這些屬于你的,夢幻一樣的傳奇,是江天上越飄越遠的淡淡煙云。
而眼下,時光老去,時代卻煥然一新。
夕陽下,我只能望著你慢慢固化為一尊雕像,定格成嘉陵江河運史的縮影!
槳聲音杳,帆影無蹤。纖夫的悲愴深深地嵌進石縫。
碼頭舊了,被廢棄在水邊。
一天天風化成時空中的文物,頹敗成人們眼里的古董。
如果不是告老還鄉(xiāng),誰的腳步聲還能驚醒我的沉夢?誰在塵埃之上,還會把目光落在你的身上?
當一日千里的江水,選擇了飛跨東西兩岸的大橋作自己的陪襯,碼頭,注定在冷落中衰老。
不再有解纜或起錨的手,為你送往迎來;不再有高高的桅燈,為你照耀日升月降;
唯有岸礁上厚重的青苔,鋪展你的千年風霜。
殘缺的石梯扶著我拾級而上。這一段雜草葳蕤的時光里,掩映著岸一程浪一程的內容、月一夜雨一夜的情節(jié)和熱一季冷一季的纏綿。
不見了頭頂木盆從河灘歸來的浣衣女,柔軟的腰肢把一江暮色扭曲;不見了拎著酒瓶,哼著小曲的拉船漢,搖搖晃晃醉倒在相好的門檻……
兒時的場景,在眼前碎片一樣重重疊疊。
嘉陵江一去不回頭,帶走了碼頭上多少故事,卻沒留下舊時人物的下落,也沒留下青梅和竹馬的去向。
那是在生與死狹窄的通道上,你素衣飄來,白褂飄去,以傾心暖人的姿勢,日日夜夜地校正著一個個生命的運行程序。
就像是春天與冬天相間的一道柵欄。
就像是白晝與黑夜相間的一縷晨曦。
這似乎是小時候,我們一起游戲時,模仿的場景還在延續(xù)——
讓病毒與死神的合謀,潰水般退卻,最終被你愛心的火焰焚為灰燼;讓兵荒馬亂的眼神重歸清澈的平靜;讓陷于絕境的命運獲取安穩(wěn)的呼吸。
一場不見硝煙的抗疫戰(zhàn)爭里,你是人們眼中希望的星辰。
每當你推開一扇扇隔離的門,給走出來的感染者抹去了恐懼的最后蹤影。
我看到了:那些由蒼白轉為紅潤的臉龐,春雨一樣地感激滂沱而瀉。
我兒時的白衣玩伴呵,你知道嗎?從這里踏上生命坦途的人,即使登上遠方的峰巔,也會轉過身來,朝著你的方向俯身致意。
而我,也想用一張童年的花手帕,擦一擦你額頭上的汗滴。
她一轉身,一根動情的弦就斷了。
倒在水邊的梔子花,留不住掩面而去的琴音。短暫的花開花落,讓這突然終止的曲子,芳菲殆盡。
何時在此地開始,何時又在此地結束?轉身的那一瞬,時間萎縮成一團亂麻,糾結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樹林像一個收集聲音的巨大音箱,曾經的月光叮嚀和春雨淅瀝,曾經的溫馨和悵惘,都在這時候回旋釋放。
是因為十指相扣,摳不出想要的默契?
是因為兩臂互挽,挽不住該有的溫度?
轉身的那一瞬,只有迷路的螢火蟲在樹林飛進飛出,去銀光閃爍的水面放下凄美的投影;只有那一句互道珍重的話里,露出一條斷弦般的陌路。
生活往往預設下美麗的陷阱,上演這一幕熟悉的經典場景。
是要看看,她和你轉身之后——
誰能夠抖落泥濘,烘干潮濕的心情,找到走出樹林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