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霞[西華師范大學公共外語學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道德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重要表征,于文學倫理學批評而言,“當人獲得了人的形式之后,還必須經歷一個道德完善的選擇過程,這就是倫理選擇”。倫理選擇不僅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的重要發(fā)展階段,也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的重要批評范式。然而,就文學文本而言,倫理選擇是個復雜的問題,如同數(shù)學中的排列組合,即便是同樣的故事情節(jié),嵌入不同的倫理環(huán)境就會產生不同的倫理選擇,而不同的倫理選擇會帶來不同的倫理啟示和道德教誨。這一點在卡勒德·胡塞尼的《群山回唱》中有著較為明顯的體現(xiàn)。
《群山回唱》是一部關于倫理的交響曲,由九個章節(jié)組成,每個章節(jié)講述一個獨立的小故事,而這些故事又通過主題間的“互文性”聯(lián)系在一起。例如,“棄子”情節(jié)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四次。第一章,薩布爾所講故事中的巴巴·阿尤布將自己的小兒子卡伊斯交給了魔王;第二章,薩布爾將自己唯一的女兒帕麗賣給了瓦赫達提夫婦;第六章,妮拉·瓦赫達提以自殺的方式拋棄了帕麗;第八章,瑪達麗娜將女兒薩麗婭留在朋友家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雖然都在言說“棄子”的故事,但是主人公們所做出的倫理選擇是不盡相同的。胡塞尼在揭示選擇背后的倫理規(guī)范和文化觀念時,更是淡化了道德批判,將人們本來的面目呈現(xiàn)在作品之中,不論善惡與對錯。
薩布爾是《群山回唱》的主人公之一,也是造成阿卜杜拉兄妹分離的“主要兇手”。然而,讀者對他的倫理選擇卻痛恨不起來。因為胡賽尼在小說的字里行間清晰地透露了阿卜杜拉的倫理兩難。一方面,為了整個家庭能夠繼續(xù)生活下去,他必須將女兒賣掉以換取生存必需品;另一方面,將自己的骨肉賣與他人,著實是一個痛苦而又艱難的抉擇,更不用說鄰居們的冷嘲熱諷與閑言碎語了。讀者可以從中體會到薩布爾的感受,他是悲慘社會境遇的承擔者和受害者,背負賣女的自責實屬無奈,亦是忍痛割愛,令人同情。
具體而言,薩布爾沒有讓納比舅舅開車來接,而是選擇親自送帕麗去瓦赫達提家里。去喀布爾的路途滿是紅褐色的沙塵和緊緊相挨的群山,他用勒勒車拉著帕麗艱難地前行,仿佛需要更多的時間來進行倫理選擇,更像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自己的無用。讓人尤為難忘的是他在途中所講的故事,也就是小說開篇巴巴·阿尤布將小兒子交給魔王的故事。他講述了巴巴·阿尤布聽到魔王叩門聲后是如何的痛苦,把卡伊斯關在門外時是如何心碎?!八诩依镄瓮瑥U人,不干活,也不禱告,幾乎不吃東西?!焙髞恚フ夷鯃蟪?。歷經沙漠、河谷和群山,終于來到魔王的城堡。然而,他發(fā)現(xiàn)兒子生活的地方竟是自己三輩子也想象不到的仙境,孩子們穿著漂亮的衣服在花園里奔跑、嬉戲,健康快樂地成長。最后,他默默地離開了那里。細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薩布爾表面上是在講故事,實則為“賣女”行為做注腳,借此表達自己的倫理困境:既有迫不得已的痛苦,又有些許希冀的期待。巴巴·阿尤布就是薩布爾自己,故事中的細節(jié)描述亦是薩布爾矛盾心境的補充。巴巴·阿尤布找魔王復仇途中所經歷的艱辛,也是薩布爾自我懲罰的必由之路;他在魔王城堡所見到的景象,更是薩布爾的美好愿景——希望帕麗在瓦赫達提家里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不過巴巴·阿尤布是幸運的,魔王幫他抹去了記憶,而賣女兒的傷痛要跟隨薩布爾一輩子,這便是故事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故事可以施以魔法,而現(xiàn)實充滿了無奈與遺憾。
賣掉帕麗之后的父親像變了一個人,他回家以后卸掉了秋千,砍倒了大橡樹,仿佛任何留有帕麗記憶的地方都會刺痛他的神經?!八袂橛拈],長久地沉默不語。他再也不講故事了,自打他和阿卜杜拉從喀布爾回來,就一個故事也沒講過。阿卜杜拉覺得,父親大概把自己的靈感也一并賣給了瓦赫達提夫婦?!奔热桓赣H那么疼愛帕麗,為什么還要將她賣掉?因為惡劣的自然條件和拮據的經濟狀況已經奪走了他半個月大的奧馬爾,面對即將來臨的寒冬,他必須“砍下一根手指頭,才能把手保住”,這也正是薩布爾所自責的地方。
讀者能夠體會、理解薩布爾的無奈與苦楚,甚至會做出同樣的抉擇。因為在某種程度上,薩布爾將帕麗賣給瓦赫達提夫婦是“正確”的選擇。不僅能讓整個家庭繼續(xù)生存下去,而且帕麗可以在物質上得到保障,免受饑寒之苦,解除朝不保夕的威脅。養(yǎng)父母瓦赫達提夫婦也將帕麗視為至寶,給予她最好的呵護,讓其擁有更多的選擇機會。此外,納比舅舅在身邊默默照顧,也讓薩布爾多了一份安心。然而,再多的寬慰與理解也彌補不了薩布爾的痛苦,他在選擇賣掉帕麗的時候,將自己的快樂也一并賣掉了,此后的帕麗成為他的一個禁區(qū),這也是為什么村里沒有人問起帕麗,甚至沒人提起她的名字。
妮拉·瓦赫達提是一位離經叛道、放浪形骸的先鋒派女詩人,這與她“一半是阿富汗人,一半是法國人的”倫理身份有關。她的阿富汗身份要求她遵守伊斯蘭教的倫理規(guī)范,比如女子要穿布卡,戴面紗,不得裸露身體,不得接受教育。其法國人身份卻鼓勵她追求自己的意愿和天性。所以,妮拉穿著暴露,與父親頂嘴,一次又一次地談戀愛,寫讓人臉紅的詩,被喀布爾人視為一個粗俗、放蕩、不道德的人。即使婚姻也不能阻擋她會見情人的腳步,在蘇萊曼癱瘓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地帶帕麗遠赴巴黎。然而,在巴黎的妮拉也沒有盡到一位母親的職責。她為帕麗提供了物質支持,但是在精神層面,帕麗早早地被拋棄了。六歲的時候被帶至巴黎,從此失去了父親的關懷,同時也失去了阿富汗這位“母親”。妮拉的言傳身教讓帕麗獲得了更多的自由,但這種自由讓她在精神上沒了依靠,變得更加空虛,更加沒有安全感。所以,她年紀輕輕便學會了抽煙、喝酒,甚至與男性發(fā)生關系。正是與于連之間的非正常關系,讓母女二人變得不可調和,直接導致了妮拉的自殺,帕麗徹底成為孤兒。
如果說薩布爾將帕麗賣給瓦赫提達夫婦是肉體上的拋棄,那么,妮拉的“放縱”和自殺,則在精神上拋棄了帕麗。關于妮拉的拋棄,讀者并不感到詫異,因為她的出格行為已然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扎希德直接說妮拉品行不端,“她既沒囊,也沒納慕斯,沒有好名聲”。即使愛慕她的納比舅舅也知道妮拉寫的詩違背了傳統(tǒng),她“寫的是愛情,而且這種愛情,也不是魯米或哈菲茲筆下那種蘇菲式的思慕,而是肉體上的愛”。妮拉在訪談中也直言自己對父親以及阿富汗舊觀念所進行的一些抗議。其實這種追求自由的反叛性思想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妮拉從小接受兩種文化教育,而自由、浪漫的法國文化在她內心占據了主導地位,讓其無法接受阿富汗婦女的卑微處境。所以,妮拉義無反顧地將帕麗帶到巴黎,開始新的生活。她在《視差》記者專訪中,袒露了自己的心聲:“我做的每件事情,布斯圖勒先生,都是為我女兒做的。對我為她付出的這一切,倒不是說她不理解,或者說不知道感激,可能她就是沒心沒肺到了家?!蹦堇瓐?zhí)意買下帕麗,是不想讓她遭受饑餓和寒冷;帶她離開阿富汗,是“不想讓她違背自己的意愿和天性,變成一個勤勞而悲傷的女人,一輩子俯首為奴,忍氣吞聲,永遠處于恐懼的狀態(tài);不敢拋頭露面,不敢說話,總是害怕做錯事”。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妮拉是偉大的,也是孤獨的。她敢于反抗不合理的存在,敢于面對流言蜚語。然而,擁有阿富汗身份的她并不能很好地融入巴黎的生活與文化,沒有真正的朋友可言,讓她雪上加霜的是女兒帕麗的不理解。帕麗不僅不知曉母親的良苦用心,反而任性地與之敵對,甚至和媽媽的男朋友于連發(fā)生關系,導致妮拉的自殺。
應該說,妮拉與帕麗之間是相互拋棄、相互解脫,妮拉沒有給予帕麗慈母般的關懷,她在帕麗身上也感受不到溫存與理解。她的自殺,雖然讓帕麗又一次被拋棄,但另一方面也消解了帕麗的心理負擔,得以開始新的生活。反觀妮拉,她的一生是孤獨的,是不被人理解的,她選擇以自殺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想必是生活得太過痛苦了,尤其是不能得到帕麗的理解,讓她失去了繼續(xù)生活的勇氣。
瑪達麗娜并不是小說的主要人物,然而其人物形象鮮明而深刻,因為她無情地拋棄了親生女兒薩麗婭。小說關于瑪達麗娜的描寫比較少,主要通過她好朋友的兒子馬科斯的視角來講述。馬科斯十二歲的時候,瑪達麗娜帶著薩麗婭去他家做客,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瑪達麗娜。由于第一任丈夫喝多了酒,沒有將狗拴住,五歲的薩麗婭被狗咬了,整個臉部嚴重毀容。后來,瑪達麗娜以拍戲為由,將女兒薩麗婭留在他們家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直到三十多年后,馬科斯在報紙上看到她的訃聞?!拔闹泻喡缘赜涗浟艘粋€精心打理過的人生,一個富含成就、優(yōu)雅、受人敬重的人生?!?/p>
如果說薩布爾出于生活壓力拋棄了女兒,妮拉由于隔膜放棄了女兒,那么,瑪達麗娜則是出于“個人追求”而離棄了自己的女兒。瑪達麗娜是一個目標明確的人,很會打理自己的人生。她不僅用美貌獲取電影或舞臺角色,而且為了所謂的事業(yè)和自由,將毀容的女兒干凈利落地控制在未來生活之外。從社會倫理層面來講,瑪達麗娜著實應該受到道德的指責,她一手安排了薩麗婭的生活,完全不需要她本人的同意或者反對。由于一時性起,她在去往阿姆斯特丹的路上與一個陌生人度過了一個下午,便有了薩麗婭;為了不讓自己難堪,她讓薩麗婭生活在面罩之下;瑪達麗娜帶著薩麗婭輾轉于不同的情人之間,最終將女兒像包袱一樣丟在朋友家里,即使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距離薩麗婭只有六個路口的路程,也沒有去看她一眼。這與她訃聞中提到的那個“優(yōu)雅、有成就、受人敬重”的瑪達麗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這種對比更加凸顯了她的自私、虛偽和無情。
以當時的倫理環(huán)境而言,瑪達麗娜有美貌、有資源,完全可以把薩麗婭帶在身邊,悉心照料,以彌補自己的過失。然而,在瑪達麗娜看來,薩麗婭就是她成功與幸福路上的絆腳石,她的存在勢必會影響自己的發(fā)展。所以,她渴望逃離薩麗婭。她去馬科斯家里拜訪不僅僅是想念好朋友奧德麗婭,更多的是要把薩麗婭留在他們家。這就不難理解她坐輪渡離開的時候,“我以為瑪達麗娜會站到船尾,揮手作別,拋來飛吻,她卻快步走到船頭坐下,看也沒看我們”?;蛟S瑪達麗娜是一位成功的文藝工作者,但她不是一位合格的朋友,更不是一位稱職的母親,不僅在肉體上拋棄了薩麗婭,而且在精神上也拋棄了她。
瑪達麗娜拋棄女兒的行為是違背倫理規(guī)范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一方面,每個人都有弱點,都有趨利避害的動物本性,“即使脫離了野蠻狀態(tài)的文明人,其動物特性也不會完全消失”。正如馬科斯所言:“一個微弱的暗示提醒著我,我對瑪達麗娜做出了過于苛刻的判斷,她和我其實沒有什么不同。難道我們不是都曾經渴望著逃離,改頭換面,重塑新生嗎?到了最后,難道我們不是都砍斷了拴住我們的錨鏈,讓自己得到解脫嗎?”另一方面,她相信奧德麗婭可以給薩麗婭更好的照顧。作為一個居無定所的演員,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照料薩麗婭,而奧德麗婭可以。她了解自己的朋友,奧德麗婭的忠誠簡單而粗暴,“她要做不公不義之事的糾正者,做被踐踏的草民的守望者”。事實證明,瑪達麗娜的選擇是正確的,奧德麗婭給了薩麗婭一個穩(wěn)定而溫馨的家,治愈了她心靈的創(chuàng)傷,讓其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態(tài)生活、求學、工作,彌補了母愛的缺失。薩麗婭的美好結局給讀者的心靈增添了幾分慰藉,某種程度上削減了對瑪達麗娜的道德批判。
胡賽尼在本書扉頁上引用了13世紀詩人魯米的詩句:“走出對與錯的觀念,有一片田野,我將與你在那兒相會?!边@也是本書所要表達的內容。二元對立的對錯觀念并不是評價事物的最好標準,有很多東西并不是非白即黑。道德感充沛的作品引人落淚,而道德感模糊的作品引人深思。在這部作品里,人們仍會感動,但它不再是廉價的道德滿足,而是通過削弱道德批判激發(fā)了更多的倫理思考。在“棄女”故事中,即便是最無私的選擇,也難逃被譴責的命運,即使是最自私的安排,亦蘊含被理解的因素,這應該就是偉大作品的不朽之處。
① 聶珍釗、王松林主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5頁。
② 〔美〕卡勒德·胡賽尼:《群山回唱》,慷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人性概念的闡釋與考辨》 ,《外國文學研究》2015年第6期,第14頁。
④ Hosseini, Khaled.[M]. New York: Riverhead Books, 2014:pref.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