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婷[解放軍信息工程大學洛陽外國語學院, 河南 洛陽 471003]
邁克爾·翁達杰(Michael Ondaatje,1943— )出生于英國前殖民地錫蘭(今斯里蘭卡),曾在倫敦生活,是加拿大現(xiàn)當代詩人、小說家、編劇。因位置遷移造就的混雜身份是貫穿翁達杰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不斷挑戰(zhàn)傳統(tǒng)文類的邊界是其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特色。翁達杰2011年出版的小說《貓桌》以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移民浪潮為背景,具有鮮明的自傳色彩,講述11歲的男孩邁克爾獨自乘坐輪船,離開家鄉(xiāng)斯里蘭卡,漂洋過海遠赴倫敦投奔母親。熱衷于后現(xiàn)代敘事手法的翁氏卻選擇成長小說這一傳統(tǒng)文類,以挪用和改寫的方式建構“飛散”群體的主體言說。論文將具體考察作者如何借成長小說的跨界之魅實現(xiàn)“飛散”群體在特定語境下的成長模式書寫。
成長小說發(fā)端于德國,繁榮于英美,距今已有220多年的歷史。這一小說體裁歷久彌新,日益受到小說家們的青睞,尤其深受英美少數(shù)族裔和女性作家們的歡迎,成為他們表達獨特人生體驗、追求自主性的絕佳體裁。斯里蘭卡裔加拿大作家翁達杰亦選中了這一文類。《貓桌》的主人公成年后感慨:“改變我的,永遠都是那些陌生人,在我人生各式各樣的貓桌上?!薄柏堊馈敝傅氖恰皧W朗茲”號輪船上一群“最沒地位的人”的用餐地,與“船長的餐桌”形成鮮明對比。小說重點呈現(xiàn)的正是這些看似最為卑微的“陌生人”給男孩的性格、心理及世界觀帶去的改變,而塑造一個動態(tài)的、“成長著的人”是成長小說的核心特征。
但《貓桌》的魅力不止于此,它的突出特點還包括以空間位移為標記的探險敘事。主人公邁克爾11歲時獨自一人乘坐奧朗茲號輪船從斯里蘭卡出發(fā),途徑阿拉伯海、亞丁灣、紅海、蘇伊士運河、地中海、直布羅陀海峽后到達英國倫敦的蒂爾伯里港與母親相聚。由位置變換引發(fā)故事人物的心態(tài)變化、情節(jié)突轉同樣是作者力爭展現(xiàn)的?!拔益萑灰簧淼氖聦?,本身就是一場歷險。我沒有家庭的負擔。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原本孤單的旅程因為認識貓桌上兩個同齡男孩——叛逆的卡西烏斯和謹慎的拉馬丁而變得驚險刺激,整艘輪船都成為他們的探險樂園。“你必須豎起耳朵,睜開雙眼。外面是個課堂?!必堊郎系娜瞬粩嗵嵝阎∵~克爾,要借由這次探險旅程去了解那些學校里無法教授他的東西。
小邁克爾與作者年輕時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生于錫蘭,經(jīng)歷了父母離異、倫敦求學以及一次失敗的婚姻,成為作家后亦定居于加拿大?;蛟S是為了防止讀者將其誤讀為自傳,翁氏特地在小說末尾附上聲明:“《貓桌》這部小說雖然有時使用了回憶錄和自傳的筆法及地點,可它是虛構的——從船長、船員、船上的全體乘客到敘述者本人皆然?!逼鋵?,即便作者不作此聲明,細心的讀者依然可以讀出其虛構的本質。例如,僅憑年幼時的記憶就將“奧朗茲”號輪船構造以及船上人物的前世今生勾勒得如此翔實豐富是不現(xiàn)實的?!俺鎏幷f明”也佐證了這一點:斯里蘭卡的《每日新聞報》為“赫克托爵士”的故事提供了藍本,三列槳船的資料摘自約翰·R·黑爾的《海之王》??梢哉f,翁氏利用成長小說的兼容性,將虛構的本質推向極致。
近年來,在杰德·埃斯蒂、薩拉·格雷厄等學者對西方成長小說史和審美分析的啟發(fā)下,批評家們不斷發(fā)掘成長小說作為文類的跨界性和延展性。年輕白人男子的傳統(tǒng)成長小說慣用的線性敘事在《貓桌》這里則被打碎重組,變成插敘回環(huán)式的記憶拼貼,敘述視角主要在成年和少年邁克爾之間跳轉。文本在推進情節(jié)鋪展的同時,不斷進行個體記憶主題的碎片化書寫?!按贸探Y束時,他們的觀點已水乳交融?;叵肫饋恚也辉俅_定是誰給了我哪條建議,或誰和我們是朋友,誰欺騙了我們?!睍r空跳轉和記憶拼貼給人帶來不確定性、割裂與游離感,這或許正是翁氏力圖呈現(xiàn)的“飛散”人群成長的心路歷程。
經(jīng)典成長敘事中,女性作為男性成長道路上的配角處于從屬地位,很難有自己的成長。然而,《貓桌》對女性角色的定位做了調整:她們作為獨立的存在,引導或保護了男主人公。邁克爾的表姐艾米麗不僅深刻影響了他的行為及性格,其成長線也貫穿于整部小說?!拔摇痹谔ど陷喆篌@喜地發(fā)現(xiàn)表姐也在,“因為她比我年長,所以我把她的判斷當作自己的做人準則”。表姐不僅在“我”踏上旅程之前就已經(jīng)對“我”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在輪船上,她的無心之舉亦喚起了“我”進入青春期的欲念:“我體內這股生命的動力,是快樂還是悲傷?……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孤單了好久?!毙≌f穿插講述了艾米麗的成長環(huán)境、在奧朗茲號上的遭遇,以及在英國及加拿大的生活。成年后的“我”仍舊放不下艾米麗,在加拿大的某個海島上找到了她,二人共同拼湊當年在奧朗茲號輪船上聾啞女孩拯救父親的細節(jié),才逐漸獲悉“真相”并救贖彼此。
他們想要獲悉的真相有關聾女阿桑沙以及她被囚禁的父親。表面上看,是犯罪的父親拖累了女兒的一生,但深入文本細節(jié)后,我們發(fā)現(xiàn),阿桑沙始終在營救父親的道路上主動出擊并獲得成長。她與戲班的同伴共同設計了船上的隱蔽便衣,形成一暗一明的兩股力量給警探帶去迷惑;她偽裝成恐懼海水的柔弱聾女,最終卻能夠含著手銬的鑰匙,勇敢地和父親一起跳海逃生?!八颐Φ叵虻部梢圆厣怼⒆屗愕礁赣H找到她為止的陸地奔去……開始新的生活。這不也正是我們自己靠岸后要做的嗎?”成年后的邁克爾在獲悉當年的越獄真相后,亦從中獲得了飛散人群在新陸地生存并發(fā)展的力量。
除了在情節(jié)上的調整,《貓桌》在篇章安排上也顛覆了傳統(tǒng)成長小說中對女性角色的把握。她們不僅僅是點綴,比如作者用“一個澳大利亞人”“那個女孩”“阿桑沙”等單獨章節(jié)講述女性的故事。在甲板上練習滑冰的澳大利亞姑娘,在不小心撞傷膝蓋并流了很多血的情況下,迅速爬起來接著練習,這樣的果斷堅毅讓作為旁觀者的邁克爾既驚異又敬佩。作者在介紹“貓桌”上“老處女”拉斯凱蒂小姐的故事時,直接附上她占據(jù)多個篇幅的書信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她將試圖引誘邁克爾犯偷竊罪的男爵勸說下船,真實地保護了小邁克爾,并試圖開解深陷情感危機的艾米麗。不論是艾米麗、拉斯凱蒂還是阿桑沙,她們不再是被動等待男主人公拯救的弱者,也不簡單服務于男孩的成長。她們的成長線或深或淺,與男性角色的成長線相交、扭結。
恰如其他任何一種文類一樣,無論成長小說如何演變,都不可能脫離滋養(yǎng)其創(chuàng)作者的社會土壤,文學范式的轉化與社會和文化的氛圍密不可分?!敦堊馈返墓适麻_始于1954 年,恰逢20 世紀50 年代中期起有色人種的移民浪潮。與此同時,亞非拉等被殖民國家的獨立運動也漸入高潮。在這股全球性大規(guī)模移民浪潮中,邁克爾、卡西烏斯和拉馬丁三個男孩以及表姐艾米麗都被送去英國接受西方教育,他們將在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適應并生存;豐塞卡先生懷著對西方文化的崇拜之心去英國當文學和歷史老師;慈善家赫克托爵士家財萬貫,但出于對西方醫(yī)學的“充分信任”,執(zhí)意漂洋過海到英國求醫(yī),卻不料喪命于中途……西方帝國主義的擴張無所不及,前殖民地國家人口移居西方世界。這些移民群體就是《貓桌》重點講述的邊緣人——“前殖民地飛散群體”或“第三世界飛散群體”。
關于diaspora的中文釋義,學術界的爭議方興未艾,通常被主流廣泛認同和接納的有:離散、流散和飛散。離散注重離開祖國散居海外的凄苦之感,有被迫遷移的意思,而流散可囊括主動跨越國界的自由流動。童明教授經(jīng)過思辨后認為,“飛散”既能喚醒辭源本意,又能體現(xiàn)舊詞重構的新意,少了些離鄉(xiāng)背井的悲涼,多了些生命繁衍的喜悅。而這種釋義與翁氏借《貓桌》這部成長體裁要表達的內涵較為契合。首先,除了聾女阿桑沙在海中奮力游向陸地的意象,小說提供了較多關于飛散的象征和隱喻。例如,來自斯里蘭卡的植物學家丹尼爾斯向男孩們展示輪船底部隱藏的巨大植物花園。在他的生動解說下,植物變得聰明而有靈性,懂得運用空氣動力學保護自身、汲取養(yǎng)分。在某種程度上,奧朗茲號上承載的不同個體就像身處海洋花園中的植物,他們攜帶著自身的花粉或種子預備上演一場文化意義上的傳播繁衍之旅。其次,雖然小說在時空設置上頻繁跳躍,但大的框架還是保持了啟航、旅程以及抵達的完整過程,預示飛散人群的嶄新人生。小說結尾寫道:“扁舟奮力駛出薄霧,他們登上船。人生所有的篇章注定這樣來臨?!睆摹巴ㄟ^儀式”般的框架設計和開放式結尾的寓意來看,作者對飛散人群的成長前景懷有一定希望。
然而還要看到《貓桌》在處理傳統(tǒng)成長小說隱含的理想主義時的解構傾向。同樣來自斯里蘭卡,經(jīng)歷奧朗茲號的旅行來到倫敦,拉馬丁卻英年早逝。活在英國亞洲社區(qū)的拉馬丁“被昔日故鄉(xiāng)久久不散的幽靈魂牽夢縈”。為了安慰失戀的女學生,拉馬丁找到了她暗戀的少年,卻被其用匕首抵著胸膛威脅,沒過幾天便離開人世。女學生比拉馬丁晚來英國,作為下一代移民卻更能適應新的國家,很快忘記傷痛并開始新的生活,二者形成鮮明對比。飛散的思緒至少涉及兩個具有特定歷史、政治內涵的場地?!敦堊馈分械拇蟛糠帧斑吘壢恕倍挤线@一客觀設定。然而,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飛散者,未必人人都有飛散意識:他們或在孤立中枯萎,或向同化的力量投降,無法實現(xiàn)文化翻譯。照此標準判斷,拉馬丁和他的女學生均不能稱作飛散者。謹慎、保守的拉馬丁失敗了,叛逆的卡西烏斯和“我”卻在“第一世界”分別以藝術家和作家的身份生存。作者似乎借此暗示,飛散者既要堅持自己獨特的文化,也要學會用另一種文化語言去表達自己的文化差異,力求在新環(huán)境中繁衍出新的文化。
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曾言,第三世界的各飛散群體保存著各自特殊的文化特征和歷史創(chuàng)痛的記憶,他們是“文化和政治性飛散者”。其飛散經(jīng)歷轉化成文化實踐,可使西方的政治和文化發(fā)生蛻變?!敦堊馈方柚砷L小說的外殼描摹了飛散群體的成長路徑,某種程度上肯定了他們逆流而上、在新的陸地蓬勃生長的正向力量。至于主角邁克爾是否能被視為成功的“第三世界飛散者”,作者的態(tài)度則體現(xiàn)出一定的含混。一方面,翁達杰力圖擺脫傳統(tǒng)西方文學框架,在文體上呈現(xiàn)不同于西方傳統(tǒng)文類的混雜性風格,這揭示了帝國白色神話的制造過程,同時消解了西方大寫歷史的權威。另一方面,翁達杰對于飛散人群的成長,心情是較為復雜的:他既希望他們歷經(jīng)成長洗禮后能夠驅使自己青春的能量在新的土地上不斷前進,但作為“文化和政治性飛散者”,他也意識到自己和他們一樣,攜帶歷史負面陰影的飛散經(jīng)歷在轉化為文化實踐的過程也必將是艱辛的、不確定的。即便如此,作者在小說結尾仍然以肯定生命的繁衍形成性格。遠離家園帶根漂泊也好,攜種子的花粉傳播也好,飛散人群還是要在成長之路上不斷發(fā)現(xiàn)家園與世界的交流和碰撞。
①〔加〕邁克爾·翁達杰:《貓桌》,張蕓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孫勝忠:《西方成長小說史》,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42頁。
③童明:《飛散的文化和文學》,《外國文學》2007 年第1期。④ 童明:《飛散》,《外國文學》2004年第6期。(本文有關該作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