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靈兒覺得自己長大,是在她十歲生日那天。
那天,爸爸媽媽連電話都沒打一個回來,只有奶奶臨出門時把一個煮雞蛋放在她的書包里——這是山里娃們生日的標配,也是與平日唯一不同的地方。
走在上學(xué)路上,靈兒的心,從沒有過的涼。平時就崎嶇而漫長的路,找碴似的變得更加膩滑。她眼前總閃過電視上城里孩子過生日的畫面,一大群歡快的人和精美的禮物,圍著那個滿臉幸福的孩子,點蠟燭,唱歌,切蛋糕,歡笑……
靈兒不敢想自己就是那個孩子。她只希望自己生日這一天,爸爸媽媽能回來,如果再帶一件新衣服或一套彩色鉛筆,或者一個蛋糕,哪怕是最小最小的那種,她也會高興得瘋掉。
但這些場景,如同賣火柴的小姑娘劃起的火光中的幻影,瞬間就被一次滑倒撞得煙消云散。這似乎再次驗證了奶奶常說的那句話:“東想西想,吃了不長。我們這樣的人,做夢除了傷自己,就再沒有別的用處了!”
奶奶這句話,是針對爸爸媽媽外出打工說的,但此時此刻用在自己頭上,卻十分貼切。坐在濕滑的地面上,一股沁骨的涼意,由下而上,讓她的每根頭發(fā)尖里,都充滿了沮喪。
學(xué)校和家,都一樣遙遠,她兩頭都不想去,不想讓奶奶和她唯一的同班同學(xué),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于是她索性站起來,往路旁竹叢中的小道走去。這條道她見過幾百遍了,通往哪,她并不知道。
穿過竹叢,沿著一條不太明顯的小道往前,是一條小溪,小溪往上一百米,便是一處并不太深的小潭。周圍是樹,并沒什么人,她決定去那邊把褲子洗洗,曬干再說。
褲子洗好,晾曬在小樹叢上,她選一塊石頭坐下,把腳放進水里。
水涼涼的,沙軟軟的,偶爾有小魚銀亮亮地從她的腳邊穿過,風(fēng)柔柔地由遠及近,撫過竹枝和樹梢,把一絲絲山林的清香,撲灑在她的頭和臉上。
她閉上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長長地呼了出去,仿佛要把一切的不愉快,都吐出去。
這時,半空中,縹縹緲緲傳來許多人的歡笑,有人開始唱生日快樂歌,雜亂的笑鬧,頓時變得整齊高亢,在樹和山之間飄蕩回旋,如一群歡快的鴿子。
她知道這是那個害她摔跤的夢的延續(xù),她本能地搖頭,想把它們驅(qū)散。
但歌聲像一群頑皮的蚊子,你一驅(qū),它就散;你一停手,它就又聚在一起,還故意使壞地唱得更響。
努力了幾次,她決定放棄。
偶爾做一次過生日的夢,應(yīng)該不算過分吧?
她這么想著,突然就來了精神。她決定再把夢做大一點,給自己做個生日蛋糕。
河邊被水泡得軟軟的黃泥,倒是做蛋糕的好材料。她挖了一大捧,放到一大片芋子葉上。用黃泥和菜葉做飯菜辦過家家玩,是熟悉而久遠了的游戲,而用它做蛋糕,還是頭一次。蛋糕在電視和書上看到過,知道它是圓圓的,表面是白色或棕黃色,頂層有各種水果和糖球,還有寫著漂亮文字的卡片。
這些東西的替代品,都不難找。黃泥做蛋糕坯,石灰做奶油,樹上的野山桃,田里的小蕃茄,崖壁上的青花椒,還有小溪里的石頭,白色的青色的紅色的,大大小小,形狀各異,放在生日蛋糕上,有生命一般地鮮活美麗起來。
蛋糕做完,放到陽光下,既漂亮,又感覺像少了點什么。對,卡片,還需要一張寫了字的卡片!
她從書包里拿出平時不怎么舍得用的水彩筆,撕下一片軟面抄的封面,在上面認認真真地寫下幾個字:
祝我生日快樂!
這時,整個山林,都唱起歌來。
歌聲由弱到強,由悠揚到高亢,直至如漫天的大火,一直燒上云霄。
她覺得,從那一刻起,她已不再是個孩子。雖然此前很久,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早已不把她當成一個孩子。
她把蛋糕放到山崖的一棵樹下,像放一個祭品,穿上褲子,背起書包,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在學(xué)校的路口,她看到她唯一的同班同學(xué)和同桌,那個老是上課嚼米的小男生,手里捧著一個烤紅薯,紅薯上插了支小紅蠟燭,遠遠看到她,欲言又止。
她知道那是送給她的。
如果是兩小時之前,她會感動得眼淚花花的。但現(xiàn)在卻不會了,因為她不想再為了一個別人隨時都可以吃到的小“蛋糕”,感動得昏天黑地,她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這是多年后一個叫娜娜的陪酒女酒醉之后向客人講的她朋友的童年故事。
但大多數(shù)人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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