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于振
一大早,大哥從三千多公里外的烏魯木齊打來電話,問我今天回不回老家。聞言我打了個激靈,臉刷的一下紅了。原來今天是母親十周年祭日,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那年,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治療,母親的病情暫時穩(wěn)定下來。春節(jié)前,我遵醫(yī)囑帶她回老屋居住。臨行前,我笑著對母親說:“娘,你的病基本好了,醫(yī)生催咱們出院回家過年呢!過了年春暖花開,病就沒了?!笨吹贸鰜?,母親當時的心情是輕松愉快的。
大哥二哥兩家人大年初六就風(fēng)塵仆仆地從新疆趕回來,見到多年不見遠行的兒子們,母親十分的高興。突然間,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心情陡然變得沉重起來。背著母親,我對大家說:“一大家子很少聚恁整齊,這次相聚卻是為了送母親最后一程,若是這樣,還不如不聚的好?!苯憬阍谝慌灾共蛔〉爻槠?/p>
那一年,倒春寒,過了春分節(jié)氣,還脫不掉棉衣。一天早飯后,竟然飄起了雪花,一絮一絮的如鵝毛般大,我從來沒見過恁大的雪花。到了下午,母親就過世了。她留下的唯一的囑托是讓我照顧好阿灰。
記得有一年,大黑被狗販子偷去了,母親很傷心。我小腳的表親大娘為此又給母親送來一奶同胞的兩只狗仔。說來奇怪,一個毛色土灰,另一個卻黑緞子一般。三個月后,它們出落成兩個調(diào)皮可愛的“狗小伙”。我給它們?nèi)∶粋€叫阿灰,另一個因為先前大黑的緣故叫了小黑。
兩個“同志加兄弟”的玩伴,整日在母親門前的小樹林里你追我趕,撒歡使氣,寂寞的院落陡添無窮生機,給母親落寞的心情帶來了歡欣。不久小黑生病了,幾天的光景,它烏黑的毛色就失去了亮光,拖著孱弱的病軀無精打采地蜷縮在門前,可憐而乞求般的目光不時投向它慈愛的主人。
小黑死了,母親很傷心。更加悲傷的應(yīng)是阿灰,它整日在門前的小徑上孤單地踱步,好像一夜之間老成了許多。
不久,發(fā)生在小黑身上的一幕又一次上演——阿灰生病了。母親電話里問我有什么好的辦法沒有。我求助一位做獸醫(yī)的同學(xué),帶上他開的兩樣藥趕回老家交給母親,她將信將疑地接了過去。等我?guī)滋旌笤俅畏祷丶抑?,阿灰已?jīng)康復(fù)。
阿灰很有靈性,每當我回去看望母親,它總是第一個察覺我突突突的摩托聲,跑出老遠去迎接我,然后追著飛馳的摩托狂奔。摩托車一停下來,它就朝我又撲又蹭,那股親熱勁兒著實讓母親既贊嘆又嫉妒。母親生怕它弄臟我的衣裳,厲聲地呵斥它。阿灰很識相,悻悻然轉(zhuǎn)過身,朝它凌亂的小窩走去,還一步一回頭地瞅著母親,低眉順目。母親不忍心過于傷害它的自尊與善意,就淡淡地安撫兩聲,它便又把討好的尾巴敷衍地輕搖幾下。我也安慰般喚它一聲,它就重新轉(zhuǎn)過身朝我小步趨來,相比之前那過度的熱情,明顯壓抑了幾分。阿灰和母親形影不離,如同她的一個忠誠的兒子被呼來喚去,殷勤地跑前跑后。
成年后的阿灰,飽餐之余時常傻傻地蹲在地上,瞇縫著眼睛似真似假地瞅著太陽,一臉的茫然郁悶。它肥碩的腹部、扁平的腦袋、尖尖的嘴巴、黑色的鼻梁,活脫一個北極熊轉(zhuǎn)世。我調(diào)侃它:“看你那熊樣!”兒子好像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歡呼道:“真是太像了!”并趕忙拿出手機替阿灰那可愛的“熊樣”剪影。
去遠方給母親治病的那些日子,阿灰獨自堅守寬而大荒涼的農(nóng)家院落,只有一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老鄰居,在每天的傍晚時分拿著母親的鑰匙打開大門,給它送來一頓遲到的晚餐。母親隔幾天就讓我打電話詢問阿灰的情況。
母親出殯后,哥哥們打點行囊準備回新疆,父親也要隨我去城里生活。然而阿灰怎么辦?這可是母親最后的牽掛!二哥說:“給狗販子吧?!蔽覉詻Q不同意,決定把阿灰送給一位親戚領(lǐng)養(yǎng)。我?guī)状卧噲D把它裝上一輛小貨卡帶它去見它的新主人,都被它強橫地掙脫。它遠遠地站著望向我,顯出警覺、迷惑又桀驁的神情。
我急著回城上班,哥哥們是兩天后的車票。二哥說:“你先去上班吧,我照應(yīng)它兩天,等后天你回來送我們時再作計議。”
第二天,二哥打來電話,說阿灰不見了,說傍晚時分還在門前嗚嗚地叫著,等到天亮就……
這些年,我一直疑惑阿灰的去向,不能釋懷。有一次竟夢見了它:老家闊大而荒蕪的院子里長滿了蒿草,它在門前散淡地踱來踱去,用怯生生的眼神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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