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忠
我的老家在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大山里,小地名叫蒲家山,交通閉塞,去山里山外都是崎嶇蜿蜒的羊腸小道。我從小放牛、上學(xué)、趕場都是在這些羊腸山路上重復(fù)祖輩們的腳印成長起來的。我啟蒙讀書要走五里山路,上初中要走三十里,高中時得走六十多里山路,可以說,山路是伴我人生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那時,老家的人們交通靠走,過著肩挑背磨的艱苦日子。人們趕場兩頭黑,一早上街,天黑還在回家的路上。
在我兒時記憶中,回家的路是多么的漫長?。∧菚r,做夢都在想,要是有那么一天一條公路通進山里,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該多好啊!
幾十年過去,這個結(jié)一直打在我心上。
我們家離鄉(xiāng)場、縣城都很遠,三十里以外。背化肥便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一件苦惱事,特別是沒有勞動力的農(nóng)戶。我父親常年在外地教書,我們家里的化肥靠母親背。一包化肥一百斤,最輕的包裝也是八十斤一包。我們家買化肥時常得請人背。有一年暑假,我和堂哥去縣城磷肥廠背磷肥,一百斤磷肥我背了大約三十斤,最初感到輕松,哪知道,上了一段坡就汗如雨下,雙腿發(fā)軟。走了五六個小時,我?guī)缀跏桥乐氐郊业?,幾天了還腰酸腿痛。
之后,我怕走那條路,更怕趕場辦年貨、背肥料。要知道,這條路太難走了,比上下樓梯都難,進城是下樓梯,回家是爬樓梯。正如老家人們所言:“回家翹起屁股往上爬,進城好比梭滑梯?!备赣H曾告訴我,他十多歲時,同大人一起趕場賣木料棒,因為他個子矮,在下一陡坡處,木棒后端在路石上頂了一下,父親肩上的木棒瞬間滑到了崖下。身單力薄的他晃了幾晃,人雖沒有下崖,但還是沒有穩(wěn)住肩上的木棒。當(dāng)時,大人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從此,父親發(fā)奮讀書,最終躍出農(nóng)門,成為一名教師。
我進城讀書以后,走這條路回家的時間多了。直到我步入社會多年,也沒有擺脫這條路的糾纏。我盡管在城里安了家,但我的根永遠在鄉(xiāng)下盤根錯節(jié),因為父母一直住鄉(xiāng)下。父母在哪兒,家就在哪兒。每年春節(jié)、清明節(jié)、勞動節(jié)、國慶節(jié)長假、父親生日,我都要回家。特別是父親過生日,我不僅回去,還要帶上妻兒回去。把兒子帶回家是送給父親最好的“禮物”,但也是我最沉重的“行李”,雖然兒子已經(jīng)五六歲了,但我仍需背著他爬坡上坎,時常累得我張大嘴巴喘氣。半天時間的蝸行,回到家腿不停地打閃閃、發(fā)抖,腰也直不起。有一年回家,我為了偷懶,哄著五歲的兒子走路,他蹦蹦跳跳似兔兒一般開心,不料在一斜坡處腳下打滑,一個跟斗差點滾下懸崖,多虧茂密的雜灌擋住。從此,我便不敢偷懶了。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边@條從老家通往縣城的山路,走過祖輩幾代人,也有多位紅軍戰(zhàn)士在這條路上灑下熱血。這條路兩邊是懸崖,路夾在山脊中間,一旦設(shè)卡,“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這條回家的路,我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有一句歌詞說道:“回家的路很長?!钡拇_,在我的記憶深處,回家的路是那么的漫長。然而,詩人汪國真在《山高路遠》一詩中這樣寫道:“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是啊,我在回家的路上翻過一山又一山,路一直在我腳下,二十多年我都沒有退縮。
如今,我曾走過了二十多年的山路沒再走了。魯迅先生說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逼鋵?,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路。近幾年的脫貧攻堅,讓我老家通了公路,曾經(jīng)那條回家的路不再有人去走了,荒蕪得沒有了路。今年春節(jié),我陪同家人去縣城紅塔公園步行道散步。讓我意料之外的是,那條幾公里長的石梯步道是沿著我曾經(jīng)回家的路打造的,寬寬的玉石梯順山而建,兩邊裝有路燈和護欄。一路上,我走走停停,觀山望景,更多的是回想起這條路上儲存了不盡的辛酸。
人生路亦如這崎嶇的山路。正是這條路改變了我的人生,使我走上了文學(xué)的道路。
當(dāng)我們漫步來到塔子山的塔子處,我記起二十多年前母親差點死在這里的情景,心有余悸。有一次趕場,母親因感冒去診所開了藥,匆匆忙忙趕路回家,慌忙中將一天的藥一頓吃了。當(dāng)母親爬上塔子山頂時,她開始大汗淋漓,一陣黑暈便暈倒在路邊草地上。不知過了多久,一位趕場的路人喊醒了母親。母親強忍住渾身的難受,一步一步慢慢地堅持往家走?;氐郊乙咽峭砩暇劈c,農(nóng)村到處死一般寂靜。母親膽小怕走夜路,那天她摸黑回家嚇破了膽。每次走到這里,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一生為兒女付出的艱辛。
“要想富先修路”,路能改變生活。幾年前,老家被納入了貧困村,玉帶般的公路飄進了山里,結(jié)束了祖輩們肩挑背磨的日子。從此,老家綠色的蔬菜,原生態(tài)糧食、水果、家禽等農(nóng)副產(chǎn)品都賣出了好價錢。更讓我欣慰的是,一條四米五寬的國家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園大道從我家門口筆直穿過,連通了相鄰的村、鄉(xiāng)、鎮(zhèn),成了一條致富聯(lián)網(wǎng)路,村民的幸福路。一說起這條路,村里的老人滿臉流淌出無比的驕傲和幸福。
以前要走三五個小時的山路,如今只需半小時車程就可以回到家,省事又省時?;丶业穆凡辉佟笆竦离y難于上青天!”
回家的路好比踩不斷的鐵板橋,始終架設(shè)在我和故鄉(xiāng)之間;更像一根紐帶,一頭拴住游子的心,一頭連著父母的牽掛。
有人說,故鄉(xiāng)回不去了。其實不然,那只能說明你已忘記了回家的路。證明路不在你心中,也不在你腳下了。要想記住鄉(xiāng)愁,只有常走回家這條路。找回那份丟失不了的記憶,找回那份割舍不下的鄉(xiāng)情。因為路邊有你熟悉的大山,挺拔的蒼松翠柏,歡歌的小溪,微笑的山花,謙卑的小草,婉轉(zhuǎn)的鳥鳴,還有鄉(xiāng)親們路頭路尾一聲親切的問候和父母一生的守望。如今,更有連片的產(chǎn)業(yè)和座座新居描繪出美麗的鄉(xiāng)村畫卷。
故鄉(xiāng),靈魂安放的地方。
回家的路不再漫長,我一直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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