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1.北京語言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3;2.魯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25)
常在電視屏幕前觀看孫凡迪講述全國的天氣,根據(jù)她的講述安排出行,沒想到,今天又讀到了她對于二十四節(jié)氣的書寫。從立春寫到大寒,從故宮的雨寫到京都的櫻,讓我看見一個俏麗的身影或者靜止或者飄移,在時光中,在往事里。她在閱讀,她在沉思,總之,她在傾聽。所以,這個身影始終是寂靜的,即便在行走,即便在歌吟。
顯而易見,孫凡迪是極懂得與時間相處的人。她知道,作為自然節(jié)律變化的節(jié)氣就是時間的聲音,唯有沉默和聆聽方能真正理解時間的存在。時間不需要去認知,它的存在首先是被感知。難以想象,一個感覺遲鈍的人竟能領會時間的柔情。時間之于他僅僅就是死亡,而死亡只能令其深感恐懼。
發(fā)現(xiàn)了二十四節(jié)氣的中國人是自然的知音,更是時間的知音,被后者賦予的無限深情致使他們對時間總是戀戀不舍。故此,他們喜歡久長,渴望永生。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懼怕死亡,死亡帶給他們的不過是別離的感傷。畢竟,生命之于他們如同一場難得的團圓,因而死亡的散場成了難以承受的分離之痛。
江淹曾經慨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更讓他絕望的是,縱使能有生花妙筆,又有“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時間不可言說,只可追隨,但結局卻永遠是半途而廢。于是,感受著時間亦是感受著絕望。但,這絕望生生不息,因為時間無窮無盡。所以,中國人的悲觀始終與樂觀并駕齊驅。
既然絕望在中國人這里是時間性的,不是空間性的,那么他們的絕望注定和欲望無關。他們的生命無以停滯或占有,唯有流動和逝去?;诖?,他們終將無法理解西方人“剎那即永恒”的說法,正如齊奧朗信誓旦旦所斥責的那樣:“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缺點:他們等待著生活,因為他們沒有每一瞬的勇氣。為何不在每個瞬間投入足夠多的激情,使之成為永恒?我們都是只有在不抱任何期望的時候,才能學會生活,因為我們并不活在活生生的當下一刻,而是活在一個模糊而遙遠的未來。除了當下一刻的提示,我們不應該等待任何東西。我們應該意識不到時間的等待。在當下之外,沒有救贖?!?《在絕望之巔》)
然而,對于中國人來說,當下的瞬間沒有意義,既無變化亦無關聯(lián),完全是脫離了時間的某種孤立狀態(tài)?;蛟S,它僅對欲望的駐留能有些許成全。時間盛放不了欲望,它只為變化和關聯(lián)而在。這變化和關聯(lián)就是中國人格外看重的情感,它更多地表現(xiàn)為心中的牽掛,以及因牽掛萌生出的濃重愁怨。對此,我曾在《視覺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失聰》一書里進行過相關論述:“牽掛的情感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操心’,是一種朝著未來向度的時間性存在,因為‘時間性綻露為本真的操心的意義’?!傩氖窍蛩来嬖凇?,是關于時間的焦慮;同樣,愁怨把空間的焦慮轉化為了生命本身的意義。它是現(xiàn)時的,更是未來的,借助對于現(xiàn)時/現(xiàn)實的不滿,表達著之于未來/彼岸的關懷。作為一種憂郁的美學氣質,愁怨是人間歷史的感慨和承擔,是關于生命的記憶與堅持;它把過去、此刻以及未來整合為一股鮮活的力量,讓此在于時光中扎下根來?!睜繏焓谴丝痰?,是此刻指涉著過去及未來。無論缺少過去抑或缺少未來,都不可能使牽掛由衷產生。
與西方尤其不同的是,我們這種源于時間性的牽掛和愁怨主要是一種情緒層面的體驗,它在本質上是樂感的,回避了認知層面的痛苦。就拿節(jié)氣而言,那之于我們根本不是來自認知,乃是緣于我們對自然的牽掛,以及對時間的傾聽。所謂傷春悲秋體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種牽掛和傾聽,恰如春分時節(jié)在歐陽修心頭激起的萬千情思:“雨霽風光,春分天氣。千花百卉爭明媚。畫梁新燕一雙雙,玉籠鸚鵡愁孤睡。/薜荔依墻,莓苔滿地。青樓幾處歌聲麗。驀然舊事上心來,無言斂皺眉山翠?!?《踏莎行·雨霽風光》)
至于秋日來臨,在納蘭性德那里牽引出的同樣也是愁腸百轉:“盼銀河迢遞,驚入夜,轉清商。乍西園蝴蝶,輕翻麝粉,暗惹蜂黃。炎涼。等閑瞥眼,甚絲絲、點點攪柔腸。應是登臨送客,別離滋味重嘗。/疑將。水墨畫疏窗,孤影淡瀟湘。倩一葉高梧,半條殘燭、做盡商量。荷裳。被風暗剪,問今宵、誰與蓋鴛鴦。從此羈愁萬疊,夢回分付啼螀。”(《木蘭花慢·立秋夜雨送梁汾南行》)
毫無疑問,《一個人的二十四節(jié)氣》亦是孫凡迪一個人的牽掛與愁怨,但耐人尋味的是,我們卻能從中聽到一個民族的心靈細語及其歷史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