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夢見自己在溜冰場上大顯神通:陀螺般地旋轉、流星般地飛馳、燕子掠水般地滑翔,也夢見在海浪里嬉戲:躍上浪尖、縱入海谷……其實那時,我既不會滑冰也不會游泳,甚至連海也沒有見過,更買不起一雙冰鞋。
我還夢見我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我是那樣的端莊嫵媚,儀態(tài)萬方,完全不像現(xiàn)實中的那樣委瑣、灰暗……
在夢里,我扮演過多少醒時渴望的角色,做出過多少異想天開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夢見重又回到少年時生長過的地方。那山坳、那流水、那樹林……宛如我曾愛過的一樣??墒钱斘覐堥_雙臂,撲進那樹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認識它了。
林木都已長大,再也找不到兒時的痕跡,而那一棵樹呢?大概也早已被人砍伐。當然,誰也不會留心,我曾在那樹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除了我,那名字對誰也沒有意義。
我悵然地在那樹林里徘徊,用手掌撫摸著每一棵樹干,懊悔自己曾被那許多微不足道的理由羈絆,而在如此長久的時間里,丟失了我曾愛過的一切……我還能追回這許多年里流失的歡樂嗎?
我喃喃地對那樹林低語:看看我,還認得我嗎,我是大雁啊,原諒我這么多年才飛回來看你,盡管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盡管翅膀上那美麗的翎羽已所剩無幾,可我畢竟帶著一顆從未忘懷的心,回來了。
風兒刮起來了,樹木搖曳著它們的枝丫,樹葉兒也颯颯地響起來了……我聽懂了它們的絮語:不,我們不認識你,你不是大雁,你不是她。她不是這樣長滿皺紋的,她心上也不是這樣落滿塵埃的。
歲月和生活就這樣改變了它們和我,我們不再互相認識了。
我累極了。
我能不累嗎?真的,我早已不是那只蹦蹦跳跳的小山羊……于是,長嘆一聲,我躺在長滿野草的山坡上。
變幻的云朵,悠悠地從我頭上飄過。我重又看見,在童年幻覺中出現(xiàn)過的神話:駿馬拖著的彩車;飄飄欲仙的美女;富麗堂皇的宮殿……我的心突然變得潤澤,在那云朵里,我好像看見了童年的自己,那曾是可愛的小姑娘,光著腳丫,吧嗒吧嗒地向我跑來,戴著用毛筆勾畫的眼鏡,還有毛筆勾畫的皺紋和胡須,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巴,嘎嘎地笑著,并且對我說:“你這傻老太婆,為什么要找我呢?我并沒有離開你,我一直住在你的心里,不然,你何以有一顆兒童的心呢?”
她笑著,從我的身旁飛快地跑過,跳過小溪,跑進了樹林。她淺藍色的衣裙,在樹干后面閃動著,留下一路天真的笑聲。我緊緊地追趕著她,任憑樹枝抽打我的臉頰;灌木叢剮破我的衣衫,可我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她……笑聲漸漸遠去了,樹林重又恢復了沉寂。久已不見的、溫存的淚水,涌上了我那干枯的雙眼。
我哭了,我以為那不過是夢,可是等我醒來,我的枕頭卻濕了一片。
我曾有過許多虛妄的夢,我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也許我最想留住的,是那永遠不會長大、變老的心。只有它,才能使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出絕望,不只一千次地得到重生。
(選自《張潔文集 散文隨筆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
賞析
這是一篇關于找回童心之夢的散文。在真實和夢幻的虛實結合的描寫中,張潔回到了舊時童年,回到了小時候生長的地方。童年的張潔是自由自在的,會夢想在冰上旋轉,在海里嬉戲;童年的張潔也是無憂無慮的,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山羊”。然而,人到中年,臉上有皺紋,心上有塵埃,經(jīng)歷了人事滄桑,張潔覺得“累極了”。迷惑間,她與童年的自己相遇了,追逐中,她又與自己的童年告別了。就是在種種回憶和尋找的起起落落間,張潔釋然了。原來童心一直就在自己的內(nèi)心,原來縱使再對歲月不舍,人也最終要與過去告別,而唯有葆有初心保持對未來的期待,才是生命的意義。
文中有童年的夢,也有現(xiàn)在的夢,有童年的自己,也有現(xiàn)在的自己,有時間的過去和現(xiàn)在,有情緒的低落和高漲,有失望和希望……各種對比,交織一起,如夢如幻,讀來令人印象深刻。
張潔曾經(jīng)說過:關于童年時代的那些回憶,往往充滿苦澀,留戀的是那單一而天真的心境。本期兩篇散文,無論是小姑娘和老漢惺惺相惜的故事,還是尋找童心的追憶之夢,都能感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苦澀,但更能體悟到張潔對于單純天真心境的推崇,對于樸素善良的親情的摯愛。
《撿麥穗》一直是我特別鐘愛的一篇散文,文中講述的故事并不復雜,但故事包裹的情感世界則極為充沛豐富。這個豐富的世界里,有對童年的懷念,有對賣灶糖的老漢的思念,也有對流逝歲月的感傷,但其中最重要的是張潔對于單純善良人心的歌頌,對沒有功利之心的樸素情感的推崇和贊美。她用真摯的文字寫出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認識,那就是——人與人之間,最樸素的情感,就是最高貴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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