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卜師霞
(北京師范大學 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中國文字整理與規(guī)范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文心雕龍·章句》篇中講到:“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子精英,字無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眲③囊宰?、句、章、篇等語言單位的運用來講如何寫出好的文章,可見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創(chuàng)作是用語言將審美情趣融合在意象之中,反之,文學鑒賞也應該通過語言還原文學形象,并進而理解文章的審美情趣。
老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巨匠,也是語言藝術的大師,在談到創(chuàng)作語言時,曾說寫作“句句要打埋伏。這就是說:我要求自己用詞造句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單純地、孤立地去用一字、造一句,而是力求前呼后應,血脈流通,字與字、句與句全掛上鉤,如下棋之布子”[1]。老舍對語言文字的認識在其創(chuàng)作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草原》是老舍的一篇散文,并入選部編版小學語文教材。《草原》第一段景色描寫共二百余字,卻生動地反映了老舍在語言結構、字詞運用、寫作手法上的高超技巧,體現(xiàn)了語言規(guī)律在文學形象表達中的作用。我們在欣賞這篇文章的景物描寫時,是否能抽繹出文章寫作的結構和字詞規(guī)律,讓讀者更深入體會到老舍先生為什么是“語言藝術大師”。為便于閱讀,我們將這段文章復制于下:
這次,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別處的更可愛,空氣是那么清鮮,天空是那么明朗,使我總想高歌一曲,表示我滿心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四面都有小丘,平地是綠的,小丘也是綠的。羊群一會兒上了小丘,一會兒又下來,走在哪里都像給無邊的綠毯繡上了白色的大花。那些小丘的線條是那么柔美,就像只用綠色渲染,不用墨線勾勒的中國畫那樣,到處翠色欲流,輕輕流入云際。這種境界,既使人驚嘆,又叫人舒服,既愿久立四望,又想坐下低吟一首奇麗的小詩。在這境界里,連駿馬和大牛都有時候靜立不動,好像回味著草原的無限樂趣。
《草原》的第一段是景物描寫,這一段中是否有鮮明的邏輯層次呢?我們可以和《敕勒川》予以對比?!恫菰吩脑陂_頭出也引用了《敕勒川》中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并且說“這樣的詞句,就會讓我產(chǎn)生很不好的影響,害怕到北方去”。因此,老舍的《草原》是和《敕勒川》有內(nèi)在的對比,我們要抓住對比,分析兩者有哪些“同”,又有哪些“異”。
細讀“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句話,會發(fā)現(xiàn)這首民歌是按照“天、地、人”的結構進行描寫的。“字面上的天和野,實際上就是天和地”[2],而最后一句“牛羊”則暗含了“人”的存在,沒有“人”就不會有“牛羊”,是“與牛羊聯(lián)系在一起的牧人目光的欣賞”[2]。
這樣景色描寫的結構,在傳統(tǒng)文本的表達中是非常常見的,很多詩詞都是如此。例如杜甫的《旅夜抒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頷聯(lián)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尾聯(lián)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其中,“星”“月”是天文,“野”“江”是地理,而在天地之間人就像一只渺小的“沙鷗”,照應著頸聯(lián)“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對人的描寫。
有了這樣的背景,再看《草原》第一部分,其結構就非常清晰了,完全是按照“天、地、人”三層結構展開了描寫。景色描寫的一開頭就是“那里的天”,然后是“空氣”“天空”,都是圍繞著“天”;而從“天底下”開始則重點描寫“地”,即“草原”;最后說“這種境界,既使人驚嘆,又叫人舒服”,則強調(diào)在天地之間“人”的情感。這種明確的“天、地、人”結構是我們讀這一段景物描寫中首先應分出的節(jié)奏,而這個結構和《敕勒川》對草原結構的描寫是相同的。
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們才可以進一步去看,兩者的不同是什么,差異體現(xiàn)在哪里。比如,文中有一句話講草原“一碧千里,而并不茫?!?,很多學者將“茫?!敝v解為“荒涼”,恐怕是不夠準確的,老舍恰恰是在與民歌草原的對比中來體現(xiàn)什么是“并不茫茫”,因為這首民歌中有“野茫?!?。這就涉及《草原》景色描寫中的字詞運用問題。
如果明確地說在《草原》景色描寫的用字中如何體現(xiàn)老舍作為語言大師的特色,恐怕我們要從具體辭藻運用中來尋求語言規(guī)律,分析老舍運用哪些方法達到從“語言表達”上升到“文學形象”,如何將抽象的“柔美的草原”通過語言文字的表達還原到讀者頭腦中的具體形象。
第一,在與《敕勒川》的對比中,反襯《草原》的柔美。采用的關鍵詞是上文中已經(jīng)提到的“茫茫”,“茫?!惫倘挥谢臎鲋猓凇峨防沾ā分薪^不是荒涼,而是指水草的肥美?!懊C!痹诘浼幸渤V覆莸拿?,例如:《淮南子·俶真訓》中“茫茫沈沈”,高誘注“茫茫,盛貌”。《文選·古詩十九首》“四顧何茫?!崩钌谱ⅰ安菽緩涍h,容貌盛也”。這些文獻用例和訓釋都說明了“茫茫”常用于形容草的茂盛,不能等同于荒涼。正因為《敕勒川》中的草原是“茫?!钡模Q虿拍茈[現(xiàn)其中,才會接上“風吹草低”后“見牛羊”。反過來,老舍看到的草原“并不茫茫”,是說草的狀態(tài)不是茂密到能隱現(xiàn)牛羊,而是像“綠毯”一樣,這是在對比中為下文“給無邊的綠毯繡上了白色的大花”做了鋪墊。如果我們讀錯了“茫茫”的意義,就會割裂老舍先生語言運用的緊湊和邏輯的嚴謹。
第二,利用顏色詞的分布寫出草原的柔和。在這一段中,共用了八個顏色詞。分別為綠(4次)、翠、碧、白、墨,其中前六個詞均和綠色有關,對草原進行描寫。那么,老舍眼中“并不茫?!钡牟菰降资窃趺础熬G”呢?“碧”和“翠”則在上下文語境中對“綠”進行了限定,是翠綠和碧綠,不是深綠和墨綠。因此,老舍先生看到的草原一定不是夏秋之際茂盛的草原,而是春天的草原,草沒有長得過高,所以羊群才會給綠毯繡上白色的大花。要是陰山下的草原,牛羊就繡不上大花了,因為它會鉆入草中。
第三,利用不同詞性的詞渲染草原的特征。老舍眼中的草原是如此之美,而景色之美是具體的,那么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美”?是凄美、優(yōu)美還是壯美,恐怕都不夠準確,而應該是文中用的“柔美”。我們可以看一看在這一段的語言運用中,老舍是如何體現(xiàn)草原的“柔美”?如果善于發(fā)現(xiàn),并逐漸養(yǎng)成利用語言規(guī)律去閱讀文章的習慣,就會找出這樣幾個詞,即“綠毯”“渲染”“輕輕”“柔美”,而這幾個詞的詞性又是有區(qū)別的。“綠毯”是名詞,用物象的比喻襯托了草原的柔和和松軟;“渲染”是動詞,和“勾勒”形成對比,在對比中展示草原線條的柔美;“輕輕”是副詞,用程度副詞來表現(xiàn)草原和云際輕柔的交接;而“柔美”本身是形容詞,直接寫出草原的狀態(tài)。老舍先生運用四個不同詞性的詞來寫草原的柔美,而這種描寫又是自然、巧妙,潤物細無聲的表達。
在與《敕勒川》對比中的“茫?!薄⒗妙伾~的分布、利用不同詞性的詞渲染展現(xiàn)“柔美”特征,均具有統(tǒng)一的主線,就是給讀者提供視覺想象,實現(xiàn)了作者從“我”之視覺到“讀者”之視覺的過渡,其中介恰恰是語言,或者說是語言的準確運用還原了形象。朱光潛先生說:“創(chuàng)造是表現(xiàn)情趣于意象,可以說是情趣的意象化;欣賞是因意象而見情趣,可以說是意象的情趣化”[3]。
此外,在這短短的一段話中,有兩個動詞值得注意,就是“輕輕流入云際”之“流”,和“繡上白色的大花”之“繡”。為什么這兩個詞用得好,好在哪里?是否能從語言規(guī)律上解決問題。實際上,是老舍先生運用了動靜結合的寫作手法。羊群是流動的,而“繡”則把整個畫面固定下來,由動變成了靜,壯闊的草原和閑散的羊群在“繡”中變成了一幅和諧的畫作,呈現(xiàn)了在廣闊視野下的優(yōu)美。在入選小學語文教材的另一篇文章《白鷺》中,郭沫若先生運用了同樣的手法:
在清水田里時有一只兩只站著釣魚,整個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玻璃框里的畫面。田的大小好像有心人為白鷺設計的鏡匣。
“流”則恰好相反,是把靜止的草原寫成動,草原的翠色在作者的審美情趣中,已經(jīng)到了“翠色欲流”的境界,“輕輕流入云際”則把草原蓬勃的生命力展示出來。在短短的幾句話中,動靜轉(zhuǎn)換如此自如、自然,這是老舍作為語言大師的寫作功力。
以上說的是景物描寫,但《草原》全文的主旨在寫情,而在第一段中“情感”的表達又是如何呈現(xiàn)出來的?在這一段中,作者用了“愉快”“舒服”直接表達心理的形容詞,還用了“高歌”“低吟”“回味”三個動詞,“回味”在原文中雖用于“駿馬和大牛”,實則用夸飾的手法來寫人的回味。
用三個動詞來寫情,其妙處在于層層推進?!霸娧灾荆柙伹椤?,因此“高歌”和“低吟”是對傳統(tǒng)中情感抒發(fā)手段的利用?!案摺焙汀暗汀弊陨硇纬煞戳x的對應關系;“歌”和“詩”的不同在于,前者是外放的,是借用已經(jīng)有的中介來抒寫心中的愉悅,后者則是內(nèi)斂的,是外在的感觸深入到情志之中,用內(nèi)在的情志吟詠出語言的表達。這種遞進手法的運用在《白鷺》中也有:
或許有人會感到美中不足,白鷺不會唱歌。但是白鷺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優(yōu)美的歌嗎?
——不,歌未免太鏗鏘了。
白鷺實在是一首詩,一首韻在骨子里的散文的詩。
從“歌”到“詩”的過渡,體現(xiàn)了“外物”在作者心中情感的遞進。但無論是歌還是詩,都是瞬時的。如果跨越了時間之后,還需要我們?nèi)シ答?,這個美就永遠地留在了心中,因為可以隨時去“回味”。這就是老舍。
曹禺曾贊譽老舍說:“他的作品的語言更有特色,沒有一句華麗的辭藻,但是感動人心,其深厚美妙,常常是不可言傳的。”[4]這種感動人心的背后是老舍對語言的純熟運用,而我們恰恰需要掌握語言規(guī)律,才能夠讀懂老舍的作品。
《文心雕龍·知音》中說:“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綴文者就是創(chuàng)作,觀文者是賞析。寫文章的人是因為他情感萌動之后,用言辭表達出來。我們則要很好地去分析這篇文章,然后再進入“綴文者”的思想境界。如果脫離開文本分析,就很難獲得作者的真實感受。因此對于語文教學來說,就是要通過語言文字的分析、語言規(guī)律的總結來還原文本進而凸顯原有思想和文學形象。正所謂“沿波討源,雖幽必顯”,所以他說“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小學有一篇文章叫《伯牙絕弦》,它的結構非常清晰。
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
你彈的音樂是什么,我就知道你想表達的情感是什么。那何況“行之筆端,理將焉匿”?何況你用語言文字寫出來的,你這個語言文字背后的那個理怎么可能隱藏起來呢?若它隱藏起來是因為我們沒有通過語言文字去好好揭示文章背后的語理。用老舍先生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并不是自己閉門造車,硬造出只有自己能懂的一套語言,而是用普通的話,經(jīng)過千錘百煉,使語言得到新的生命,新的光芒。就像人造絲那樣,用的是極為平常的材料,而出來的是光澤柔美的絲。我們應當有點石成金的愿望,叫語言一經(jīng)過我們的手就變了樣兒,誰都能懂,誰又都感到驚異,拍案叫絕”[5]。
因此,對于文本分析,我們“要通過語言文字的成品和豐富、鮮活的語言文字現(xiàn)象,在學生自主學習的過程中,隨時關注語言的特點,提升他們對語言特點的敏感性,在他們心里注入愛國的情懷,養(yǎng)成一個中國人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