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燕
記者:九年義務教育在全國推廣、普及,在提高國民素質方面發(fā)揮了很大作用,您為什么要提出變九年義務教育為十年?
姚洋:這有幾方面原因。第一,九年義務教育已經不夠,因為我國現在進入高質量發(fā)展時代,勞動密集型產業(yè)越來越少,我們不僅需要很多科學家、技術員,還要有合格的產業(yè)工人,只實行九年義務教育是不夠的。
第二,現在我國高等教育已經進入普及化階段,高考錄取率超過50%。這意味著能上普高的孩子,大部分能考上本科或者大專。但現在中考分流選拔,按照“職普大體相當”的要求,近一半的孩子不能上普高。我覺得分流過早,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一生的命運在這時就決定了,至少他不可能再去做科學家,他最多接受職業(yè)教育,將來去做高級藍領。這是不合理的,特別對男孩極其不合理。因為男孩成熟得晚,很多男生都是在高中時才開始好好學習,成績往上躥。
第三,現在是12年基礎教育,其中有兩年是浪費的,一年準備中考,一年準備高考。也就是說,根本用不著12年的時間去學習,10年就夠了,這樣大家沒必要進行分流競爭,學習壓力就小了。
記者:但是,高考的壓力還在,在高考指揮棒下,考試的壓力能夠因為義務教育學制的改變而消減嗎?
姚洋:高考的壓力當然還在,得承認。我也不主張取消高考,但至少我們可以緩解中考壓力。從小學到高中,總共10年,沒那么多時間,最多拿出3個月來復習考試。
復習考試沒有生產力,考得再好,也不會提高孩子的能力。在復習中,你提高了,別人也提高了,但高考名額是既定的。水漲船高,去年錄取分數是500分,今年就變成505分,后年可能變成510分,把你的努力全沖掉了。
現在提倡減負,實行教師輪崗,這是對的。但高中階段還不能輪崗,因為高中階段已經開始選拔。但如果變成十年一貫制義務教育,就都可以輪崗了。有些人對輪崗不接受,說那就沒有好學校了,但如果是義務教育,就不應該有好學校和差學校之分。
記者:為什么義務教育階段不能有好學校和差學校之分?
姚洋:很多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精英主義的選拔思想,認為中學就應該選拔,我覺得不對。中學教育已經是一個人要接受的最基本教育,那就不應該選拔,所有孩子都應該接受同等質量的教育,這才體現了以人的全面發(fā)展為終極目標的理想。
我希望最終每個人都能接受大學教育,但現在還不可能,因為財力有限,而且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但在現代社會,沒有接受中學教育,進入社會跟人說話都說不清楚,思維邏輯也不夠。
我曾經到工廠做過調查,填問卷的時候,高中生一來,5分鐘就把卷交了,眼睛都閃著光,初中生就木訥一些,10分鐘能填完,小學生連題目都看不懂。教育會改變一個人,它不僅教孩子技能知識,還教一個孩子怎么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實用技能可以到高職或者大學里學習,中小學階段是要幫助一個孩子成為完整的人,而不是去選拔去打擊他們。現在多數孩子都受過打擊,重點校、普通校,重點班、普通班,一下子就把孩子分成三六九等了。
記者:據您研究,九年制義務教育在實施中出現了哪些問題?
姚洋: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就是浪費性地學習。一個孩子那么小,就逼著他刷題,他會恨死了學習,會放棄學習,這樣可能一個天才就毀掉了。
比如,在小學時做什么雞兔同籠有意義嗎?到了初中用方程解決就可以了。但現在很多小學要教那些東西,說是開發(fā)智力。
現在高考改革的方向是對的,語文難度增加,數學難度降下來。我覺得英語可以做參考分,英語考試對農村孩子是不公平的。
記者:普及高中、延長義務教育年限類似的提議曾多次出現,但教育界反對的聲音也很多,您覺得阻力在哪兒,政策難點在哪兒?
姚洋:主要還是教育觀念問題,是很多人骨子里頭的精英主義文化在反對,他們認為好學生就應該去好學校,所以高中階段要選拔。
我們的科舉考試實行了近1500年,一直是在選拔,大家都已經適應了這種機制,選賢能的觀念深入骨髓。
在精英主義思想下,改革起來難度就很大,有些人可能會提出,學不完怎么辦?上大學沒準備好怎么辦?其實這些問題都可以解決,大學可以辦預科。
記者:從社會發(fā)展角度看,現在將九年義務教育改十年的時機已經成熟了嗎?
姚洋:我覺得時機啥時候都成熟。現在12年中有兩年浪費在刷題上,縮短學制時間不成問題。
我們這一代就是這么過來的,那時候就讀了10年書,然后參加高考,有一段時間還改成9年,后來又改成10年。我們不也成才了?也沒覺得缺啥。
記者:您能不能算個賬,延長之后教育經費會有什么變化?現在的政府財政能支撐這種改變嗎?
姚洋:從財政角度來說,肯定是省錢的,因為從12年基礎教育變成了10年,省了兩年時間,需要支出的經費也會相應減少。
我們提出共同富裕,首先要呼吁的就是教育均等化,沒有教育公平,談什么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最根本的是要讓所有人具備獲得一定程度收入的能力。在小學中學階段就把孩子分成三六九等,潛臺詞就是,有些孩子不可能有獲得很高收入的能力。
我們應該把學校的層級取消,沒有什么“各級各類”學校。改成十年義務教育之后,教育經費統(tǒng)一到省一級劃撥,每個學校按照生均完全一樣地劃撥,這樣能保證那些農村學校的孩子及在城市里邊邊角角學校上學的孩子獲得同等教育機會。
事實上,如果學校層級沒有了,教師輪崗就會變得容易,去哪個學校都一樣。
記者:十年義務教育并不是簡單的時間延長,已經包含了高中的普及,現有的教師、學校等資源能跟上嗎?怎樣分階段實施?
姚洋:現在哪怕是農村地區(qū),都會讓孩子上高中,只不過是普高和職高的區(qū)別。最關鍵的問題是職高的質量參差不齊,發(fā)達地區(qū)的職高跟工廠合作,學生學習、就業(yè)都沒問題。不發(fā)達地區(qū)工廠很少,學生在職高基本學不到什么知識。
但是,我們把職高改成普高很容易,因為老師都是大學畢業(yè)生,他們教普高一點問題沒有,教職高反倒教不好,因為教職高需要懂技術,要工廠里派人。所以,把職高的師資納進來,高中師資不成問題。
至于實施,我覺得可以跟教師輪崗等改革一樣,先做試點,讓愿意搞的省份先試一下。實施中要注意的是,小學到高中一貫制,不要擇校。
記者:對于學生而言,義務教育九年變十年,到底增負還是減負?
姚洋:十年制義務教育只是多了一年,卻多了一個學段的知識。有些學生確實不喜歡學習,可能會覺得任務更重。但是,高中對人的影響很大,會讓他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等他成年了,他會感謝這段經歷。
另一個方面,義務教育九年變十年之后,中考取消,學生競爭壓力會小很多。再加上教師輪崗,學校之間也會減少無意義的競爭。此外,在師范生培養(yǎng)方面,要給他們灌輸新的教育理念,不能只教學生知識去應付考試。這樣義務教育改成十年,雖然增加了知識的學習,但降低了學習壓力,是減負。
記者:學制改變將引發(fā)教育系統(tǒng)一系列轉變,哪些改革需要同步推進?這種教改能消除教育內卷嗎?
姚洋:是有一些改革要同步推進。比如,現在孩子都是6歲就上小學,心智還不成熟。原來小學6年,可以把第一年變成學前班,讓孩子慢慢適應學校的環(huán)境。
高中畢業(yè)之后,如果大學覺得要讓學生增加一點準備,可以辦一年的預科,預科可以自己辦,也可以委托一所中學來辦。同時,把職業(yè)教育往后推一點,變成高職教育,這樣也能提高我們未來技術工人的社會地位。
再加上,學校不分層級和類別,中考不分流了,學生負擔肯定能減下來。我們那時大概是考前3個月停課復習,沒有多少壓力,也都成才了。
有些搞教育的人認為是社會問題變成了教育問題。但教育也是社會的一部分,教育本身變革相對容易,要改變社會風氣,得有幾十年上百年時間,而且需要一個抓手。從教育制度進行改革,就是一個很好的抓手。
現在到了轉變觀念的時候,要在中小學階段全面實現教育資源均等化,這樣我們共同富裕才有基礎,否則共同富裕就是空中樓閣。
(作者為《民生周刊》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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