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禮物』

舒飛廉

我在村小學(xué)讀四年級。這年暑假，在嘉魚縣做泥瓦匠的父親收到我替母親寫的信，搭長途車回家割早稻。他在門口楝樹蔭放下行李網(wǎng)兜，身后跳出來一個城里孩子，男孩，斜脧著眼睛，頭發(fā)比我長，穿著嶄新的黑皮涼鞋。父親介紹說這是他們建筑隊隊長的小孩，放暑假，托父親帶到鄉(xiāng)下玩，與我同齡，也屬虎，他的名字叫黑黑，其實長得并不黑。對，像魯迅《故鄉(xiāng)》里的故事，只是在這里，由城里下鄉(xiāng)度假的小孩不是我，我的角色是閏土。

雖然不在東海之濱，我們江漢平原也是種瓜的。這時候，西瓜已經(jīng)長過了拳頭大，鼓出“洋辣子”一般的紋路;有一種本地的香瓜，嫩黃色的皮，折褶厚實，內(nèi)瓤也已變甜變軟;一種叫“洋糖罐”的小白瓜，剛由外地引進來，也可以嘗嘗看。第一批掛枝的西紅柿，嘴尖尖上也開始發(fā)紅了，我們盼了一個春天的高粱稈，掛上穗，揚了花，可以砍倒當(dāng)甜水稈吃了，剛剛結(jié)出來的棉桃，甜甜的，也可以打牙祭。我們領(lǐng)著這位城里來的小朋友，光腳板光上身汗津津地在田埂上跑，用田野來請客。自己家種的，慷慨地獻(xiàn)個寶，不是自己家的，悄悄弄一點給黑黑也沒事，我們村里也有“六一公公”啊，他們看到穿著?；晟?、皮涼鞋，興沖沖跟在我們身后的城里娃，也會擺手說：“好好地摘，不礙事?！?/p>

要是那時候我像現(xiàn)在這樣，熟讀了魯迅的書，說不定，也會在明月夜里，屏住氣，用糞叉去抓一只猹，裝籠子里給黑黑玩玩。沒有猹，田野里兔子、刺猬、黃鼠狼也還是有的，我不怕它們。但那時候，我著迷的還是摸魚與抓鳥。爬到楓楊樹心的枝椏上，就可以由上往下看喜鵲搭好的井井有條的窩，窩里擺著好幾枚鳥蛋，又光滑又好看，但最好不要將這些鳥蛋掏走，喜鵲們是出名的護崽與記仇。麻雀會銜來稻草，將窩搭在屋瓦下面，由屋檐下的磚洞就可以摸到，再深些，還可以觸碰著肉乎乎的剛孵出來的小麻雀。真要捉麻雀的話，得晚上打著手電筒去杉樹林里，手電筒的光柱打上去，它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可以像石頭一樣，撿到蛇皮袋里，這樣照青蛙也是可以的。我們?nèi)タ持褡幼鲠烎~竿，從來村里搖撥浪鼓的貨郎那里買到尼龍絲與有倒刺的魚鉤，將牙膏皮捶成墜子，折大蒜稈染靛做浮標(biāo)，挖紅蚯蚓做魚餌，一大早去村東的池塘里釣魚、釣蝦;如果是遇到下雨天，天邊的云山倒掉了，滿天都是烏云，打雷閃電，化成傾盆大雨落下，稻田放水，每一條田塍都水流如瀑，每一條水溝都浩浩湯湯，我們?nèi)〕鲂〕W(wǎng)，到處去撈魚蝦泥鰍鱔魚。黑黑高高興興地跟在我們屁股后頭，他跟著學(xué)，只是笨手笨腳。要是考試不考數(shù)學(xué)、英語，而是考摸魚與抓鳥，該多好啊，我們讀書就不會比不上城里孩子。夏天的太陽毒，黑黑曬得又黑又紅，他不以為意。父親看到，也很高興，因為他請假回來的時候，黑黑爸爸囑咐過，就是要讓黑黑下鄉(xiāng)，當(dāng)一個小知青，曬得像面醬一樣黑。

撒一把白米，用木棍支起一面小篩子捉鳥，這個辦法我也會，我還會支起一塊木板來抓老鼠，但這些游戲是找不到伙伴，一個人無聊時，自己玩的，沒有什么意思?，F(xiàn)在是暑假啊，大家不上學(xué)，作業(yè)也不多，不用趕忙，我們?nèi)宓暮⒆赢?dāng)然要聚在一起，結(jié)伴好好玩?zhèn)€痛快。跳繩，跳房子，拍煙盒子，彈玻璃珠子，抓石子，踢毽子，滾鐵環(huán)，扳住一條腿蹦來蹦去斗雞，趕在電視機與互聯(lián)網(wǎng)還沒有哄騙、統(tǒng)治我們之前，我們發(fā)明了無窮無盡的游戲，足夠讓我們不知不覺玩到天黑，天黑了也沒有關(guān)系，吃了晚飯，繼續(xù)出來玩。涼風(fēng)吹來，樹葉嘩嘩響，不用扇扇子，月亮明晃晃的，也不用點燈，每一條村巷都樹影珊珊，通透如同龍宮。我們玩“闖麻城”，一群孩子緊緊地手挽手，由一個孩子沖過來，將手?jǐn)r起來的“城池”撞開，黑黑是客人，當(dāng)然被要求來“打城”的次數(shù)最多。我們玩捉迷藏，膽大的孩子會躲到打稻場上的草垛里，打稻場邊的棉花地里，黑黑一時還摸不到門路，自然是像將頭拼命往沙子里鉆的鴕鳥，一下子就會被發(fā)掘出來。最后的壓軸戲會是“打仗”，我們由電影《小花》里改編過來的“大型真人秀”。一伙人分成解放軍與“白狗子”兩大派，分別從樹影與墻角里沖出來“巷戰(zhàn)”，槍是我們用芝麻稈扎成，或者用杉樹枝刻出來的，“子彈”也應(yīng)有盡有，這時候，楓楊的翅果與楝樹的球果，一捋就是一把，塞滿了我們的每一個口袋。“打仗”的規(guī)則是，只要被對方擲出的翅果或球果打中，哪怕只是碰到衣角，你就必須捂著胸口，乖乖地扮死下線。這個時候，黑黑會被推選成為解放軍的“排長”，除了我們對城里孩子的“迷信”之外，還因為他的確有一把能夠打響火藥的玩具槍。

黑黑隨身帶來的玩具還真不少。文具盒被姐姐妹妹、春娥翠娥她們看了又看，好像那里面藏著愛麗絲的仙境。文具盒里的自動鉛筆，一按就可以吐出筆芯，這是懶人的裝置，用處也不大。幾本小人書，都嶄新嶄新的，不像我們的小人書，皺巴巴像由奶奶的腌菜缸里掏出來似的，他一個人翻看，我們每一本小人書，可是要被全村的小伙伴輪流看幾百遍的。玻璃珠的花色比我的也多一些，這沒關(guān)系，下次提醒貨郎大叔進貨時多挑一些就好。有一些新鮮的香煙盒子，看樣子下次我們沿著京廣鐵路線撿香煙盒子時，要盡可能地走得更遠(yuǎn)一些，沿著小松樹林走到保光村。但這把玩具槍太好了，它的槍架是用烏黑的粗鐵絲扭成的，槍托與槍桿上一圈圈纏著細(xì)密的銅線，槍身用自行車的鏈條貫連起來，一共九節(jié)，扣動扳機，撞針就會被橡皮筋拉動，高速穿過鏈條串的孔洞，撞向前端的螺帽，螺帽的臼窩里刮入火柴梗頭的火藥，越多越好。黑黑說這叫鏈條槍，是他爸爸給他做的，他爸爸之前做過鉗工。

我們的木頭槍、芝麻稈槍雖然做得也惟妙惟肖，但它們是沒有靈魂的。黑黑的鏈條槍會打火藥，被擊發(fā)后，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硝煙繚繞，氣味令人陶醉，槍身也是熱的。他的槍是活生生的，無限接近于“真槍”。我們搬凳子去寶偉家看《射雕英雄傳》，丐幫的伙計們在電視里搶奪的“打狗棒”，就像后來《倚天屠龍記》中的“屠龍刀”與“倚天劍”，“寶刀一出，誰與爭鋒”，大概就是黑黑的鏈條槍這個樣子。黑黑當(dāng)排長，指揮著他的小分隊的時候，我們修改了游戲的規(guī)則：只要聽到槍聲，聞到硝味，就應(yīng)該哎呀一聲，捂著胸口乖乖下線。

朝云暮霞，蟬聲如雨。時間飛逝，轉(zhuǎn)眼就是一個月，父親割早稻，栽秋秧，搞完雙搶，就得拎著行李網(wǎng)兜返回嘉魚縣的工地，黑黑也要跟著回家。我躲在灶屋里，接替媽媽燒開水煮豬食，不敢去楝樹底下送他們。我還沒有告別的經(jīng)驗，不知道怎么辦。媽媽走進來，看到我眼睛紅紅地坐在灶前的木凳上，還以為我被煙熏到，或者是被浮萍麻癢到了手與眼睛，她高興地說：“這個小崽子走得好，再不會糟蹋我的火柴了?！蓖砩衔覑烆^悶?zāi)X，一個人在木盆里洗澡，掀開蚊帳，爬上床睡。過去的一個月，我睡在床的南頭，黑黑睡在床的北頭。我去收起他的枕頭，發(fā)現(xiàn)枕頭下面，放著那把鏈條槍。

是他收拾行李時，忘記了嗎？他的文具盒、小人書、玻璃球，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蹤跡，好像他從來沒有來過我們村、我們家。是他想將鏈條槍送給我作禮物嗎？我不太相信，誰會把屠龍刀送人呢？他也沒有跟我提過，一次都沒有，每天晚上，他都將槍擦得干干凈凈，這是他喜歡的東西。我要給父親寫信，求他替我問問黑黑嗎？在父親回信的空當(dāng)里，我要拿著它去參加小伙伴們的打仗游戲嗎？他們會認(rèn)為這是黑黑的禮物，還是我偷偷將人家城里孩子的玩具藏了起來？窗外依舊是明月如水，青蛙打鼓，帳子外蚊聲如雷，我在帳子里翻來倒去睡不著，激動、興奮、羞恥、喜悅，一浪一浪席卷著我。

第二天早晨，我沒有跟媽媽講，悄悄將黑黑的鏈條槍藏在床頭墊絮下的稻草里。我決心照著它的樣子，自己做一支鏈條槍。那一年的秋天與冬天，我都在籌劃這件事。偷偷地從我家的自行車鏈條上取下來三節(jié)，幫同學(xué)掃地，求他們從自己家的自行車上取一節(jié)鏈條給我，自行車的長鏈條，取下一二節(jié)，問題不大的。周末步行去鎮(zhèn)上的供銷社，買《少年文藝》《兒童文學(xué)》《故事會》的同時，也找同樣型號的鐵絲與銅絲。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寫完作業(yè)，就掀開墊絮，對著黑黑的鏈條槍，用父親留在家的鉗子與錘子，來組裝我這些由各處搜羅來的零件。

我已經(jīng)不記得這個秘密工程的結(jié)果了。就像愛因斯坦的小板凳，我那支DIY的、笨拙的、充滿了工業(yè)風(fēng)的、蒸汽朋克的、烏托邦的鏈條槍研發(fā)完成沒有，有沒有禍害到媽媽灶屋里的火柴，我已經(jīng)全無印象。我沒有長高多少，上學(xué)的成績，卻好像忽然變好了，先是語文，接著是數(shù)學(xué)，再到初二、初三的物理、化學(xué)，老師摸著我的頭說，你有希望吃上商品糧，做一個城里人。

于是我就走上了成為城里人的不歸路，抱歉誒，沒有成為閏土。

（摘自文匯出版社《爾乃佳人》，采采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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