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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京春外二篇

      2022-03-21 03:58:40
      散文詩世界 2022年3期
      關鍵詞:小曾

      曾 勇

      他生于三月的最后一天,逝于三月的第一天,從此永遠停留在北京的春天里,就像他的名字宿命般注定的那樣。

      有人告訴我,逝于夢想的人永遠年輕,而我們活著的人才會衰老。他們是春天的嬰兒,就像臥軌而亡的海子在自己的詩中所言:我是青春的詩人,愛與死亡之子。

      ——題記

      1

      早上從雜夢中醒來,窗簾布上透出暗淡泛黃的光線,知道又是一個陰天。仿佛離開喧嚷胸悶的吧臺,推開臨街的邊門,意識滑入另一幅夢境中的畫面:黃昏暗淡的光線,空寂延伸的街道,沿街排列的雙層樓房……這是時間節(jié)拍拉長的間歇,指尖就快落下觸碰到琴鍵前的那個瞬間,似乎上一個拍子的余音還在街面縈繞,混合著聽覺之外的絮語,這時一個隱約的聲音越過時間幽暗的水面,發(fā)出遙遠的呼喚,那是京春從前每年年底的新年問候。

      2

      京春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每當我想起他時,腦中浮現(xiàn)的都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是2005年的大年初四下午,在北京的一家醫(yī)院。我不記得什么醫(yī)院,在什么地方了,只記得是個陰天,天色就像下雪前的樣子。我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他斜躺在墊了幾床被子的床上,不時扭動一下身子,我知道他肯定很難受。

      初二的傍晚,他母親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的情況,并說醫(yī)生讓準備后事了。他母親希望我能去看看他,因為他一直在看我以前寫給他的信,有時半夜都在看。他母親還叮囑我,不要告訴他我是專程去看他的,只說有事到北京順便去看他,才知道他在醫(yī)院。我立即訂了機票,初四中午到北京,然后打車去了醫(yī)院。

      在病房里,我們聊起以前的大學生活和一起的經歷,也聊了我的工作和日常生活。透過供暖病房關閉的窗戶,可以聽見外面風刮過的響聲,那情景就像Reymond Carver故事中的某個場景。他還特別提起,他在電視里看到一個在英國的中國留學生獨自周游世界的報道。

      我在醫(yī)院待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中間他有幾次因為體力不支或鎮(zhèn)痛藥物的作用小閉了一會兒眼睛。最后他說他累了,我于是與他道別。他母親把我送出醫(yī)院,我打車直接去了機場。

      三月,京春就走了。我沒有去參加他的告別,而是儀式那天去成都的昭覺寺為他燒了香。

      3

      我想不起來與京春是怎么熟悉起來的,記憶中沒有特別的事情或巧合的機緣,多半是因為相互的好感,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起初的好感也許是我一見著他,就會在他的肚子上打上一拳,他毫不介意,還樂呵呵的,因為他被他們屋稱作“鐵板兒”,他一使勁憋氣,腹肌就特別硬,完全能承受重重的一拳。后來使我們成為好朋友的,可能是我們對書的共同興趣和我們的交談,還有我們的共同經歷。再后來,應該就是我畢業(yè)回成都后我們之間的通信和不多的相聚,讓我們成了生命中難以割舍的親密朋友。

      4

      我對學生時代京春的記憶只剩下零散的片段:他典型的朝鮮族漢子的方臉,他的寸頭,他那上唇微伸、下唇微縮、在下顎不停轉悠的呵呵笑聲,他靦腆時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來回快速摩擦左手掌的習慣動作,他遠少于笑容的言語,他來者不拒的人緣,他大受歡迎的朝鮮辣白菜,他挺著身板兒急匆匆走路的樣子,他作為中鋒在足球場上傳球的姿態(tài),他那顧城一樣純凈的心地,他廣泛的興趣和童心般的好奇心,我們一起在中關村口對面那家朝鮮冷面館吃的冷面,我們一起去中央民院觀看的朝鮮族運動大會,我們一起騎車去中國美術館看的畢加索畫展、中途在路邊小店喝的瓷罐酸奶,我們一起在香山紅葉中看的西山日落……

      5

      還有,他頭頂用膠布貼著的那塊白色紗布。那是他在系里班上的專用教室考研復習時,以習慣性的動作突然從窗邊的座位上起身,結果腦袋蓋正好撞上開著的窗戶下垂的插銷。

      “金兀珠,金兀珠……”的召喚聲從宿舍樓道傳來,那是對《鹿鼎記》爛熟于心的馮大俠在邀他下圍棋;經由大俠制造傳奇的廣告,他成了傳說中會中、韓、英、日、德五種語言的神人。

      他父母在和平里南口民旺工廠宿舍區(qū)的家。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路上不時能看到戴著禮帽或留著連鬢胡須的朝鮮族男子。我們受到朝鮮族男人般的禮遇,像大老爺們兒一樣坐在門廳里聊天,等著開飯,而他母親和妹妹則在廚房里忙活。

      他騎在28永久牌自行車上全速前沖的身影。那是從清華西門往體院的路上,我們剛從校慶夜晚喧嚷的校園出來。也許是氣氛的感染吧,記憶中行人稀少的路面一派節(jié)日的明亮。

      圓明園廢墟周圍的農田:金黃的稻穗,荷花與蓮藕,紅薯與菜地。腐葉黑土的雜林小道,西邊廢棄高墻下的開闊草地:中午耀眼的陽光下,我們躺在草地上望著晴朗無云的天空,恍惚中仿佛面臨湛藍的深淵,浩瀚無邊,讓人絕望。不遠處雜草叢生的荒地上,有《紀念劉和珍君》主人公的墓碑,碑身一層陳舊的干土,碑文幾近無法辨認,墓碑前有一把枯萎的野菊。

      他動作相互抵消、頭始終抬在湖面的泳姿,前面遠處是毛式側泳的樹勝。那是大學畢業(yè)前,我們一起騎車去密云水庫。雖然我們窘迫的預算最后只夠買一根冰棍,但頭天晚上我們還是不計后果地在水庫旁的小旅館搓了一頓奢侈的晚餐:鮮美的鯽魚湯,木須肉,熘肝尖,還有自帶的午餐肉和豆豉鯪魚罐頭。那個水面的鏡頭里沒有老姚和宇波,他們在鏡頭之外的船上?還是上岸去準備野炊了?

      他直挺挺躺在拼接的椅子上,不省人事。那是大學畢業(yè)離校前,部分北京的同學還有宿舍剩下的外地同學一起出去吃飯喝酒,先在中關村一家還算不錯的飯莊,后又轉到五道口邊西王莊的一家小館子。我們先喝完老吉從家里拿來的汾酒,后又開始喝燕京啤酒。京春最先倒下,我在桌子邊拿著啤酒瓶再轉了兩圈后,也失去知覺,癱在地上。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老吉家的床上,而京春躺在床的另一邊,在深沉的酒醉中呼哧呼哧地出氣。我旋即開始嘔吐,大嫂不斷給我倒糖鹽水,喝下又吐,直到第二天凌晨。我第二天的火車票老姚也讓肖帆去改簽了。吉老爺子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見著我就高興地提起我喝醉的事,還邀我陪他一起喝酒。

      他好像變了形的照片,背景是11號樓前籃球場邊長著楊樹、平時我們玩足球或排球的土面平地。那是我們離校吃飯前童朗給我們照的相。照片上的京春比親眼見著的他要瘦削,臉頰也似乎凹進去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上相的人。

      他中午推門走進我們14號樓研究生的宿舍。見我躺在床上要睡午覺了,就扔給我一盒從家里帶來的韓國煙,或者他找到的一本書,然后就又離開返回他念研究生的北理工,或者到隔壁的寢室找人下棋去了?,F(xiàn)在我家里還有兩本他當年帶給我的書,一本斯諾的《西行漫記》,一本波德萊爾文言文譯本的《惡之花》。

      他身上帶著一股寒氣,動作莽撞地推門而入。那是1988年春節(jié)大年初一的上午,他頂著北京冬天刀子般的寒風,騎車從和平里的家里給寒假沒有回家的我?guī)砹顺r族年飯:牛肉、拌飯、年糕,還有必不可少的辣白菜。年飯盒是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的,,他他甩下一句“趁熱吃!”就又像來時那樣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那天也是一個陰天,冰天凍地,外面刮著呼嘯的寒風。

      6

      1988年7月,我研究生畢業(yè)離校前,去航天部的醫(yī)院看他。他本來主動要求去支教講師團,結果突然尿血住進了醫(yī)院。他對沒有去成講師團很感遺憾,我安慰他,說將來還有機會。結果我工作一報到,就被派去了講師團,后來知道是頂了一個不愿去的人。

      1988年9月,他知道我去講師團后,來信說他“甚喜”,希望我“能借此機會松弛一下緊張的神經,平靜一下紛亂的心”。他對我的狀況也表達了一些擔憂,感覺我的信“雜亂無章,一片沸騰”。他勸導我“不應企圖由自己賦予生活以意義,如果意義存在,也只在生活本身”,“把內心的苦悶和頭腦中的問題暫且放一放,以便能夠冷靜清醒地認識自己,把握生活。”他希望我保持“激情、幻想、沖動和個性”,因為“生命在流動,有活力,才能思考”。他鼓勵我“敢于放開,砍斷不必要的欲求,選擇并堅定地走自己的路,潛心于你的追求”。他最后寫道,“專注是無堅不摧的矛?!彼拍┻€對自己“亂彈琴”的“說教”表示歉意,因為“我們親密無間”,并說“很想見到你,很多問題需要面談”。

      11月底他的狀況有了變化,他對“天天坐班、動輒得咎”感到“煩煩躁躁不不安安和和疲疲憊憊不堪”,他鄙夷單身宿舍里那些熱衷于燒菜做飯、溜須八卦、老成世故、捧著歌本深夜練唱、抽煙卻不買火柴的同事,只想“跳出那令人窒息的鬼地方”,可他不得不等“畢業(yè)證書的撫慰和學位證書的信息,眼巴巴望著天空,心里想著”他“將獲得的自由”。他還流露出想到我支教的地方來的想法。

      我做著他來的準備,并告訴他元旦我回成都,最好他先到成都。我也給樹勝去信,如果京春真的辭職,希望能到他那里休息一段時間,工作再行考慮。之后便無消息。我給他寄去兩張新年明信片,第二張過了新年才到他手里,是一幅河西牧野的畫面,那景色觸發(fā)他“禁不住立時坐下,抽出紙筆發(fā)出回聲!”

      他寫到,“我自知是個極貧乏的人,可一個人只有他自己的生活才有意義,否則他就不是他自己。”他痛恨自己“渾渾噩噩”的生活,并引用了他喜愛的克洛德·西蒙的話:以往我一直以為我是在學習怎么生活,其實我是在學習如何死亡!

      他信中提到“橫空出世”一詞,并說甚合他意,正與他彼時心境相仿。他也有些擔心自己生活和工作的能力,“至今手無寸鐵,甚至還沒邁步就想打退堂鼓了?!?/p>

      他還叮囑我不必再去信,也許他說走就走,他正考慮去珠?;蛏钲冢部赡芟鹊轿疫@里,“不期而至”。這個話差不多三年后兌現(xiàn)了。

      7

      他后來還是去了珠海,之后又在老姚和樹勝他們創(chuàng)立的激光照排公司做字庫開發(fā)和修整的工作。

      1990年夏天,我去珠海呆了差不多一個月。在珠海時,我們隔三差五晚上一兩點鐘還去大排檔吃宵夜喝啤酒,每天吃了晚飯都去海邊游泳,他最大的特點是完全潛不下水。

      25年后的今天,時光的浪笑依然回蕩在空寂的海面,以時差之夜的清晰,展現(xiàn)出他專心致志、臀部高翹、奮力下潛、徒勞無功的窘迫。

      雖然樹勝和老姚已經力所能及地給了他特別的關照,但我知道那并非他想要的生活。

      1991年春節(jié)他回北京過年期間,他來信說,“回想這半年的過程,煩亂與焦躁再度從心中涌起?!彼鞠脒^年期間“避開熟人,考慮一下問題,同時使往日的不安獲得慰藉”,但也未能如愿。他在信中自我激勵,“首先爭取獨立,自己租間屋,靠自己去改善自己與進取,主動生活?!彼€說“將盡力維護與增進友誼,這是人生美好的東西,以前總是不珍惜”。他許諾“會經常給你寫信,并力爭寫得越來越長,內容更加豐富”。

      過年后他回到珠海,又感到惰性的力量和無形的網(wǎng)在使他墜入以往,把他拖入深潭。他寫到,“我必須改變過去的習慣與作風,否則只有繼續(xù)滑落?!薄拔倚枰紤]今后的生活道路,必須有個方向了?!彼€詢問我的狀況,問我在學校任什么課,能否再去珠海。他隨信寄來50元錢,讓我?guī)退I幾本值得一讀的書。

      今天,當我再次讀到他在發(fā)病前夕這些奮力的掙扎時,我的喉部禁不住發(fā)硬、哽咽,像長出一大塊腫脹的東西。

      他在信中還提到公司的一個女孩。后來他生病后,公司不少人都認為是因為戀愛的波折,是他為自己說錯的話過于懊悔造成的。也許那是表面直接的原因吧,但從他的信中,我知道更深層的因素是他畏懼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雖然他也承認自己“不善交往”、“情緒隔閡”、“有些懦弱”。

      那年夏天,他隨老姚到成都出差。工作之余,他會到我父母家找我聊天。有時,我不在家,他就坐在我的書桌前等我。我家里人告訴我,他總是雙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著兩腮,望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偶爾臉上還露出夢幻般的笑容。他一定是沉浸在幻想中,也許那時他就有一些發(fā)病的征兆了。

      8

      終于,他撐不住了。

      應該是1991年11月初,他來到我父母家,那陣子我和太太婚后一直沒有房子,住在我父母家。

      在那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們一起騎車出去轉悠,去茶館喝茶,去小館子或帶他到我岳父母家、朋友家吃飯,有時我們也與朋友一起去唱卡拉OK。但因為那段時間我的課特別多,又在準備考公派出國英語,真正與他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但晚上睡覺前我們都能坐在兼做廚房的陽臺上一起抽根煙,相互講講白天的事情。他的話并不多,坐著時他的腿已開始不知不覺地顫抖得很厲害了。

      他有時一個人出去,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有時他一天基本上都坐著發(fā)呆,中間下樓去校園或宿舍區(qū)走一圈。

      有一天晚上,學校圖書館的人把他送到我父母家,因為他想進圖書館,沒有圖書證,與管理員發(fā)生了爭執(zhí)。

      另一天,我回家時太太告訴我京春自己洗衣服時把家里淹了,她剛用拖布拖過,正用干毛巾、棉毛衫擦干地面,擔心我父親上完課回來看見不高興。我馬上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我在珠海時就知道,他洗衣服的方式是把洗衣粉往盆里一倒,扔進衣服泡上水,幾個小時以后拿到淋浴間的水龍頭下開著水沖一陣就完事了。那天他把洗衣盆放在了我家的水槽里,沖著水就出門了,而盆底堵住了下水口。

      12月中旬他回了北京父母家,但一個禮拜后的清晨,我們還沒有起床,他蓬頭垢面地又回來了。這次我真正意識到,他病了。我給他父母寫了很長的信,告訴他們京春的情況,希望他們帶他去看醫(yī)生,我父親最后也與他長談了一次。新年后我又送他回了北京父母家。新年除夕我們還一起去錦江邊的酒吧喝酒直到新年來臨。

      9

      他回北京后,給我寫過三封信,為到我家“造成的干擾而感惋惜”,向我及我全家“表示歉意,不只累你,還牽連周錦,你父母和其他人”,并說在我這里時,“多半是你在講,我無從理解,誠望原諒,我總是把簡單的事搞得過于復雜。”他也問候了我的那些他認識的朋友,關心了我的英語考試情況,還說我需要買書的話就告訴他。

      他信中說他“仍處于混亂之中,跑不動了”,在找工作,去阿波那里接觸了點電腦制作,也想過回珠海打工,還考慮再去上學,“真正是焦頭爛額,只剩空想、空做和疲勞無度?!彼嬖V我,李玉東給了他很多照顧和幫助,還給他經濟支持。后來我知道,李玉東一直與他母親保持著聯(lián)系。

      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住進醫(yī)院的,應該是1992年底或1993年上半年吧。他1993年7月從醫(yī)院給我的回信筆跡扭曲、幼稚,他專門還注明“手抖,字難看,還望原諒”。他在信末“再次感謝你、李玉東等人的關心與幫助!”李玉東后來告訴我,他去醫(yī)院看京春,那時京春剛入院,頭發(fā)蓬亂,用發(fā)燒般狂亂和渴望的眼神盯著他,請他“一定要想辦法把我弄出去!”

      11月底,他回信中的筆跡基本恢復正常了?!皳?jù)醫(yī)生講,我的病好多了,但還是不行。在這里每天固定吃藥、吃飯、試表、睡覺,有時看看電視,其余好幾個小時就呆著……要是能看書就好了,然而沒有那種氣氛、條件?!彼€告訴我北京下了雪,他也“時?;貞浧疬^去,我們在學校在珠海海邊愜意聊天的情景”。他說他的記憶力衰退得很厲害(我后來知道那是藥物的原因),剛談過的事情轉瞬就忘,還希望我能“保護好眼睛,注意用眼衛(wèi)生”。

      新年初,他來信感謝我寄去的圣誕卡,使他“不致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他告訴我,他在醫(yī)院過的新年,家里人都去看了他。他胖了,“兩頰由凹陷變成了鼓的”,他家里人“還以為是浮腫呢”。他“沒想到一住院就住了這么長時間,還不知道更需要多長時間方能出院”。他最后預祝我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并感謝我寄去的錢,轉達他母親對我的謝意。新年除夕,我和太太騎車去城中心的電信大樓給他父母打了直撥長途電話,問候了新年,那時我們已經搬出父母家,有了自己單獨的小房間,但還沒有裝電話。

      10

      他是1994年8月出的院。年底他給我的回信中就我信上所寫“你不能先給我寫信嗎”表示抱歉,并說“我以為像我這樣一個得了這種病的人是不該奢望收到別人的信的”。此刻,我讀到這里,情緒再一次難以控制。他還堅持看書,但“可能是吃藥的原因,人總是睏,每天只能看一點點”。

      1995年春節(jié)前,他給我寄來了賀卡。春節(jié)后,他寫信告訴我他已經在他妹夫的公司做電腦操作的工作。

      五月,他給我寄來了生日賀卡,因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6 月是你的生日,對嗎?”

      十月,他寫信為前次記錯了我的生日道歉,再次向我“致以生日快樂的祝愿”,并說“現(xiàn)時正值北京金秋,秋高氣爽”。他還告訴我他的生日是“3 月30 日”。

      這是他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讓我想起我們以前一起登香山的情景。后來我知道,他服的藥使他寫信越來越吃力了。

      以后的十年中,雖然我還給他寫過信,但他再也沒有給我回過信,都是打電話給我,先是座機,2001年以后都是用手機。我現(xiàn)在的手機里還保留著他的電話號碼,他的母親后來也一直用他的手機號碼,這是他母親保留的與他相關的唯一東西,那也許是為了與蒼穹上的他保持心靈的聯(lián)系吧。

      11

      1997年我回清華念書時,去看過他幾次。每次我們都在他父母家里坐著喝茶聊天,然后一起吃飯,有一次在家里,其它時候在外面。他母親為了他退休后還在外面上班,所以他父親為他做飯,我知道這對于一位朝鮮族父親,是多么不容易。他告訴我,他吃的藥讓他疲倦乏力,而且對肝臟有損害,必須同時吃保肝的藥。

      之后,除了那年初四,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是2001年“十一”大假,他參團去九寨溝。他妹妹還專門給我打了電話。我去他在機場附近住的旅游賓館見他,我們就坐在賓館的大廳里聊了一個多小時,他妹夫公司的人還不時過來看看我們,可能有一路照顧他的任務吧。

      現(xiàn)在想來,我那么多次到北京出差,都沒有去看他,總是等著下一次,其實是內心深處難以面對吧,但我終究無法寬恕自己的無情。

      12

      不知道為什么,我關于京春的記憶都那么零散,甚至是模糊的。也許關于他的整片記憶都隨那忘卻痛的火鳥而去了,只留下灰燼中的殘跡,就像他的母親在他身后把他的所有東西都燒掉了,連同我寫給他的信,只留下一個用膠布封上的紙箱,里邊有1992年初他想再次離家出走返回成都時準備送給我們的卡拉OK機(他告訴母親,我們家老周和我都喜歡唱卡拉OK)。

      2005年四月底我去看他的父母,他母親讓我把那個紙箱搬走,她不想留下他的任何東西,以免觸景生情。午飯后我提著那個有些沉重的箱子回到住地,后來又托運回了成都,放在家里書柜上方的櫥柜里。至今我都沒有打開那口密封的紙箱。

      13

      京春生病后,他母親向李玉東回憶說,他們當年從學校填完高考志愿出來,在公交車站等車時,京春對他母親說:我這輩子可能就毀了。

      我知道京春的夢想是大連海事學院,而他的成績是清華。

      我有一次去看他父母時,他母親也回憶說,他考上研究生后,回家把錄取通知書往飯桌上一扔,對他母親說:給你考上了。

      那個初四下午,即使在他最后的日子,他還惦記著他的夢想。

      我想起寫下不朽詩句“生活在別處他鄉(xiāng)(Life is elsewhere)”的蘭波,京春游歷世界和歷險的夢想與他何其相似!如果京春是詩人,有基本的生存能力,會寫下怎樣的詩句?

      14

      兩年前秋末的一天,我和老周夜里到校園散步。

      我們正經過一幢系樓的門口(門楣的電子屏上,那滾動的條幅以石英的準確、扎眼的紅色隨時都在提醒穿過香樟濕潤濃郁的香氣,腳下伴隨樟果一連串清脆爆裂聲的夜游者,歸屬可能的鎮(zhèn)靜作用),老周像想起什么似的,告訴我,第二天就立冬了。那陣子我們在新校區(qū)的房子正在裝修,所以起初我沒什么反應,就當是“婦女裝修隊”群上剛掛出的帖子,也可能是身上的裝束還是秋天的緣故吧。

      漸漸地,冬天的概念在意識里立足扎根了。我一邊跟老周聊著天,一邊腦子里的黑暗處像有一臺隱蔽的播放機,雜亂模糊的冬天片段就像過無聲電影。

      我忽然給老周提起第一次想到給她寫情書的那個初冬,那個聽著隔間的歌霸忘自沉浸的蹲坑場景,那個在樂膚顆粒涌遍全身時冒出的念頭,那無一例外地讓我們調侃我們的機緣總是搞笑地出現(xiàn)在最不適合浪漫的地方……

      我又向老周提起第一次到費城的情形。我們到達獨立宮時天色已黑,展館已閉。失望之后,讓導游守著車,我和同事就到附近一處公寓的樓前庭院抽煙。路上零星的行人裹在風衣里,匆匆趕往亮燈的高層公寓。夜空清朗,映著路邊樹上魆黑密織的枝條。那個時刻,自己仿佛也是行人中的一員,準備抽完那根煙就回家。

      我們往回走進住宿區(qū),院子里小道兩旁的花草已開始枯萎,銀杏和灌木的葉子尚未脫落??斓絾卧T口的一霎那,我的腦中響起京春那既莽撞又深情的問候:“曾勇!……”也就是在門洞前的這個位置,這個時點,這些灌木花草旁,我們在手機上聊了很久,我還力勸他打消移民加拿大的念頭。

      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問候,他剛做了換肝手術。他生于三月的最后一天,逝于三月的第一天,從此永遠停留在北京的春天里,就像他的名字宿命般注定的那樣。

      這些年每當新年來臨之際,我都有幾天茫然若失,不由自主地期待他慣常的那一聲新年問候。

      15

      我記得Reymond Carver有一篇故事的名字叫“Destination”。無論一個人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上經歷了什么樣的歡樂和痛苦,那一定是他最后徹底解脫的地方。

      那個初四,我從北京回來后,天開始下起小雪,這在初春的成都是極其少見的。我撥了京春的電話,但他的手機關閉了。我坐在昏暗的辦公室里,感覺到京春正隨著他的夢想緩緩而落,就像外面無聲的落雪一樣,再也不會有世事的煩擾。

      有人告訴我,逝于夢想的人永遠年輕,而我們活著的人才會衰老。他們是春天的嬰兒,就像臥軌而亡的海子在自己的詩中所言:我是青春的詩人,愛與死亡之子。而我們屬于秋天,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能夠活著,而他們卻不能。秋天是記憶和回溯的季節(jié),只有當我們在秋天回憶起春天的情景時,我們才算真正經歷了春天,就像只有隔著一段時間,我們才能完整體會失去親人的痛楚。

      說到底,我們如何能夠界定生與死?那些追夢的逝者也許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無垠的夢想之域,而我們自己也僅僅是時間無限的花樣中一個偶然實現(xiàn)的夢。在夢中之夢的追憶中,在機窗外廣闊遼遠的落日余暉和寂靜的浮云背景上,那聲被景象怔躡的呼喊,就要重現(xiàn)失去的時光……

      16

      昨天傍晚,我去操場跑步前,站在辦公室的窗口抽煙。前面香樟林中一片嘰喳鳥鳴,窗前那棵玉蘭落葉的枝頭上一群個頭畫眉大小、淡灰身子、白頸黑頭的鳥正在嬉鬧,發(fā)出粗噶的彈音。一只八哥大小的黑鳥抄低飛來,灰鳥驚飛而起。

      操場上,天正漸黑。一只三角滑翔機樣的風箏正被扯抖著上升,腹面有一圈一圈的彩燈,由里及外,白色、藍色、紫紅、綠色漸次閃亮,繼而又反次回環(huán),周而復始,箏線上也等距間隔著彩燈。更高處,隱約還有另一只沒有彩燈、同樣形狀的風箏,快要融進灰暗的天色里了。遠處的電視塔也掩映在灰霧中,只有塔身閃爍的紅燈描繪出塔的輪廓。

      如今,十年過去了,擺脫了人間羈絆的你,像斷線的風箏在這新年隆冬的夜空隨風閃爍,應該已經遍歷了這個世界你想去和未曾想到的任何角落吧?

      一直以來,我們都在反復地說,等小曾上了高中,一定要讓他去住校。特別是老周,每次小曾惹她生氣,她都這樣切切地發(fā)誓,仿佛每天面對小曾是一切煩擾的根源,一旦根源不再,快樂的后半生將翩然而至。

      小曾終于住校去了,就在昨天,禮拜六,就像一個久遠的傳說最終得到了證實,或者陽謀已久、看似玩笑的計劃真的實施了。

      早上7點20左右,經歷了夢中一系列疑似同事間的糾葛后,我無奈地在夢中對自己說,算了吧,這次我一定得起來了。我迷迷瞪瞪地打開房門,盡量閉著眼睛(以免驚散差不多早上五點才姍姍聚攏來的睡意)往廁所去,卻在不小心睜眼的一霎那瞥見房門大開的小曾房間里他蹲在地上正往那碩大的黑色雙背包里裝著什么東西。我那半睡半醒的意識一方面在夢中轉換著場景,為終于擺脫了工作情緒而感到一絲疲累的輕松,一方面又在疑惑小曾的時間夠不夠。這時,伴隨身后一聲熟悉的清晨叱吼,我那些本來還戀戀不舍的睡意的鳥兒一下子哄然而去。從洗手間出來,我向忙碌中的小曾道別,并再一次注定會自我嫌惡地叮囑小曾一定要尊重解放軍叔叔,與人為善,千萬不要在部隊惹事,因為根據(jù)入學須知,小曾報到后要先開拔去懷遠的炮兵部隊軍訓一個禮拜,然后再回校開學住校。

      小曾出門前,匆匆推門進來向蜷縮在床上,仍徒勞地在緊閉的夢鄉(xiāng)門口掙扎的我打了個招呼(“老爸,我走啰?!保?,我仿佛在他側轉身把門帶過去的一瞬間隱約看見了詭秘、會心的微笑,猶如一個提示,這時夢鄉(xiāng)的門也開了。

      本來前幾天一直猶豫是否與老周一起送小曾去學校,最后還是決定去參加畢業(yè)學生的十年聚會?,F(xiàn)在想來,我體內的循環(huán)像算準了時間一樣,趕在小曾頭天晚上宣布(“以后什么事要自己操心!”)的七點半出發(fā)之前以排浪般的毅力涌動著我醒來,以免錯失了這個小曾不以為意的重要時刻(于小曾而言,那僅僅是蹲坑廁所可能造成的便秘問題和能否每天洗澡可能產生的清潔問題)。

      前天,也就是周五晚飯后,像兌現(xiàn)諾言一樣,我一下按滅了電視機,對坐在地上盯著電視的小曾說:小曾,你給我說一下咋個喂螞蟻吧?飯桌邊的老周不屑一顧地嗤了一聲,起身收拾碗筷,小曾卻像打了強心針一般騰地從地板上竄起來,干脆地答道:好!同時示意了一個同謀般的表情。

      到了小曾屋里,小曾駕輕就熟地示范了一遍螞蟻的喂食過程,并解釋了相關的操作細節(jié),特別是對食量和水量的把握,還耐心地回答了諸如螞蟻是否會爬出宮房等早有預案的低級問題。然后我要求他把操作步驟和細節(jié)寫下來。晚上從辦公室回來,看到鞋柜上平?;丶曳盆€匙和手表的地方有小曾在黃色貼士紙上一滿頁認真寫的事項,有括號內的細節(jié)說明和黑藍兩色墨水的區(qū)分(藍色墨水請求“有空時”幫他給陽臺上的植物澆一下水),在殷切地叮囑“注意輕拿輕放”之后,以驚嘆號結束(“十分感謝!”)。我好像就能看見出門前與小曾道別時小曾感激的微笑,那是因為知道住校期間有人照應他的螞蟻后發(fā)自內心的寬心與滿足的笑容。

      小曾寫的內容與他給我的演示完全一致。昨晚飯后等我想起該幫小曾做的事情時,才發(fā)現(xiàn)噴水器并不如小曾展示的那樣順暢,只費勁地擠出了粗大的水滴,而不是噴灑出來的(“三到四下,對著植物根部?!薄安灰涓吡恕薄駝t,會把阻擋螞蟻爬出有機玻璃宮房的白色石膏帶沖掉。)以為是蓋子沒有擰開,于是拿到廚房水池里試,試成功后回來對著植物根部噴時還是不行。怕水灑得太多,于是作罷。倒是用針管往水槽里注水還挺順利。冰箱中的蛋糕團(“前四天喂蛋糕,一次一粒就可以”)剛放進去時螞蟻從邊上爬過也不吃,估計被寒氣嚇著了。慢慢地,蛋糕上就爬滿了螞蟻。但今天等我從小曾床下輕手輕腳地捧出宮房放到他如廢墟一般的書桌上,揭開鑲著一條一條鋼絲紗布氣窗的蓋子時,發(fā)現(xiàn)已經風干的蛋糕粒還剩下一大半。估計螞蟻不喜歡吃過氣蛋糕(那還是老周生日那天晚上,在簡樸的晚飯后,在小曾和老曾的強烈堅持下臨時開車去買的最小號乳酪蛋糕(據(jù)說,那是小曾的摯愛)),于是,像為了一個虛無的榮譽接受切實的考驗一般,我毅然決定今天就喂面包蟲(一想到要把手指間蠕動著的面包蟲用剪刀一截截剪到鋪滿蛭石顆粒的宮房底部,心里就一陣寒戰(zhàn)般地打抖)。

      如有宿命的指使,我伸手掰開裝面包蟲的茶葉盒蓋,一股腐臭撲鼻而來。我趕緊屏著呼吸,抑制住所有的意識和感覺,用拇指和食指從蠕動、爬行著的盒底捏出一根面包蟲,立即關上蓋子。當我看見黑色的液體從剪頭處涌出時,頓覺一種難以遏制的惡心,以無意識的迅速來了第二剪刀。與對蛋糕粒的遲疑完全不同,工蟻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面包蟲段,并齊擁而上往蟻后的巢孔中搬運,蟻后的巢壁上有一大團粘在一起的白色幼蟲。

      在將來一個走投無路的困境中,我注定會面對一個超級的茶葉盒。盒面在暗淡的夢境里泛著金屬的光澤,弧面的盒蓋上有茶壺和茶壺模樣漢字的凸紋,蓋頂不規(guī)整地散布著許多用錐子扎的透氣孔,幽暗的孔眼仿佛通向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世界……從身后的什么房間,傳來老周的奚落聲:還不適應吧?在意識的另一個空間里,是小曾離開后的失落,是從時光流逝的悵惘到感知生命衰落的無所適從……空間外,沿河的梧桐已是枯草色的一片,黃綠參雜的桉樹沐浴在黃昏溫和安寧的光線中,有如成熟的生命在悄聲地告退。一只不知名的鳥在無從查找的樹冠中開始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鳴叫。i

      i 注意事項

      1、 加水:用針管把巢上面的凹槽加滿水。伸進去用噴壺在植物周圍均勻噴3~4次。

      2、 喂食:前4天可以用蛋糕(冰箱里,一天一個小球,足夠了?。竺鎺滋彀衙姘x切成小段丟進去喂。

      3、 注意輕拿輕放。

      4、 有空給我陽臺外的草澆點水,謝謝。

      十分感謝!

      小曾16歲的生日就這樣過去了。沒有往年那種破戒的豪爽和諾言兌現(xiàn)后的感激,就像一粒平庸的雨滴,無法掀起程式化日常的漣漪。

      依照一周前的安排,在他爺爺家吃了晚飯,點了蠟燭,分了蛋糕(合著老周臨時提議、老曾有氣無力的生日歌),意料之外的是得了爺爺派發(fā)的生日錢。前一晚,照例是意大利面,而老周和老曾吃的是涼面。因為期末考了年級第五名(男生中排名第一),小曾也就順理成章、無需請示地在網(wǎng)上制定了購物清單,只等老周用支付寶下單(那個排名,一舉挫敗了懷疑論者所有陰陽怪氣、指桑罵槐的暗示和情急之下口無遮攔、脫口而出的明示。即便如此,在深怕挫傷積極性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掩護下,那對視任何成功為僥幸的悲觀主義者還是委婉地暗示了那個抽象排名的現(xiàn)實可比性。當然,“已經很不錯了”,鼓勵為主的理念之旗再次大打折扣地搖動起來)。自然,為了配合以冬季保暖用泡沫塑料盒的尺寸為界定制的大號宮房,以免空間浪費和防備(辛勤生產了一年、成果卓著卻純屬徒勞的兩只蟻后)發(fā)生意外而增購的同種蟻后及其支撐蟻群被剔除了清單。沒有人(再以往年那種略帶得意的口氣)提及生日與那個著名國慶日的聯(lián)系,雖然進入七月以來,老曾每天游泳前換裝后都在尋找那口與生日同編號的衣物箱。

      同樣的夏天,同樣藍色的泳池中曲折晃動的光亮,同樣雙手吊著出發(fā)臺下的欄桿望見的霞光鑲邊的云團、云母般青灰的云層或輕抹在泛紅天空上淡墨層疊的鱗片,同樣從水中高高聳起的胸膛(但已宣布不再追隨那老邁的泳姿和上氣不接下氣的滑速),只是大了一整號,換氣也不顯得那么突兀了。還有那大了一號的螞蟻宮房。在夸張的夢境里,宮房有機玻璃墻面的上端正映出一團夕落的余暉,宮內由熱帶轉亞熱帶的濕霧中,四散的工蟻們攀爬過鋪滿黑褐色土壤的白色蛭石,忙碌地搜尋著可以搬回蟻巢的食物。潮潤的土壤中冒出零星幾株豆芽般的細苗,為饑荒的時日做著儲備,或作為葷食后的素配。那種徒勞,那種無視被人工圈養(yǎng)的處境,無知于懶心無腸的飼養(yǎng)助理的行程,源自基因的原始天性程式般搜尋的徒勞,猶如荒漠中靠幾率生存的渺茫。

      在這座某些人心目中神圣的宮殿內外,還發(fā)生著一場時隱時現(xiàn)、經久不息的秘密戰(zhàn)爭,其間混合著不經意的刺探,防備性的疏遠與心靈隔離,節(jié)拍錯落的沮喪和熱切的巴掌拍向虛無的失落,以棄物重現(xiàn)的影子為載體、具有周期節(jié)律的煩躁,突如其來的發(fā)現(xiàn)和摧毀……那(依據(jù)心情)不屑或惱怒的神情,意味著塑料楔子助力下緊閉的門內十有八九有窸窸窣窣的秘密活動(佯裝輕快的呼喊,就像被無形的暗物質吸收,一去不返。輕敲硬推開密室的通道,發(fā)現(xiàn)勞累的足球守門員正從趴伏的滿案資料、作業(yè)上緩緩抬頭回望,那滿臉的嫌惡分明是對肆意攪擾完勝狂喜夢境的回應)。有時,在愉悅的心情中(“他在看大學的化學教材了”),偷襲被舉重若輕地提及(“哼!床鋪下頭又是一堆漫畫書。已經扔了。”);更多的時候,摧毀由煩躁的引信點燃(那隱蔽在陰暗鐵盒內、猶如運送俘虜?shù)膼灩捃嚢銚頂D、動彈不得的蝎子,還有隔間密密匝匝一層作為蝎子食料的蟑螂幼蟲。當它們被發(fā)現(xiàn)時),怒氣的火藥即刻裝膛炮轟。繼而,在情緒由巔峰順山坡的起伏滑翔中,開始了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最后,在平復的谷底,溢滿了縱橫的寬恕和諒解。

      其間,也流淌著歲月的日日夜夜,伴隨著瓷磚墻壁上暗藍色熒光筆墨如蝸牛般爬行的身高刻度,還有飯廳角落里,(因汗?jié)n的背部摩擦)南海爭議區(qū)域已經破損的地圖下方,那臺刻薄的腳秤表盤上(隨著一聲憋抑的嘶叫)沉穩(wěn)顯示的體重增長。同樣伴隨的,是遲疑拖沓、遽然開放、悄然而逝的節(jié)奏變換。那些延展在冬天灰撲撲的街道兩旁,在光枝和殘葉間如辣椒般扎眼的刺桐花簇,一夜雨后全部脫落,更替為滿樹闊葉搭建的陰涼。陰涼之外,輪回的時間再次以它正午的光亮重現(xiàn)夏日的灼傷,愧疚的心悸如液體般瑩亮的波紋從睡意的路面蒸騰而起,攪合著追悔莫及的啜泣和不堪設想的唏噓,就像一只踩空的腳憑著夢中的奇跡從深淵拔出隨后跌倒在陰涼的地面那一剎那的遭遇。

      在意識鏡面映現(xiàn)的另一扇窗前,安寧的黃昏中,樓前那棵黃葛老樹淡紫玉潔的新芽正如花朵般綻放,隨撐開的新枝勻稱地散布在團形的空間里,就像一尊鏤空的雕塑,臺座的土面鋪滿枯褐蟲蝕的舊葉。在轉暗的天色里,三支剛喝完冰鎮(zhèn)寶來納(Paulaner,柏龍)酵母黑啤的酒杯已經不知什么時候被收走了,老周也不知消失在房間的什么地方。她興許是有意把小曾和我留在涼臺上吧,好讓(與我們越來越疏遠的)小曾和我有個單獨聊天的機會,她最近一直說小曾肯定不愿意與我談,因為我與他接觸的時間太少了。小曾望著外面霧色中已經亮燈的遠處,我問起學校的事情,他露出一副沒什么好談的表情。意識中再次涌起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感覺,他在學校過得并不快樂,去年夏天那次“暴力審訊”給他留下持續(xù)陰影的恐懼也同時泛起。我再次用快活的聲調問起他學校的情況,希望他能給我談談。在涼臺的黑暗中,他就那么盯著我,就像小時候我打他的時候那樣。我以為他在學校遇到了什么事情,不斷耐心地讓他談出來,他還是那樣望著我,我以為他的眼圈紅了,更擔心了,坐到挨著他的凳子上,溫和地把手按在他的手上,讓他告訴我是不是有誰欺負他了,還是有什么心事。他還是不說,只是盯著我。他可能以為我又想刺探或詐出他什么事情,所以他既嫌惡又警惕。后來我轉到了學校的話題上,問他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學校,他不啃聲??隙ㄊ遣幌矚g了,沒有熟悉要好的朋友,那些初中同班的同學都在其他學校,除了班主任,沒有讓他敬佩的老師,沒有合得來的同學,可能不少是他瞧不起的人。我讓他想想當初決定這個學校的原因,他說是因為新學校,我說只是這些嗎?他說就這些。我告訴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小學和初中的班上都排在后面,學習沒有了信心。他沒好氣地打斷我,說他從來就有信心。我問他那為什么沒有學好,他說他不想學。我知道他是心里埋怨我們沒有想辦法讓他讀更好的學校,只是他從來不說……小曾回他的房間了,我一個人坐在涼臺上,在黑暗中點上煙,沉浸在失去的心緒中。

      這個周末,小曾又要去軍訓了,仿佛時間的玩笑正越過陰云密布的天空,發(fā)出悶雷般遼遠的回響。他希望上天能夠賜予他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也許在粗野的對手第二次沖向汗水淋漓的守門員,那笨拙勇敢的雙手即將抱住球的一霎那),讓他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假條可以躲過那災難性的禮拜。即便老天要考驗他,他央求的慈母也能給他準備足夠的方便面、火腿腸、豆豉鯪魚和士力架、蛋黃派等等零食,就像去參加一場野餐的聚會。在我早上七點醒來之前一系列尷尬的夢里,注定還將經歷那個找不到廁所的古老焦慮及其花樣變換的困境。

      時間像凝滯的酒水,在夜宴的余燼中放光。當迷醉的眼神透過恍惚的微光想要看穿失去的時間時,蟬鳴,瘋狂的蟬鳴響起,整個一片,在立秋以后,在陰霾的天色里,在色澤差異已然模糊的樹冠中。時間的光彩,隨聲嘶力竭的蟬鳴和時起時落的鳥聲,彌散于初秋雨后的物景前,刻畫在香樟落葉的紋理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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