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勛(山東)
春水是熱切的,流過蕓豆畦,就與土地親密無間了。水用手掌撫平土地干裂的縫隙,然后打個唿哨,推著地膜之上的草屑,前呼后擁一路向前涌動,腳步被阻擋下來,停到橫埂邊,后繼的水開始四下擴展。水不厚此薄彼,待每一棵蕓豆都喝到了水,水頭一扭,又奔向另一畦。
被一節(jié)一節(jié)抽出來的水,逶迤蛇行,慢慢長成粗壯的蟒蛇,張開大口,吐出來白嘩嘩的水聲。水不做絲毫的保留,把所有的情感孤注一擲,土地展開胸襟接納了它。也有不安分的水,從土埂的松土穿過去,水來土掩,鐵鍬一陣忙活,水又乖乖地按部就班。
有的水有點兒小脾氣,在拐角處受了委屈,使出渾身的蠻力氣,在水管漏洞處水花四濺,幸虧有對付滴漏的塑料水管的辦法,用細鐵絲把一小團薄膜捅進漏洞,薄膜遇水散開,水哧不出來,外面的部分蓬松開,也進不到水管里去,一下堵住了漏水的去路,這時候再把彎曲的水管理順,水受了安撫,也就被招安了。
沖出地下的水,乍看見圓圓的太陽,有點兒新穎,多望一會兒,腳步就慢了點,被身后的愣頭青撞了個趔趄,不知道它會不會忍不住說句渾濁的臟話?也有膽小鬼,剛沖出來就又扎進土里面去了,被踐踏著直不起腰來,索興貓下身,躲在土地裂痕里,繼續(xù)做地下未做完的夢,這一趟地面之旅匆匆結束,真替它虧得慌!
被水趕著走的還有蜘蛛,八只腳的蜘蛛從高處拋下一根絲線,降落在蕓豆森林里,它繞過土埂上茂盛的雜草,逡巡著像個陌生闖入者,八只腳在松軟的薄膜急急爬行,聽!有巨大的聲響從前方傳來,一片渾濁的汪洋滾滾而來,呀!是山洪暴發(fā)了吧!蜘蛛扭轉身子,那條從天而降的救命繩索沒了影蹤,水沖過來,蜘蛛幾個沉浮,飄在水面上,拼命揮動八只腳劃水,岸是一條高起的土埂,蜘蛛濕淋淋爬上去獲救了,還是高處安全些。
高昂著頭的蕓豆尖兒,往手心里吐幾口涶沫,一圈一圈抓緊繩坯,盤旋而上,它看看腳下的水打著轉兒,它想高喊一聲,還沒等它喊出聲來,它身上的串串粉色花的小鈴鐺搖晃起來。
水聲把太陽吸引過來了,太陽把光撒在水面上,像撒開一把散碎銀子,水才不稀罕呢,它一把推開光線,光線隨著水流四下擴散,明晃晃的,把大棚的每一個角落都照亮了,受了驚嚇的象鼻蟲,又拿出了裝死的伎倆,松開指爪,閉上眼睛,咕嚕嚕從蕓豆枝葉上滾下去,它可打錯如意算盤了,地上滿是水,它落進水里,再沒見它浮上來,不知道它是扮成潛水艇游走了,還是把命丟掉在水里。
游走的水很得意,它避開凸地,沿著低處走,凸地的蕓豆著急地舔著嘴唇,眼睜睜看著水從身邊的凹處流過,它的焦急并沒留住水流的腳步。不過不用擔心,水會通過旁邊土壤的孔隙洇過來的,“洇”是慢功夫,需要時間滲透,其實人多慮了,水游到土埂的岸,又會折回來。水對蕓豆一碗水端平。
蕓豆不喜大水,這一遍水被稱為溜棚水,溜是麻溜的意思,讓水在大棚里麻溜地遛一圈,水管牽著水的脖子,讓它向東它向東,讓它向西它向西。
水在大棚里溜來溜去,惹惱了大棚里的高溫,貼著地面的高溫被涼涼的水追得無處可逃,瞬間降低,伏在水面上,被絲絲涼氣刺穿,劫后余生地升到高處,大棚里很快是水的世界,高溫收斂了炙熱的氣焰。
熱還要卷土重來的,水吸附了大量的熱,被反戈一擊,一時又成了熱的天下。
這時的水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蕓豆高高在上,聽見水大聲地說: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你了!蕓豆看見春水鋪開坦蕩胸襟,在干裂的土地白嘩嘩地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