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淞
母親的手,靈活而優(yōu)雅,像菩薩的手,無時無刻不在照顧和護衛(wèi)著家人。
有一回,父親大概是被照拂得太過,有點不耐煩了,抱怨道:“你看你,終會把家里的孩子都寵壞——”
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手插進棉襖里暫時躲藏。這雙手自有奇特的生命,一不小心,就會烹煮出過分精致的菜肴,織出太厚暖的衣物,這是她自己也無法控制的事。
我童年最深的記憶,也跟這雙手有關(guān)。
幼年時,因為戰(zhàn)亂,我一度遠離雙親,被寄養(yǎng)別家,直到5歲才重回父母身邊?;丶液蟮奈?,忽然從乖順中爆發(fā)了躁惡的脾氣,經(jīng)常與哥哥們纏斗不休,時時啼泣耍賴。出于一種難以表達的心靈匱乏和饑渴,我做一切行為,無非想博取父母的關(guān)注,特別是母親更多的優(yōu)寵。
記得是一個冬夜,我終于有機會傍著母親睡了。我蜷縮、隔著黝深如洞穴的厚棉被,依稀感覺到母親平和的呼吸。我悄悄伸出手,像伸向無窮遙遠的世界,朝母親的方向。
姆媽!我摸到了,你的手!
母親并沒有睡著,在黑暗里,她也輕輕回握了我的手。
我的心狂喜,跳躍。一切過早的憂傷和不安,都在母親溫暖的一握中平服。
在此后的歲月里,我是如何依戀著母親的手啊。直到因過分熟悉,而終于無視這雙手的存在了。
成長后,另一種向往和饑渴,導(dǎo)引我去探索屬于藝術(shù)的天地。我又離開了家庭。這回,我走得遠,那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地球另一端的巴黎去學(xué)畫。
而父親竟遽然去世了。
父親一向自夸強健,他的死訊帶給我的震撼多于哀傷。當(dāng)我慌忙搭機飛返臺北,更令我驚駭?shù)氖悄赣H的模樣。一身未換洗、不合身的灰布喪服,驟然霜白而蓬亂的頭發(fā)上,胡亂結(jié)一朵不成形的白棉線花。看見我,枯而黑的臉顫然,僅咧開嘴,顯示了無言而黝深的哀慟。
我在巴黎三年,任性地做自己藝術(shù)家的夢,不察覺間,歲月竟來催討所有積欠了。父親去世,母親能健康而平安地活下去,應(yīng)比一切都更重要。
我從舊書攤買一大堆內(nèi)容輕快的雜志和小說給母親,希望能轉(zhuǎn)移她凝定不化的哀傷。翻開書頁,她視線茫然滑開。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只是失去了閱讀的習(xí)慣,視力也壞到早該配老花眼鏡了。
我烹煮一些肉類食物,笑鬧著端到她面前,想引動她的食欲。母親千百無奈地咬嚼兩下,趁我轉(zhuǎn)身,又偷偷把食物吐在碗背后。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只是因悲傷而忌肉食,她的臼齒早已缺損多時,并沒有人促她去裝假牙。
誰想到一徑照顧人的母親,其實已經(jīng)到了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呢?
配眼鏡,裝假牙,母親都順從地做了??墒?,母親仍不愛吃,也不看書。她兩手像是無事可做,一支香煙接著一支香煙地抽,從籠罩的煙霧里,追尋往事蹤影。
為逝者折紙錢的時候,母親的手才又活起來了。銀亮的冥紙,在她的手上靈巧轉(zhuǎn)動,瞬息間成為平整的元寶,翻飛飄落在她膝間的竹簍里。這時,她對自己仿佛有片刻的滿意,抬頭半開玩笑地問我:“反正我已經(jīng)沒用了,到紙錢店接工作,折銀元寶賺錢吧!”
看母親折紙錢的手,學(xué)美術(shù)的我有了新的狂想:為什么不讓姆媽學(xué)畫畫呢?
母親無奈地說:“你不要再尋我開心了,我哪里能畫畫?”
趁一股孩子胡鬧的狂勁,我把畫架、畫板、畫紙、畫夾和彩筆都準(zhǔn)備好,一股腦堆置在母親面前??吹揭磺朽嵵氐难b備,母親呆了。
以后,好一段時日,我假裝不在意,偷偷觀察母親的動態(tài)。我看到她在畫架前片刻的徘徊、片刻的猶疑、片刻的嘗試。這一生沒有為自己做過多少事的她,開始怯生生地拿起鉛筆,試著在紙上輕淡地畫一?;ㄉ状笮〉暮⒆樱缓蟠掖颐γν磕ǖ?,生怕別人看見。
我沒想到:真有這么一天,母親會認真而著迷地畫起畫來呢。她從舊書里翻出一些過時的畫片,以刺繡般的耐心,一筆一筆地臨摹。
一天,母親在房里獨自大笑起來。許久沒聽到母親笑聲的我,驚奇地沖進房,只看她一邊笑,一邊遮掩畫紙。
“畫得好丑,難看死了?!蹦赣H笑著說。
我看到了。畫的是一個30年代打扮、穿旗袍的女人,側(cè)身站在鏤花的窗邊。稚拙的鉛筆痕擦了又改,直到那苗條的女郎天真地巧笑起來。原來,母親臨摹的是金嗓子歌后周璇的舊照。當(dāng)周璇高歌《龍華的桃花》時,也正是父母親在上海相識、相戀的年代!
從記憶深處尋到圖像,母親的郁結(jié)似找到宣泄出口。她居然一張又一張地畫起畫來了,起初畫婦人、孩子,然后就狂熱地畫起花來,黑白的畫面上,開始添加顏色,由淡雅趨于絢爛。
看母親蓬松著斑白的頭,鼻端架了老花眼鏡,聚精會神湊近艷麗的花朵細心描繪,有時竟連爐上煮著飯菜都渾然忘卻。我才了解到:在母親心底,也藏著一個從未被人注意過的藝術(shù)家呢!這藝術(shù)家是子女長成、丈夫去世后,才被釋放岀來的。
這段日子,應(yīng)是母親晚年最愉快的時間。她畫畫,也不厭其煩地為我一件又一件縫制唐衫。住在靠新店溪的三樓公寓里,閑來可眺望一片水田和覓食的白鷺。夏天夜晚,她手揮羽扇,坐在窄小的陽臺上乘涼。樓上新婚的鄭先生用繩子吊一串葡萄下來,逗引得她大為開心。
母親的性格也變得開放瀟灑。記得有一回,我陪她到景美巷落里的小戲院看武俠片,電影離開演還有一段時間。戲院門口泥濘又嘈雜,找不到歇腳的地方。母親左右望望,忽然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水泥矮階上,自得其樂地笑著說:“我就坐在地上,反正沒熟人看見!”
就這樣,母子兩人并肩坐在地上等著看武俠片,像小孩一般樂著。
母親畫花,我受她純稚的畫風(fēng)誘引,也在工作之暇畫起花來。住公寓,沒有自己的花園,然而兩人所畫的花,高低掛滿四壁,母親怡然行走其間,頗得意地說:“這就是我們的花園?!?/p>
一個晴日黃昏,陽臺上的母親眺望新店溪彼岸山頭的夕陽,她忽然畫興大發(fā),拿了水彩筆,飛快地在紙上涂抹起來。一向慢工出細活的她,此刻連顏色也顧不得斟酌,十分鐘就完工了。
“太陽落得真快,我好緊張哦,眼不敢眨一下,還是來不及畫好它?!?母親遺憾地說。
匆匆的筆觸,天空渲染成異樣澄澈的晴藍,一輪巨大渾圓的紅日半沉半掩,被母親的畫筆留滯在山頭。當(dāng)時,我看母親這幅簡單得接近抽象畫的水彩,只是不甚在意地玩賞。如今時隔數(shù)年,母親已經(jīng)去世,翻開舊畫夾,這幅畫觸目而現(xiàn),令我怵然震動,再度感受到那一日留不住的夕陽,一寸寸沒入山脊的威嚴與莊肅,同時也感覺到母親的筆觸從急迫中流露多少的愛和依戀。
前年秋天,母親忽然病發(fā),得的是肺氣腫引發(fā)的心肺癥。才入院,她即陷入半昏迷和囈語狀態(tài),我和哥嫂姊姊都被這令人措手不及的病變嚇壞了,大家日夜輪班照護,也不見絲毫起色。
危急關(guān)頭,動氣管切開手術(shù)。只見白發(fā)蓬散、面色灰敗的母親被飛快地由手術(shù)房推入加護病房,白被單下的頸間切口冒出血沫,轉(zhuǎn)瞬裝置在人工鐵肺下。
這是我平日親愛又慈祥的母親嗎?為防她自手術(shù)麻醉中醒來驚悸、妄動,雙手都被紗布綁定在金屬床架上。此外,她一身上下都裝插了各種管線:藥水點滴、心電探測、排泄裝置……當(dāng)身側(cè)巨大的人工鐵肺單調(diào)響動,白被單下,顯得異常瘦薄的母親胸脯,便也機械地隨響動而起伏。
床后的心電圖幕跳動十分混亂,望著那忽高忽低的數(shù)字和曲線,我完全呆木了。母親必須交給現(xiàn)代的醫(yī)學(xué)處置,這冰冷而正確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可曾把病人的恐懼、孤絕和憂傷都計算在內(nèi)?望著母親陌生的模樣,我的雙手仿佛被剁斷,頭腦也被剜空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
第一次出院,母親成了類似中風(fēng)后,言語有障礙、行動有困難的人。即使如此,能由病院回家,仍是多么快樂而可寄托無限期望的事。
夕陽依舊穿透我家三樓落地窗,斜曬到掛滿花卉圖畫的墻壁。穿絨睡袍的母親也依舊坐在畫框下的小沙發(fā)上。她輕微痙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展開一個迅速得不自然的微笑。那微笑,像是向我表示回家后的欣慰。而我卻分明從她的眼中讀到一種深刻的疑懼,對自身狀態(tài)的疑懼。
像要撫平一根飄散的頭發(fā),或是拂去一??床灰姷奈m,她的手因努力上舉而在半空中劇烈顫搖。母親帶著那奇特疑懼的笑容說:“我的手……以前……會做好多事的……”
客廳里,乍然變得那么沉寂,沉寂得令人發(fā)慌。姆媽,快點好起來吧!
心肺癥是隨氣候冷暖變化而發(fā)作的。此后一年中的母親多次發(fā)病。家、救護車、醫(yī)院,最后因陷于癱瘓而進療養(yǎng)院。我始終不能習(xí)慣而勉強自己去習(xí)慣,一次次踏入醫(yī)院,如受法官宣判般接受經(jīng)常性的檢驗報告,強充笑臉去握病床上母親的手,去傳述好轉(zhuǎn)的一切契機。
我從家里取來了畫,張貼在病院空白得可怕的墻上。我發(fā)覺這樣做有多重好處。病床上母親的眼睛有了依附,由這張畫移往那張畫,而不茫然地瞪在沒著落的半空。一些職業(yè)化、冷峻如冰的護士踏入病房,驚訝地看見畫,會突然輕緩了腳步,和悅地問起有關(guān)畫畫的問題。甚至連每日掃地的清潔婦,也會手拿拖把,叉腰賞畫老半天,跟母親愉快地談起天來。
這時候,母親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有了這些畫,恍惚也是自己喜愛的家了。最令我驚訝的,是母親在肉體上備受折磨、日趨衰弱的同時,她竟表現(xiàn)出那樣的忍耐和強烈的求生意志。
一回,她在床上緊握住我,對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以前,爸爸死的時候,我以為自己不想活,想跟他去?,F(xiàn)在我想活,想活得更好……”
在記憶中,脾氣溫和的母親很少這樣斬釘截鐵地表達過自己。我凜然感受到一種超乎語言的威嚴。母親的眼睛無蔭翳地瞪視著我,深邃而神秘,仿佛傳遞出直接來自生命本體的訊息微光。我低下頭來,禁不住熱淚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