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彝族)
一
火車穿過隧道,轟隆之聲如雷。這是深秋的午夜。我從固納乘火車到熱水。我父親病了。三個小時前,我的繼母陳秋霜給我打了電話。她像那些有著重大隱情的報信人一樣,沒在電話里告訴我父親的病情,只讓我馬上動身,越快越好。而在三天前,我的汽車被人追了尾,現(xiàn)在還在修理廠。
十五年前,我十九歲,來固納上大學(xué)。此后,我再也沒有離開這個地方超過一個月。我并不愛這里,只是懶得挪身。堵車、低薪、炎熱、臟亂,作為一個三線城市,我完全能包容這些缺點。我有什么好挑剔的呢?一個在西南方的山區(qū)小縣城長大的人。
固納離熱水四百公里,慢火車需要七個小時。
車廂里有人發(fā)出鼾聲。我坐著,透過車窗看山頂?shù)脑铝?。我不知道這輪月亮能夠陪我多久。由于某種道義或無聊,此時我應(yīng)該想想在這個世界上和我有關(guān)系的人。我的父親,一個退休的語文教師。他出生在一個叫阿尼卡的山區(qū),我從未去過。在那里,還有一個和我父親長得很像的伯伯,我見過他。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他突然帶著瓜果蔬菜和臘肉來敲我家的門。他想為我的堂兄富樂在縣城找一個中學(xué)念書,但這事在我父親的能力范圍之外。所以,我的堂兄小學(xué)畢業(yè)后,子承父業(yè),做了新時期的農(nóng)民。有一段時間,富樂在縣城做人力車夫,但從未來過我家。我的母親教了一輩子數(shù)學(xué),五年前死于心臟病。我的妹妹遠(yuǎn)嫁東北,已有五年未見面。
這不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即使父親不生病,我也根本不想見到他。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孤兒。像一只鳥,孵化出來,便和父母沒有了任何聯(lián)系。人世間的紐帶其實就是絆腳繩。可我們正是因為牽絆而來到這個世界。就像我,既是別人的兒子,也是別人的父親。
我意識到,很多的事情并不會隨著時間而流逝,而是重疊。我在固納的鏡湖邊陪兒子騎車時,想到的是自己八歲那年在縣城里學(xué)騎單車。一輛黑亮的永久牌單車,有我胸膛那么高。我父親既不鼓勵,也不阻止,冷眼旁觀。我想,即使我當(dāng)時面對的是敵人明晃晃的刺刀,他也會是那樣的表情。他當(dāng)時穿藍(lán)色中山裝,上衣兜里插著鋼筆。他的襯衣很干凈,衣領(lǐng)里縫著我母親鉤織的領(lǐng)花。這東西如今已絕跡。當(dāng)時我八歲,上小學(xué)二年級。過去的一年,一直是我母親騎車接送我。他們經(jīng)常為接送我而爭吵。我母親認(rèn)為該我父親送,我父親認(rèn)為我該自己去。最后他們各退一步,讓我自己騎車去。問題不在于學(xué)騎車,也不在于那輛黑色的單車多次馱著我駛向荊棘叢里,讓我的臉上爬滿大小不一的血蚯蚓。而是我父親的目光。
“我懷疑我們倆不是親生的?!?/p>
有天巧慧這樣說,卻被我敲了腦袋。作為她瘦弱的哥哥,我記得她在襁褓里哭鬧的樣子,記得她像條尾巴似的跟著我,也記得我們經(jīng)常因父母的爭吵而蜷縮到角落里。后來她遠(yuǎn)嫁東北,有次喝多了在電話里哭,說她從小就想離開熱水。我在上火車前告訴她父親病了,電話里傳來搓麻將的聲音。她說,你先回去看看情況吧,我忙著呢。
月亮仍在,山已變了數(shù)重。我無法想象這列火車行駛在夜晚的樣子,因為我身在其中。正如我從小生活在那套六十平米的教師宿舍里,卻不知道自己家庭的本來面目。我母親永遠(yuǎn)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我父親永遠(yuǎn)板著臉,神情恍惚。我們有吃穿,有學(xué)上,成績中等,走向人群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
沒人能決定自己生在什么樣的家庭。當(dāng)我明白這一點時,我和朱麗已經(jīng)結(jié)婚,經(jīng)營著一個并不比我父母強(qiáng)多少的家庭。我母親過世的第二年中秋,我?guī)е迌夯厝タ此?。路上他每過一個小時就打一次電話來,反復(fù)問到哪里了?我根據(jù)導(dǎo)航顯示一次次回答他,最后忍無可忍掛斷了電話。此后,他沒再打來。當(dāng)我們的車開到他居住的小區(qū)門口時,他站在那里,張望。我最先認(rèn)出了他的藍(lán)色中山裝。這些年,他一直穿這種衣服,就像這個世界只有這一款衣服,就像這個時代從未前進(jìn)。我搖下車窗跟他打招呼,他嗯嗯應(yīng)著,卻沒了更多的話。那晚我們喝了一瓶他學(xué)生送的酒。他坐在我對面,處于一種神游狀態(tài)。我叫他一聲,他回應(yīng)一聲,就像我拉著一只風(fēng)箏。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打來電話,我接起來卻是個女人的聲音。她說,我是你陳阿姨,我和你爸在一起了。我說,曉得了。
火車一次次進(jìn)出隧道,這個龐然大物在天地間笨重遲緩地行進(jìn)著。這種慢,不是落后,而是藐視萬物的威嚴(yán)。這條鐵路已有五十年歷史。起初,它是我們這個國家非常重要的運輸動脈,火車日夜穿梭,沿途的站點,都曾繁華一時。后來,汽車越來越多,火車越來越快,機(jī)票越來越便宜。這些穿梭在群山里的慢火車,漸漸被人遺忘。除非迫不得已,誰還想起它?就像我的父親。在他有陳阿姨照顧以后,我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給他打不超過三分鐘的電話。
這列火車將在早上八點四十分抵達(dá)熱水。當(dāng)年我在固納上大學(xué),每次都是這個班次的火車回家。那時的七個小時中,我會和同車的學(xué)生打撲克,磕瓜子,喝啤酒,海闊天空聊未來。今天這七個小時,我斜靠車窗,月亮?xí)r隱時現(xiàn),像我父親陰晴不定的臉。如今,他病了。誰不會病呢?誰都會病,誰都會死。誰都是父親,誰都是兒子。
火車更慢了。前方到站,熱水。車廂里騷動起來。我保持著一個人回到故鄉(xiāng)時該有的淡然。天已亮,可我渾然不覺。這列火車從黑夜駛向了白天。仿佛白天和黑夜同時存在,只不過是由一列火車實現(xiàn)的晝夜交替。車窗外早已面目全非。曾經(jīng)的村莊和農(nóng)田上,矗立著高樓。熱水如其名,地下涌動著溫泉。巨大的廣告屏幕上,閃現(xiàn)著藍(lán)色的廣告詞:溫泉之都?xì)g迎您。在那節(jié)車廂,我最后一個下了火車。
我父親在熱水第一人民醫(yī)院,離火車站只有一公里。我選擇走路去。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地圖在我心里。醫(yī)院的大廳里響著一種類似蜂巢的嗡嗡聲。仿佛世人都在病中。搭電梯比乘火車還要難,焦慮的人們隨時準(zhǔn)備化為一道閃電擠進(jìn)去。我選擇了步行梯。這倒好,很安靜。走道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落滿灰塵的滅火器順墻根擺放。我順便在過道的轉(zhuǎn)角處上了一次廁所,小便。我的尿夜渾濁,想必是久坐的緣故。
陳阿姨說他們此刻在過道里的椅子上。我站在過道的一頭,一眼就看見了熟悉的藍(lán)色中山裝。我朝他走去,他側(cè)臉貼在一個胖女人的大腿上,眼睛閉著,但眼瞼在動。我站在他面前,他尚未發(fā)覺。這是我和陳阿姨第一次見面。她看到我,從焦慮中解脫出來,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你是一心吧?”她略顯尷尬地推了推我父親。
“他怎么了?”我盯著父親發(fā)問。
他被我們的對話吵醒了。他睜開眼,掙扎著,在陳阿姨的幫助下坐了起來。他看了我好幾秒,似乎眼睛和腦袋之間隔著很長的路。他終于認(rèn)出我,輕聲問,你來了?我來了,我說。陳阿姨遞給他一個帶奶嘴的水杯,他接過喝了一口。
他從來都是個瘦小的人。瘦小的孩子,瘦小的青年,瘦小的中年,瘦小的老人。別人的父親中年發(fā)福,老年時血壓升高,他沒有。他體內(nèi)有著粉碎機(jī)般的消化系統(tǒng),任何食物經(jīng)過他的身體是都只入其味。如今,他變得更瘦小了,像一個裹在成年人衣服里的孩子。又黑又瘦,典型的久病之人。
他換了個姿勢,斜靠在椅背上,像一件被人隨意丟棄的衣服。我用眼神示意陳阿姨借一步說話。她有一絲局促不安。
“他到底怎么了?”我問她。
“辛老師瘋了,”她說,“雖然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但我敢肯定他的腦袋出了問題?!?/p>
“為什么會這樣?”我掏出香煙,還未點上就被保潔阿姨制止了。
“我想,還是因為他打死了那兩條蛇吧?”陳阿姨放低了聲音,眼睛一直盯著我父親。
這時,候診大廳的小廣播里,有個女聲在念我父親的名字,電子屏幕上,他的名字變成了紅色。
二
我父親看見兩條紅蛇交織在一起。在熱水縣公園的花臺里。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恐懼中生出惡意,用磚頭砸死了它們。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啥要打那兩條蛇,也不知道為啥那兩條蛇那么不經(jīng)打,一磚頭下去,兩個腦袋就碎了。”
陳阿姨知道這事,已是半年以后。據(jù)她說,半年來,這兩條蛇每分每秒都活在他心里。他走著,站著,睡著,醒著,都在想這兩條蛇,卻不跟任何人說。他之所以恐懼,是因為他認(rèn)為這是兩條專門為他顯現(xiàn)的蛇。
“辛老師在生活上對我很好,但不交心。”陳阿姨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蔽抑荒苓@樣回答。
突然,有個穿白大卦的男人從核磁共振室里驚慌跑出,朝我們喊:病人家屬,在哪里?快來!我們沖進(jìn)去,看見我父親跪在地上,朝那臺冰冷的機(jī)器叩頭。我去拉他,但他像生了根一樣,無法撼動。我說,爸,你在干啥?他說,你快跑,他們要來抓你了。我說,我是誰?他說,你是蛇。核磁共振室的門口擠滿了看稀奇的人,醫(yī)生在一旁無奈地?fù)u頭,讓我們拖他出去,別耽誤了其他人的檢查。又過了一會兒,醫(yī)生來到過道上。
“像他這樣的情況,我建議你們還是送去三院吧?!?/p>
三院,就是精神病院。人們談起它,臉色和談殯儀館時一樣。它在縣城北郊,是幾棟隱藏在樹林中的白色建筑。我走到醫(yī)院外面,給我妹妹打電話。她說,情況這么嚴(yán)重?我說,醫(yī)生是這么建議的。她說,那就聽醫(yī)生的唄。我給朱麗打電話,她沒有接聽。我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爸的情況不好。她沒回。我想,我們之間的事情,她已經(jīng)想清楚了。我們最近在鬧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沒別的原因,我就是覺得不愛了,突然失去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也許一個人的愛就像燭光,燃著燃著就熄滅了。被風(fēng)吹滅,或油盡燈枯,結(jié)果都一樣,只是時間問題。
我父親坐在過道里的椅子上,頭枕著陳阿姨的肩。他又抱住了那個奶嘴杯,但沒喝,水快沒了。他閉著眼,嘴唇翕動。陳阿姨看著我,我朝她點了點頭。
“我們走吧,”她站起身,伸手去拉我父親,“醫(yī)生說你沒事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p>
我們一人抓一只手,搭在肩上,架著父親下了樓。他的頭歪向我的肩。我伸出另一只手去攬他的腰,瘦骨嶙峋。他輕聲問我,朱麗呢?我以更輕的聲音告訴他,朱麗在上班,還要照顧孩子。他說,你們要好好的。我的額頭滲出冷汗。
出租車來了。陳阿姨先坐進(jìn)去,伸手來拉我父親。我護(hù)住他的腦袋,以防撞到車門。他突然驚恐地看著我,問,你們要帶我去哪里?陳阿姨說,我們回家,你的八哥還沒喂食呢。我父親說,八哥的肉不能吃。司機(jī)扭過頭來,不耐煩地問,走不走?我們只好連推帶拉把他弄上了車,并且一人抓住了一只手。
從一院門口穿城而過就到了三院。我們在門口下了車,扶著父親朝里走。在我們的頭頂上方,二樓和三樓的窗戶后面,是一雙雙呆滯的眼睛。我看見有人張嘴吼叫,但沒有聲音。這里的診室和一院不同。我父親被醫(yī)生帶進(jìn)去后,鐵柵欄門隔開了我們。我和陳阿姨抓住鐵柱,像兩個犯人。
姓名?辛遠(yuǎn)山。年齡?嗯。出生年月?我屬羊。今天是幾月幾日?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害怕。怕啥?那些聲音。啥聲音?鐘聲、鑼鼓聲、木魚聲、念經(jīng)聲。這些聲音怎么會害怕呢?他們要來害我。誰要來害你?他們用斧頭砍我腦袋,用鐮刀割我脖子。
醫(yī)生站起身,送他出來。經(jīng)歷了這一場拷問,他渾身顫抖。然后,醫(yī)生讓我進(jìn)去。他建議我們先住院觀察。我問醫(yī)生是否確定我父親的精神出了問題。
“是的。”醫(yī)生說,“他會狂躁,還有可能會傷人,或者傷自己。所以,他需要住進(jìn)來?!?/p>
我必須得接受這個事實。我父親瘋了。我小時候和妹妹吵架,最惡毒的話是,信不信我送你去三院?結(jié)果某天,我卻要把父親送到這里來?
“跟那些人住在一起?”我問醫(yī)生,“家屬能陪著嗎?”
“不能陪,也不需要陪,”醫(yī)生說,“這里的病人都這樣?!?/p>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穿著病號服,目光呆滯的樣子。他那么老了,在一堆身強(qiáng)力壯的精神病人中間,會像一只蒼老的雞。
“我們可以在家里治療嗎?”我又問,“天天陪著他,按時服藥?!?/p>
“這個,你們自己選擇,”醫(yī)生說,“我只負(fù)責(zé)建議?!?/p>
沒跟任何人商量,我做了決定:帶我父親回家。醫(yī)生開的藥是:氨黃必利片、氯淡平片、艾司西酞普蘭片。我知道,吃了這些藥,我的父親就會成為一個靠藥物來鎮(zhèn)定的人。沒有藥物能驅(qū)散人內(nèi)心的恐懼,只能讓意識麻木。他會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安靜,其實就是呆滯??墒浅朔帲覀儧]有別的辦法。
我們坐車回家,一路沉默。他坐在我身邊,頭靠在我肩上,眼皮艱難地眨動,像兩只瀕死的飛蛾。
表面上看,熱水這些年經(jīng)歷了日新月異的變化。但真正了解它的人,也知道有些東西一直都在。比如教師宿舍院外的那株三角梅,依然蓬勃地開著。我曾經(jīng)騎著失控的自行車鉆進(jìn)它的枝蔓之間?;ㄩ_的時候,我妹妹每天摘一朵放在書里。小區(qū)的鐵門,也還是以前的樣子,生了銹,搖搖晃晃。
回到院里,我父親強(qiáng)打起精神,要獨自上樓。幾個退了休的老同事過來問病情,他甚至擠出了一絲笑容。陳阿姨走在前面,像個女主人似地帶路,熟練地掏鑰匙。八哥聽到開門聲叫了起來:阿尼卡,阿尼卡。我父親突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嘴里發(fā)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哞”聲,渾身發(fā)抖。我和陳阿姨一人拽一只手,拖他不起。
“跪下?!彼f,“你給我跪下,求菩薩保佑。他們要害你?!?/p>
我沒動。他揪住了我的褲腿,目露兇光,仿佛要害我的人是他。陳阿姨關(guān)了門窗,拉著我父親的手,哀求道:“你起來吧。孩子在場呢?!笨晌腋赣H雙手抱頭,嘴里發(fā)出的長嘯足以穿透門窗。我只能依了他,陪他跪在冰冷的客廳里。如此,他果然安靜了下來,乖乖服下陳阿姨送來的藥。又過了一會兒,他說他們原諒我們了,讓我起來。
藥物開始起效,陳阿姨讓他去臥室里睡覺。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倆。她給我泡了一杯茶,然后開始給八哥喂食。我問她為啥八哥會叫阿尼卡,她說,因為自從我父親看見那兩條蛇以后,幾乎每天都在念叨阿尼卡。她系著我母親曾經(jīng)用過的圍裙,在客廳和廚房之間穿梭。我母親的遺照還掛在墻壁上。家里還是我上次見到的樣子,只是多了一個陳阿姨。她并沒有像一些女人那樣,要把這里打造成她的地方,除了衛(wèi)生間里的牙刷,我沒有看到更多她的東西。她不時來到我身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我父親半年來的情況。
“有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他老盯著一個地方,半天回不過神來?!?/p>
“他一直是這樣的,”我說,“神思恍惚,幾乎沒有過笑容?!?/p>
陳阿姨說她在我父親走神的時候仔細(xì)觀察他的表情,感覺像是有針在扎他的臉。他痛得抽搐,像是魂被什么東西給牽走了,往往需要她去幫忙拽回來。她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她說既然沒事,那你好好的,我要走了。她真的開始動手收拾衣服,她傷心極了,她不想跟一個心里裝著事的人一起生活。于是,我父親被逼講了看見蛇的事。陳阿姨說,誰沒見過蛇呢?我父親說,它們不是兩條普通的蛇,它們在很多年前就被我打死了。他講完這些,終于崩潰了,說他害怕。我父親夜不能寐,一天天憔悴下去,卻不讓陳阿姨告訴我們。
“前兩天,他吃飯的時候,突然瞪直眼睛,把一碗飯一口氣扒進(jìn)嘴里,然后開始啃碗,嚼筷子。我想,我必須得告訴你們了,否則,我擔(dān)不起這責(zé)?!?/p>
“阿姨,”我叫了她一聲,“你會因此離開我爸嗎?”
“不會,”她說,“我跟辛老師在一起,圖的是他心好?!?/p>
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我父親心好。這個僅僅和我父親生活過幾年的女人,她在晚年遇見我的父親,就像一個人走進(jìn)一片森林遇見一棵樹。卻不知它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風(fēng)雨,為什么會長成今天這個樣子。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我又開始給妹妹打電話,她沒接。我發(fā)了信息,讓她無論如何得回來一趟。至于朱麗,我想,先不打擾她了。我向單位請了年假,回去補假條。既然誰的父親都會生病,那我只能面對,雖然我現(xiàn)在還沒有想好具體要怎么辦。
我父親醒來時,天已黑盡。他足足睡了四個小時。在這期間,我回到曾經(jīng)屬于我的臥室里,關(guān)上門,抽了半包香煙。發(fā)黃的老墻上,還貼著同樣已經(jīng)發(fā)黃的明星貼畫。他們是“四大天王”和小虎隊,以及關(guān)之琳和溫碧霞。還有那些我無聊時寫在墻上的小詩,如今看來是多么可笑。那時,我母親和妹妹住大臥室,我父親睡在沙發(fā)上。那時,我做夢都想離開這里,離開熱水。最后如愿以償。那時,我想如果有天結(jié)婚了,一定要找個我愛的女人,幸福地生活。最后事與愿違。
陳阿姨照顧我父親洗臉,給他擠牙膏。她像是他的另一半大腦,總比他先想一步。我又想起朱麗。如果我們堅持走下去,再過幾十年,會怎樣?當(dāng)然,我只是這么一想,對于我們的未來,我已不再期待了。我們經(jīng)歷過漫長的談判。關(guān)于婚姻,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未來。我不知道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人們口口聲聲的愛,是合適,是好感,還是至死方休?
晚飯時我父親提議我們喝點酒。我們吃驚,但又無法反對。從醫(yī)院回來,我們的世界就變成了玻璃的。地板、墻壁、手機(jī)、鍋碗瓢盆、嘴巴、眼睛……都需要輕拿輕放,小心翼翼。
我們舉起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陳阿姨為我們夾菜。我們輕聲說話,咀嚼,甚至看向彼此的目光也是輕的。但是,我們又擔(dān)心過分的安靜,是否會激起不良反應(yīng)。
我說:“爸,我已經(jīng)請假了。我陪你一段時間。你的問題不嚴(yán)重,慢慢就會好起來?!?/p>
“我的情況自己明白,你不用安慰我?!彼f,“如果你真有這份孝心,明天陪我回阿尼卡?!?/p>
我和陳阿姨相互看看,誰也沒說話。
“如果你們不想陪,那我就自己去。”
說完這話,他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閉上了嘴。又過了一會兒,他蜷縮到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睛。電視機(jī)開著,靜音,變化的光影照在他臉上。我和陳阿姨不時對看,都在等對方開口。
“好吧,”我說,“明天我陪你回阿尼卡?!?/p>
“我也陪著去?!标惏⒁陶f。
他并沒有我們預(yù)想中的欣喜,但也并非置若罔聞——他的眼里,滲出了淚水。我們都看見了,但沒有幫他擦拭。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們誰也不想再說什么。我父親默默起身,套上棉拖,進(jìn)了臥室。
三
“三十年了?!?/p>
我父親坐在出租車的后排座上,喃喃自語。我和陳阿姨沒有接話。窗外在下雨,這不會是一段輕松的路。出租車一般不出城,我花了高價,但沒有告訴他們。此刻,他雙手抱緊奶嘴杯,杯里裝的熱牛奶。這是他退休后每天早上必喝的東西。所不同的是,熱牛奶的女人已經(jīng)由我母親變成了陳阿姨。陳阿姨天不亮就起來收拾,像要搬家似地裝滿了兩大箱衣物和生活用品。我的年假只有十天。這是我大學(xué)畢業(yè)至今父子相處最長的時光。我有了兒子以后,回想起我父親,像是站在一面鏡子前。想起他對我的冷漠,我便傾盡所有熱情去對孩子。想起他的暴脾氣,我就努力心平氣和去講話。
這是十一月中旬,立冬已過。這陰雨天氣像傳染病,讓出租車司機(jī)沒了好心情。幸好他會抽煙,讓我有機(jī)會不停地給他發(fā)煙。他沉默地接過,一支接一支抽著。后來,我索性把一盒沒有拆封的香煙給了他。雨刮在擋風(fēng)玻璃上來回擺動,我在車窗外尋找著記憶。而當(dāng)出租車駛出了縣城,我連零星的記憶都沒有了。可比記憶更重要的是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的車到洼烏鎮(zhèn),我堂兄富樂會騎摩托車來接。我昨晚給他打了電話。得知我們要回阿尼卡,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熱情,和他們進(jìn)城時我們的態(tài)度一樣。
我父親坐在我和陳阿姨中間。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冷還是害怕。陳阿姨為他加了一件外衣,并建議他睡一會兒。
“我睡不著。”他有氣無力地說。
車內(nèi)空氣渾濁,他咳嗽起來。我打開車窗透氣,風(fēng)卷著雨灌進(jìn)來。我只能趕緊關(guān)窗。父親的目光越過我,望向窗外,發(fā)呆。我不知道那些一閃而過的景物,是否會在他腦海里留下印象。他仍然穿著藍(lán)色中山裝。我毫不懷疑,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是穿著這身衣服從阿尼卡到的熱水縣城。阿尼卡,我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像念一句咒語。它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
城鄉(xiāng)之間的公路年久失修,淺薄的瀝青早已被車輪帶向了四面八方。車行駛在這樣的路上,像是裹了小腳的老人,磕磕絆絆,小心翼翼。熱水縣所轄的鄉(xiāng)鎮(zhèn)分布在它四周的群山里,都需要翻山越嶺才能抵達(dá)。車爬到山頂時,雨停了,風(fēng)里帶著枯枝敗葉的氣息。沒有樹木的地方,是衰草。溝壑縱橫,懸崖峭壁。
車窗全部搖下。我們呼吸著凜冽的空氣,五臟六腑正在一點點冷卻。我父親打了個噴嚏,嚇得陳阿姨趕緊關(guān)了車窗。這噴嚏驚醒了一直沉默的司機(jī)。
“這大雨天的,你們?nèi)ネ轂醺缮叮俊彼麖暮笠曠R里瞟著我們,仍然沒有好臉色。這也難怪,這條路太爛了,他的汽車底盤被刮了兩次。
“去走親戚,”我敷衍道。但這家伙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關(guān)不上了。他說他已經(jīng)很久不跑長途了,太危險。某個夜里他被人包車去苦竹鎮(zhèn),上車的時候只有一個老人,哪知走到半路,叢林里跳出四個人,攔下他的車,把他當(dāng)只大閘蟹——五花大綁,扔進(jìn)荊棘叢里,連身上的最后一枚硬幣也搜走了。
“你去過苦竹沒?”他問我,不等我回答,他又說,“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跑長途了,今天如果不是看在老人身體不好的份上,我也不會去洼烏的?!?/p>
我向他道了謝,并告訴他我沒有去過苦竹,但知道那地方民風(fēng)彪悍。即使是現(xiàn)在,在納固,仍然活躍著若干來自苦竹的年輕人。他們無所事事,混跡于各大娛樂場所,喝酒和賭博,靠不要命而活著。臭名昭著。
“苦竹!”我父親突然一聲吼叫,嚇得司機(jī)下意識地去踩剎車。出門時已經(jīng)給他吃了藥,看來效果并不理想。我下意識地去抓他的手,防止他突然站起來。但他只是渾身瑟瑟發(fā)抖,像一只聽見了狼嗥的喪家之犬。
“苦竹!”他又叫了一聲,咬牙切齒。他這么一鬧,司機(jī)終于沉默了。
雨后,道路濕滑。太陽沖破云層,灰蒙蒙地貼在天上。洼烏距熱水一百公里,一道道山梁一條條溝,已經(jīng)把它們隔成了兩個世界。四個小時以后,兩山之間那個略顯開闊的地方,已經(jīng)能夠看見寫有洼烏字樣的招牌。幾排貼了白色磁磚的樓房之間,既是公路,也是街道,被雨水沖刷后,泥濘四賤。如果是趕街天,道路兩邊會擺滿各種地攤,車輛經(jīng)過這里會排起長隊,按響喇叭。
在一家超市門前,我的堂兄富樂和兩個男人坐在長凳上,一人手上握著一瓶啤酒。他們的面前,停著三輛摩托車。我和陳阿姨架著父親走到他們面前,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支煙,然后看他們大口喝啤酒。我父親認(rèn)出了富樂,臉上的表情激動起來,但嘴里含糊不清,像夢話。
他坐上了富樂的摩托車后座。為了防止他中途松手,掉下車去,富樂從超市里買了一根繩子,將兩人的腰綁在一起。他沒有大喊大叫,而是呆呆坐著,對我們的交待唯唯諾諾。
摩托車朝山間駛?cè)?,像三頭不太聽話的公羊。我們都沒有戴頭盔。風(fēng)從耳畔刮過,讓人擔(dān)心某個時刻耳朵會被吹飛。腸子似的山路上只有我們這三輛摩托車。引擎聲混合在一起,突突突,像三股噴泉從地上冒出。像我這種生長在縣城的人,除了路邊的松樹和榿木,再也認(rèn)不出別的樹木。至于林間被驚飛的鳥,我更是認(rèn)不出來。我父親則不然。他的這一生,在縣城和鄉(xiāng)村生活的時間各一半。他回到阿尼卡,就像一只鳥返回了老巢。一個人老了,還有故鄉(xiāng)可回,這似乎也不算很差。
富樂載著我父親走在最前面,中間是陳阿姨,我在最后。這樣安排,是為了讓他們不消失于我的眼皮下。我們的摩托車沿著車轍朝山頂開去,低檔位,大油門,車輪不時跳進(jìn)坑里,又掙扎著爬出來。騎車人習(xí)以為常,但我心驚膽顫。這樣的山路上,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葬身懸崖。
“還要多久?”我問。
“還要一個小時,”騎車人說,“剛走了一半。馬上就到大風(fēng)洞了?!?/p>
大風(fēng)洞。我心里默念了一遍,果然覺得風(fēng)比之前更猛烈了。前方是一個山丫,道路分了叉。富樂的摩托車停在前方,他在等我們。就在這時,我看見我父親突然張開雙臂,揮舞著,拼命掙扎。富樂猝不及防,用一只腳撐住車身,雙手緊緊握住車把。我們已經(jīng)趕上來了。我趕緊跳下車。
“我們在這里歇一下吧,”富樂說,“前面的路更難走?!?/p>
“不準(zhǔn)停!”我父親咆哮起來,用手捶富樂的肩和背,“快走!這里是大風(fēng)洞啊,快走!”
富樂看著我,哭笑不得。若不是他想到用繩子將兩人綁在一起,我父親此刻肯定已經(jīng)滾下車了。富樂沒法了,只好繼續(xù)騎車前行。車一啟動,我父親立刻安靜了。我的目光向四周搜尋,果然看到了那個獨眼似的黑洞。
“大風(fēng)洞是啥地方?”我問。
“一個巖洞,”騎車人說,“不知道有多深,里面倒掛著好多蝙蝠?!?/p>
“趕緊走吧?!蔽艺f。
我害怕蝙蝠。這種軟沓沓的東西,總讓我想到鼻涕、老鼠和夜間飛行的不明物。
翻過大風(fēng)洞,就進(jìn)入阿尼卡的地界。人們散居在山坡上,在相隔幾百米的平坦處建起了大小不一的白色磚房。多年前,這里肯定不是這樣。只有那些站立在房前屋后的老樹,在宣告著這個村莊的年齡。這里并沒有通公路。在這里,摩托車和牛和驢一樣,必須習(xí)慣這樣的羊腸小道。我們的摩托車從地埂上,從屋檐下,從桃樹下,從水井旁駛過,引擎轟鳴,雞飛狗跳。這里的土壤是紅色的,犁過的土地像一道道傷口。
“快到了,”騎車人說。
那時,我們的摩托車行駛在一條地埂上。富樂的摩托車突然停了下來。我父親正伸手從富樂的腰間尋找繩子的結(jié)頭。
“馬上就到了,”富樂雙手緊緊護(hù)住腰腹部的繩結(jié),哀求,“叔,別這樣,小心掉下去。”
“放我下去!”我父親吼叫著,不顧一切地想要往下跳。我趕緊停了車,加入到這場繩結(jié)搶奪戰(zhàn)中,我父親很快敗下陣來。
“我求你們了,放我下去吧。”他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認(rèn)識這里,我要下去看看?!?/p>
我不想他一回到這里就哭泣,又想著反正這兒地勢平坦,不會有什么危險,就和富樂交換了一下眼神,解開繩結(jié)扶著他下了摩托車。然而,他的腳一沾地,就撒腿跑開了。他轉(zhuǎn)動著雙臂,沿著那塊平地飛跑,嘴里發(fā)出啊啊聲,像一只要奮力起飛的烏鴉。他跑了三圈,然后突然跪了下去,頭搶地,那啊啊聲變成了抽泣。我們站在一旁看著,不知所措。這是中午的阿尼卡,雨后的陽光像明晃晃的寶劍直插大地,風(fēng)吹草動被無限地放大。一百米開外的白色院子里走出來一位老人,身后跟著一條黑狗。他徑直走到了我父親身旁,我才認(rèn)出,這是我伯伯。
“起來?;丶胰ァ!彼谖腋赣H身邊蹲下,低聲命令,但話里有著雷霆萬鈞的力量,我父親如夢初醒,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搖晃著紙一樣的身子,被我搶先一把扶住。這是一片空地,之前種的是玉米。在這樣的時節(jié),玉米茬被犁翻過來,露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紅土。在某團(tuán)紅土中間,有一片不規(guī)則形狀的青色瓦礫。
四
從地理位置上說,我們回到了阿尼卡。從心理上說,我們回到了父親的回憶中。迫不及待地回憶。像是在觀看一部老電影,主角是父親和伯伯。而我們,這些觀眾,也沒有閑著。上菜,倒酒,盛飯,在我們到來之前,這些飯菜已經(jīng)加熱了三次。他們旁若無人地說起小時候兄弟倆上山挖草藥,上學(xué)路上被惡狗追,說起某個春天我父親差點死于一場麻疹,我伯伯一直坐在床邊哭。我們只能聽著,吃著。而他們的話題越說越遠(yuǎn)。
二百年前,我們的祖先來到阿尼卡。我們從哪里來?兄弟倆居然爭論了起來。我伯伯說是南京,我父親認(rèn)為是江西。但共識是我們這個家族高鼻梁,大眼睛,豎起拇指像蛇頭。這是我們血脈里的暗號。
“不信?你們試試?!?/p>
我和富樂真的豎起了拇指,研究起來——也許是心理原因,我們覺得他們說的對。于是,相視一笑。
某一會兒,我伯伯出于長輩的關(guān)懷,問起我現(xiàn)在的工作以及我妹妹在東北的生活。但當(dāng)他云里霧里地聽了出版、編輯、發(fā)行之類的詞后,端起酒杯和我父親碰了一下,話題又沉入了往事的泥潭。這真是一個幽深的泥潭,一個下午就這么過去了。
天黑前,我們在火塘里生起了火。金色的火焰舌頭一樣地舔著木柴。深秋的風(fēng)怒吼著,院門不時被推開。那風(fēng)無窮變幻,像無家可歸的孩子,又像橫沖直撞的潑皮無賴。那風(fēng)在吹,在響,在推,在拉,剝?nèi)ノ腋赣H身上往事的外衣,他開始瑟瑟發(fā)抖。無形中,又有針在刺他的臉了,但那痛是明顯的。似乎,那風(fēng)就是沖他而來的。
“我害怕。”他說,“給是有人進(jìn)來了?”
“莫瞎想?!蔽也f。
陳阿姨從藥箱里翻出了藥,讓他服下。在藥物生效之前,他雙手抱住膝蓋,望向火苗。那一團(tuán)團(tuán)在木柴上歡呼跳躍的精靈,輕易就能將人的思緒帶向遠(yuǎn)方。有那么一段時間,大家都沒有說話。而風(fēng)一直在叫囂,沒完沒了……
伯伯家有一院房子,九間。但是,這些房子的利用率極低,牛圈、豬圈、廁所、雜物間、洗澡室,堂屋……輪到人住的臥室,不過只有三間。富樂一家三口,占了一間,伯母和陳阿姨住一間,所以,我、父親、伯伯,只能住一間。
當(dāng)臥室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時,我父親看起來清醒了一些。這房的通風(fēng)不好,只有一個半開著的玻璃小窗里,能夠吹入幾絲冷風(fēng)。三張床一字排開,床上用品臃腫不堪。我們坐在床沿抽煙,煙蒂隨便扔在地上。墻壁上,投下了我們局促的影子。
“把燈關(guān)了,說會兒話吧?!蔽腋赣H說。
我伯伯關(guān)了燈,但沒有說話。
我冷,我困。在冷和困的交織中,我聽到我伯伯在嘆氣。然后,我父親翻了個身,木床嘎吱作響。
“你怎么就得了這病了呢?”我伯伯問。
“我打死了兩條蛇?!蔽腋赣H回答。
“活了一輩子,誰還沒見過幾條蛇?!?/p>
“和那年打死的那兩條一模一樣?!?/p>
此后,又是長久的沉默。也有可能伴有幾縷嘆息,我不確定。入眠是向著一個無底的深淵下墜。當(dāng)我被陳阿姨叫醒,天已大亮。
“快點!”她說,“你爸在外面,弄不回來了?!?/p>
我翻身坐起,卻在掀開被子前猶豫起來。畢竟,這不是我母親,只是一個和母親年齡相當(dāng)?shù)呐?。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轉(zhuǎn)身站到了門外等我。
她說的外面,是距離我伯伯家大約五百米遠(yuǎn)的一個小山坡。那里樹木稀疏,荒草叢生,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父親坐在那里,其他親人站在他周圍,正說著什么。陳阿姨跑在面前,不時回過頭來跟我說話。她說,早上睡醒,我父親便來到這個小山包上,一個人坐著,誰也叫不回來。
“那讓他待著唄,”我不以為然地說,“在這鄉(xiāng)下,也不會有什么危險。”
“他們說,不能讓他待在那里?!?/p>
爬上那個小山坡,我們氣喘吁吁。我父親坐在一大一小樹之間,將它們攬在懷里,沉默地望著遠(yuǎn)方。其他人呢,如臨大敵,卻又一籌莫展。我伯伯一次次去拉,去勸,去罵,都無濟(jì)于事。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說:“回家吧,爸。地上涼,小心感冒?!?/p>
“家早沒了。”他說,“啥都沒了?!?/p>
“你不要亂說!”我伯伯說,“你不是還有一心和巧慧嗎?”
“一心……”我父親喃喃念叨我的名字,帶著哭腔。我在他身邊蹲下,伸手穩(wěn)住他的肩,一遍遍地回應(yīng)著他。那一聲聲呼喚和一聲聲回應(yīng),就像相互配合的兩把錘子,一次次捶打,鍛造,讓鐵變得柔軟——更何況是人心。其實,從我在醫(yī)院里看見他那一刻時,我的心就軟了。當(dāng)年那個冷酷、威嚴(yán),絲毫容不得冒犯的男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蒼老的孩子。我們走在時間的圓環(huán)上,從過去到現(xiàn)在,我們交換了位置。
“你們都回去吧,”我對其他人說,“我留在這里陪他。他愿意坐多久,我就陪他多久?!?/p>
“不能坐在這里!”我伯伯說,“這里不干凈,邪氣重?!?/p>
“邪氣?”我問。
“是濕氣,”富樂搶過了話,又瞪著伯伯,喊了一聲,“爸!”
我伯伯便不再說什么了。他們走了。陳阿姨走在最后。他們越走越遠(yuǎn),我父親如釋重負(fù),但依然緊緊將那兩棵樹攬在懷里。阿尼卡地廣人稀,人們呈散居狀。在這里,若非刻意,否則你要遇見一個人的幾率會比遇見一棵樹一朵花要小得多。但也有例外,比如我和父親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小山坡。我看了看四周,除了父親抱著的這兩棵樹外,就只有幾蓬灌木叢和一片衰草。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選擇這里。
“你看,這里是不是很好?”我父親問。
“哪里?”
“這里,”他說,“這個小山坡,我們現(xiàn)在坐著的這里?!?/p>
他臉上的笑容莫名其妙,但同時流露出某種認(rèn)真。
“我不知道,”我說,“你抱著這兩棵是什么樹?”
“他們可不是樹,”他說,“你要記住,如果我死了,你一定將我埋在這里。必須是這里?!?/p>
他可能是早上忘記吃藥了。這藥的效果很一般,幾乎只能帶給我們一種心理慰藉。我想,如果他繼續(xù)這樣,我得帶他離開這里,去省城看看。生活的膠卷,底色藏在暗影里,在時間的沖洗下,正一點點成像。我接受了這現(xiàn)實。我父親老了,病了,當(dāng)然,我還要接受他某天會死去。但是,在他死前,我想盡一個兒子的義務(wù)。
“爸,我們在這里玩兩天,然后去省城?!蔽艺f。
“我哪里也不去。我回來,就是要死在這里。”他冷冷地說。
“你現(xiàn)在是清醒的嗎?”我問。
“我一直清醒,”他說,“比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清醒?!?/p>
我不再言語,默默地陪著他,連目光也隨著他轉(zhuǎn)。他正在看頭天下跪的那片土地。目光停留在那里,仿佛那是一塊熒幕,里面有他才能看到的內(nèi)容。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的嘴里發(fā)出磕牙聲。
“你冷嗎?”我問,這話打斷了他的目光。他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
“別說話,”他冷冷地說,“這里沒你什么事,你回去吧?!?/p>
又來了,我絕望地想。他那半明半暗的內(nèi)心世界,就像大地要以什么面目見人,全憑太陽的心情。只是,他給我的陽光實在太少。就像我是一個多余的人。一種累贅。一種罪孽。這種感覺,不光我有,我妹妹巧慧也深有體會。所以,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沒有回到熱水讓他搜尋各種關(guān)系,幫我進(jìn)入某機(jī)關(guān)或事業(yè)單位。如果是之前,他告訴我“沒我什么事了”,那我一定甩手就走。但是現(xiàn)在,我們處于一種不對等的關(guān)系中。我不能像他一樣,向比自己弱小的親人展現(xiàn)自己的強(qiáng)大。
他的目光從那片土地里撤回來,定睛到了懷里的樹上。他輕撫著那棵大一點的樹,目光里有我從未見過的慈愛。他像是在哄那棵樹睡覺,或者它已經(jīng)睡著了,只是出于一個父親的無限憐愛。他的嘴里發(fā)出含混的喃喃聲。我想,也許他是故意不想讓我明白。有一陣子,我被他搞糊涂了,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棵樹。但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父愛。
對于那棵小一點的樹,他親吻它,然后咯咯笑。這樣的親吻,我同樣沒有過。我受不了了,站起身,走到幾步開外,看著他。太陽已經(jīng)升起,金光撒下來,落在他的白發(fā)上。
我確定,我的父親瘋了。雖然我不忍心用這個詞,但它比“神經(jīng)錯亂”和“抑郁”更直接。小時候我在熱水的街頭見過瘋子,追著小孩子打,或者在大街上唱歌。那時我根本不認(rèn)為瘋是一種病,而是一種狀態(tài),就像睡著了,就像在做夢。但當(dāng)這個人是我父親時,我下意識地想要走進(jìn)那個世界,和他一起承擔(dān)。
我們一直坐在那里??刺栆稽c點升高,照得渾身暖洋洋。我父親終于放開了那兩棵樹,他坐在它們中間,不時看看樹,又看看我。洋溢在他臉上的慈愛讓我動容,那是父親該有的樣子。我兜里的手機(jī)發(fā)出微信提示音。是朱麗。她問:我們什么時候去辦離婚?我沒有回答她。
“走吧,”我站起身來,“我們回伯伯家?!?/p>
這次,他居然乖乖站了起來,伸給我一只手。他吊在我肩上向前走幾步,突然站住,回過頭來,看著那兩棵樹,揮了揮手。
“我還會再來看你們的,”他說。
五
在阿尼卡,時間慢得叫人無所適從。日升日落緩慢,牛羊腳步緩慢,風(fēng)聲吹過山野的回聲也緩慢。人呢,除了吃飯和睡覺,似乎找不到別的事情來消磨時間。我們圍坐在我父親身邊,小心翼翼地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話。我們一次次談起莊稼和牛羊,談起天氣和收成。言者無意,聽者無心。
這里的人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所以,每頓飯都有足夠的時間去準(zhǔn)備。燉火腿、熬紅豆、燉土雞,廚房里一直飄著若有若無的香氣。清晨的時候,我們坐在堂屋里,面對著一臺聲音沙啞的電視機(jī),嗑瓜子。然后在中午的時候,移步到院子里,曬太陽。屋外的柳樹下,有幾只喜鵲在叫,我伯伯說,要來客了。喜鵲飛走后,又來了兩只烏鴉,聒噪得讓人心煩。
“我害怕,”我父親說。
我們知道他害怕烏鴉叫,陳阿姨給他吃了藥,讓他去睡一會兒。他先是拒絕,但那兩只烏鴉一直不走,一直叫,他便起身躲進(jìn)了臥室里。大約過了十分鐘,陳阿姨去看他,然后回來告訴我們,他睡著了??善婀值氖?,即使我父親不在場,我們也絲毫感覺不到輕松。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冷場。他們提議,讓我也去休息一會兒。我說,我想去村里走走。
“那我陪著你去?!蔽也X地站起了身。
我們朝外走去,那兩只烏鴉還在叫。我伯伯拾起一個石頭扔出去,烏鴉飛了一圈,無枝可棲,又落回原地。他神色凝重地站著,看著那兩只烏鴉——它們相互傾訴,似在發(fā)布著某種信息——如果這真是一種不吉祥的鳥。
“走吧,”我說,“不管它們了?!?/p>
我?guī)ь^朝前走,好讓他跟上來。那兩只烏鴉一直在叫,但聲音越來越弱。那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那塊我父親下跪的地邊。我站住,我伯伯也隨之站住。
“這塊地是誰家的?”我問他。
“以前是你父親的,現(xiàn)在是我的?!彼f。
“這里一直種莊稼嗎?”我又問。
“土地不種莊稼,還能干啥?”他說著,從我身邊跨過,慢慢朝前走。但我走進(jìn)了那塊地里。它的前后方栽種著核桃、棕樹和竹子。我席地而坐,又看見了夾雜在土坯里的青色的瓦礫。
“走吧,我們四處走走,”我伯伯說。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繼續(xù)朝前走,路寬不過二尺,難以并肩而行。這是村里的主干道,人們散居在路的兩邊,看上去了無生氣。
“你給我講講我爸以前的事吧,”我說。
“你爸從小就很聰明,很努力,他是阿尼卡第一個有工作的人?!?/p>
“這個我知道。”
“你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是他的病情。”
“那兩條蛇,是怎么回事?”我問,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從小害怕蛇,但沒想到會被嚇成這樣?!彼f得輕描淡寫。
“其實你可以告訴我的,”我說,“無論什么我都可以承擔(dān)?!?/p>
他沉默以對。我看向他,他的目光躲開了。
“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瘋掉的?!蔽艺f。
“我們回去吧,”他說,“你爸也該睡醒了?!?/p>
我父親確實醒了,并且精神狀態(tài)不錯。伯伯家來了三個老人,是父親兒時的玩伴。他們帶來的白酒和餅干,放在伯伯家桌子上。他們明顯比我父親要蒼老,用樹枝樣的手指夾著香煙,大口大口地抽著。簡單的寒暄過后,他們的目光緊緊盯住了我。
“這是一心,我的大兒子,在固納工作?!蔽腋赣H的語氣中難得有了一絲驕傲。
老人們噢噢點頭。我試著換了個地方坐著,他們的目光又追了過來。我只好掏了手機(jī)來玩,耳朵卻留意著他們的談話。
“好多年不見了?!币粋€老人說。
“是啊,”另一個老人說,“三十年了,那事以后就沒見過。”
我伯伯咳嗽起來。他在別人的目光之下,說自己可能有點感冒了。
“這些年,你幾乎沒有變化,”一個老人說,“還是年輕時那瘦猴樣,扛木頭都只能扛輕的那頭,重的留給女人?!?/p>
這個老人說完兀自笑了起來。但笑著笑著,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陪著他笑。他紅著臉,猛抽了幾口香煙,起身走了出去。
“這個李老八,馬尿喝多了?!绷硪粋€如此解釋。
我抬起頭,看了看說話人。他朝我笑了笑。令我驚訝的是,這個下午,我父親竟然出奇地正常。這讓前來探望的老人都不便問他的病情。我伯母炸了花生米和茨菇供他們下酒。我父親的杯里,也裝了大約一兩酒。他們熱絡(luò)地談起小時候:上山放牛誤食毒蘑菇,眼前全是小金人;某次河水暴漲,差點被沖走,幸得其中一人相救;曾經(jīng)逃學(xué)一周,躲進(jìn)山洞里打撲克……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回憶,讓他們的談話順暢起來。我父親卻在這時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你們今天來,我太高興了,”我父親邊說邊和他們碰杯,“如果你們不來,我過幾天也要去找你們。我有事要請你們幫忙?!?/p>
“幫啥忙?”他們齊聲問。
“幫我蓋一院老房子。”我父親說完這句,一口干了杯中酒。
可是,那幾個和他碰了杯的老人交換了目光,都沒有喝酒,紛紛放下了杯子。
我想,他又在說胡話了。好在他這話并沒冒犯別人,他的這些老朋友應(yīng)該會理解的??晌腋赣H喝了杯中酒后,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像是已經(jīng)做好迎接反對之聲的準(zhǔn)備。眾人的沉默讓他緊張不安,他端起空杯子,想了想,放下。最后,他的目光像兩道劃向暗夜的火星,熄滅后,便也跟著沉默了。
飯菜上桌時,老人們已經(jīng)吃飽喝足。而我父親,他坐在我身邊,像株失去了陽光的花草,萎靡得就要倒下。月亮升起來了。三個老人醉眼矇眬,他們要走了,我送他們到門口。他們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握住我的手,使勁搖,卻找不到更多的話。他們來自同一個方向,他們相互攙扶離去。他們慢吞吞走在月光下,風(fēng)中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聲。
“一模一樣啊,”其中一個老人說,而另外兩個老人表示贊同。
一模一樣?他說的是這個詞嗎?細(xì)想之下,我又無法確定。
六
我們回到阿尼卡已三天。天氣晴朗,但太陽照在身上并不暖和。偶爾有陣風(fēng)吹過,寒意越發(fā)明顯。世界突然變小了,只有村莊那么大。人們生活在以家庭為單位抱團(tuán)成生活,像一個個散落在山間的黑石頭。村道冷清,雞犬之聲不相聞。
在這里,手機(jī)信號似乎是有形的。它隨風(fēng)而來,隨風(fēng)而去,白天來,晚上去。所以,那些發(fā)出去了沒有回音的消息,就當(dāng)是沒有收到吧。但那種被世界拋棄了的落寞,卻總是揮之不去。
我父親天一亮就起床,洗漱完畢就上山。我們不再像之前那樣驚慌了。我們中的某個人,遠(yuǎn)遠(yuǎn)看看——他在那里就好了。我去陪他,帶一件披氈去墊坐,甚至,在那個小山坡上生起一堆火。我坐在他身邊,看他將樹攬在懷里,一會兒說話,一會兒輕撫。那時,就像我們之間隔著玻璃屏障,可望不可及。坐久了,我難免產(chǎn)生試探這屏障到底有多堅固的想法。
“爸,你現(xiàn)在心里還是會害怕嗎?”我問他。
“你走開!”他突然朝我咆哮,“你這個魔鬼!”
“我是一心啊,爸?!?/p>
“你這個苦竹的魔鬼,你應(yīng)該下地獄。”
苦竹。我腦海里閃過這個名字,想起了那出租車司機(jī)的話。但我沒想到的是,當(dāng)時別人那么隨意一說,就進(jìn)入到了他的記憶,成為夢魘。我退到了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他的情緒漸漸平復(fù),但仍然沒停止嘴里的呢喃。
“你今年四十二歲了,”他對那棵大一點的樹說,“你有幾個孩子了?”
樹是樹的孩子?難怪別人說,瘋子和藝術(shù)家只有一線之隔。照此說法,我父親懷里這棵已結(jié)松果的樹無疑已經(jīng)成年了。但我看了看四周,可能是因為土壤或者別的原因,它的松子并沒有繁衍出更多的后代。而當(dāng)他和另一棵樹說話時,他的語氣更加溫和。這讓我恍然覺得,樹真是有性別的。
“我真放心不下你啊,”他說,“你那么瘦小,一把掐住脖子就動彈不了的。”
那確實是棵瘦弱的樹,仿佛天生就營養(yǎng)不良。它長得又高又細(xì),連頭頂?shù)乃擅渤庶S色。我認(rèn)真觀察起這棵樹來,發(fā)現(xiàn)它竟然真有幾分女性的曼妙。我就那么隔著一段距離守著他,聽他胡說八道。我的假期還剩下七天。我計劃再過三天就離開這里,帶他去省里的精神病院。但我將我的計劃告訴伯伯被他阻止了。他們認(rèn)為我父親只是中了邪,需要一個巫師來詛咒附體的厲鬼。為了說服我,他還舉了好幾個病例。阿尼卡方圓百里地,法力大小不等巫師幾十上百人。特別是冬天,人和鬼都閑下來了,巫師們忙得腳不沾地。
我陪父親坐了一個上午。我已經(jīng)能夠準(zhǔn)確地從他的眼神里辨別出他是清醒還是糊涂。他糊涂時目光呆滯,聲音嘶啞,含混不清。在他定睛處,仿佛有一個我看不見的深潭,讓他越陷越深,無力自拔。但我不敢強(qiáng)行把他拉回來,害怕掙斷他腦袋里那根繃緊的弦。這個顧慮,讓我們得像對待易碎品似地對他,輕拿輕放。
比如那天中午,他吃了飯和藥,趁我們不注意,順著一把小樓梯爬到了伯伯家的豬圈樓上。就在我們四處呼喊著尋找他的時候,他笑盈盈地從樓梯上下來,手里拿著一副長方形的土基模子。他眼里的光芒令我驚訝,那是孩子找尋到心愛的糖果時的樣子。
“你跟著他去吧,”我伯伯說,“不管他做啥,你就當(dāng)他是個三歲小孩,陪他玩。”
可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都想錯了。當(dāng)我們拿著鋤頭、撮箕、榔頭和土基模子來到那塊他下跪過的土地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分不清他的狀態(tài)。他脫下藍(lán)色中山裝,露出里面的白襯衫。他開始挖土、舂土,打開土基模子,取出潮濕的土基,搬到一旁,整齊地碼起來。我站在一旁看著他。我想,他根本不需要我?guī)兔?,就像他和那兩棵樹說話時一樣。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問了他,我能幫他做啥?
“你挖土,我來舂土基,”他把鋤頭遞給我,“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我們要把房子蓋起來。”
活到三十幾歲,我從沒干過農(nóng)活。但剛才看他干活,也并不覺得難。我握了鋤頭,站在他的位置上,學(xué)他的樣子干起來。但半個小時后,我的手心已經(jīng)起泡,感覺再干下去手掌會斷裂開。我丟下鋤頭,坐在地上抽煙,他看著我笑了起來。
“我的手也起泡了,”他說,“但我有辦法克服?!?/p>
他拒絕了我遞過去的香煙,說還要再干一會兒。我問他用什么辦法克服手心的疼痛,他說,“分散注意力,想一些別的事情?!?/p>
他不再管我,一個人連挖帶舂,效率慢了下來。我繼續(xù)抽煙,看他干活。確實,他在甩開膀子挖土或者用木槌舂土?xí)r,讓我感覺到他心里有著巨大的恨意。就像是置身千軍萬馬中,他必須奮力廝殺,才有一線生機(jī)。仿佛那土地于人并無恩慈,而是一個沉默的敵人,他挖向土地的鋤頭,每一下都有著洞穿地球的力量。
看熱鬧的人們站在不遠(yuǎn)處的地埂上,但沒人過來幫忙干活。這其中,也包括我伯伯一家。不過,他們站在那里的目的不是看熱鬧,而是負(fù)責(zé)跟人解釋:他這里出問題了,莫見怪。這里,指的是腦袋。
“爸,如果你真的想回阿尼卡來住,我們可以蓋磚房的。把縣城的房子賣了,就可以在這里蓋一棟別墅?!?/p>
“我不要別墅,我就要土基房。”
不遠(yuǎn)處的地埂上,看熱鬧的人們來來去去,我伯伯無數(shù)次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重復(fù)著那句話。而我,不光手上的疼痛未消,還感受到了某種羞辱。面對一個瘋瘋癲癲的父親,我能怎樣?知情者,覺得我是在陪父親。不知情者,可能會覺得我也瘋了。我就這么坐在地里,看他干活到天黑。
隨著黑夜一起來的,是巫師。一個臉像黑夜一樣的高個子老人。我伯伯一家把他當(dāng)神仙一樣尊重。就連他騎的那匹紅馬,吃的也是玉米粥。他的目光如隼,讓我父親低下頭,不由得顫栗。陳阿姨介紹情況,巫師默默聽著。他隨身背著的羊皮筒包里,露出一段黑黢黢的東西,似蹄似刀。巫師進(jìn)門,必定有一只羊要歸西。當(dāng)羊頭擺上供桌,巫師開始起咒念經(jīng)。我父親依然瑟瑟發(fā)抖。那些我們聽不懂的經(jīng)文,像燒過的紙錢紛飛而至,在我們耳旁繞一圈,消失不見。后來,巫師干脆閉了嘴和眼,任憑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抖個不停。
“奇怪,”他顫聲說,“為啥會連個鬼影都沒有?”
我們面面相覷。如果真如巫師所言,那我們的又一個希望破滅了。只有帶他去省城看病了,我想。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請你再仔細(xì)看看,”我伯伯說,“按理說,纏著他的不止一個鬼,應(yīng)該是三個,一大兩小,兩男一女?!?/p>
“沒有?!蔽讕熁卮穑拔冶仨毻V刮业脑{咒,否則咒語就會回落到我身上?!?/p>
他站起身來,我伯伯請他到沙發(fā)上坐。而我父親,雙手雙腳著地,在供桌前跪成一團(tuán)。死去的羊齜牙咧嘴,但它的命并沒有換來人心的安寧。無鬼可咒的巫師也有幾分失落,他的手里端著酒杯,每一口酒都喝得意味深長。然后,我聽到伯伯這個一生跟莊稼打交道的人,對一生跟鬼神打交道的巫師提了一個問題。
“做鬼的時間久了,會不會隱身?”
巫師搖搖頭,目光注視著縮成一團(tuán)的我父親,陷入了沉思。好半晌,他終于回過神來,一口喝了杯中酒。
“也許確實有鬼,但不是我能驅(qū)的,”他說,“這個鬼,不在陰間,而是在他心里?!?/p>
啊!我父親聽聞此言,大叫著從地上彈跳而起。他雙手護(hù)住腦袋,圍著供桌轉(zhuǎn)了起來,嘴里大喊:“把我的命拿走吧。老天爺,求你了?!?/p>
巫師見狀,也不驚慌,反手從腰間抽出一尊墓碑樣的令牌,往桌上一拍,我父親立刻定住了。
“一個心里有鬼的人,死后也一定是鬼,遭人驅(qū)逐,被人詛咒?!蔽讕熣f。
“有禳解的辦法嗎?”我伯伯問。
“只能靠他自己了?!蔽讕熣f。
他拒收了我們奉上的紅包,只帶走一只羊腿,和他的紅馬一起遁入黑夜。如夢初醒。我父親從地上起身時,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我們扶他坐在沙發(fā)上,他坐了不到一分鐘就躺下了。
“再玩兩天,我們就回去吧,”我說,“先回?zé)崴缓笕ナ〕钦易詈玫尼t(yī)院治療。”
“我哪里都不去,”我父親說,“我回到這里,就沒想過要離開?!?/p>
他硬邦邦地丟出這句話,硌得胸口疼。而當(dāng)這疼痛消失,隨之涌起的是驚訝。他不會是玩真的吧?如果他留下,我就得奔走于阿尼卡和固納之間。我想到了一個詞,穿梭。如果這樣,我就得變成一只梭子。
可我父親才不管這些呢,他站起身,走進(jìn)臥室。過了一會兒,臥室里傳來歌聲。堂屋里的我們相互看,并沒人說話。一曲唱罷,他又拉起了二胡。前幾天我留意過那把二胡,它掛在墻上,落滿了灰塵。
“他是阿尼卡二胡拉得最好的人。”伯伯說。
而我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現(xiàn)在,我身處一團(tuán)迷霧中。這迷霧讓我害怕。見我沒接話,伯伯便看了看黢黑的門外。
“睡吧,”他說,“天要陰了?!?/p>
我這才發(fā)覺,外面起風(fēng)了。寒風(fēng)推著門,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我父親已經(jīng)睡著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可我難以入眠。寒風(fēng)在院子里橫行,尚未來得及收撿起來的臉盆滾動起來,發(fā)出咣咣聲。電線嗚咽。一只老鼠不時伸出爪子,撓一個老舊的柜子,但這柜子太厚,耗盡了它的耐心。后來,老鼠穿過臥室,從門下面的洞里鉆了出去。
有一陣子,我從床上翻身坐起。借助院里忘記關(guān)閉的路燈光,觀察起我那沉睡的父親。他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側(cè)身,蜷曲,以手為枕,看不清面龐。這是,我的——父親,我告訴自己。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老去——前面有死亡候著,后面有罪過追著。在那個夜晚,我在回憶中睡了過去?;貞洓坝颗炫龋袷窃跀噭右槐瓬啙岬乃?,澄清之時,天亮了。從第一縷光從窗戶里擠進(jìn)來,我做出一個決定:陪著他,任由他。他多可憐。如果我是他,我也希望我的兒子能夠這樣對我。
七
天陰,但沒有落雨。一夜無眠之后,我頂著一個即將爆炸的腦袋,陪父親上山。早晨的父親如露水般清醒,似乎他在夜里蛻下了無形的鎧甲。
“今天天陰了,”他對樹說,“你要多穿點衣服?!?/p>
作為一個多余人,我聽了這話便去周邊拾柴,為他們?nèi)计鹆嘶?。有了火,我們坐在那里就不會顯得荒涼了。父親和我并肩而坐,并不時用溫暖的手去焐身邊那兩棵樹。而樹呢,似乎也不再迎風(fēng)顫栗了。
“這是哥哥,這是妹妹,”他說,“不對,你應(yīng)該叫她姐姐?!?/p>
“哥!姐!”我對那兩棵樹喊道,突然熱淚盈眶。
“這是你們的弟弟一心,”他說。
“我是一心?!?/p>
我像個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配合著父親。那個早上雖然沒有太陽,但我父親紅光滿面。他和那兩棵樹說話,講他年輕時如何從阿尼卡小學(xué)走出去,回來時已經(jīng)是小學(xué)教師。講他在學(xué)校里拉二胡,窗外的樹上落滿了鳥兒。
我朝他笑了笑。
“你現(xiàn)在還害怕嗎?”我趁機(jī)問,“耳邊還有鑼鼓聲嗎?”
“一點都不害怕了,”他說,“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嗎?”
“是啊,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蔽艺f。他愣了一下,想說什么,又忍住了。我們這一對父子,從來沒有過精神層面的交談。我們有的是沉默、冷臉和指責(zé)??晌椰F(xiàn)在想起這些,并沒有那么難過了。有時候,我甚至?xí)?,父親的今天,是不是某種懲罰?而那天,他居然主動和我談到了未來。
“今后呢,你們就安心生活在固納吧,節(jié)假日就回來看看?!?/p>
“你真要在這里蓋房子?”
“沒有房子,哪有家呢?”
“那我們把縣城的房子賣了,來這里蓋幾間磚房?!?/p>
“我要蓋成土坯房?!?/p>
這一通石頭般堅硬的瘋話,又讓我對他的狀態(tài)產(chǎn)生了懷疑。不愧是做了一輩子教師啊,我嘲諷地想,他連精神錯亂也與眾不同。別人向前走,而他向后退。這讓我擔(dān)心,如果病情加重,他會不會退回山林里,過上原始人的生活。我可不想他風(fēng)餐露宿,發(fā)須飄揚,渾身長滿綠毛,成為一個野人。
僵持之中,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是的,我們的生活不能再任由一個瘋子來決定了。否則,我們都會瘋掉。于是,我在他面前站了起來。
“我不管你現(xiàn)在是否清醒,但請你記住我說的話?!?/p>
“嗯?!?/p>
“要么明天就跟我回省城,要么,就留在這里蓋你的土房子。父子一場,我盡力了?!?/p>
“嗯?!?/p>
我撂下這話,轉(zhuǎn)身下山。但說出這些壓抑已久的話,并沒有令我感到輕松。當(dāng)我在路上回想起他那簡潔明了,目空一切的回答時,險些崩潰了。而且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光沒朝我想要的方向發(fā)展,反而更糟了。我父親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一副要在山上落地生根的樣子。他抱著那兩棵樹,默默流淚。他的牙齒,腦袋,手,腳,嘴,全都成了武器。他徹底關(guān)閉了耳朵,對所有的勸說都無動于衷,可一旦靠近他,他馬上吼叫,作出拼命的架勢。他不吃,不喝,不說話,目光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我們送去飯菜和水果,到天黑時分也沒有動過。他磐石般地坐了一天,而且我們毫不懷疑他會一直坐下去。天黑了,我們又在他身邊生起火,圍著他,但他把我們?nèi)慨?dāng)成了空氣。
“怎么辦?”我向伯伯求助。
“按他的意思辦吧?!彼f。
“他現(xiàn)在是病人啊,怎么能都依了他?”
“如果你相信我,那就就按他的意思辦吧。”
瘋了。全世界都瘋了。我頓時覺得,做一個瘋子真好啊。只是可憐了我們這些沒瘋的人,失去了跟一個瘋子較勁的理由。我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過,但沒人能夠給我答案。我一咬牙,答應(yīng)了。
“我不管你是否清醒,但我要當(dāng)著所有親人的面,把話說清楚,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可別怨我。”
然后,仿佛我不是在說話,而是像上帝那般朝泥人的鼻孔里吹氣。他突然朝身后倒了下去。我們將他抱在懷里,喊他,他睜開口眼,嘴角咧開,擠出一絲笑容。
下山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妥協(xié),既是放過自己,也是饒了別人。接下來,我就聽父親的了。抹去這些年的時光,就像我從未長大。雖然他瘋了,可并未改變父親的角色。
他餓了一天,回到伯伯家里,卻顧不上吃飯,立馬在燈下手舞足蹈地向我們攤開了他的構(gòu)想。這不是心血來潮,而是醞釀已久。
“我要蓋一院土坯房,”他正式向我們宣布,并且從中山裝的上衣兜里掏出錢包,拍在了桌子上。
“先吃飯吧,餓了一天了?!标惏⒁陶f。
在飯桌上,我們這些親人真的開始討論起了如何在鄉(xiāng)間蓋一院土坯房的事。首先需要土地管理部門的批準(zhǔn)。我父親的戶口早已遷出了阿尼卡。所以,我們必須找到了土地管理員,塞給他一個信封,請他對一個年老的精神錯亂者回鄉(xiāng)蓋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另外,我們還需要若干老年人,因為只有他們知道,那種已經(jīng)在鄉(xiāng)間消失了的土坯房長啥樣。當(dāng)然了,我們還需要一個總指揮——我伯伯是公認(rèn)的人選。
第二天一早,我的總指揮伯伯開始用一只鉛筆在作業(yè)本上畫圖紙。他不是在設(shè)計,而是在回憶。我父親像個甲方,不時提出修改意見。這里是廁所,這里是豬圈,這里堆雜物,這里是磨房,里面安一個石碓,重陽節(jié)打糍粑。他倆甚至哼起了一句童謠:九月重陽不打粑,老虎咬他媽。
我父親一生省吃儉用,除了供我和巧慧上學(xué),存折上還有三十萬塊錢。這筆錢中的絕大多數(shù),是他退休后提取的住房公積金。他的存折密碼是洼烏鎮(zhèn)的郵編。
我堂哥殺了一頭豬,我記賬,3000元。小賣部老板送來香煙、啤酒和白酒,我支付了現(xiàn)金2500元。我伯伯騎了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出去,在阿尼卡和附近村寨轉(zhuǎn)了一圈,下午的時候,已經(jīng)有愿意干活的人登門了。這些老人,平均年齡在六十歲以上,他們這一生,都為自己蓋過一院土基房。他們擠在伯伯家里,談起修房子這事,就像談起了初戀般紅光滿面。他們吵吵嚷嚷,嘰嘰喳喳,活活把一個原本清靜的家變成了養(yǎng)老院。但即使是這一天,我父親仍然沒有停歇。他一個人去挖土,舂土基,連飯和藥也是由陳阿姨送到地里去吃。
“我能多打一個土基也好,”他說。
“你的任務(wù)是保重身體,”陳阿姨說,“修房子的事留給他們吧?!?/p>
“我的房子,我當(dāng)然要親自修?!彼f。
迫不及待的還有那些老人。第二天一早,他們便來到了工地上,挖土,打坯,搬運,拉線,打地基,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見此情景,我真的覺得在這片土地上出現(xiàn)一院土基房指日可待了。別人都在忙著,我卻無所事事。我給朱麗發(fā)信息,問孩子的情況。她回復(fù):還好。我說:咱倆的事,容我再想想。她回復(fù):神經(jīng)。我說:我們要在阿尼卡蓋一院土坯房。她回復(fù):瘋了。當(dāng)我告訴巧慧這事時,她報以玩笑的口吻:你們喬遷新居的時候,我再回來吧。
瘋了,或者玩笑。我懶得反駁,因為他們沒有親自經(jīng)歷。如果他們在現(xiàn)場,或許就不會這樣認(rèn)為了。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人以這樣的方式修建房屋,有一種回到遠(yuǎn)古的感覺。沒有機(jī)器的轟鳴,只有工匠們的玩笑。有時候,他們甚至唱起山歌,內(nèi)容是男女感情,但沒有女人來應(yīng)和。
“辛老師,”有人喊他,“你還記得當(dāng)年嗎,蓋房子,扛木材,你只能扛小的那頭,大的那頭給女人扛?!?/p>
“干你的活吧,別胡說八道。”有人制止道,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而我父親,他似乎沒有聽見這話,他的目光驚慌如鼠,卻找不到逃遁之地。沒人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
老人們轟隆隆開動著回憶的機(jī)器,而我成了一顆卡殼的螺絲。每一次卡住,都像一場機(jī)械事故,四周突然安靜,只有目光在交織。我很想告訴他們,把我當(dāng)成一團(tuán)空氣吧,你們該怎么說就怎么說,我不會在意??墒俏矣趾ε略捯怀隹?,反而引起眾人不適。
天黑時分,收工回家。老人們酒足飯飽后,三三兩兩結(jié)隊離去。他們一走,我父親便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躺在沙發(fā)上。他像一片冬天的樹葉,蜷縮著,散發(fā)著腐朽之氣,輕輕一碰就會破碎。他閉著眼睛,只有嘴唇在無聲翕動,以此證明自己還活著。我們雖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狀態(tài),但還是小心翼翼。我們盯著那兩片嘴唇,聽他說胡話。
“我不害怕下地獄。如果在地獄遇到苦竹那個魔鬼,我要殺了他。”他說。
我和伯伯對望了一眼,都沒說話。我不明白為什么苦竹這個地方在父親心里會如刺如刀。我也不打算問,問了也沒人會說。他又嘰嘰咕咕兀自說著,有時聲音太小我們聽不見,有時說的是一些漢語之外的話。然后,他突然掙扎著坐了起來。
“我錯了,”他開始抽泣,“我真的不知道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啊。”
“人活一輩子,誰不犯點錯呢,”我順著他的話安慰他,坐到他身邊,摟住他的肩,“都過去了,放過你自己吧?!?/p>
而我的安慰似乎觸怒了他。他從我懷里掙扎而起,惡狠狠地瞪著我,牙齒咬得咯咯響。但我并不懼怕,繼續(xù)摟著他。他目前還沒有到會傷害自己身體的地步,也不會對別人發(fā)起攻擊。他所有的傷害都是朝著自己的內(nèi)心,油煎火烤。即使他沉默,我依然能夠感覺到他的心靈在劇烈掙扎,只是被他遏制住了。
“爸爸,”那晚睡覺前我說,“如果你真有什么事要說,那你就告訴我,任何事,我都可以承擔(dān)?!?/p>
“你需要承擔(dān)的,是你所有的選擇帶來的后果,而不是我的。”他說。
他是對的。我的生活一地雞毛,未來未知;我的工作一潭死水,一眼到頭。我平凡如蟻,甚至想不起生命中開心的事情,倒是那些不如意之事,烏云一般向我壓來。我悶悶不樂地躺上床,伯伯和父親的鼾聲像兩支喇叭在吹。黑夜如潮,密不透風(fēng),我只能張嘴巴呼吸。自從回到阿尼卡,每個夜晚我都有跌入深淵的感覺。我計算著自己的假期,沒有幾天了??墒俏也恢兰倨诮Y(jié)束后,該拿我父親怎么辦。毫無疑問,我的生活會因他而改變。我會奔走于固納和熱水或者阿尼卡之間,我會在單位里更加謹(jǐn)小慎微,如果不這樣,領(lǐng)導(dǎo)不會給我假期。我會跟朱麗道歉,請她原諒我一時鬼迷心竅,提出離婚。生活薄如蛋殼,輕輕一碰就破。
突然,我父親一聲長嘯,從床上坐了起來。我伯伯隨即拉亮了電燈。
“我夢見了一九八八年的六月十九?!彼蠛沽芾斓卣f。
“睡覺吧,”我伯伯說,“明天還要打土坯,大家都在給你蓋房子呢?!?/p>
“是哦,我又要蓋房子了,真好?!蔽腋赣H說著,乖乖躺下了。
八
去陪兩棵樹說話,依然是我父親每天早上必須要做的事。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把這幾個小時安排得舒適一點。我們在已經(jīng)熄滅的炭堆上生起火,把洋芋丟進(jìn)火里,當(dāng)成早餐。如此一來,我們似乎只是把聊天的地點從家里的火塘邊搬到了山上,只是我們的面前由兩個人變成了兩棵樹。
“你們倆在一起,不準(zhǔn)吵架,”他對大樹說,“如果我知道了,不會饒你。”
“至于你,”他對小樹說,“你的嘴巴不饒人,心地倒是很善良?!?/p>
被他這么一說,我想起小時候和巧慧吵架的情景。巧慧就是他說的那種人,站在河邊說話能把魚毒死。我們在爭吵中長大,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離開。我已經(jīng)一天沒有給她打電話了,她并不關(guān)心我們在阿尼卡的情況。我們坐在小山坡上,烤火,吃洋芋,聽我父親跟兩棵樹說話。不遠(yuǎn)處的地里,工匠們正在忙著干活。今天,他們有的在打坯,有的分散四處找石頭來建基腳。
“等土基干透,就開始砌墻,”我父親說,“過年時,我們就可以住到里面去了?!?/p>
“那是誰?”
不遠(yuǎn)處的地埂上,有人正朝工地走去,不是一個,是……十一個。他們有的肩扛農(nóng)具,有的空著手。
“他們是來幫忙的,”我父親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是阿尼卡的傳統(tǒng),誰家建房,都會去幫忙。”
“他們沒把你當(dāng)外人?!蔽艺f。
我們朝工地上跑去。太陽照著我跌跌撞撞的父親。阿尼卡的深秋,白霜沾滿枯草,涼風(fēng)如絲。我們呼出的氣息,凝結(jié)成白霧,這讓我想到噴氣式飛機(jī)。仿佛是為了迎接我們父子,干活的人全都直起身子,停了活,笑著看我們。
“辛老師,你還記得我不?”一個中年人問。
我父親微笑著,想了一會兒,但還是遺憾地?fù)u頭。
“我是你的學(xué)生喬四海啊,”那人說。
“噢,原來是喬老爺啊?!蔽腋赣H說,“那時候你從來不做作業(yè),干活倒是一把好手,所以我讓你做了勞動委員?!?/p>
“所以,我們今天是在勞動委員的帶領(lǐng)下,來幫你干活。”另一個人的話,惹笑了大家。
我趕緊從兜里掏了香煙朝他們散去,他們每個人都伸出一雙又黑又硬的手來接。我沒有不敬之意——在這里,只有這樣的手才能對付石頭、鋤頭和土坯。在這里,細(xì)皮嫩肉是個笑話。就像我父親一樣,因為天生身子骨弱,所以只能努力念書。他從初小念到師范畢業(yè),從村里念到了縣里。這是我從小就知道的事。那天在工地上,他們難免又說起過去。說著說著又戛然而止。他們的目光投向我,我趕緊逃開了。
我給朱麗打電話,她沒有接聽?;蛟S她手機(jī)靜音?可比朱麗不接電話更重要的是,我的假期已經(jīng)沒幾天了。我以如喪考妣的語氣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又爭取到了一周的事假。雖然工資按規(guī)定扣,但這在我看來,幾乎是個喜訊。終于不用每天數(shù)假期了,我如釋重負(fù)。一回頭,發(fā)現(xiàn)工地也成了歡樂的海洋。
人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集中勞動了。挖土、打坯、搬運、翻曬、搬石頭、砌基腳……他們干起活來,相互參照、攀比、監(jiān)督。人聲鼎沸,七嘴八舌,仿佛他們只是以勞動之名而聚在一起玩耍。當(dāng)然,更多的是回憶。雖然我在現(xiàn)場,雖然他們一次次戛然而止,可又一次次重啟話題。有人從兜里掏出鐵哨子,迎風(fēng)吹響。有人遺憾地表示,要是再插面紅旗就好了。然后,有人馬上脫下身上的紅褂子,讓它迎面飄起來。挖土的在喊,哎——舂土基的,搞快點,又不是生孩子,那么慢。舂土基的毫不示弱,嚷啥呀,那么快,你老婆答應(yīng)嗎?工地上又笑成一片。我父親見人人都在搶著干活,便長舒了一口氣。
“原來在他們心里,我還是老師?!彼娜粚ξ艺f。
“當(dāng)然,你是他們中很多人的老師啊?!蔽艺f。
他笑了笑,目光越過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定在了不遠(yuǎn)處的三棵核桃樹上。臉盆那么粗的核桃樹,落光了葉子,枝椏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
“那是我親手種下的樹。”他說。
“嗯?!?/p>
“那時我痛恨土地,我做夢都想離開。”
“嗯?!?/p>
“后來我痛恨自己的離開,又做夢都想回來?!?/p>
“現(xiàn)在,你終于回來了,”我說,“他們正在幫你建房子呢。”
“他們是在同情我吧?!?/p>
“同情?”
他的目光移開,又陷入了沉默。
而此時,我的耳畔突然響起一陣哨音,驚訝之下一回頭,見工地上的人都停了工。陳阿姨和富樂送茶水來了,正在給他們發(fā)紙杯。香煙盒在他們手上傳遞,四下響起打火機(jī)的聲音。天空像塊藍(lán)玻璃罩住阿尼卡,風(fēng)已吹散白云。群山靜默。這是我父親的阿尼卡,或者說是他們的阿尼卡。跟我無關(guān)。
我給朱麗發(fā)信息,告訴她我又請了一周的假。她沒有回。沒回也好,我想,有些事情還是當(dāng)面解決更好。
喝了水,抽了煙,人們站起身來。有人提議唱一首歌。唱啥?爭執(zhí)不下。要不請辛老師給我們拉個二胡?一致同意。在我父親猶豫之間,已經(jīng)有人取來了二胡。人們繼續(xù)干活,豎起了耳朵。
“拉吧,”我鼓勵他,“難得這么高興,給大家拉幾首?!?/p>
“我在找地方?!彼f。
“那里,”我說,“坐那個石頭上。”
他沒有理我,朝被石頭基腳圍著的那片空地走去,坐在了東北角。沒有人出聲,他們都在等著。一曲《渴望》悠然而起,有人跟著哼了起來,最后變成了大合唱。下一曲是《賽馬》。結(jié)束時人們放下手上的活使勁鼓掌??晌腋赣H一臉落寞地收起了二胡。
“我當(dāng)年就是坐在這個位置拉的?!彼f。
當(dāng)年。當(dāng)年是什么樣?
作為地圖上一個針尖般大小的小黑點,阿尼卡當(dāng)年肯定不是這樣。所謂的變化,不過是時間洗出來的棱角。有人生,有人死,有人長大,有人老去。有飛鳥滅絕。有野獸逃亡。有石頭不翼而飛。地里不再種莊稼。道路長滿了野草。太陽照常升起,人們照常活著。汗流浹背地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眼含熱淚地活。心懷愧疚地活。蜜蜂一樣活。螞蟻一樣活?;ú輼淠疽粯踊?。
再比如。
不久的將來,這里真的會誕生起一院土基房??沙宋腋赣H,別人真的在意嗎?
一個個土基談笑聲中生成。一個個石頭找到了合適的角度和位置,恰如其分地變成了地基的一部分。他們說,等土基干透,就能動手砌房子。最忙的,當(dāng)數(shù)我伯伯這個總指揮了。他的雙手在干活,腦袋里在計算著工程進(jìn)度。
土基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夠了,但還沒有干透。這期間,我伯伯并沒有讓人閑著。他讓他們進(jìn)山砍樹。他們在一個早上出發(fā),每人的肩上都扛著明晃晃的斧頭。他們進(jìn)山,到了伯伯家的林區(qū),斧頭聲,樹木倒地聲響成一片。修枝、剮皮,山林里頓時一片白生生的木材。它們是未來的房梁、樓枕和檁子,可眼下,它們還得放在山林里晾曬著。
歇業(yè)已久的瓦窯重新冒起了煙,瓦匠對火候的掌握只能靠回憶。木匠已經(jīng)離開鄉(xiāng)村,在城里能掙更多的錢。但他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幼時家窮,我父親送過他一條紅領(lǐng)巾。木匠開著一輛皮卡車回來,卸下車斗里的工具,說需要他的時候再打電話。
“我現(xiàn)在就需要你?!蔽腋赣H說,“你開始做家俱吧,要那種老式的,你小時候家里用的那種。”
于是,工地旁邊,又新增了木匠的作坊。對一個鄉(xiāng)村木匠來說,時代帶來給他的進(jìn)步體現(xiàn)在了工具上。他帶著兩個助手,嘴上叼著香煙,看上去底氣十足。但即使這樣,要完成我父親的要求,也需要花很長時間。
難道接下來的這個冬天,我都要耗在這里嗎?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深刻體會了什么是白天什么是夜晚。白天,我們置身于歡樂的勞動場面,暢想著一院土基房的誕生。而夜晚呢,待干活的人一離開,我父親整個人便散了架,躺在伯伯家沙發(fā)上,目光呆滯,嘴里喃喃:他們真的接受我了?當(dāng)然啊,當(dāng)然,你是他們的老師呢。他們真的不是同情我?該同情的是他們吧。一遍遍質(zhì)疑和安慰之后,他的嘴角掠過一絲笑,掙扎著翻身坐起,看著我。
“答應(yīng)我,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婚姻,”他說,“你和朱麗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了。”
我無話可說。確實,我對朱麗的厭倦已久。可能是某次我們回家時,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如果沒有這次回鄉(xiāng),我和朱麗已經(jīng)離婚?,F(xiàn)在,我一方面覺得應(yīng)該慎重考慮,一方面又恐懼未來。如果不能對生活裝聾作啞,那就要勇敢面對破碎,因為我們很可能陷入一個新的輪回。
“在開始砌墻前,我要做一件事?!蹦硞€夜晚我父親突然冒出這句話,且絲毫沒有跟人商量的意思。
“我想把大風(fēng)洞給封起來,”他說,“那個洞口一直在我心里,三十年沒有合上?!?/p>
我伯伯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目光移向了門外。門外,是黑洞洞的天。風(fēng)一直在吹,伯伯家的黑狗發(fā)出咝咝聲。風(fēng)中送來我伯伯的回答,“如果要把洞口封起來,還是請個人來念念經(jīng)吧?!?/p>
“我也正是這么想的,”我父親說,“只是不知道哪天比較合適?”
“為什么要封大風(fēng)洞?為啥要請人來念經(jīng)?”我突然一連問出兩個問題,可它們?nèi)裢断蛩锏呐菽?,蕩漾不起一絲漣漪。
我伯伯起身去屋外打電話。風(fēng)依然在吹,一次次讓我們誤以為是伯伯回來了。在此期間,屋里沒人說話,只有抗戰(zhàn)劇里槍聲大作。半個小時后,我伯伯回來,告訴我們,“先生”已經(jīng)請好,封洞的日子定在三天之后。
九
這期間,一直沒有停下的是木工。他們做出的桌子、凳子、床和寫字桌,擺在地上,正等著上漆。那些家具,笨重,厚實,足以熬死幾代人。
越來越多的人聚到了伯伯家,他們已經(jīng)等不及土基完全干透了。先砌那些最早成型的土基吧,他們說,放心,不會垮的。也不等總指揮點頭,他們便在工地上干開了。我跟著他們到工地,數(shù)了數(shù),共有40個男人在干活,還有3個女人在廚房里幫忙做飯。4個手法嫻熟的工匠站在東西南北方,有人源源不斷地為他們提供泥漿和土坯。人多了,場地不夠用了。我父親被要求停了手里的活,轉(zhuǎn)而負(fù)責(zé)為大家拉二胡助興。我錄了眾人在琴聲中干活的小視頻發(fā)給巧慧,她打了電話過來。
“他的情況怎樣?”
“白天和晚上,判若兩人?!蔽胰鐚嵒卮?。
“我在猶豫,過年要不要回來一趟?!?/p>
“必須回來?!蔽业谝淮蜗駛€兄長對她說話。
“我想想吧?!彼廊辉讵q豫。到現(xiàn)在為止,她沒有和我父親通過一次電話。
“必須回來!”我加重了語氣。
“我不想面對他那張從來不會笑的臉。”她說完話,掛了電話。
我無法責(zé)備巧慧的態(tài)度。有些過去,并非真的能過去??墒牵绻蛔屗^去,難道要一直讓它如鯁在喉?總要咽下或者吐出來吧,不然這一輩子怎么過?
那晚吃飯的時候,有人忍不住問起了封洞一事,在得到確定的答復(fù)后,每個人都在竭力掩飾內(nèi)心的驚訝。大概又是因為我在現(xiàn)場吧,我想。但我已經(jīng)無所謂聽到什么,也無所謂聽不到什么。一群人要用水泥和石頭封住一個洞口,如此而已。在人類歷史上,比這荒唐的事比比皆是,更何況,這是一個瘋子的想法。
“先生”四人,騎摩托車而來。他們來的那天早上,工地停了工。但人們還是從四面八方趕來,聚在了伯伯家。一頭羊拴在柱子上,不時發(fā)出哀鳴,它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半個時辰之內(nèi)就命歸西天。
我們?nèi)ゴ箫L(fēng)洞。二十來輛摩托車飛馳在鄉(xiāng)間路上,引擎聲混合在一起,讓人橫生勇氣。我父親依然坐富樂的摩托車,但不再需要繩子拴住他們的腰。搭載我的男子大約五十歲,我和他并不熟悉。他宿醉未醒,噴著酒氣,雙眼迷離。他的摩托車似乎也喝醉了,讓原本就狹窄的道路變得像一根鋼絲般心驚膽顫。
“別怕,”他說,“車輪就像我的雙腳一樣聽話。”
“我相信你的,”我說,“你一看就是老手?!?/p>
這話讓騎車人有些高興,我又趁機(jī)給他遞了香煙。他一手扶車把,一手點煙,嚇得我趕緊閉上眼睛念阿彌陀佛。
“真不是和你吹牛,在整個阿尼卡,若論車技,沒人比得上我?!彼f著,猛擰了一把油門,那摩托車像頭發(fā)瘋的公羊躥了出去。
“封洞口,為啥要念經(jīng)?”我問他。
“給死人開路嘛,”他說,“你坐穩(wěn)了,前面這段路坑太大了。”
前方路段確實多坑。不僅如此,還有石頭突兀地立在路中央。但這對于騎車人來說,這些石頭正好是他炫耀車技的道具。
“給誰開路呢?”我問。
“給死人開路唄?!彼f著,車身忽左忽右,險些將我甩下來。
“怎么死的?”
“自殺,”他順嘴吐掉了嘴上香煙過濾嘴,“畏罪自殺嘛,狗日的?!?/p>
我閉了嘴。風(fēng)像一面堅硬的玻璃緊貼著臉。冬天的陽光撒向大地,只有光,沒有熱。開路。我揣摩著這個詞的意思,大概是給死者指一條路吧。不能讓他缺席于天堂或地獄,不能讓他在人間游蕩。天堂,人間,地獄,是三個不同維度?大概,只有人死后是需要指引的,一只兔子,一只麻雀,一棵榿木,無論生死,都不會禍害人間。胡思亂想間,已經(jīng)抵達(dá)了大風(fēng)洞前的山埡。路繼續(xù)通向山外,洼烏,熱水,固納,但我們在此停住。平坦之處,草枯了,但仍能看出它們在夏天時的茂盛。至于荊棘、藤條、樹木,它們擠擠挨挨,漫山遍野。一棵樹能熬死幾代人,一只飛鳥無疾而終,一個石頭見證過神話里世界的樣子。而現(xiàn)在,人和山林的關(guān)系,正在漸漸疏遠(yuǎn)。而現(xiàn)在,對未來而言也是某個故事的開篇。
“樹都長這么高了,遮住了半個洞口?!庇腥税l(fā)出感嘆。
“三十年了啊?!?/p>
說話人坐在枯草地上,手里端著酒碗,抿一口酒,象征性地擦一下碗沿,遞給下一個人。我們的目光一次次穿過樹椏之間,望向大風(fēng)洞。而大風(fēng)洞這只巨大的獨眼,也在望著我們。它是否知道自己某天會被封起來?我們開山辟路,圍海造田,鑿壁架橋,我們從來沒有考慮過山石田土的感受。
“進(jìn)洞吧!”
掌壇的“先生”身披僧袍,頭戴法帽,手里拿著法杖。其他三人,手上執(zhí)的是經(jīng)書、镲和法螺。但前來幫忙的人們繼續(xù)喝酒,抽煙,聊天,并沒有跟著前去的意思。但我看得出來,他們臉上的表情并不自在,目光相互交流,卻沒人說出內(nèi)心的恐懼。
“我?guī)钒?,”富樂的手上多了一把柴刀,緊隨其后的是我伯伯,然后是我父親和我。那些前來幫忙的人,并未跟來,而是滿山尋找石頭去了。
披荊斬棘。這里確實許久無人踏足了。幾百米的距離,富樂足足在前面劈了三十分鐘,那些荊棘和樹枝間才勉強(qiáng)可供人側(cè)身而過。越近洞口,風(fēng)越大。富樂在洞口站住,讓“先生”先進(jìn)了洞。手電筒光射過去,就像射向了茫茫天際。原來這洞,是一個地下溶洞的入口。手電筒光收回來,照見了洞頂?shù)尿?。它們在睡覺,一動不動。洞口寬敞,足有五十平米,越往里走,越窄,僅能容一人經(jīng)過。有溪流聲,但手電筒光未照見水。洞內(nèi)溫暖如春,空氣中彌漫著腐質(zhì)味。
“先生”在地上點燃白燭,燒了紙錢。掌壇師一聲吆喝,法杖重重落地,空氣震蕩。法螺聲起,悠遠(yuǎn)的召喚。镲聲鏗鏘,洞頂?shù)尿饎恿藙?,但并沒飛走?!跋壬眰儑谞T轉(zhuǎn)起來,不時燒紙,念念有詞。
恭焚真香,虔誠奉請。東方青衣引魂童子,開路大將軍。南方赤衣引魂童子,開路大將軍。西方白衣引魂童子,開路大將軍。北方黑衣引魂童子,開路大將軍。中央黃衣引魂童子,開路大將軍。五方五衣引魂童子,開路大將軍……
黑洞里,燭光搖曳,招魂聲中,似真有各路引魂童子紛踏而至。神情肅穆,衣袂翩翩??墒?,他們來引誰的魂?燭光照袈裟,亦照著我父親的臉。袈裟莊嚴(yán),我父親表情平靜。像是有一種氣息從天而降,注入了他的體內(nèi),讓他整個人變得清醒,輕盈。
洞外有響動。是村里人從四面八方尋來石頭,扔在那里。在一個稍微開闊的地方,有人在拌水泥灰漿。
“先生”繼續(xù)念經(jīng)。
今有亡人巫老貴陰中靜聽:鬼門關(guān)前冷清清,一雙空手見閻君,孤身一人朝前去,若有親人問一聲……孔子曾子孟夫子,哪個圣人而不死,漢王楚王及霸王,歷代帝王久長……
誰是巫老貴?我心里生起這疑問,但沒問。答案并不重要了。
法事結(jié)束。洞外的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石頭和灰漿。人們用石頭和灰漿砌封住了洞口,“先生”還在洞口貼了符?!斑@下好了?!庇腥苏f。怎么個好法?但沒人這樣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脫下袈裟的“先生”露出里面的西裝和毛衣,點燃香煙,和大家聊著莊稼和雨水。他們回到人間,變成了農(nóng)民。
不知道是誰說了句,回吧,家里的羊肉燉爛了。于是,摩托車轟鳴起來,山間回聲隆隆。我仍然坐了那個醉鬼的車。他在山上干活時又喝了酒,汗味和酒味都更濃烈了。
“這下好了。”他在跨上后座時說。
“怎么個好法?”我問。
“給苦竹來的惡魔開路,讓他的靈魂得到了安息?!?/p>
安息?我內(nèi)心的疑問未消,馬上又轉(zhuǎn)化成了另一個問題:安息的又豈止是惡魔的靈魂?可我知道只有時間能給我答案。
這是中午的阿尼卡。無數(shù)日子中的一天。每一天都是特別的,但不是對所有人。這一天對我父親來說,是重生。而這樣的重生,并不是向著未來,而是回到了過去。過去的死去的時間,但我父親的過去,三十年后重新活了過來。他像一個被時間之流拋棄在岸上的人,顯然有些手足無措。他跨上摩托車后座的身影比此前更加輕盈,他說話的聲音比此前更加宏亮,就連他的頭發(fā),一根根連成片,匍匐在頭皮上,看起來比過去規(guī)整多了。這個一生背負(fù)重?fù)?dān)的人,突然卸下了負(fù)擔(dān),他自己都不習(xí)慣了。
“這樣就好了,”他對我說,“我不害怕了。人非圣賢,你說對嗎?”
“一切都過去了,爸?!蔽艺f。
那天,似乎所有人都感覺到某件事情過去了。他們的笑聲爽朗,腳步強(qiáng)勁,目光堅定,舉手投足之間,不再小心翼翼。他們聊起過去,不用再擔(dān)心我在一旁。就像往事的叢林里臥著一頭老虎,所有人都在繞道,可某天,這老虎消失了,于是就都長舒了一口氣。
羊肉的香味彌漫開來,四處響起開瓶聲。啤酒是阿尼卡最大的消耗品,但我很少見他們喝醉過。沒有人會在舉起一杯啤酒的時候猶豫,但白酒就不一樣了。我父親那天卻選擇了白酒。他端著酒杯穿梭于桌間,跟這個人開玩笑,跟那個人聊家常,思路清晰,口齒伶俐。我們從中午開始吃喝,喝空的啤酒瓶被收走,堆滿了院子的角落??墒牵乙廊粵]見有人醉倒,或者說了醉話。
他們說起阿尼卡的過去,并且爭論這里一百年前是否有人居住。我伯伯認(rèn)為沒有。我父親認(rèn)為有,他的理由是,山林里有亂墳崗。“誰會無端埋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地方呢?”他說。他們說起過去的饑餓、仇恨、愧疚、恐懼、絕望……說起祖籍,云南或者更遠(yuǎn)的他們根本沒有去過的地方。說著說著太陽就偏西了,說著說著天就黑了。天黑了,那些前來幫忙的人就要離開。他們這才突然記起,啊,已經(jīng)吃喝了一天,一只羊只剩下骨頭和湯了。
那天,我父親不停地說話,走動,像一條洶涌的江河,滔滔不絕。天黑了,他依然沒有倦意。前來幫忙的人要走,他一個個跟人握手,意猶未盡地說話。而我呢,其實早已累得想趴下。啤酒喝多了,頭昏腦脹,手腳冰涼??筛赣H在送走最后一個客人后,一轉(zhuǎn)身把我叫住了。
“這里沒有旁人,我想和你聊聊?!彼f。
那時,我們站在伯伯家院門外,身邊沒有別人。四周安靜,只有夜風(fēng)吹拂。這季節(jié),莊稼收完了,風(fēng)從村莊刮過,顯得空空蕩蕩。屋檐遮住了半邊天,遙遠(yuǎn)的青山外,那里的夜空,比我們頭頂?shù)囊痢?/p>
“對不起,”他說。
我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
“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又說,“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從來都知道。你和巧慧要恨,那就恨吧,我不會怪你們?!?/p>
“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
“我完全好了,”他說,“感覺整個身子輕了,渾身有勁?!?/p>
“那就好,”我說,“房子呢,還想繼續(xù)修嗎?”
“當(dāng)然,你不知道在過去的三十年,我有多少次夢見修房子。”
我明顯感覺體內(nèi)有重物墜地,那是心落下的聲音吧?,F(xiàn)在,我比任何時候都確定,我父親要在阿尼卡打發(fā)余生了。一個人老了還有故鄉(xiāng)回,還有退休金可領(lǐng),這大抵也不算差。如此看來,我需要擔(dān)心的反而是我自己了。我的妻子、孩子、以及令人頭疼又毫無希望的工作,全等著我。
“我也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說,“明天我想回城了,朱麗一個人帶著孩子,很累。”
“去忙你的,不用擔(dān)心我了?!蔽腋赣H說,“好好經(jīng)營你的家庭,問心無愧地生活?!?/p>
“我過段時間再來,”我說,“帶著朱麗和孩子來看你?!?/p>
“還有巧慧?!彼f。
兩個月后,巧慧和我們一家三口回了阿尼卡。輕車熟路,只是天氣更冷了。阿尼卡已經(jīng)下了第一場雪,這是我父親在電話里告訴我的。納固的天氣也不好,陰沉,干冷,時間顯得特別漫長??墒悄茉趺崔k呢?天氣也是生活的一種,無論冷熱,總要去面對。別說天氣,即使無處不在,無堅不摧的時間,我們也要以肉身去抵擋。我不知道,這是勇敢還是怯懦。
阿尼卡多了一院土坯房。它靜靜地立在幾棵核桃樹和竹林之間。從舊時代長出來的新東西。工匠們已經(jīng)撤走。收尾工作由我伯伯和父親來完成。我在院里看見兩棵樹。我認(rèn)出了它們,那兩棵有性別的樹。
“怎么把樹給搬來了?”我問富樂。
“這是二叔的意思,”富樂說,“搬它們真是費了天大的力?!?/p>
“用吊車?”
“用人抬?!?/p>
“這樣移載能活?”
“能活,”富樂說,“‘先生’來安過魂的。”
“第一次見有人把松樹當(dāng)風(fēng)景樹,”我說。
“這你就別管啦,”富樂說,“只要遂了他的心愿就好?!?/p>
遂了心愿的父親肉身輕盈,體內(nèi)有一支螺旋槳。轉(zhuǎn)動著,隨時都要飛走——騰空而起,越過群山。而他近期的期盼,是搬進(jìn)新房。
“挺好的,”他說,“農(nóng)村的水、空氣、土地,都比城里好?!?/p>
“嗯。”我說,“只要你開心,我們沒意見?!?/p>
“我開心,”他說,“從未有過的開心。”
“那你們就安心在這里養(yǎng)老吧,”我說,“我們會經(jīng)常回來的?!?/p>
“那倒不用,”他說,“我有那兩棵樹陪著我?!?/p>
他高興得都忽略了我的感受。不過,我并不會和那兩棵樹爭寵。更何況,我從來不知道父愛是啥?,F(xiàn)在,它們就站在他窗外的院子里。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家。所有的東西都是早已從生活中淘汰了的舊東西,讓人恍然覺得回到了上個世紀(jì)。除此之外,我父親還買了一頭牛、兩頭豬以及十只雞。
阿尼卡人像是一直在村口排隊似的,在喬遷之日的前一天準(zhǔn)時出現(xiàn)。我們需要人來幫忙辦一場舊式酒席:八大碗。每桌八個人,桌上八道菜。年老的廚子患了青光眼,被人牽進(jìn)廚房,憑著氣味指揮年輕人做菜。年老的嗩吶匠手指早已不聽使喚,吹出的曲子惹人笑。年老的管事聲音沙啞,手執(zhí)喇叭喊叫的樣子像個小販。
哪來的這么多人?黑壓壓,人頭攢動。細(xì)聽:嗩吶聲、鞭炮聲、玩笑聲、孩子哭聲。而當(dāng)所有的聲音混在一起,人聲彼此掩蓋,嗡嗡嗡,如墜蜂巢。
我父親一直在笑。就像他這些年一直未笑。就像他的臉是石頭做的,被刻上了某種表情。
我的孩子歡天喜地,手里抓住一只小雞,說要帶回固納去當(dāng)寵物養(yǎng)。
我的妻子朱麗,她緞子樣的目光,看向我時,溫柔如水。
我的妹妹像個局外人,不時去到僻靜處抽煙,以此掩飾對眼前這一切的不解。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光了。阿尼卡人送來的禮物,不是錢,不是米,而是舊物。有多舊?舊到很多東西我根本就沒有見過。石磨、收音機(jī)、雕鞍、馬轡頭、風(fēng)箱、八仙桌、雞籠、銅鏡、黑白電視、搪瓷口缸、煤油燈、木桶……它們被放在角落,被掛在墻上,被放在桌上。各就各位。它們被遺忘太久了。它們等待著被新主人再次派上用場。它們的新主人太忙了。
流水席從下午開始。每輪十桌,總共十輪。八百人。八百張嘴打開,咀嚼,一頭豬下了肚。一天的時間過去了。有人喝醉了高聲說話。有人喝醉了沉默。有人沒喝酒,始終保持謙卑的禮貌。有人不喝酒也胡言亂語。
我父親站在門口送客。他的手已經(jīng)被握了幾百次。四處響起摩托車的引擎聲??腿岁懤m(xù)離去。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相聚和離別。
最后,新屋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人。父親、陳阿姨、我、朱麗、孩子、巧慧?;鹛晾锏幕鹑嫉煤芡?。鐵三角上黑鐵壺里燒著開水。接下來,我們將依次洗腳,各自睡去。但我父親打破了沉默。
“今晚你們都在,我想告訴你們?nèi)昵?,就在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彼f出這句話,并不費勁。
我們相互看著,盼著誰去接父親的話,但最后他們一同看向了我。
“聊點別的吧,”我笑了笑,“或者拉段二胡來聽聽也行?!?/p>
我父親起身去取二胡時,黑鐵壺里的水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