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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蠱

      2022-03-22 10:57:12葉淺韻
      香格里拉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婆子姑媽村子

      ◎葉淺韻

      小六指的大名叫肖聯(lián)明,但村子里的人早忘記她的大名了。她的右手大拇指上多生了一個彎彎的小指頭,像一個害羞的小媳婦蜷縮在閨房里。于是,小六指就成了大家張嘴就來的綽號,叫著叫著,家人也忘記了叫她的大名,連最疼愛她的老姑媽也叫她,小六指,快來背上這個籮,小六指,快來提這桶水。

      小六指喜歡來老姑媽家,因為老姑媽家有許多果樹?;t、李子、蘋果、核桃、板栗,一出門到處都是樹木森森的。老姑媽家離鄉(xiāng)街子遠(yuǎn),山高坡陡谷又深,連去街上買點鹽巴和肥皂,都要早早去,黑了晚了才能到家來。房前屋后的花開了,果子彎腰了,掉在地上爛掉了,都是像風(fēng)一樣自然的事。悄無聲息的季節(jié)中,忙完地里的莊稼活路時,趁著空閑,曬些放得住的干果子。核桃呀,板栗呀,有時也削一些鮮梨瓣曬干了。

      小六指喜歡在秋天時去老姑媽家,盡管她的腳上每一次都要走出好幾個水泡來,但一想到紅蘋果的笑臉,小六指的眉毛就飛揚了起來。中秋節(jié)前,板栗就張嘴了,風(fēng)一吹過來,噼里啪啦的聲音,掉得歡快。小六指也撿得歡快,一會兒就滿了衣兜。反正也不好意思帶著提籃啊籮筐啊的來到樹下,因為這些果樹都不是老姑媽家的。路過時,撿一些,沒人會說長道短的。村子里的人說,抬頭的果子彎腰的蘿卜,哪個吃不得嘛。

      通常,小六指的父親背著一些自制的面條,帶著小六指就來走親戚了。小六指家門前的小壩子適合種麥子,磨成面粉,一些扯成面條,一些留著過年過節(jié)時做包子吃。雞蛋、面條和火腿是家里最拿得出手的禮物了。雞蛋要留著送人情,誰家有了月子婆,來來往往的人情就用上了。面條送給山上的親戚們,在那些只種苦蕎的高寒山上,面條是他們很看重的禮物。至于火腿,是要留著換學(xué)費的。

      老姑媽嫁得遠(yuǎn),來一次費勁得很。若非是重要的大物大事,一年來往一兩次,也算是來得勤了。誰家都沒有太多逛親戚的閑功夫。小六指的父親與姐姐見個面,說些家常話,最多住一晚就回去了。家里的牲口物什還等著他料理呢。脫了韁的小六指,在目送父親的背影翻過山脊梁時,她蹦跳起三尺高。老姑媽把她寵得沒法沒天的,恨不能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裝進(jìn)小六指的腸子里。

      第二天,老姑媽背著花籮帶著小六指去山上摟了一回松毛,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她們身上。倒下松毛,就在蘋果樹下削蘋果吃,當(dāng)陽的甜脆,背陰的酸澀,老姑媽像是知道哪一個果子最好吃似的。小六指卻要一口咬下去,才知酸甜,而老姑媽早就在她的表情里看見酸甜了。囑咐她說,好吃的就吃了,不好吃的就丟了吧。若是在家里丟了,奶奶肯定要檢討她的。老姑媽不會,她只會說,丟在糞草堆里捂成肥料壓地去吧。

      姑侄二人像對快樂神仙,都忘記了升火做飯了。老姑媽說,小六指,你這個小饞狗,姑媽去炒碗黃金飯來給你吃可好?小六指的舌尖就泛起了些雞蛋的香味兒,這可是老姑媽的拿手好菜。黃包谷飯與雞蛋一起炒,撒些些蔥花,香死個人不要本錢。鍋才響一會兒,黃澄澄香噴噴的飯就上了桌子。老姑媽去樓上抓了一把剛曬出來的干酸菜,開水一沖,劈兩瓣大蒜,放幾斷芫荽進(jìn)去,簡單可口的午飯就成了。家里其他人不在家時,老姑媽通常這樣打發(fā)正餐,覺得這是最爽口爽心的吃法。小六指也覺得老姑媽這種吃法很合胃口,她吃得舔嘴麻舌的,一高興就要講話,一講話就有飯粒子噴灑出來。老姑媽愛說,呀,你這姑娘,在別人家里是要討人嫌的,吃完再說話也不遲嘛,你這個憨姑娘包姑娘傻姑娘喲。

      老姑媽家的窗子是木質(zhì)的,漆都脫落了,關(guān)合時有點困難,要使勁往上推著才能關(guān)得嚴(yán)實。通常,老姑媽從早晨打開窗戶后,窗戶就處于半開合狀態(tài),家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何況還養(yǎng)著一只看門的大黃狗。只要有不熟悉的人從家門口經(jīng)過,大黃狗總要盡職盡責(zé)地發(fā)出聲音。聽到村子里誰家的小孩子剛屙了大便,“哦耶,哦耶……”地叫著,大黃狗便箭一樣飛了出去。老姑媽知道,這狗準(zhǔn)又會把那孩子粉粉嫩嫩的小屁股舔個干干凈凈,再一搖一擺著它的尾巴回來。大黃狗要么乖生生地躺在院子里,要么很討好地在老姑媽的身邊蹭來蹭去。雖然俚語常說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路,語氣里充滿了人類對狗類某種惡行屢教不改的不屑。但,人與狗的分工職責(zé)自有天定,人的不幸,為何又要加在狗的身上呢。

      老姑媽扒了幾嘴黃金飯,就看見窗前閃過一個影子,停留了一秒,就飛快地過去了。開窗一看,一個歪歪斜斜的背影頓時讓她覺得不妙,嘴里嚼著的飯似乎也像是摻進(jìn)了什么東西,有些戳嘴,下咽也仿佛是摻進(jìn)了些阻力。她趕緊示意饞澇澇的就要忙著去吃黃金飯的小六指停下,老姑媽快速地用手指伸進(jìn)喉嚨里使勁嘔,直到吐出來,用清水漱了好幾遍。且每一次都高仰起脖子,發(fā)動喉嚨的開關(guān),讓清水盡可能地沖洗到喉嚨底部。但老姑媽總覺得她嘴里還殘留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說不清是苦還是辣,或是咸還是甜,是一種從沒有過的味覺上的體驗。這時,大黃狗剛好進(jìn)來了,老姑媽把那一大碗飯倒在地上,大黃狗高興地把它們都吃光了,開心地?fù)u著尾巴討好主人。老姑媽正埋怨自己疑神疑鬼,把好好的一碗飯給狗吃了,才過了一會兒,只見大黃狗哼哈了幾聲就倒在她腳邊,死了。老姑媽用雙手摸著自己的胸口念了好幾聲菩薩保佑,才仔細(xì)回憶剛才那個影子,貌似有一個用指甲彈東西的動作,很快就閃過了。再仔細(xì)回憶時,又?jǐn)嗥耍季S一片模糊。

      小六指每來老姑媽家,都會被老姑媽嚴(yán)肅地警告,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不要去別人家串門,就連樹上的果子也不能胡亂偷摘。老姑媽把這件事情說得很神秘,因為許多傳說在證明著一句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直到大黃狗死了以后,嫁到這個村子三十多年的老姑媽,才終于在自己的身上驗證了無數(shù)傳說中的一種可能。這跟冤仇也許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純粹只在一個人的意念之間。但誰也不知道這種意念會在何時被投射到誰身上。那個人叫什么名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懷絕技,她想懲罰誰,全由她說了算,比巫婆還可怕。

      在那些用頭發(fā)絲絲都吊得死人的年代,那個人做了許多黑白顛倒的事,沒有誰能判得清她的過錯。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都叫她藥婆子,或是老藥婆,從這座山到那條河,都流傳著她的故事。人們要找她時,總是抱著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的態(tài)度,有時,馬救活了,有時,馬救死了。于是,對她掌握的這門手藝的說法就有了許多版本,邪乎得很。當(dāng)然,這些也不重要了,誰家都脫不了生生死死的事兒,悲傷一些日子,慢慢也就淡然了。人們始終最關(guān)心的是她的繡花針里,指甲殼里,黃土土罐里,黑箱子里隱藏著的那些秘密。她總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讓它們有一個她認(rèn)為合理的去處,她看著一些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著,又來求她時,她總是端出一個方形籃子,上面蓋著一塊黑布,一歪一斜地跟著人家去了,人們總說那時候在她的臉上掛著一種邪惡的笑。似乎,也只有在那樣的時刻,才看得見她還會笑。

      這青山上方圓團(tuán)轉(zhuǎn)的村子,居住著漢族,彝族,回族,他們各有各的秩序,各有各的禁忌,許多領(lǐng)域處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tài)。每逢小村上的集市,各自去街上交換些物什,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買藥婆子那個村子來的雞蛋果子等食物。買走的都是些不明就里的外地人,據(jù)說,其中總有些雞蛋,被藥婆子下了飛蠱,有人說是用繡花針,有人說用指甲殼,但誰也沒見到她施展法術(shù)的過程,所有的猜測,最后都變成了傳說。但實實在在是有人吃了那村子里的人賣出的食物,就出現(xiàn)了些怪異的現(xiàn)象。有人的肚子脹氣了,有人的指甲黑了,有人拉肚子了,好在,折騰幾日也就過去了,沒要了誰的命。當(dāng)然,這一切,也可能只是一種巧合。但因為實在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人們總要把這些事與她扯上關(guān)系,才讓事實本身有一個較為合理的說法。

      小六指有一次從老姑媽家回來,到了晚上就上吐下泄,發(fā)燒昏迷,嘴里說著胡話,說她看見了一只只白鴿飛到她的頭頂,呼啦啦一只挨著一只,像天空長出了無數(shù)翅膀。一會兒又咯咯地笑,說,好漂亮,好漂亮,太好看了,太好看了,月亮掉在清水里,媽媽,快用瓢把它撈上來呀,快!這可嚇壞了小六指的奶奶和媽媽。她奶奶說,莫不是中了那藥婆子的邪了,去拿兩個雞蛋來。她媽媽趕緊從抽屜里拿了兩個雞蛋,奶奶也忽然變得會法術(shù)似的,拿著那兩個雞蛋在小六指的身上滾來滾去,頭上,脖子上,脊背上,屁股上,腿上,邊滾邊念叨著什么咒語。含含糊糊無法辨清楚,奶奶是彝族,會說兩家話,有時與小六指的媽媽兩婆媳鬧了別扭,她一不高興就說她本家的語言,說一氣,她的氣也就消了?;仡^問她說什么,她總說沒說什么,其實那是她罵人的一筐話,若是聽懂了,沒準(zhǔn)是要撕打起來的。

      雞蛋在小六指的身上,滾來滾去。滾著滾著,小六指就睡著了,婆媳兩個小心地起身,把兩個雞蛋放在一只碗里,擺放在門背后的掃帚腳下。奇怪的是,第二日,小六指身上的所有癥狀都消失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又恢復(fù)了正常。這時,奶奶就拿只小鍋來煮了這兩只雞蛋,煮熟后,放在冷水里一汲,再拿出來小心地剝開。怪事出現(xiàn)了,那兩個雞蛋的蛋白上長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坑小孔,雜亂無序,像是被千萬只蟲子啃噬過,甚至還咬碎了蛋黃,粒粒蛋黃站在蛋白上,出麻子似的。奶奶說,怕是這個老藥婆子藥癮子發(fā)了,找上咱們家來了。然后,奶奶開始囁著干癟的嘴巴叫雞,嘀哩,嘀哩,嘀哩哩……十幾只雞便從竹林里、豬圈邊爭先恐后地跑來奶奶跟前,奶奶把那兩只雞蛋放在沒牙齒的嘴里,胡亂地咀嚼了幾下,吐出來放在手心里,歡快地撒給雞們吃。

      藥婆子跟村里任何人都沒有發(fā)生過密切的交往,她獨來獨往,不愛言笑,一塊黑色的頭巾遮住了她臉的大半部分。就連她的丈夫也有些孤冷,不見與叔伯子侄們有什么過多的來往。但他們夫妻也幾乎很少同時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倒是人人知道。藥婆子有一只腿有些輕微的小兒麻痹,走起路來就像一輛癟了氣的三輪車,扭扭折折,歪歪斜斜,更要命的是她的臉上還長了塊紅色的胎記。這樣的姑娘要在尋常人家,找對象就成了麻煩事。

      可她偏生在了不尋常的人家。她二十五歲了,尚無一人上門提過親事,她的媽媽可急壞了,央求奶奶交給她傳家的手藝。在此前,奶奶已經(jīng)決定讓這門活路由她帶進(jìn)棺材了。從山這邊到山那邊,村村的人都知道這個老奶奶是老藥婆子,奶奶的懷里裝著一個神秘的小瓶子,她想讓誰活不得就活不得。當(dāng)然,所有的都是據(jù)說,也只能是據(jù)說。在口口相傳的故事里,故事的核心已經(jīng)不重要了。能讓大眾傳說得歡喜,才是田間地埂邊的樂趣。

      奶奶為了孫女的婚姻大事,把箱底翻了一些出來。鄉(xiāng)間的人不知道是什么鬼骨尸匣子,道士巫婆們的手藝,便通稱為使法。奶奶說,這法子的名字叫飛蠱。小藥婆子好不容易才把這手藝學(xué)成了。奶奶讓她趕街子時,隨身帶著個小瓶子。若是遇上中意的小伙子,就隔空飛蠱,保準(zhǔn)有效。

      后來成為她丈夫的這個男人,年輕時長著個花臉殼,一副好皮囊。在那場街子天,她看見了兩個不錯的男人,她斜著眼睛從一條街的這頭扭折到那頭,還是沒確定要向誰下手。街市只有一條街,從東到西也就七十米左右,東頭交易牲口,靠邊的村子是彝族村,全村人都姓黃,那些頭上頂著一個大盤子似的頭飾的老媽媽們,喜歡坐在樹蔭下唱山歌。小六指的奶奶一來到這街上,往那些人中一擠,就快活地唱起了山歌,一會兒用本家話唱,一會兒又用漢話唱。什么“粉紅衣裳紐子多,解開衣裳給郎摸,上頭摸著娃娃奶,下頭摸著喜鵲窩”,唱得圍觀的人笑成一潭春水。有時還抽上幾口長煙袋,說上幾席笑話,抖擻抖擻長皺了的老臉,在太陽遮花陰的時候,就各自散了。那些人都是奶奶娘家的老親戚,奶奶有時也帶著小六指住上一晚,有時也翻山越嶺帶著小六指就回家了。街的西頭賣些百貨,靠邊居住的村子是回族村,幾乎都姓王,有幾戶李姓人家雜居在一起,因為姻親關(guān)系,都成了一大家人。男的戴著清一色的白帽子,女的圍著各色紗巾,眼睛都像是會說話似的。

      年輕的小藥婆子學(xué)著回族女人,買了塊黑色紗巾,半露出臉面,用一雙銳利的眼睛搜尋著心中的獵物。她正在兩個男人中間猶豫著要向誰下手,轉(zhuǎn)了幾圈后,另一個男人突然不見了,她開始有些失落和慌亂。眼看太陽已經(jīng)照到頭頂了,街市上人也快散去了。這是一條趕得晚,散得早的小街市,因為山高路遠(yuǎn),外面的人要進(jìn)來,通常都是頭天晚上就住了下來的。山里人的性情爽快憨厚,要賣的東西三下五除二賣了,要買的東西也三七二十一就成交了。如果猶豫不下手,也許另一個也匆匆又不見了。

      為了她的終身大事,她已在這條小街市上轉(zhuǎn)了好多次。街市逢屬龍屬狗趕場子,俗稱龍狗街。自從她芳心開始迷亂,就每場街子都來,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的好運氣,居然看見兩個順眼的男人。盡管另一個已不知去向,但好在眼前還有一個。那個男人在一個小攤上買月餅,她裝作買月餅的人擠了過去,攤主正熱情地讓他嘗一小塊月餅,這是多好的機會呀,她藏在指甲殼里的東西,就在她彈指間飛了出去。她看著那個男人高興地吃下,又高興地走了。她不知道奶奶的這種招數(shù)會不會真有作用,為了讓她學(xué)會彈指甲這一絕技,奶奶不惜用面粉教了她幾千次了。夕陽落山時,她忐忑地回到了家里,奶奶說不出三天,一定有人來找。她像一個篤定的女巫那樣,用一雙枯老的手摸著孫女的長發(fā)。

      第三天,果然就有人找上門了。奶奶看看她,會心地笑笑。她究竟用什么方法治好了人的病,一直是個謎。關(guān)鍵是那個小伙子答應(yīng)娶她孫女了。待他病好了之后,得知要娶的是一個丑陋且殘疾的姑娘時,他說什么也不干了,以赴死的決心來抗拒這樣的安排。奇怪的是,他又病了,病得比上次還厲害。當(dāng)他只有最后幾口悠悠氣時,那個老女巫來了,像是給他一道救贖的符,又要他保證遵守什么天條一樣,稀里糊涂的,他又活過來了。沒有人知道這中間的過程,生死之間,沒有一點曲折的故事。這些只發(fā)生在傳說里的荒誕怪異之事,偏就發(fā)生了?;钕聛?,他再沒有反抗的勇氣,媳婦總是要娶的,娶誰不一樣呢?黑黑的夜里,看不見臉的模樣,心一橫,眼一閉也就過去了。

      年輕的小藥婆子嫁了如意郎君,想要跟奶奶學(xué)幾個把式,但奶奶沒打算再傳授給她,還對她說,你學(xué)得那點夠用了。多了就不好了,天機泄漏,奶奶是要遭報應(yīng)的。奶奶在八十八歲那年帶著她的秘密進(jìn)了棺材,與她一起埋葬的是一只沉重的木箱子,她交待過誰都不允許打開。在她死前的十天,她就預(yù)知了自己死期,她說藥王老母要她回去了,還囑咐兒子要把她埋葬在山后面那蓬茂盛的大草烏腳下。大草烏依著一棵羅漢松生長,每年夏天開出花碰碰的紫色花朵,根莖有劇毒,炮制好了就是大補品,炮制不好就是斷腸藥。每年秋末冬初時,大草烏的葉子落盡了,老奶奶就挖了根莖回來,耐心地煮上一鍋,全家人吃了增加免疫功能。除此,村里人都不敢輕易去碰它。

      小藥婆子,對了,人們習(xí)慣稱呼老藥婆子的孫女為小藥婆子。自從她嫁到這村里后,人們都像看戲一樣等著看好戲。人們以為不般配的夫妻,定然要大打出手才合乎情理,最不濟(jì)也應(yīng)該從初一吵到十五才算正常。然而,他們讓村子里的許多好事之人失望了,他們之間更多的是沉默。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地沉默著,無爭無吵,就連笑聲也很少聽聞。除了沒有孩子這事兒,其他就算得一對冷漠寡言的夫妻罷了。這村子里這樣子的夫妻有好幾家,沒有人覺得有哪里不對。

      事實上,小藥婆子曾試圖跟村子里的媳婦婆婆們說話,但人們總是繞道而行,像是害怕她手里的飛蠱,一不小心就著了道兒。村子里有好事的人,總想探探她的虛實,有意無意地撞見她。撞見她卻也不跟她說些什么,寒喧輕笑幾聲就算是招呼過了。有時,她在山中采藥,但手里拿著的藥似乎也只是平常的藥,有時,看見她在捉蜘蛛,抓蜈蚣,更有人看見她從山上回來時,脖子上掛著一條毒蛇。越說越玄,越玄也就越顯得神秘。甚至還有人說她下藥的周期是一個月,也有人說是半個月。有一次,有人隔著一堵墻看見她在院子里像是瘋了一樣,伸腰撒胯,蓬頭垢面,目露兇光,用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要與自己的生死作一個大了斷。她的丈夫挑著水正從外面進(jìn)來,她往口袋里一摸,迅雷一樣,瞬間就恢復(fù)了正常。然后,她的丈夫就不正常了,軟軟綿綿地蹲了下去,像只彎蝦,兩只腿一伸一縮好幾下,就人事不省了。村子里的人說,藥婆子的藥癮子上來,實在找不到下藥的對象,就連自己的丈夫也不放過,下完藥,她又幫他解了藥,生活才又回歸正常。

      許多年過去了,小藥婆子的稱呼換成了老藥婆子,人人都在重復(fù)昨天,人人都在向往明天。天黑了要睡覺,把疲倦交給夢來修復(fù)。雞叫三遍了要起床,要去理就一天天的日?,嵤?。村子里有個不同尋常的藥婆子,也被人們當(dāng)作是生活的正常事了。關(guān)于她會下藥的傳說也越來越少時,誰想到老姑媽會逢了這么一出。

      小六指陪著老姑媽坐在蘋果樹下,說大黃狗的死,說了一個下午,太陽都隱到西山背后了。老姑媽說,老娘倒要好好問問這藥婆子,為何要害我,若不是這只大黃狗,我今兒是不是就要死在她手里了。越想心中越難過,一邊哭大黃狗,一邊也哭自己。小六指拍拍老姑媽的肩膀,說等這個老藥婆從門口經(jīng)過時,一榔頭就把她打死喂狗算了。老姑媽說,怕是喂狗都不能,渾身的毒啊,我可憐的大黃狗呀,嗚嗚!嗚嗚!

      藥婆子一整天都沒了蹤影,老姑媽帶著小六指把大黃狗拖到房子后面的刺蓬下,挖了個洞埋了。那夜,老姑媽沒有睡著,風(fēng)吹過竹林的聲音,沙沙沙地響,老姑媽想起了她這還算幸福的日子,如今兒女成行,丈夫在城里工作,全家都說服她農(nóng)轉(zhuǎn)非去城里,可她舍不得這座老山坡呀,人人說山高坡陡谷深,她習(xí)慣了,倒是喜歡上這離天很近的地方,白云悠悠而過,房子后面是竹林,竹林過去就是一陣陣的松濤。閑來百暇時,來來往往的親戚們也不嫌這山高??梢幌氲桨滋爝@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她還是汗毛一根根倒立起來。人總有一死,不病不痛地死去,如小六指的奶奶那樣,安詳?shù)刈?,仿佛要去另一個世界吃一回酒一樣,該是多好呀。如果今天被這老藥婆子毒死了,唉!她的眼前立即浮現(xiàn)了大黃狗死時口吐白沫,不斷地呻吟,四腳抓來抓去,痛苦死去的模樣,她的心口一陣陣疼痛起來。外面雞叫幾遍了,老姑媽還沒睡著,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回放著這些年的一點一滴,她覺得這么多年來自己從未與這個藥婆子有過什么往來過節(jié),一向是井水河水兩不相連,她居然在自家門上動了手腳。她越是睡不著,就越想爬起來剁了這個老巫婆。

      小六指還睡著的時候,老姑媽就起床了,攏火,煨水,燒洋芋,喂雞,放牛,砍柴,許多事在等著老姑媽這雙手呢。小六指起來時,老姑媽正在蘋果樹下砍柴,小六指伸手去摘蘋果,老姑媽一把奪過來說,別吃!老姑媽覺得這藥婆子像是盯上了她似的,懷疑處處都有她手里飛來的蠱。

      這些年來,村子里的人養(yǎng)成一種不成文的風(fēng)俗,年輕婦女們在晚上一般不背著奶娃娃出門,即使要出門,也總要打上個大黑傘。有不信的膽大婦女是吃過虧的,乖生生的胖娃娃在黑夜里像是被誰掐了一把,咋啦啦就哭出來,一聲趕一聲,哭得摧人心肝。老人們說,夜里有飛著的東西,神出鬼沒,它們受藥婆子指使,專門來禍害村子里體氣還弱小的娃娃們。越傳說就越真實,越真實就越令人信服,老人們的話就成了藥。

      太陽有一竹竿高時,那個身影歪扭著出現(xiàn)了。老姑媽拿起砍柴的刀,小六指拿著起一根木柴,徑自向老藥婆走去。那個已與老姑媽一樣衰老的老藥婆并沒有躲閃的意思,像從沒做過任何虧心事一樣,專心低頭走她的路。倒是老姑媽手里的刀猶豫了下來,她迎面就問,你為何向我下毒。老藥婆抬起頭來直視著老姑媽說,我沒有!小六指看見老姑媽的怒火要從眼睛里噴了出來,說,如果我們吃了那碗飯,我的兒女們今天就在幫我收尸了,這可憐的孩子也看不見今天的太陽了,這娃娃,她到底絆你什么事了,你要害她。小六指手里的棍子一棒就朝著藥婆子打了下去,老姑媽一把抓住了它。小六指忽然想起了那些白鴿和清水里的月亮,心就忽然軟綿綿的,那些在現(xiàn)實里沒見過的東西,很是讓她喜愛,像是傳說中天上的飄緲仙境。老藥婆還是堅定地說了一句,我沒有!老姑媽揚了揚手中的刀,說,你是要逼我殺人嗎?老藥婆說,殺了我,你也不得好死,你有本事就去告官吧,讓官家來殺我,省得你手抖,下不了手。

      小六指看見老姑媽拿著刀的手,一直在抖,抖得越來越厲害。告官?這些年村子里發(fā)生的許多小插曲,還不都是村民自己平息的。官是要講證據(jù)的,但你能說證據(jù)就在她的指甲殼里嗎?有誰又看見她對誰做了什么。病了痛了,好了就行了,村子里的人都實在地過日子。

      老藥婆子說,你們不是還好好的嗎?狗死了,人就會死嗎?后山上有一種菌子,叫做鬧蒼蠅菌,還不是人人撿回來炒著煮著吃了。蒼蠅盯在上面,一會兒就死了,你見過哪個人吃死了嗎?老姑媽說,我的大黃狗死了,你硬是要毒死人才作數(shù)嗎?老藥婆說,誰知道你給狗吃了什么,憑什么要賴給我,你家門前鋪金磚了?只有皇帝才過得呀?

      人人都以為老藥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哪知她有這么尖利的嘴巴,讓老姑媽難以招架。她一連串的發(fā)問讓老姑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老姑媽說,算我家大黃狗前世拖了你的大腿骨,這一世要死在你手里。不等老姑媽把話說完,藥婆子抽身就走了。

      老姑媽追上去,不依不饒地接著說,接著罵。老藥婆子扭過頭,冰冷冷惡歹歹地說,別樣樣賴給我,你的日子,得了,得了,得了喲!還用一種惡狠狠的眼神逼視著老姑媽,像是老姑媽搶走了本來應(yīng)該屬于她的幸福生活一樣。她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老姑媽帶著小六指又坐到蘋果樹下,她一直想,這得了,得了,后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又想那種叫鬧蒼蠅的菌子,長得黑黑胖胖的腳桿,頂著黑黑胖胖的帽子,在草叢里,一拾就是一大堆,撿回來放在提籃里,蒼蠅飛過去,飛過來,就一架架地跌落在地上。

      老藥婆想起了那一年在街市上看見的兩個男人,一個成了他的丈夫,另一個卻成了老姑媽的丈夫,她嫁到這村子里時,才發(fā)現(xiàn)另一個男人眉頭上那顆黑痣,沒錯,就是他!當(dāng)時卻把他放走了,錯過的,就一定是最好的。要不,老姑媽今天的生活應(yīng)該是屬于她的,有兒有女,丈夫知冷知熱。卻不似家里的木頭樁子,拔拔,才動動。那個花臉殼下面,竟然連根花花腸子也沒長著。她的失望都掩藏在她的黑頭紗下面和漫長的黑夜里,別人至少還過著同床異夢的生活,好歹有身體挨著身體的溫暖。而她,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就是樓上和樓下,那人卻還要時時小心地防范著她,她的頭發(fā),她的衣服,她的指甲,仿佛她一整個人都是用毒品做成的。

      老藥婆誰也不恨,只恨一個女人,老姑媽,即使沒有老姑媽,老姑爹肯定也會娶另一個女人,但她還是恨老姑媽。老姑爹享受了國家政策,因為識字被調(diào)進(jìn)城里的廠子里當(dāng)了工人,每次回來都是短暫的,且時時與老姑媽在一起。他又怎么可能去注意一個容貌丑陋,且身后劣跡斑斑的女人呢。多少年了,這恨沒有減弱,一直讓她的牙根和腮幫子都時時發(fā)癢癢。

      村子里的人不防賊,因為賊比她的危害更小,專門防火和防她。老藥婆孤獨地活著,比那只她珍藏許多年的,顏色比棺材板子還要黑的箱子還孤獨。那次在山上捉來的毒蛇,她多希望它能咬傷了自己,讓她好好享受一回被人關(guān)心的溫情。然而,這世間所有有毒的東西,就像是她與生俱來的朋友一樣,它們從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有時,她也懷疑自己是中了奶奶下的飛蠱,奶奶幫她拴住了一個男人的身體,卻從沒拴住過一個男人的心。于是,她就常常后悔那個街市上不明智的決定,如果換了個人,結(jié)局也許會是另外的模樣,至少應(yīng)該像老姑媽那樣,有人心疼,有人問暖。

      人總是對自己沒有得到的東西充滿了種種幻想,而臆想中的美好永遠(yuǎn)讓人那么欲罷不能。恨由此而生,愛因此而絕。藥婆子懷里揣著的小瓶子,從白色換到了綠色,只因為聽說老姑爹最喜歡綠色,她就把它換成了綠色,她通過一種顏色來抵達(dá)某種臆想。瓶子已被她的衣服袋子磨得很舊很舊了,她掏出它,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就恨恨地一把摔在地上??墒瞧孔記]有被摔壞,連條細(xì)紋也沒有摔裂。她又拾起來,裝進(jìn)貼身的衣服里,像是裝起她暗淡的一生。她不知道她是被這飛蠱害了還是救了。家里,沒有一面鏡子,她從來不愿意看她自己,就像她丈夫不愿意看她的臉一樣。

      老姑媽正在糾結(jié)于要不要去城里一趟時,傳來老藥婆死了的消息。

      死了?老姑媽嘟噥了一句,又說了一句,死了好,省得活著到處害人。但又覺得這樣想有些不地道,作為同村人,畢竟人死了,還是應(yīng)該去幫忙料理一下。老姑媽看到死去的藥婆子時,想起了死去的大黃狗,覺得藥婆子這回應(yīng)該是自己不想活了,而她已衰老了的花臉殼男人正在悲傷著,向村子里幫忙的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重復(fù)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早上起來還好好的,怎么就……他一直沒有說出那個“死”字。樓上有只箱子,被緊鎖著,那是她這一生最大的秘密,但沒有人想要打開它。下葬時,村子里的人把箱子埋葬在她身邊。

      藥婆子死了,村子里的神秘事件偶爾還會發(fā)生,但沒誰再把什么事往她身上推了。而小六指的老姑媽覺得,飛蠱這事是一直存在著的,到底是不是藥婆子使的飛蠱已不重要了。一個死去的人,已經(jīng)不會對人構(gòu)成什么威脅。但人總該防著點什么,才不至于在黑里古洞里上些冤枉當(dāng)。所以,她總是喋喋不休地讓年輕的母親背著小孩子們出門時,要打上一把黑色的大傘,避免那些在空中飛著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的叨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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