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母勇赴生命盛宴：姐的青春不是潦草詩

王瀛

門靜曾自詡是只流浪小貓，四海為家。正當她找到了棲身之地時，厄運再次將她逼到了死角……

厄運連連：流浪小貓以四海為家

1998年初春，門靜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是3月2日，媽媽回來了，還給她帶了一塊小生日蛋糕。媽媽到家后，給她收拾衣物，哭著說：“靜靜，你一定要等媽媽回來接你走。”

一個多月前，媽媽趙玉娥又被爸爸打得遍體鱗傷。只有8歲的門靜，不知哪來的勇氣，悄悄將媽媽帶到一旁，跟她說：“媽，你離婚吧，快跑吧！”趙玉娥聽了女兒的話，逃離了這個位于遼寧省錦州市破爛又充滿暴力的家。她這次回來是辦離婚的。

爸媽離婚后的第二年，爸爸就再婚了。原本就沒人管的門靜更是無人問津。自己起床煮飯，騎著破自行車上學，大冬天的連個手套也沒有，手上長滿凍瘡。有時家里沒吃的，她餓得發(fā)昏，被同村小朋友欺負辱罵更是家常便飯。但不管處境多惡劣，媽媽那句“等我來接你”，像座燈塔，給她溫暖和希望。

然而，門靜一直等到14歲，媽媽都沒有來接她。在舅舅的幫助下，門靜去齊齊哈爾市找媽媽。20多個小時的火車，又轉乘兩次黑龍江省汽車，她終于見到了媽媽?？蓩寢屢苍倩榱?，還給她生了個弟弟。

夜里，門靜被弟弟的哭聲吵醒。她看到媽媽抱著弟弟又哄又親，還給弟弟喂糖水。那一刻，她想起自己初潮，什么都不懂，以為自己生病快死了。沒有媽媽告訴她不要害怕，這是女孩長大的標志。

門靜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回了老家。

沒有人問她學費交了沒有，飯錢夠不夠，有沒有錢買衛(wèi)生巾。初一那年，門靜輟學，外出打工。

野草的世界很廣袤，只要她有足夠的勇氣出去闖蕩。她先去了錦州市。為了吃上飯，她干起了飯店服務員、洗碗工、擇菜工。有了路費，她又輾轉去了大連。

2013年，門靜在大連出了車禍，需要家人護理。她小心翼翼地給媽媽打電話，希望媽媽能來大連照顧她半個月。趙玉娥猶豫道：“你弟弟感冒得厲害……我這邊要是辭職了，就沒收入了……”

23歲的門靜，對趙玉娥徹底死心。流浪小貓，注定了要四海為家，自生自滅。她再也沒主動聯(lián)系過趙玉娥。媽媽只是她手機里的一串電話號碼，偶爾，這個號碼響起，還會令她不痛快。

為多掙錢，門靜去韓國濟州島務工。她長得漂亮，在時尚方面很有天賦。打工之余，她專門學習韓語、服裝和色彩搭配的專業(yè)知識，希望將來能靠手藝吃飯。2018年，門靜交往了一個韓國男友，兩人一起創(chuàng)業(yè)，小有所成，生活漸入正軌?？?019年4月，門靜被查出乳腺鱗狀分化癌，需盡快手術。

命如草芥?？扇松€，也得搶救一下。門靜飛回遼寧省沈陽市，輾轉到了遼寧省錦州市姑姑家時已經(jīng)凌晨三點。錦州第一醫(yī)院給出了手術和化療的治療方案?？纱藭r，韓國男友卷走了她的救命錢。

陷入絕境的門靜，不得不給趙玉娥打電話求助。電話接通了，久不聯(lián)系的母女倆卻雙雙沉默。良久，門靜說：“我生病了，乳腺癌，在錦州治病，希望您來照顧我?！睂寢屖欠駮頉]有底，門靜還補了一句：“如果來不了，我就找護工?！?/p>

趙玉娥愣了好半天。這個反應，正如門靜所料。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的聲音哽咽了：“不會是真的吧？怎么會這樣？”

“是真的，不用啰唆。我在錦州第一醫(yī)院住院?！?/p>

趙玉娥哭了：“那怎么辦？”

“手術，化療，活著或者死了，該咋辦咋辦?！遍T靜掛了電話。一摸臉，原來，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通話之后第三天，門靜正在做術前的各項檢查，趙玉娥來了。她穿著碎花紅棉襖，綠棉褲，系一條紅圍巾，頭上頂著因噴了過多的啫喱而堅挺著的發(fā)團，看得門靜有些恍惚。21年的漫長時光，媽媽當年的形象早已在她的記憶里風化。

趙玉娥站在狹窄的病房里，看著病床上的門靜，手足無措。護士過來輸液，無奈地提醒：“家屬往邊上站，擋住了！別哭，影響病人的情緒?！?/p>

從小，門靜就不喜歡媽媽哭?？粗孔居挚噘赓獾臉幼?，門靜也皺眉，說：“哭什么，又沒死。還不如不來。”趙玉娥擦著淚說：“我特地辭了工來照顧你的，別讓我走，我不哭了?！痹捳Z里的驚慌和辭工的信息，讓門靜有些過意不去。

她發(fā)現(xiàn)趙玉娥額頭冒汗，一問才知道，趙玉娥剛下樓去買東西，爬步梯上了12樓，慌亂中走錯了病房，又往下跑，好不容易才找到病房。門靜不知說什么好，遞給她一個蘋果。趙玉娥接過來，仔細削了皮切成片，又遞還給門靜。門靜扭過頭去：“明早要手術，不能吃東西?！?/p>

趙玉娥又警覺起來，非常自責：“你看我，又忘了！我啥也不懂，盡給你添亂。”門靜偷偷看了一眼趙玉娥，那樣蒼老而陌生，但愛哭、膽怯的特質，讓她確認眼前的老嫗就是自己的親媽。

失而復得：一聲“媽”穿越漫長歲月

手術前的晚上，門靜也失眠了。漆黑安靜的病房里，她閉著雙眼，聽著趙玉娥睡的另外那張病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心里五味雜陳。

第二天早上，趙玉娥給她洗臉，擦手。隔著毛巾，門靜都能感受到那雙手掌上凸起的老繭，以及掌心傳來的溫熱。那一刻，她似乎一下回到了童年。童年的記憶里，她還是個小寶寶。她給閨蜜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好變態(tài)哦，居然覺得生病也挺好的呢！”

醫(yī)護人員將門靜推去手術室，趙玉娥一路跟隨，一路走一路哭。門靜又被整無語了。手術室門關閉的瞬間，趙玉娥匆忙在門靜手心里塞了一只紅線編的手鐲，上面還掛著一顆指甲大的朱砂平安扣。

強硬了這些天的門靜，看到平安扣的瞬間，潸然淚下，喉頭里那個在夢里喊了千千萬萬遍的“媽”，終于被她喊了出來：“媽，我沒事兒，放心吧?！?/p>

這一聲“媽”，穿越漫長歲月，重重砸到趙玉娥心頭。手術室門關上了。門頭上，“手術中”幾個紅字，刺痛了趙玉娥的雙眼。她守在手術室門口哭了三個小時，直到門靜被平安推出來。

術后24小時是危險期，趙玉娥24小時盯著門靜，直到門靜能正常排氣，她才松了一口氣。姑姑來看門靜，姑侄倆正聊著天，突然聽到身后“啪”的一聲，趙玉娥就猛地站起來，呆呆地喊道：“咋了，我閨女咋了？”原來，趙玉娥睡著了，手機掉到了地上把她吵醒了。看著女兒好好地躺著，趙玉娥才放松了下來。門靜勸她睡會兒，趙玉娥卻盯著門靜的嘴唇，慌張地說：“你嘴唇都干了，該喝冰糖水了?！壁w玉娥又趕緊忙碌起來。門靜鼻子有些發(fā)酸。

門靜冰冷的心，慢慢有了溫度。

生活能基本自理后，門靜在醫(yī)院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跟媽媽一起住。門靜是年輕人，哪怕是生病了，也注重生活品質。趙玉娥比較粗糙，加上分開太久，忽然要一起生活，兩個人都很別扭。

因為病痛折磨和藥物影響，門靜的情緒起伏不定。趙玉娥完全不了解女兒，說話做事總能踩到門靜的雷點。門靜情緒低落時，趙玉娥總勸她要開心點，但她不善于表達，翻來覆去就那幾句干巴巴的話，還經(jīng)常說不到點子上。她越勸門靜越煩躁。

門靜每次發(fā)火，趙玉娥也不爭辯，抹著眼淚繼續(xù)默默做事。門靜看了更惱火——這個媽太慫了。

不過，趙玉娥也有進步。她小心翼翼地將女兒發(fā)火的事兒記下來，慢慢試錯，下次絕不再犯。她觀察了幾天，發(fā)現(xiàn)門靜善于自我消化，當她情緒上來了，就讓她一個人待著，過一會兒就自己好了。因此，再碰上門靜心情不好時，趙玉娥就默默退出門靜的世界。這個辦法很奏效，幾次下來，門靜猛然覺得，媽媽不煩人了，而且還挺了解自己。

化療的病人，飲食是個大難題，而門靜和趙玉娥怎么都吃不到一塊兒去。趙玉娥還不擅長做飯，除去烙餅、炒土豆絲，其余的都難吃。門靜只好自己動手，讓趙玉娥給她當小工，擇菜洗菜打掃衛(wèi)生。

休養(yǎng)了兩個月，門靜跟趙玉娥慢慢熟悉彼此，適應彼此。趙玉娥話多了，也沒從前那樣拘謹了。

門靜有時會腰酸腿痛，趙玉娥會給她按摩。有一次，凌晨三點多，門靜醒來，借著窗外微弱的亮光，看到媽媽抱著她的腳丫睡著了。媽媽的臉依著她的腳，睡得很安然。這樣的畫面她憧憬過無數(shù)次。

門靜想起姑姑的話：“你媽媽老跑去走廊里哭，哭了好多回，還跟我說她對不起你。你別老吼她，她是真的很不容易?！遍T靜哭了。

第二天清晨，晨曦照進屋內(nèi)，門靜發(fā)現(xiàn)，老被自己吐槽又老又土的媽媽，其實很美，也愛美。只是，生活侵蝕了她的美和自信。門靜決定改造媽媽。

門靜拿著個大袋子，將趙玉娥那些花花綠綠大花大朵的衣服全部裝起來，把自己的時髦衣裙給趙玉娥套上。趙玉娥不適應那些時髦服裝，但她看女兒改造自己時很開心，便老實地接受女兒的改造。

化療很容易掉頭發(fā)，門靜愛美，趙玉娥很怕家里四處是脫發(fā)，門靜看了會難過，幾次動員她剪頭發(fā)。門靜不干，還特別嫌棄地說：“幾次叫你去改掉那個硬得像磚頭一樣的頭發(fā)你也沒聽呀?！壁w玉娥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學聰明了，反過來說道：“你剪頭發(fā)的時候可以帶我去做頭發(fā)?！?/p>

門靜當然聽出媽媽這句話的意思。原來那個自己一吼她能抖三抖的“慫”媽媽，居然膽兒肥了。不過，在門靜的眼里，審美不足更讓她糟心。況且，她也不想媽媽看到自己滿地落發(fā)心生憂慮，便同意了趙玉娥的提議。門靜將及腰長發(fā)剪掉，留了個板寸。趙玉娥也聽從女兒的建議，做了時髦的發(fā)型。

勇赴盛宴：姐的青春不是潦草詩

門靜從小離家，在錦州沒有朋友，化療難受時候，心情不好時，找不到人說話。門靜決定開直播，跟陌生網(wǎng)友聊聊天，讓自己開心。趙玉娥聽見了，興沖沖地跟門靜說：“開直播吧，我當你的第一個粉絲。”門靜沒想到，那么老土的媽媽，居然也知道直播和粉絲？趙玉娥的幾句話，給了門靜動力。

門靜在短視頻平臺開通了賬號，開始記錄自己的抗癌日常，做直播講自己的故事。門靜的直播間里，有很多癌癥患者，門靜常跟他們交流抗癌心得。門靜每次做直播，趙玉娥都會默默守在直播間。

門靜愛美，也希望給更多處在困境中的網(wǎng)友希望和能量，每次直播，她都會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然而，有不少網(wǎng)友譏諷她是“病媛”：“每次直播都化妝打扮，還笑得這么開心，像病人嗎？”一條條質疑和譏諷的彈幕飛過，趙玉娥急哭了，冒出來回應：“你們善良點兒，我女兒是真生病了?！?/p>

趙玉娥的彈幕，引得善良理智的粉絲紛紛前來援助。門靜卻笑著說：“大家別生氣，他們可能遇到困難了，想發(fā)泄下情緒。希望他們能多些快樂吧?！?/p>

下播后，趙玉娥有些擔心地說：“網(wǎng)上什么人都有，要不咱不播了?！遍T靜安撫趙玉娥：“媽，不怕。我就要每天美美地對抗負能量?！遍T靜又想起改造媽媽的計劃，狡黠道：“媽，粉絲們都知道我有個漂亮媽媽，都喊您跟我一起出鏡呢。”趙玉娥連忙擺手：“我太土了?！遍T靜大笑：“您忘了，我是時尚達人！”

衣著造型是錦上添花，健康自信才是美的基礎。門靜留意到，媽媽經(jīng)常頭痛，莫名臉腫。有一次，門靜去化療，便給媽媽也開了體檢單。檢查結果發(fā)現(xiàn)，趙玉娥的頭痛和臉腫是牙齒問題導致的。

幫媽媽治療牙齒，門靜一共花掉了3萬多元。趙玉娥心疼死了：“我花了這么多，你后面治療的錢怎么辦？”門靜笑著說：“給你花這個錢我很開心啊。對我來說，余生能每天都開心就是最重要的?！?/p>

見媽媽變得自信了，門靜帶趙玉娥去拍藝術照。門靜要讓媽媽知道，她是美的。母女倆穿著潔白的婚紗，拍了一組婚紗大片。照片中，趙玉娥知性優(yōu)雅，門靜光著頭依偎著趙玉娥，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對特別的母女，感染了無數(shù)網(wǎng)友。重慶一家電視臺邀請門靜和趙玉娥一起出鏡錄制節(jié)目，趙玉娥很抗拒?？梢幌氲絼e人的女兒有媽媽陪著一起出遠門，一起旅行，自己的女兒卻沒有……掙扎了幾天，趙玉娥同意陪門靜出一趟遠門，錄一次節(jié)目。

2020年10月，門靜第一次跟母親手牽手出遠門，第一次帶媽媽坐飛機。節(jié)目錄制結束，門靜又帶著媽媽在重慶玩了兩天。那是門靜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失去了22年的媽媽，回來了。

2021年6月，門靜的病骨轉移了。

回到家，門靜將自己關在房間里痛哭。哭完了就打游戲。打完游戲，門靜走出房間，對趙玉娥說：“媽，別哭了。我是長在野外的小草，可能扛事兒了?！笨哨w玉娥哭得更厲害了。門靜哄道：“來，洗個臉再化個妝，咱出去拿快遞，逛街?！?/p>

媽媽膽小，軟弱，門靜只能讓自己更加強悍。

這次的病痛，來得更猛烈。門靜重新制定直播的主題和內(nèi)容，打算好好做帶貨，賣賣假發(fā)和化妝品，一來賺點兒錢自救，二來把自己最美的時刻留給親人、粉絲。以前偶爾更新視頻，現(xiàn)在也改為日更。自己寫文案，拍視頻，剪視頻。趙玉娥也放開自己，開始幫女兒出鏡。門靜一下收獲了近30萬粉絲。

新一期化療結束，門靜給趙玉娥放了兩個月長假，讓她回齊齊哈爾跟繼父、弟弟團聚。趙玉娥臨走時，門靜又給她做培訓：出門抹防曬霜，打遮陽傘戴太陽鏡;護膚要到位，晚上用保濕霜;化妝要細致，妝容要得體;搭配要用心，黑白灰是標配……門靜一點點囑咐，趙玉娥一條條默記，卻心如刀割。

趙玉娥一回齊齊哈爾，就去找了份保潔的工作。視頻時，門靜發(fā)現(xiàn)了端倪。趙玉娥說：“兩個月工資也是錢，能給你買好吃的。”門靜笑她是勞碌命，心里卻百感交集。

趙玉娥回到錦州，開心地跟門靜說：“我以前的同事都說我年輕了二十歲，像個女學者！”門靜得意地說：“那當然了，也不看看是誰打造出來的?！?/p>

趙玉娥在門靜的訓練下，慢慢出師了?，F(xiàn)在，出門買個菜，趙玉娥都要動手化個妝。而門靜每次去醫(yī)院化療、復查，都會給自己和媽媽整一套造型，盛裝打扮，仿佛去參加宴會。

2021年，門靜將抗癌兩年的記錄，做成視頻《一個抗癌女孩的兩年》發(fā)布到了網(wǎng)上。她就診的那家醫(yī)院看到后，邀請門靜當女主角，主演了醫(yī)院的宣傳片。門靜真沒想到，想都不敢想的童年時的演員夢，居然在這種機緣下實現(xiàn)了，人生真的太奇妙了。

2021年12月，央視《越戰(zhàn)越勇》節(jié)目組邀請門靜和趙玉娥去錄制節(jié)目。門靜趁著這個機會，帶媽媽坐飛機俯瞰了首都風光。她的下一步計劃，是等疫情好轉后，帶媽媽一起去海南、云南旅行，看看風景，見見好友，品味余生的快樂時光。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