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品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 南京 210096)

小說《雞窩洼人家》最初發(fā)表于1984年第二期的《十月》雜志，是賈平凹繼《小月前本》之后對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主義題材開掘的又一篇力作,作者以當時陜西省商洛市鎮(zhèn)安縣結子公社發(fā)生的“自行調換，法律追認”“夫妻重組”真實事件為基礎，借鑒其他農戶的性格和形象，即本著“擇取一點，加以生發(fā)”的原則所創(chuàng)作的“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的鄉(xiāng)土小說。作者將“婚變”置于商品經濟與小農經濟碰撞交鋒的農村經濟體制改革之中，跳脫婚姻自主的窠臼，因此小說具有獨特的審美意蘊和時代價值。

一、“改革”與人關系的思考

“雞窩洼”是村民世代居住的類似雞窩的山洼，地形的隱蔽和位置的僻遠決定了其本身的半封閉性特征，人們逢每月初三、初六、初九的趕集活動才有機會感受村外世界的鮮活氣象。作者“過濾”了趕集場景，有意識地擇取村婦煙峰置身縣城中街樓、商店、紡織車間、浴室等新式空間中所引起的視覺震撼描寫，來說明“沉睡大多數(shù)，覺醒極少數(shù)”的村民對外界經濟改革信息無知的嚴峻現(xiàn)狀。小說中禾禾某種程度上是一名銳意進取的改革者，由于缺乏經驗和知識，賣油餅、壓面機等生意均以失敗告終，其自我創(chuàng)業(yè)具有一定的盲目性和滯后性。但他并不是一位天生的“浪蕩子”，他之所以嘗試各種賺錢的方式，是因為其內心深處想擺脫“上門女婿”卑微身份對于自身發(fā)展?jié)摿Φ目蛳?，成為個體經營戶，爭取經濟獨立。堅持改革立場的禾禾在求新求變中遭遇了離婚的殘酷現(xiàn)實，但是重回自由之身的他可以放開手腳大膽嘗試各種副業(yè)的生產活動。“在改革和發(fā)展中，我國農村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專門或主要從事某種生產經營的專業(yè)戶。他們一出世就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獲得了比一般農民高得多的勞動生產率和農產品商品率?！盵1]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將小說的背景設置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時間節(jié)點上，“改革”對雞窩洼的影響較為顯著，即人與土地關系的變化并非“死水微瀾”，“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國廣大農村普遍實行了以家庭聯(lián)產承包為主的責任制。這種責任制，把家庭聯(lián)產承包經營方式引入集體經濟，使農戶成為相對獨立的經營實體，既堅持了土地等基本生產資料的公有制，保留了集體統(tǒng)一經營的職能，又擴大了農民的生產經營自主權，調動了農民分散經營的積極性，從而形成了統(tǒng)一經營與分散經營相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解決了我國農村經濟體制的重大問題[1]”。小說中“砸地畔界石，按合同手印”情節(jié)正是對這種全新農業(yè)生產方式的藝術化呈現(xiàn)，即在肯定農民自主權的同時也極大地解放了農村的生產力。正如小說中所言：“這家人是洼里最富裕又最勤苦的，一年四季，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地分包正合了他們的心境，每料莊稼第一個下種，第一個收停碾凈”[2]。 “土地分包”政策實施之后，農民的富裕程度與勞動力水平成正比，然而受制于時空條件“一畝三分地”式的農業(yè)生產模式，多余農村勞動力在農閑時應如何合理且有效地配置，而不是在農忙過后過著閑散慵懶、“一勞永逸”式的生活，這是作者對當時鄉(xiāng)村發(fā)展癥結敏銳察覺和深入思考的結果，也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衷。

文學是人學，必然涉及以經濟生活為基礎的人的描寫。恩格斯認為巴爾扎克的小說是一部完整的法國社會史，“甚至在經濟細節(jié)方面(諸如革命以后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yè)的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3]。由此可見，某種程度上小說涉及的“經濟細節(jié)”具有較高的社會學價值。如禾禾做“投入與產出”的利潤計算，黃豆市場價是一斤三角七分，而豆腐的市場價則較為起伏，在三角三分和三角之間，而禾禾在賣豆腐時還被顧客一分二分地討價還價，禾禾口中每斤豆腐七八分的盈利只是理想化狀態(tài)，接下來他在賣紅薯和麥種生意中的不菲收益讓其認識到生意成敗與否與市場調研后的可行性分析密切相關，如他想買照相機替人照相，囿于成本和技術，只能打消念頭，用麥芽糖熬糖水，沒有專門的銷路，只能作罷，“他自己的環(huán)境所限，又不能捕捉新的信息，……這么翻來覆去尋找對比，能充分發(fā)揮自己優(yōu)勢的，還只有養(yǎng)蠶”[2]。由于勞動力有限，禾禾以每天八角的工資雇傭了二水幫自己照管蠶林，這是以雇傭方式締結的經濟關系。雖然禾禾在飼養(yǎng)柞蠶時遇到“鳥災”(烏鴉侵襲)導致血本無歸，陷入低谷，但是他并沒有放棄自我創(chuàng)業(yè)，在政府相關部門物資和技術的支持下最終在桑蠶養(yǎng)殖領域取得了成功。改革并非一蹴而就，沖破阻力后還需突破瓶頸方能實現(xiàn)質的飛躍，禾禾從事多元化經營活動，其實質是一個不斷“試錯”“習得”的過程，此外禾禾創(chuàng)業(yè)的成功也改變了村民對于經濟改革的抵觸情緒和保守心理，“伴隨著致富光榮、敢于爭先、開拓創(chuàng)新等新型理念被廣大農民所接受，越來越多的農民認識到，只有具備一定的知識和技術并運用市場意識和創(chuàng)新意識，才能真正將致富沖動轉化為率先富裕的現(xiàn)實”[4]。

二、物與人關系的審視

小說中石磨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不僅是人們生存體驗的載體，而且是促使人們轉變落后觀念，步入現(xiàn)代文明的催化劑。從這點來看，象征是作者把握世界的一種藝術手段，在豐富小說藝術容量的同時可以進一步提高小說的審美價值，從而使小說“意象化”。意象化小說關于象征的表現(xiàn)性功能可以分為四類即“文眼”式、“文脈”式、局部式和整體式[5]。小說中物與人經歷了由人屈從物到人征服物的過程，是主客體關系的顛覆，屬于“文眼”類象征，“作為一個象征實體，它在小說的全部描寫內容中并不占有很大的比例，同時，在作品的整體結構上也往往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但作為一種意象形態(tài)，它又極其鮮明，極其引人注目，以至于使人很容易看出其所指向的‘言外之意’；而從表現(xiàn)性功能上來說，它的目的則唯在于點明作品的題旨”[5]。具體來看，石磨在小說不僅僅是大齡光棍二水的活計和禾禾做豆腐生意的農具，更是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家庭婦女身心的枷鎖，是舊物對人體的規(guī)訓。“規(guī)訓‘造就’個人。這是一種把個人既視為操練對象又視為操練工具的權力的特殊技術?！且环N精心計算的、持久的運作機制?！盵6]拉石磨是技術活同時也是累活，是一項將人視為操練對象循環(huán)往復的運作機制。如小說中灰灰夫婦拉石磨的場景描寫：“他們習慣尺二開面的小石磨，家家安一臺在屋角。力氣大的，雙手握了那磨扇上的拐把兒轉，力氣怯的就把拐把上再安一個平行的拐桿，用繩子高高系在屋梁，只消搖動那拐桿，磨盤就一圈一圈轉起來了。可憐一次磨一升三升。一年四季，麥、豆、谷、菽，就這么一下一下磨個沒完沒了”[2]。缺電磨的生產條件注定了普通農民只能靠人工多次“磨”糧食來維持生活。拉石磨是煙峰身為家庭主婦日常生活的主要內容，石磨平了需“鑿”，“鑿”了再磨，她在上扇和下扇的轉動中重復著單調乏味的體力勞動。石磨周而復始的轉動意味著糧食充足，家境殷實。石磨損耗象征著婦女青春年華的消逝，其扇面的磨合是夫妻關系漸趨和睦的指稱。石磨是煙峰家本位思想的重要載體，是其履行家庭職責的重要方式，“廝守石磨”是農村婦女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物極必反，石磨也能變相激起婦女的反抗意識，如小說中煙峰在成百上千次轉動石磨的艱苦勞動中感慨到：“‘屎難吃，錢難掙喲?！f，‘下輩子托生，再不給農民當老婆了，苦到這農民就不能再苦了’”[2]其中包含著她對底層農民苦難生活的偏見和貶抑，但又無力改變自身現(xiàn)狀的身份焦慮。當然作者并沒有停留在石磨對于農民苦難和貧窮印記強化的表層上，而是別具深意地在小說尾聲處引出另一新式農具即磨面機。作者有意地將兩家磨麥子的效率進行對比，即灰灰夫婦忙活一夜磨了一斤麥子，而禾禾借助磨面機一個早晨就磨了三斤麥子。手工化生產和機械化生產效率之間的懸殊，引起了農民心理結構的變化，磨面機的出現(xiàn)在全村引起了轟動，人們開始相信并接受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力量，在煙峰家門口排隊享受著“五斤麥子一分錢”電機磨面的好處。有趣的是，煙峰對便捷高效的磨面機喜不自勝，毫不猶豫地將自家沉重的石磨棄之荒野，“石磨像車輪一樣滾下去，在溝底撞碎了”[2]。石磨是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的象征，其毀壞之迅速一方面表明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對于農業(yè)生產方式的強有力滲透和改造，另一方面也在暗示農業(yè)文明自身的松散性和脆弱性，機械化生產取代手工業(yè)已成為不可逆轉的潮流。此外，小說中不少情節(jié)均是在反映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對于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的沖擊，如禾禾戲劇性地一槍打死七頭野豬，用手扶拖拉機快速犁地，第一個家中通電并安裝上電燈等等，火槍替代弓箭，拖拉機取代黃牛，電燈取代煤油燈，物質資料革新的背后是禾禾以身體力行的方式彰顯工業(yè)文明所蘊藏的巨大威力。如小說描寫村民對于手扶拖拉機犁地事件的反應：“雞窩洼的人都傻了眼，他們從來沒見過手扶拖拉機在這里犁地，當下圍了好多人，摸摸機子的頭，摸摸機子的犁，然后跳進犁溝用手量著深度”[2]。這是生產關系的深層次變革，“當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原來是新的生產關系就變舊了，不再適應生產力的發(fā)展，這時相對的統(tǒng)一就會破裂。經過斗爭，舊的生產關系就被推翻，代之而起的是和新生產力相適應的新的生產關系”[7]。

三、“經濟人”和婚姻倫理的考察

法國語言學家格雷馬斯認為人類存在兩種不同功能的行動域，第一種屬于輔助者的功能即有利于欲望的實現(xiàn)和信息的交流，第二種則相反，起著制造障礙和妨礙交流的負面影響[8]。小說中禾禾是一位堅持走個體經營道路的有為青年，而煙峰無論在前期的磨豆腐還是后期的養(yǎng)蠶環(huán)節(jié)中，都是以輔助者身份“出錢出力”支持他創(chuàng)業(yè)，尤其是在禾禾經歷養(yǎng)柞蠶失敗到養(yǎng)桑蠶成功的過程中，從拿出一百元私房錢資助禾禾到拿出一卷人民幣囑咐禾禾替自己買蠶種，她業(yè)已從一位盲目跟隨者變成一位主動學習，想獨立發(fā)家的個體戶。然而，小說中灰灰則表現(xiàn)出全然不同的態(tài)度，在知曉禾禾賣豆腐所獲薄利之后便在嗤笑中失去助人的熱情，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局外人姿態(tài)。貸款是實現(xiàn)資金周轉擴大商品生產的有效方式，當禾禾面臨難題即需要向信用社貸款四五百元作為養(yǎng)蠶的啟動資金，他想要灰灰為其擔保，而灰灰則出于潛在風險的擔憂，奉行“安全第一”的生存保障原則，拒絕禾禾的請求。從這點可以看出，灰灰只是泛泛之交，阻礙了禾禾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進程。有鑒于行動元理論的提出，格雷馬斯將其進一步拓展和深化進而得出符號語義組織系統(tǒng)的基本結構模式，其模型的函項，是以一項為基點，通過其衍生出反對項和矛盾項，從而構成四個義素項，其中每兩項組成一個維度，共計六個系統(tǒng)維度[9]。格雷馬斯的語義矩陣是以二元對立原則為建構的基本理念，“語義方陣著重指由兩種不同性質的對立關系構成，其中一種是強烈對立，如白與黑，可稱為相反對立，白與紅、藍、黃等比白與黑的對立弱一些，可稱為矛盾對立”[10]。如果以“是否為經濟人”為語義方陣的義素項賦值，則可以較好地厘清人物關系的變化及其背后的倫理意蘊，即以經濟人(禾禾)為核心來邏輯推理其他人的角色配置即反經濟人(灰灰)、非反經濟人(煙峰)和非經濟人(秋絨)等四類人物組成的人物關系矩陣。經濟人有一定的界說，學者楊春學認為其包含三大基本命題即“自利”“理性行為”和經濟人假說[11]。禾禾是復員軍人，了解村子之外的經濟景象，因此經濟視野較為開闊，他以追求自身利益為經濟活動的根本動機，能夠根據(jù)市場情況和自身處境不斷調整自己的經濟活動方向且能增進社會的公共利益，因此是一位合格的經濟人。麥絨無法接受禾禾對于父輩資產的消耗，前期生意虧損讓她決心與其離婚并將其趕出家門，自己則吸取了前夫“瞎折騰”的教訓，依附于土地，安心務農，與禾禾劃清界限，成為非經濟人。至于灰灰，則是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保守農民的典型，他自始至終對禾禾的各種經營活動不屑一顧，有時看似在勸導禾禾回歸農事“正途”實則反唇相譏，彰顯村中首富優(yōu)越感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是一位自私狹隘小農經濟的衛(wèi)道士，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未給予禾禾實質性幫助，而是以封建家庭老大哥的虛偽面目妄圖同化禾禾，扼殺禾禾大膽革新的經濟活力，因此他是禾禾自主創(chuàng)業(yè)道路上的絆腳石，是反經濟人。最后一位是煙峰，是一位爽朗明理的農婦，從頭到尾支持禾禾。禾禾外出跑運輸，她幫其照料桑蠶看護莊稼，解決禾禾的后顧之憂，以實際行動走向灰灰的對立面，成為非反經濟人。需要注意的是，這四種“貼標簽”式的人物形象劃分并非絕對，因為作者是以一種發(fā)展變化的視角來進行小說人物形象的構造，如灰灰和麥絨在“豐收成災”“谷賤傷農”的賣糧過程中逐漸意識到了糧食附加值低的缺點，轉變了陳舊僵化的小農觀念，開始嘗試副業(yè)即吊掛面買賣，從中可以看出他們已然從最初的反經濟人和非經濟人向經濟人身份轉變。小說中“換老婆”事件是商品經濟主導下人們擇偶觀念更新后自然發(fā)展的結果，是新舊思想觀念、價值觀念、生活觀念較量下雙方各自調適聚合后的正?，F(xiàn)象。禾禾和麥絨離婚雖說是因為禾禾生意的失敗導致家庭資產的流失，但本質上是兩人在個體經營能否帶來經濟收益，實現(xiàn)人生價值這一問題上分歧懸殊，從而形成難以彌合的情感裂痕。另一家庭的解體，原因在于煙峰與身為鰥夫的禾禾過從甚密所引發(fā)夫妻之間的信任危機，這無疑是對婚姻倫理的挑戰(zhàn)?！盎橐鰝惱硎钦{整婚姻行為和婚姻關系的社會規(guī)范，是婚姻領域的道德要求?！盵12]婚姻是基于男女以終生共同生活為目標的兩性結合關系的合法化，而煙峰為了增廣見聞與禾禾外出同行而夜宿未歸(禾禾找朋友借宿，煙峰獨自住旅社)，“私奔”流言不翼而飛，煙峰成為鄉(xiāng)村社會輿論的中心，不知內情的村民一致同情灰灰并指責煙峰的“無恥行徑”，因此煙峰在歸鄉(xiāng)后受到莫大的羞辱，灰灰沒有聽取妻子的辯白，反而果斷與其離婚?；一倚枰氖悄袡嘟y(tǒng)治下依附性心理較強的女性，“在這樣的女性依附心理中，女性成為男性的附庸，成為依靠男性才獲得生存權與生活權的被占有與被掌控者。這種依附心理的力量在于，不僅男性據(jù)此要求女性在依附中成為‘女貞’的屈從者，而且女性也據(jù)此自認屈辱的‘女貞’身份，并且身體力行”[13]。而禾禾真正需要的是“男性模仿”的女性，“男性做什么女性也做什么，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谶@樣的行為摹仿中，女性的性別特殊性被否定了，女性的解放成為從男性鑄模中套出來的解放”[13]。家庭的分化和婚姻的重組象征著傳統(tǒng)農業(yè)戶和個體經營戶之間的矛盾沖突，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婚姻理論實踐的結果，“在人類思想史上，關于婚姻的學說主要有兩種理論，其中一種認為婚姻的意義在于繁衍后代，因此把婚姻作為自身存在的延續(xù)，以這種理念為基礎建立的婚姻理論可稱為現(xiàn)實主義婚姻理論。另一種則認為夫妻性生活尤其是婚姻的目的不在于生物體的追求自身在種族中的存在，而在于有機體世界的另一個更加高尚的目的——人的發(fā)展、完善與生活的完美”[14]。極具諷刺意味的是，煙峰沒有“不孕之癥”，灰灰一直認為煙峰有罪在于不會生娃，寄希望于求兒洞里的娘娘神，熱衷于拜神的灰灰透露出“無子嗣”的恐懼和對傳宗接代思想的固守，煙峰二婚后懷孕的事實是對封建迷信的破除，更是對以灰灰為代表的菲勒斯中心主義男性話語的抨擊?！芭f瓶裝老酒”式的婚姻看似“各得其所”、圓滿自足實則隱含著作者的價值判斷，即以“禾煙之家”的富足來反襯“灰麥之家”的衰敗，凸顯禾禾和煙峰作為個體經營先行者的經濟實力，這是對先鋒實驗者在未來中國改革開放浪潮中價值的肯定和褒揚，而灰灰由于生殖障礙絕后，這是作者有意切斷傳統(tǒng)小農經濟的賡續(xù)鏈條。憎惡情感的偏執(zhí)是作者寫作矛盾心理的體現(xiàn)，即沒有妥善處理好經濟發(fā)展和婚姻倫理之間的關系，作者厭惡由物欲和肉欲為主導的“工具化”婚姻，而激賞精神和靈魂契合的“常態(tài)化”婚姻。由個人生理問題所帶來的婚姻不幸不應夾雜經濟觀念的好惡，對于已逐漸轉變生產觀念的灰灰夫婦，作者顯然沒有給予其未來以“光明的尾巴”，而是在擊碎其根深蒂固的陳腐子嗣繼承觀念后仍不忘以生育障礙嘲諷和戲謔灰灰一番，這是作者“泛經濟化”主題先行下“二元對立”思維“流溢”的結果。

四、結語

賈平凹是典型的“農民作家”，“戀鄉(xiāng)情結”根植于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他對鄉(xiāng)村現(xiàn)狀以及農民命運密切關注，并積極思考鄉(xiāng)村的發(fā)展前景和未來走向。小說中禾禾作為“農村能人”，被寄予了較高的期望，但作者并沒有將其理想化，而是讓其在失敗和挫折中磨礪自己，最終成為村里的“新首富”。這一切令人欽羨的成就，一方面得益于其百折不撓、自強不息的優(yōu)秀品質;另一方面在于其順應了改革潮流，轉變了生產方式，以個體經營發(fā)家致富。小說中“物”具有象征意味，石磨既是束縛女性人身自由的鐐銬，也是鉗制女性思想解放的工具，物的更替寓意著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對于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的滲透和改造，同時也是“生產關系一定要適應生產力”這一經濟鐵律的印證。在商品經濟影響下，人們打破道德禁忌并深化了對于婚姻倫理的認知，婚姻對象的戲劇性互換是人們精神面貌改變后主動調適、自然發(fā)展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