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我們在什么都看不見的地方行駛著,在時間的海洋里游蕩著,穿過沉睡的田地,過去和未來,在雷暴云電里,相逢,我們已死的心在神的憂傷里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諾曼·梅勒《古代的夜晚》
一
就在圖尼爾決定踏上死亡之旅的前一天傍晚,天下起了雨。
轉(zhuǎn)動著輪椅坐在窗前,圖尼爾伸手把窗戶打開,雨滴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雷電的戰(zhàn)車在半空中轟隆隆駛過,那雨水仿佛是在黑暗中伸出雙手挽留他。圖尼爾仰望著半空,企圖尋找雷電戰(zhàn)車的蹤影,那閃電的羽翼一閃而過,只剩下滾滾的雷聲。圖尼爾潸然淚下。
這個夜晚過去之后,圖尼爾將去卡爾里海的“天使之家”,讓那里的工作人員來結(jié)束他的生命。哭泣是因?yàn)榭謶謫??不。那么是圖尼爾留戀這個世界嗎?不??奁谀承r候是一種本能?;蛘哒f是對窗外來臨的這場雨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呼應(yīng)。圖尼爾止住哭泣,拿過煙,點(diǎn)了一支。雨仍在窗外持續(xù)著。那些秋日的草木在雨水的沐浴中,已經(jīng)開始有葉子翩然,猶如雷電戰(zhàn)車上閃落的碎片。也許,過些天,它們將用滿地的落葉和光禿禿的樹干,來迎接即將抵達(dá)的凜冽之冬。圖尼爾甚至畫過一幅油畫就叫《冬》,那些白雪中的物將護(hù)送圖尼爾去完成他的死亡之旅。那里同樣是一個白色的世界,他將和先他來到那個世界的他的愛人凱瑟琳經(jīng)歷一場雌雄同體的圣禮。這么想,圖尼爾內(nèi)心有了喜悅。望著窗外,不中用多年的身體竟然有了意識,是的,有了那種意識。這是圖尼爾的身體在挽留他嗎?還是……但圖尼爾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圖尼爾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后才決定去死的。閉著眼耳朵里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在享受著那種意識,猶如電擊,雨滴和雨滴疊落、撞擊、把天和地連接到一起。雨的世界,讓圖尼爾變得有力量起來,身體也輕盈了,骨頭都空了,隨時能飛起來似的。
圖尼爾想,如果這種力量讓他維持到卡爾里海就夠了。從布塞塔坦市到卡爾里海,開車大概要七天時間。如果路況和天氣原因或者是汽車故障之類的,可能要九天到十天?!疤焓怪摇钡墓ぷ魅藛T提出來,只能走陸地(不包括火車),不能走水路,也不能坐飛機(jī)。至于為什么?“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員沒說。圖尼爾也想過,也許這樣做很人性化,如果在路上的這些天里,準(zhǔn)備去赴死的人有了對生的留戀,對這個世界的留戀,不想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話,那么只要網(wǎng)上發(fā)個信息給“天使之家”,約定也就取消了。
屋內(nèi)的燈光照射著那些草木的葉子,它們因?yàn)楸挥炅軡穸兊妹髁?,把燈光折射過來,落進(jìn)圖尼爾的目光中。那些草木的葉子,在雨滴的重壓下,有了坡度。每一片經(jīng)過雨水沖洗的葉子閃爍著微光,像隱藏在黑夜中幽靈的一只只明亮的眼睛。
圖尼爾的腰部以下已經(jīng)死亡,失去知覺。那還是十年前的一次車禍。那年圖尼爾四十五歲。在開始的幾年里,圖尼爾幾次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但都以失敗而告終。在那次車禍中,他美麗的妻子凱瑟琳去世了。這十年多時間里,圖尼爾更多是在輪椅和床上度過的。輪椅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自嘲是兩個輪子上的“活死人”。
二
圖尼爾還記得出事后不久,他第一次輕生,是吞了一瓶安眠藥。他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來臨。在他即將看到死神的模樣的時候,被來照顧他的朱莉發(fā)現(xiàn)了。圖尼爾被送到醫(yī)院,洗了胃……悲傷的朱莉在圖尼爾醒來的時候,含著淚,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圖尼爾,你要活著、活著,我不想在我活著的時候看見你的離開。那樣,我會……凱瑟琳已經(jīng)先你一步離開了,我不想你,不想……這讓我想起我的科爾姆。你一定還記得霍爾迪鎮(zhèn)的那次礦難,我也想過死、自殺,但我活下來了?;钪攀菍κ耪咦詈玫膼?。朱莉說完,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朱莉的手是那么有力地握著圖尼爾的手,像是要把他拉到自己的身體里似的。
面色蒼白的圖尼爾,對著朱莉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同樣含著淚光的眼睛中仿佛看到年輕的朱莉。那個曾經(jīng)因?yàn)檎煞蚩茽柲啡ナ蓝瘋^度的朱莉……還有那個婚禮上的朱莉。白色的婚紗,白色的頭飾,紅色高跟鞋。她微笑著和科爾姆在婚禮上給人們敬酒。人們敲打著音樂,他們跳起舞??茽柲返墓び褤屜群椭炖蛱饋?,然后,把新娘朱莉送到科爾姆手里。只見他們在人群中舞蹈著,直到科爾姆把朱莉抱在懷里,親吻著。他們的婚禮讓霍爾迪鎮(zhèn)在那一刻沉浸在喜悅之中……小圖尼爾在人群中窺看著新娘朱莉,她是那么美、那么美。她的美,讓小圖尼爾覺得科爾姆是那么丑。大衛(wèi)坐在一邊的桌子旁邊喝酒,他也眼望著新娘朱莉。小圖尼爾跑到樹林里,拿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骷髏,他寫上科爾姆的名字,又連忙用腳抹掉了。婚禮上的熱鬧仍在繼續(xù),小圖尼爾爬上了一棵樹,坐在樹上,望著那邊的熱鬧。新娘朱莉的頭飾在舞動中落在了地上……忘情的朱莉和科爾姆,沒注意到,還是大衛(wèi)站起來,把新娘掉在地上的頭飾撿起來,放到桌子上。大衛(wèi)離開婚禮現(xiàn)場,看到小圖尼爾在樹上,他喊著小圖尼爾,兩人去了霍爾迪鎮(zhèn)的湖邊……對著落日,大衛(wèi)對小圖尼爾說,你看到了什么?小圖尼爾說,落日。大衛(wèi)說,那是現(xiàn)實(shí)中的落日,如果在藝術(shù)上,我更愿意理解成,那是隱沒在山巒間的頭顱……小圖尼爾感到驚訝,但他什么也沒說。兩人就那么坐著,直到天黑才回去?;槎Y現(xiàn)場點(diǎn)了篝火,人們還在慶祝著。新郎科爾姆已經(jīng)喝醉了,身體搖搖晃晃地跳舞。疲憊的新娘朱莉在小圖尼爾的腦海里晃動著,她像一個天使?;鸸庥成湓谒麄兩砩稀璛 光般,讓小圖尼爾看到了那些人的骨骼……在他們的身體里閃著白皙的光……
朱莉在醫(yī)院里照顧了圖尼爾幾天,格拉斯也來看過圖尼爾兩次。還沉浸在喪女悲傷中的格拉斯看上去是那么頹喪。是啊,他心愛的寶貝女兒凱瑟琳去了天堂……而孤獨(dú)的圖尼爾認(rèn)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才是親人了。他對格拉斯懺悔著,是自己沒保護(hù)好凱瑟琳。圖尼爾說著,邊哭著邊向格拉斯道歉。格拉斯也眼淚汪汪的。
三
圖尼爾的父親是在霍爾迪鎮(zhèn)煤礦的一次礦難中去世的。從那以后,他和母親相依為命。那年,圖尼爾十歲。母親是霍爾迪鎮(zhèn)上唯一的裁縫。父親的尸體被一輛大卡車?yán)貋?,同車的還有其他幾位遇難者。他們的尸體從卡車上被抬下來,依次擺放在霍爾迪鎮(zhèn)廣場上。鎮(zhèn)上的人聽到消息后,像發(fā)瘋的牛群般,從各家的房子里跑過來。那天是星期五,天陰??吹侥切┦w的時候,人們發(fā)出一陣山呼海嘯的哀號聲。母親手拉著圖尼爾,出現(xiàn)在廣場上,在尸體中尋找自己的丈夫、圖尼爾的父親。有的尸體已經(jīng)破碎,丟了胳膊,少了腿腳,黑色的煤粉覆蓋著他們的臉,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只從陷阱里弄上來的死了的動物。鎮(zhèn)長根據(jù)名單,喊著死者的名字,仿佛在呼喊那些死者從地上站起來列隊(duì)似的。那些尸體一動不動,僵硬地躺在廣場的石板上。鎮(zhèn)長叫到名字的家屬紛紛在鎮(zhèn)長面前站成一排。有的人不相信被點(diǎn)到名字,鎮(zhèn)長重復(fù)著死者的名字,一遍遍的。直到鎮(zhèn)長目光從紙上抬起來,看著人群。鎮(zhèn)長又念了一次那個死者的名字,問,這個人的家人不在嗎?你們要學(xué)會面對。有人罵了一句,他媽的。鎮(zhèn)長聽見了,問,誰?沒人吭聲了。鎮(zhèn)長說,我剛念到名字的人的家人到底來沒來?沒來的話,我們就當(dāng)無名尸體處理啦?只見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女人怯怯地從人群里拄著拐杖站出來。圖尼爾認(rèn)識,那是里拉奶奶。死者是她孫子。鎮(zhèn)長瞧見是里拉奶奶,本來要發(fā)脾氣的,但他沒有。鎮(zhèn)長又開始念下一位死者的名字,直到念到圖尼爾父親的名字。母親拉著圖尼爾站在隊(duì)伍中,在圖尼爾的旁邊是朱莉。被點(diǎn)到名字的人,那些死者的名字。他們的家屬瑟瑟發(fā)抖地站在那里,他們的家人也被死神欽點(diǎn)了。鎮(zhèn)長看到面前的死者家屬,開始安慰他們,說那些死者只是提前去往了天國。他還沒說完,就有死者家屬開始哭了,暈倒在地上。死者家屬的隊(duì)伍亂了。暈倒的死者家屬被叫醒過來,鎮(zhèn)長開始安排這些家屬去辨認(rèn)自己的親人。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人群中罵了句,聲音尖銳而憤怒。這聲音就像一顆石子掉進(jìn)水中,一絲漣漪都沒有,直接沉入水底。母親拉著圖尼爾在排列的尸體中間,走了好幾個來回,每個尸體之間都有空隙。尸體們就像人體棋子般,并排擺在那里,仰望著天空,時刻等待指令似的。天陰沉著,密布的烏云,在天上圍觀,并發(fā)出唏噓的嘆息。一個個尸體的辨認(rèn),最后還是圖尼爾發(fā)現(xiàn)了躺在那里的父親。已經(jīng)認(rèn)出家屬尸體的人們哭號著,山洪般,震天動地。剛剛新婚不久的朱莉趴在丈夫的尸體上,呼喊著丈夫科爾姆的名字,科爾姆、科爾姆。她的手在科爾姆破碎的衣服上撕扯,像是要抓下科爾姆的肉,一口口吃到嘴里似的……直到看見科爾姆的鼻孔、眼睛、耳朵、嘴流出鮮血來??茽柲返哪赣H把朱莉拉開,還打了朱莉一個耳光。朱莉癱軟在地上,安靜了,魂兒也丟了似的。部分人同情地望著坐在地上的朱莉,企圖用目光把她拉起來,但悲傷讓朱莉沉重如山。科爾姆的母親跑上去揪住鎮(zhèn)長的衣領(lǐng),讓他還兒子的性命,被幾個警察架走了。只見癱坐在地上的朱莉,突然向科爾姆的尸體爬過去,在他的身邊躺下來……
死者家屬的哭聲,相互傳染,病毒般,在霍爾迪鎮(zhèn)的廣場上空回蕩。云朵都被嚇得倉皇逃竄。天空在那一刻,異常清冷。整個霍爾迪鎮(zhèn)蒙上了一層悲傷色彩,涂抹著死神來臨的天空。令人心碎。母親沒哭,她倔強(qiáng)地跪在父親身邊,膝蓋像釘子扎進(jìn)地面。她拿出手絹,輕輕地給父親擦著臉,從額頭開始,雙眼、鼻子、嘴、下巴。母親邊擦邊和父親悄聲說著只有她才知道的話。直到父親的臉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母親把掛在父親脖頸上的銀色十字架取下來,給圖尼爾戴上。圖尼爾的手緊緊地握著那個十字架,咧開嘴,大哭起來。
由煤礦出錢,母親為每一位死者都做了新衣服。母親是在一個個尸體身上拿著皮尺量的尺寸。衣服做好了,給死者穿上,都很合適,看上去有了尊嚴(yán)似的。
三天后,在鎮(zhèn)長和牧師的主持下,這些礦難中的遇難者被裝在棺材里,埋在了霍爾迪鎮(zhèn)的墓地。浩大的葬禮隊(duì)伍,猶如一條黑色的河流,緩慢地流淌到霍爾迪鎮(zhèn)墓地。全鎮(zhèn)的人都來了,他們送行逝者,他們哀悼逝者。那些活著的礦工在這次瓦斯爆炸事故后,開始罷工,要求改善井下的工作環(huán)境,還有礦工的福利待遇。礦工們在霍爾迪廣場靜坐,帶著他們的家屬。靜坐了三天。鎮(zhèn)長和煤礦老板都沒有出現(xiàn),他們開始從霍爾迪廣場移動著向鎮(zhèn)公所走去,堵住了鎮(zhèn)公所的大門。有人憤怒地說,如果鎮(zhèn)長再不露面,他們就燒了鎮(zhèn)公所。鎮(zhèn)長就在鎮(zhèn)公所里,他焦躁、憤怒地給煤礦老板里爾曼打電話,他幾乎是吼叫了,說,你他媽的,再不過來的話,我就帶他們到礦上去,讓他們燒了你的煤礦。他摔下電話。過了半個小時,煤礦老板里爾曼坐著汽車來了。人們圍住了里爾曼的汽車,要把汽車掀翻在地上,還有人揚(yáng)言要把里爾曼的汽車給燒了。鎮(zhèn)長疾步從鎮(zhèn)公所里走出來,為里爾曼解了圍。他把里爾曼拉到一邊,低聲在里爾曼耳邊說著什么,直到里爾曼宣布答應(yīng)礦工們要求的條件。那些礦工讓里爾曼簽了字,鎮(zhèn)長也簽了字。他們才帶著妻子和兒女,紛紛回家。煤礦也恢復(fù)了正常的生產(chǎn)。看上去他們勝利了,其實(shí),沒有。煤礦老板里爾曼更加苛刻了,只是在暗里而已。里爾曼甚至從別的鎮(zhèn)又招來一些工人,把之前鬧事的工人一個個孤立起來,直到他們無法忍受那種來自同類的孤立、冷漠和背叛,自己辭了工作,走人。
四
死亡的氣息在霍爾迪鎮(zhèn)籠罩了半年多,才開始變輕了,像云朵一樣,絲絲縷縷的,緩慢散盡,但在那些死者家屬的心里,親人逝去的陰影仍無法抹去,仍舊沉甸甸的。他們在逝去家人的痛苦中,堅(jiān)強(qiáng)地活著。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兒,朱莉上吊了,被人發(fā)現(xiàn),救了下來。從那以后,朱莉精神恍惚,頭不梳,臉不洗,像一個瘋子。人們總是能看到朱莉披頭散發(fā)地在霍爾迪廣場上轉(zhuǎn)圈,仿佛有一條無形的鞭子,在抽打著她這個陀螺。有人問她,為什么在廣場上轉(zhuǎn)圈,她也不說,齜著牙,傻笑,看到什么都喊科爾姆的名字。薩拉大嬸的一只鵝跑到廣場上,被朱莉抓到,抱在懷里,她也呼喚那只鵝叫科爾姆,直到薩拉大嬸把鵝從朱莉的懷里搶過去。朱莉哭喊著,還我科爾姆,還我科爾姆。那鵝在薩拉大嬸的懷里掙扎著,飛到半空之中。朱莉就站在廣場上,對著飛在半空中的鵝喊著,科爾姆、科爾姆,你要飛到哪兒去???你帶著我啊!你不能撇下我不管?。÷愤^的人看到可憐的朱莉,都心疼地?fù)u搖頭,無奈地走開。
父親的意外去世,把圖尼爾從一個快樂活潑的孩子變成一個孤獨(dú)陰郁的孩子。他常常會在放學(xué)后,跑去墓地,和父親說著悄悄話,告訴父親學(xué)校里和鎮(zhèn)子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比如,薩拉大嬸和她的鵝,都被人殺死了。薩拉大嬸身上沾滿了被血染成紅色的鵝毛,十幾只鵝頭被砍下來,整齊地?cái)[在薩拉大嬸家的窗臺上。警察都來了,還沒找到兇手。比如,圖尼爾在放學(xué)后的校園里游蕩,他的男老師馬塞洛把女學(xué)生莉蓮留在教室里,讓莉蓮脫去衣服,他也脫去衣服……圖尼爾看到莉蓮淚珠從臉上滾落。馬塞洛是一個壞老師,女學(xué)生都很怕他。圖尼爾透過窗戶偷看著,貓一樣跑開了,跑出很遠(yuǎn)。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著那教室的窗戶扔過去。玻璃被打碎了??梢月犚婑R塞洛在里面憤怒的謾罵聲。圖尼爾壞笑了一下,從躲藏的樹后面溜出校園。寂靜的校園給圖尼爾一種墓地的氣息,在那種氣息中,圖尼爾聽到了莉蓮鬼魂般的抽泣聲。
圖尼爾常常會在墓地遇見年輕的寡婦朱莉,一身黑衣,蒙著黑色的頭巾,出現(xiàn)在她丈夫科爾姆的墓碑前。在寡婦朱莉出現(xiàn)的時候,圖尼爾都會躲在樹后或者是墓碑后面,靜靜地偷看著朱莉的一舉一動。朱莉靜靜地坐在科爾姆的墓前,是那么美,整個人仿佛都交給了逝者科爾姆,讓圖尼爾嫉妒。在朱莉離開后,圖尼爾來到科爾姆墓前,拿走了朱莉帶來的野花,把它們一枝枝放到別的墓碑前面。朱莉是從卡麥倫鎮(zhèn)嫁過來的,二十多歲,沒想到剛結(jié)婚不久,丈夫科爾姆就在霍爾迪鎮(zhèn)最大的一次礦難中離開了她。悲傷的朱莉讓圖尼爾心疼。有一次,圖尼爾還是被朱莉發(fā)現(xiàn)了。圖尼爾靦腆害羞地從一座墓碑后面出來,兩人坐在墳?zāi)怪虚g。朱莉說,她要回卡麥倫鎮(zhèn)了。她邀請圖尼爾去卡麥倫鎮(zhèn)玩。她說卡麥倫鎮(zhèn)有一座古尸博物館,如果圖尼爾去的話,她會帶圖尼爾去參觀那些近千年的古尸。即將離開霍爾迪鎮(zhèn)的朱莉讓圖尼爾很傷心,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朱莉,他很想上前擁抱一下朱莉,聞聞她身上的氣息,把那種氣息吸到鼻子里,保存起來,但他不敢。一個星期天,圖尼爾還真騎著自行車去卡麥倫鎮(zhèn),但路上被一場大雨澆回來了。
朱莉離開霍爾迪鎮(zhèn)的那天,圖尼爾站在山崗上看著朱莉上了一輛馬車,離開了。圖尼爾順著山路追出去好遠(yuǎn),路邊的樹枝刮破了他的臉,滲出紅色的血珠,但他沒在意,直到那輛馬車消失在霍爾迪鎮(zhèn)通向麥迪倫鎮(zhèn)的大路盡頭??床灰娏?,圖尼爾才停下來,坐在路邊喘著氣。他在路邊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只死去的烏鴉,隨手撿了根樹枝,折斷,把烏鴉從草叢中挑出來。圖尼爾掏出兜里的火柴,又找了些枯草和樹枝,把那只死烏鴉給燒了,先是火焰舔舐著那些羽毛,羽毛燒盡后,燒到肉了……氣味極其難聞。圖尼爾又找來一些枯草和樹枝,直到把烏鴉燒成了炭,用一根樹枝輕輕一敲,碎了,露出里面的骨骼,他又加了把火……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過晚飯。母親說鄰居的孩子掉進(jìn)河里,差點(diǎn)兒淹死,讓圖尼爾注意,別往河邊去了。圖尼爾答應(yīng)著,回屋后,早早就睡下了。他夢見了朱莉,一絲不掛……夢見他們在果園里山一樣堆積的蘋果中……等他們從山一樣的蘋果堆下來的時候,那些彩色的蘋果突然變成了褐色,又變成了黑色,腐爛了,慢慢坍塌下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少年圖尼爾仍能聞到那種爛蘋果的味道,他悄悄把內(nèi)褲洗了,但還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什么也沒說,悄悄扭過身去。圖尼爾羞澀地把濕漉漉的內(nèi)褲擰干,晾曬在院子里的樹枝上。黑色的內(nèi)褲看起來像一只翅膀傾斜的烏鴉。
五
在圖尼爾享受著那種身體意識的時候,他看見窗外的雨是明亮的。窗外,黑夜變成白晝。他能感覺到那種身體意識開始退去,潮水般,從每一個毛孔退去,讓他再次變得空蕩蕩的。圖尼爾手指摸了摸掛在脖頸上的銀色十字架。他在感恩。是老天讓他在即將踏上死亡之旅的前夜有了這樣的意識。這是否意味著圖尼爾的腰部以下從此開始恢復(fù)知覺了呢?不。更像是老天在告訴圖尼爾,曾經(jīng)活過似的。
圖尼爾盯著窗外的雨,他看見了凱瑟琳,沒有雨衣,也沒有雨傘,她掛著雨滴的臉隱藏在濕漉漉的樹木后面。她從濕漉漉的樹木后現(xiàn)身,在雨中向圖尼爾走過來。凱瑟琳輕聲地喚著,圖尼爾……圖尼爾……圖尼爾聽見了那溫柔、甜蜜的聲音,向窗前移動了一下輪椅,對著空蒙的雨中,企圖從輪椅上站起來,但他的下半身不允許他站起來。他雙手支撐著輪椅扶手,又重重地坐下來,能感覺到輪椅兩個輪子的震顫。圖尼爾焦急地對著雨中的凱瑟琳問,是你嗎?凱瑟琳。雨中的凱瑟琳又消失了。雨絲變得稠密,織成網(wǎng),織成幕,什么都看不見了。圖尼爾嘆息著,變得沮喪、無助。雨像一道屏障,把他的凱瑟琳阻擋在后面、在黑暗之中。他的目光注視著、注視著,仿佛凱瑟琳隨時會從雨簾后面再次出現(xiàn)。他憎恨起這天氣來,但這憎恨是短暫的。如果沒有這樣的天氣,也許凱瑟琳不會出現(xiàn)。
窗外除了沙沙雨聲,還有雨滴落在草木上的聲音,再沒有別的聲音了。雨落在萬物上,也落在空無之中,時而緩慢,時而急促。急促的時候,仿佛在催著什么,又像有無數(shù)的蟲子在啃噬著什么似的。那些雨滴的精靈投奔到這個紛亂的世界中來,它們沒有喊叫,悄然地從天空落下,變了形體,一到地上,就變成了喑啞的水,匯成細(xì)小的水流,和那些集聚在大地褶皺里的污穢,一起流動。
圖尼爾記起有一天雨后,他轉(zhuǎn)動輪椅去街上,路過一個鐵道口。他看到一顆雨滴懸掛在一個紅色油漆的圓環(huán)上。圓環(huán)是十字路口鐵欄桿上的一部分,有火車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從這里經(jīng)過。欄桿已經(jīng)滑動到路中央,堵住了行人。那個懸掛的雨滴,被他看見。他看到他的臉,還有那些在等待火車通過的人的臉?;疖囋谶h(yuǎn)方已經(jīng)發(fā)出刺耳的鳴笛聲。人群發(fā)出嘈雜的聲音。那雨滴里的臉孔在變化著不同的表情。更多是木然。他注視著雨滴,看到里面還映射出不遠(yuǎn)處教堂頂尖上的十字架?;疖嚭魢[而來,震動著鐵軌。那顆雨滴,在鐵軌的震動中掉落下來,摔在地上,碎了。沒有人注意,只有他。只有他看到了,摔碎的雨滴變成了水,慢慢滲透進(jìn)泥土之中。
圖尼爾又點(diǎn)了一支煙,他知道剛剛凱瑟琳的出現(xiàn)只是幻覺,難道那突然襲來的身體意識也是幻覺嗎?圖尼爾更愿意相信,那剛剛潮水般退去的身體意識,是真實(shí)來過的。雨里面裹著冷和土腥味,從窗外的草木間撲進(jìn)來。窗臺上是摔碎的雨滴變成的水,淌在那里。圖尼爾把蓋在腿上的毯子往身上拽了拽。毯子還透著洗衣粉的香味。是雷蒙娜臨走前洗過的。他把毯子拽到鼻子下面,聞了聞,仿佛那上面還有雷蒙娜的味道。圖尼爾在心里面告誡自己,忘掉雷蒙娜。圖尼爾仍注視著窗外的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他預(yù)想天亮后,道路的泥濘會給他增加很多麻煩,還好,他剛買的那輛二手小貨車性能不錯,也許會幫他順利到達(dá)卡爾里海。到達(dá)卡爾里海后,“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員將會把他送往天堂之路。之前,圖尼爾是恐懼的,但最近他釋然了,或者說他超脫了。
凱瑟琳再次出現(xiàn)在雨中,躲藏在雨簾后面。圖尼爾回頭望了望墻上。墻上是空的。那個掛在墻上的鑲在鏡框里的凱瑟琳的照片已經(jīng)被他裝到了包里,打算帶著去卡爾里海。他要讓凱瑟琳伴著他一起完成他的死亡之旅。他就要和凱瑟琳在天國相見了。圖尼爾還記得從墻上摘下凱瑟琳照片的時候,親吻了一下照片上的凱瑟琳,被雷蒙娜看到了。雷蒙娜笑著說,我今天還沒來得及擦上面的灰呢。平時,雷蒙娜每天都要擦一次凱瑟琳的照片,這是圖尼爾安排的。圖尼爾沒說什么,他把凱瑟琳的照片貼在胸前,移動著輪椅,把凱瑟琳的照片裝在背包里。雷蒙娜輕聲問圖尼爾,你還愛她嗎?圖尼爾說,我曾經(jīng)對凱瑟琳說過,我要愛她,一生一世,沒想到她走在了我前面。即使她離開了我,但我說過的話,還是有效的。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對她的愛。雷蒙娜邊收拾東西邊說,我都有些嫉妒了。圖尼爾坐在輪椅上笑了笑,想說什么卻沒有說。明天雷蒙娜就離開他了。他已經(jīng)給雷蒙娜聯(lián)系了新的工作。其實(shí),圖尼爾從雷蒙娜的身上隱隱感覺到了什么,但他克制著,他不能對雷蒙娜敞開自己。雷蒙娜只是他花錢雇來照顧他的人。再說,他只是活在這個世上的“半個人”,他除了是個累贅,給人增添麻煩,不會是別的。還好,圖尼爾已經(jīng)覺醒,他即將踏上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旅程,未來的幾天過后,圖尼爾將告別這個喧囂嘈雜污穢的世界,成為另一個世界里的人。那里有凱瑟琳,有父親和母親,有朱莉的前夫科爾姆,還有克勞……有那些在戰(zhàn)場上犧牲的戰(zhàn)友……他們將在那里團(tuán)聚。還有大衛(wèi),圖尼爾不知道是否會見到大衛(wèi)。圖尼爾還想到了小西蒙……
六
圖尼爾和凱瑟琳是在一次畫展上認(rèn)識的。那是圖尼爾的第一次畫展,在布塞塔坦市的一家畫廊。畫廊是圖尼爾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克勞的外祖父開的??藙谝彩钱嫾摇.嬚钩藥讉€朋友來捧場,再沒有人來。展廳里是冷清的??藙诤蛨D尼爾的朋友在展廳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都走了,去了酒吧。克勞拍了拍圖尼爾的肩膀說,我們在法瑞爾酒吧等你。第一次畫展還是讓圖尼爾有些忐忑、緊張。他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人喜歡他的畫。那種被承認(rèn)和渴望被認(rèn)同的感覺格外強(qiáng)烈。克勞和那些朋友都不喜歡圖尼爾的畫。他們對圖尼爾說,你的畫展就像一個地獄,你自己在這兒待著吧,我們要喝酒去了。圖尼爾的畫里面充滿了血腥和暴力、撕裂和掙扎,一種被死神籠罩的壓抑感。他們不知道圖尼爾為什么畫這些,而不是那些田園風(fēng)光什么的。他們認(rèn)為圖尼爾畫的那些人物都是地獄里的人物,透著猙獰的恐怖感,像是要從畫面里出來似的。圖尼爾不辯解,他知道那些朋友不懂他的畫。他們只是看到了世界的表面,而他看到了世界存在的黑暗,看到了地獄里已經(jīng)空蕩蕩的。朋友們走后,圖尼爾找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像一個郁郁寡歡的看門人。直到凱瑟琳的出現(xiàn),讓圖尼爾眼前一亮。她是那么美麗,金黃的頭發(fā),穿著白色連衣裙,就像一道光出現(xiàn)在展廳里。她在圖尼爾的畫前靜靜地欣賞著,仿佛要走進(jìn)畫中。圖尼爾也在靜靜地望著她。女孩駐足一幅油畫前面。那幅畫的背景是荒野,枯黃的野草隨時都會被點(diǎn)燃似的。野草的形狀,可以看到風(fēng)了。在那些凌亂的野草叢中,有一面絲網(wǎng),絲網(wǎng)上掛著一只烏鴉,它細(xì)小的爪子,被細(xì)細(xì)的網(wǎng)線纏繞,勾在那里,身體倒懸,尖尖的嘴朝下,要釘進(jìn)地面似的。一只膀翅,像張開的扇子般掛在絲網(wǎng)上,整個身體看上去傾斜。在懸掛的烏鴉絲網(wǎng)前面站著一位黑衣女人的背影。透過絲網(wǎng),可以望見不盡的荒野。圖尼爾忐忑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女孩旁邊,問,喜歡嗎?女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扭頭問,你畫的嗎?圖尼爾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女孩說,我總覺得這個背影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圖尼爾驚訝地說,是嗎?女孩說,一時想不起來了。你畫的是真實(shí)的生活嗎?還是你的想象?圖尼爾說,基于現(xiàn)實(shí)的想象,或者說是對現(xiàn)實(shí)的內(nèi)化,然后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靈魂映像,我喜歡這樣來界定我的畫。在更多對現(xiàn)實(shí)膚淺的模仿的那些畫面前,我更相信我呈現(xiàn)出來的真實(shí)。我模仿我的靈魂,模仿我的內(nèi)心。女孩說,哦。你好,我叫凱瑟琳。圖尼爾說,你好,我叫圖尼爾。圖尼爾陪著凱瑟琳又看了其他畫。凱瑟琳的腳步又停留在那幅畫前,目光專注地盯著那畫面上的女人背影。圖尼爾看著凱瑟琳走神的目光,沒有打擾她。凱瑟琳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說,我想起來了,這個背影像我的繼母朱莉。圖尼爾好像沒聽清,問,你說什么?凱瑟琳說,這個背影像我的繼母朱莉。朱莉這個名字伴隨著圖尼爾度過少年時光。圖尼爾想,不會是那個麥倫鎮(zhèn)的朱莉吧?會這么巧合嗎?圖尼爾問,你的繼母是哪里人?凱瑟琳說,朱莉來自麥倫鎮(zhèn)。圖尼爾怔住了,不說話。凱瑟琳問,你認(rèn)識我繼母嗎?圖尼爾說,這幅畫確實(shí)畫的是一個叫朱莉的女人,是我記憶中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繼母。凱瑟琳說,你來自哪里?圖尼爾說,霍爾迪鎮(zhèn)。凱瑟琳說,哦。那明天,我?guī)Ю^母過來看看你的畫。圖尼爾說,歡迎。圖尼爾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圖尼爾坐在門口抽煙,他突然覺得凱瑟琳像天使。至于凱瑟琳說的朱莉,他沒有想太多。他不相信這樣的巧合。這樣的巧合更多像是小說家的杜撰。
第二天,凱瑟琳真的領(lǐng)著她的繼母來了。當(dāng)圖尼爾看到朱莉的時候,他驚呆了。他幾乎是跑過去和朱莉擁抱在一起。凱瑟琳先是驚詫,愣怔著,張大了嘴巴,之后,她嫉妒的目光落在圖尼爾和朱莉身上。朱莉的眼中閃著淚光。圖尼爾給朱莉和凱瑟琳各沖了杯咖啡。他們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凱瑟琳端著咖啡在那些畫作前面瀏覽著,仿佛要透過那些畫作窺探圖尼爾靈魂深處的陌生世界。朱莉?qū)D尼爾說,她回到麥倫鎮(zhèn)兩年后,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凱瑟琳的父親格拉斯。格拉斯中年喪妻,比她大八歲,是一個布塞塔坦市的眼鏡商人。剛開始朱莉還不同意,但看到格拉斯是真心喜歡她,她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他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凱瑟琳也很乖。朱莉看了一眼旁邊的凱瑟琳,微笑著。圖尼爾也說了霍爾迪鎮(zhèn),說了在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低迷的影響下,霍爾迪鎮(zhèn)很多人都離開了。朱莉問了圖尼爾的母親,圖尼爾說,還在鎮(zhèn)上當(dāng)裁縫,眼睛有些不太好了。常常會在給人量尺寸的時候出錯。有時候,把小孩的衣服做成了大人的,把大人的做成小孩的。朱莉說,真想讓她給我再做衣服。圖尼爾說,等我下次回去把她接到城里來,去府上拜訪你。朱莉說,沒想到這么快,你都長成大小伙子了。圖尼爾羞澀地盯著朱莉,少年般靦腆、緊張。凱瑟琳打斷了她們,領(lǐng)著朱莉看畫。朱莉看到那幅畫也愣住了,發(fā)呆了很久,眼含著熱淚。她用手指輕輕拭去從眼眶里滾落到眼角的淚珠。圖尼爾盯著朱莉看,她看上去優(yōu)雅和豐腴,透著成熟的美,那種美,攝心奪魄,透著古典油畫里那種女人的瓷光。與多年前霍爾迪鎮(zhèn)的那個朱莉判若兩人。圖尼爾說不出喜歡哪個時期的朱莉。現(xiàn)在,朱莉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讓圖尼爾的心臟怦怦直跳,手心都出汗了,局促不安。圖尼爾知道朱莉看懂了他的畫,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和他一樣失去親人的苦痛,并被苦苦折磨著。從朱莉的眉眼間仍能看到那過去存留的一絲痕跡。經(jīng)過了那些經(jīng)歷,才讓她更加發(fā)光,像苦難中淘洗出來的金子。凱瑟琳看到圖尼爾出神的目光,碰了他一下,他從恍惚中回來。對著凱瑟琳和朱莉說,要不要喝點(diǎn)兒什么?朱莉說,不用。圖尼爾又看了眼凱瑟琳,問,你呢?凱瑟琳四周望了望,問,有什么?圖尼爾說,水和果汁。凱瑟琳說,那來杯果汁吧。圖尼爾給凱瑟琳沖了杯果汁。朱莉整個人就像被那幅畫吸去了魂魄似的,臉色變得蒼白。
“如果是這樣的話,85%中真正的中低收入群體怎么辦?”劉克崮認(rèn)為,應(yīng)該寬稅基、低稅率、簡稅制、嚴(yán)征管,首先應(yīng)最大限度擴(kuò)大納稅人范圍,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稅率的降低和稅制的簡化,減免一部分納稅人的稅負(fù),由于更多的人進(jìn)入到納稅人的行列,就可以享受專項(xiàng)附加扣除等優(yōu)惠政策,“這樣才能體現(xiàn)稅收的公平!”
圖尼爾想起在創(chuàng)作這幅畫之前的一天,他坐公共汽車回畫室,透過公共汽車的玻璃,他恍惚看到在另一輛公共汽車上的朱莉,但兩輛公共汽車錯過了。他回到畫室后,就畫了這幅油畫。童年的很多東西在他的生命中是無法抹掉的。圖尼爾的畫確實(shí)喚起了朱莉的傷痛記憶,那次礦難中死去的科爾姆。朱莉和凱瑟琳離開畫廊的時候,凱瑟琳沖著圖尼爾做了個鬼臉。圖尼爾沖著她笑了笑。凱瑟琳邀請圖尼爾去家里做客。圖尼爾也邀請她們?nèi)ニ谀吣蠼治迨柕漠嬍彝?。那時候的凱瑟琳還在一所大學(xué)上學(xué)。凱瑟琳身上有一股勁兒吸引著圖尼爾,讓他想把她抱在懷里。
兩人不久后就戀愛了,如膠了,似漆了,瘋狂了。
那次畫展唯一賣出去的一幅畫就是凱瑟琳和朱莉喜歡的那幅。圖尼爾問凱瑟琳是不是她派人來買的,凱瑟琳說,不是。凱瑟琳撒謊了。后來,在兩人結(jié)婚的那天,凱瑟琳把那幅畫送給了圖尼爾作為禮物。那時候,圖尼爾已經(jīng)是布塞塔坦市小有名氣的畫家,基本可以靠畫畫謀生了。眼鏡商人格拉斯是個開明的人,他看到女兒凱瑟琳和圖尼爾在一起是快樂的,他很滿足。朱莉已經(jīng)懷孕了,挺著肚子,挽著格拉斯,在婚禮上祝福凱瑟琳和圖尼爾。圖尼爾在婚禮上喝多了。
七
圖尼爾還記得那次婚禮后,岳父格拉斯資助,讓他們?nèi)ブ袊让墼隆D鞘且淮纹娈惖拿墼侣贸?。圖尼爾和凱瑟琳去了上海、香港、深圳、桂林、北京。圖尼爾驚異中國那些魁偉的建筑,兩人置身故宮的時候,那種氛圍讓圖尼爾想起了霍爾迪廣場的某一刻,他還看到了成群的烏鴉在故宮上空飛舞。圖尼爾記憶深刻的是長城,雖然他只是簡單了解了長城的歷史,長城在圖尼爾心里還是偉大的。兩人回到布塞塔坦市后,圖尼爾創(chuàng)作了大幅油畫《城》。有的面孔還從墻里面掙扎出來,像是在喊叫似的。這幅畫被布塞塔坦市博物館收藏?;楹蟮膭P瑟琳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兩人一直沒有孩子。朱莉帶著凱瑟琳去醫(yī)院檢查幾次,也沒查出什么。倒是圖尼爾很享受這樣的兩人生活。
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圖尼爾和克勞被征兵了??藙谠谝淮螒?zhàn)役中犧牲了。圖尼爾和戰(zhàn)友把克勞埋葬的時候,圖尼爾號啕大哭。在戰(zhàn)場上,圖尼爾認(rèn)識了羅貝托。羅貝托的夢想是成為像海明威那樣的作家??藙跔奚?,羅貝托成了圖尼爾唯一的朋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圖尼爾回到布塞塔坦市,繼續(xù)畫畫,他沒有找工作,成了一個職業(yè)畫家。圖尼爾和凱瑟琳過著平凡的日子。圖尼爾上戰(zhàn)場之前的畫已經(jīng)被很多著名的收藏機(jī)構(gòu)盯上了,他的畫被高度闡釋。圖尼爾拿著報(bào)紙和凱瑟琳談起,微笑著,并沒有放在心上。圖尼爾在戰(zhàn)場上打仗這幾年,凱瑟琳老了很多。羅貝托開車從格蘭薩市來看過他一次。圖尼爾問了羅貝托的寫作情況。羅貝托說,剛剛從婚姻中掙扎出來,還沒調(diào)整好寫作狀態(tài),他會寫的。他要寫一部像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那樣的作品。圖尼爾沒看過那本小說,問了羅貝托,那部小說寫什么的。羅貝托說,那是另一場戰(zhàn)爭。是我們即將面對的中年戰(zhàn)爭。后來,兩人聊到了格蘭薩市的蝙蝠俠。羅貝托說,他從來沒看到過。羅貝托說起一樁發(fā)生在格蘭薩市的小丑殺人事件,他想深入采訪一下,寫一部《冷血》那樣的非虛構(gòu)作品。《冷血》是圖尼爾看過的,是杜魯門·卡波特寫的。圖尼爾鼓勵羅貝托寫,寫出來才是重要的,這樣夸夸其談無意義。羅貝托喝了口酒,說,我會寫的,我會的。從戰(zhàn)場上回來,我總是噩夢連連。我要戰(zhàn)勝那些噩夢,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進(jìn)行寫作。兩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憶起戰(zhàn)場上的慘烈情景。兩人都哭了。羅貝托透露,有一次,他和班里幾個士兵去執(zhí)行任務(wù),在一個小山村里,喜歡上一個女孩。在他們第二次去那個村子的時候,那個村子里的人都被屠殺了。女孩的尸體躺在溪水邊。他和士兵用溪水把女孩清洗干凈,裹上白色的被單,埋在村口的一個土坑里。羅貝托說,如果有生之年,還能回去的話,我想去尋找一下那個女孩的墓地,再給她豎立一個墓碑。我覺得那就是我的初戀。那個女孩給了我很多戰(zhàn)爭以外的東西。羅貝托的話,圖尼爾懂。對于戰(zhàn)爭中的殺人機(jī)器,那些戰(zhàn)爭以外的東西格外珍貴。羅貝托說他繼承了父親的屠宰廠,但他厭惡屠宰廠的工作。他已經(jīng)把父親留下的屠宰廠給賣了,得到的錢,夠他活幾年的。
那次分別后,羅貝托五年沒再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圖尼爾去畫室的路上看到萊斯書店櫥窗上《小丑》的巨幅廣告,上面的作者正是羅貝托。圖尼爾買了一本,帶到畫室閱讀。沒想到的是,羅貝托的這部非虛構(gòu)小說,也給他提供了創(chuàng)作素材,他畫了組畫《假面》。有出版社聯(lián)系圖尼爾,問他是否可以根據(jù)《假面》創(chuàng)作一本漫畫書,圖尼爾拒絕了。有一天,圖尼爾坐火車去了一趟格蘭薩市,沒有找到羅貝托,他就像從格蘭薩市蒸發(fā)了似的,生死未卜。圖尼爾想,也許羅貝托回到他說的那個被敵人血洗的村子。圖尼爾也想過回去看看克勞的墓地,但他沒有面對過去的勇氣。
八
從戰(zhàn)場回來的第四年,圖尼爾的母親因病去世。圖尼爾和凱瑟琳回去奔喪。安葬了母親后,圖尼爾和凱瑟琳在霍爾迪鎮(zhèn)待了幾天。圖尼爾領(lǐng)著凱瑟琳在他成長過的山山水水之間游歷了一番。煤礦大都倒閉了,那些長滿野草的井口像一張張大嘴,對著天空張開著。從里面?zhèn)鞒鲈┗甑慕新暋麄円蕾酥谏狡碌牟莸厣希瑘D尼爾發(fā)現(xiàn)一只慌張的野兔竄跳著,圖尼爾嘴里發(fā)出吼叫的聲音,那野兔更加慌張,竄跳得更加快了,竟然撞死在一棵樹上。圖尼爾從草地上站起來,跑去撿過來,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把兔子皮扒下來。凱瑟琳不敢看,說,太殘忍了。圖尼爾說,這是食物鏈??!兩人在山坡上把野兔烤了,沒有鹽,不好吃??具^的兔子肉,雖然有炭火的煙熏味,濃重的土腥味讓圖尼爾很難下咽,他還是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凱瑟琳一口都沒吃。后來,他們把沒吃完的兔子肉和兔子皮埋了起來。
圖尼爾給凱瑟琳講起小時候和一個叫大衛(wèi)的煤礦工人學(xué)習(xí)繪畫的事兒。大衛(wèi)不上班的時候領(lǐng)著他在山野之間寫生。大衛(wèi)崇拜的是梵高。大衛(wèi)也一臉絡(luò)腮胡子,有點(diǎn)像梵高。圖尼爾說,他那時候從梵高的畫里面能聽到聲音,星夜的聲音,太陽的聲音,還有那些苦難中的人的聲音。圖尼爾說,他現(xiàn)在的畫也許更多是那種聲音的附體,是延伸,也是蛻變。后來,大衛(wèi)離開了霍爾迪鎮(zhèn),至今杳無音信。有人說大衛(wèi)去了法國,從巴黎新橋上,跳進(jìn)塞納河,自殺了。說的人說是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圖尼爾對凱瑟琳說,小時候沒想過當(dāng)畫家,倒是想當(dāng)獸醫(yī)。那時候,他拿著一把自制的小刀,在鎮(zhèn)上的角落里,尋找那些被扔棄的死貓死狗什么的,進(jìn)行解剖。沒有死貓死狗的,他甚至對那些死老鼠解剖。沒想到現(xiàn)在當(dāng)了畫家,他總覺得他手里的畫筆就是小時候那把小刀(那把小刀是他用撿來的一小節(jié)鐵棍偷偷放到鐵軌上,火車過后,鐵棍被碾扁后,自己磨出來的,鋒利無比)的延伸,他在畫布上解剖著那些人和那些人的靈魂。凱瑟琳依偎在圖尼爾的肩膀上,傾聽著。圖尼爾時常會讓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從山坡上可以望到霍爾迪鎮(zhèn)的墓地。圖尼爾再次想起父親母親,想起了那場戰(zhàn)爭,他感嘆著生命的無常。凱瑟琳安慰著他,抱著他,說,延續(xù)生,也許才是對那些逝者最大的尊重。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讓圖尼爾的身體有了意識。
凱瑟琳說,等我們老了,我們就回到這里來。
圖尼爾說,回不來了?,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病入膏肓,等我們老了的時候,這里可能已經(jīng)一片荒蕪,墳冢都已經(jīng)坍塌……
凱瑟琳說,那我們就在荒蕪上重新開始。
圖尼爾說,我沒有那個自信,真的沒有。從離開霍爾迪鎮(zhèn)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不會再回這里生活了,至于死了,葬身何處,我還沒想過,也許死無葬身之地也不錯。
凱瑟琳說,即使那樣,魂兒還是會回來的。故土也是一種血緣,它埋著你的親人,無論你走到哪兒,這份血緣都是存在的,而且他們都在天堂里保佑著你。
圖尼爾說,不知道。這霍爾迪鎮(zhèn)要不是埋著我的父母,我是不會回來的。對這里,我有一種莫名的怨恨,甚至是恥辱。每次當(dāng)有人問我來自哪里,我說來自霍爾迪鎮(zhèn)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里充滿了漠視和輕蔑,好像我是一個來自外星球的怪物似的。他們?yōu)槭裁从心菢拥哪抗??還不是因?yàn)楝F(xiàn)在的霍爾迪鎮(zhèn)窮,臭名遠(yuǎn)揚(yáng)。多年前,霍爾迪鎮(zhèn)的煤礦還火的時候,多少人羨慕我們生在霍爾迪鎮(zhèn)的人呢,但……
凱瑟琳說,不要怨恨,對這個世界,也許有一天,你會感謝它帶給你的一切是值得的,你會感謝你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不要在乎別人的目光。
圖尼爾說,也許吧,命活到那個時候,很多想法都會改變的,包括愛和恨。
凱瑟琳說,是的。你的童年已經(jīng)在你的畫作中有了印記,你經(jīng)歷的被你生命整合后,都會出現(xiàn)在你的畫作中的……
圖尼爾說,但愿老了的時候,我們不再會被這個世界升起的惡臭侵?jǐn)_。我們還在批判,是因?yàn)槲覀冞€在愛這個世界,是因?yàn)槲覀冞€有良知……如果我們不愛了,那我們也就不會關(guān)心這個世界……我們只要行尸走肉地活著就好,可是我們……愛這個世界?。〉恼Q,又令我們常常欲哭無淚……在迷茫和困頓中,看不到方向……
凱瑟琳說,我們做我們的吧,哪怕能為這世界貢獻(xiàn)一點(diǎn)點(diǎn)兒微薄力量,也就無愧于來到這世界一回……你的繪畫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在做這樣的事了……不是嗎?你在呈現(xiàn)……你讓人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活下去,并保持人性,就好。
圖尼爾說,嗯。
身邊的荒草在風(fēng)中發(fā)出簌簌的聲音,像一群鬼魂在傾聽他們說話。圖尼爾說,真想放一把火??!凱瑟琳微笑著,用手推了一下圖尼爾說,你不是已經(jīng)放過火了嗎?
圖尼爾曖昧地笑著說,還想再放一把火,讓這些荒草都跟著我們?nèi)紵饋怼S它們走向死亡,也走向重生……
凱瑟琳說,你可以畫出來啊!在你的地獄圖景中出現(xiàn)火……
凱瑟琳還講了中國古代有一個叫莊子的人寫的《庖丁解?!饭适?。用心去領(lǐng)會大千世界,讓我們的靈魂上有一把這樣鋒利的刀子,把我們迷失在大千世界的生活當(dāng)成那頭?!愕漠嫻P就是你的刀子……我相信,你可以成為那個庖丁的。
凱瑟琳說,小時候,我也害怕這個世界,總想像《愛麗絲漫游仙境》里的小女孩那樣,把自己變小,讓誰都找不到我。后來母親癌癥去世,我開始變得不那么恐懼世界了,我開始讓自己內(nèi)心變得強(qiáng)大……是死亡教育了我。你知道那時候父親叫我什么嗎?
圖尼爾問,什么?
凱瑟琳說,空想小姐。
圖尼爾笑了,把凱瑟琳摟在懷里,嘴里念叨著,空想小姐,空想小姐。
凱瑟琳說,不要嘲笑我啊,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空想階段,誰能從空想中走出,誰就是勝利者。這個過程是艱難的,要懷疑或者說質(zhì)疑,這也是一次蛻變。很多人沉迷在空想中,一輩子都走不出來,最后只好被空想吞噬。
圖尼爾吻了一下凱瑟琳。
傍晚臨近,落日開始緩慢沉入山巒。紅色的光,血一樣從山巒間溢出來,天就黑了。他們從山上下來,就像是兩個長期生活在山巒之間的精靈,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凱瑟琳和圖尼爾坐上回布塞塔坦市的火車。在火車上,圖尼爾突然改變了回布塞塔坦市的想法,他說,我們?nèi)タ柪锖4齼商彀桑课蚁胍纯茨切┰谝雇響以诖蠛V系男浅?。凱瑟琳還要上班,圖尼爾一個人去了卡爾里海。
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圖尼爾在無人的海灘上走著,仰望著天空,連一顆星星都沒看到,除了黑,還是黑。黑夜因?yàn)楸┯甓兊妹逼鋵?shí)了。圖尼爾走在落潮后的海灘上,被什么絆了一下。他彎下腰,發(fā)現(xiàn)是一個馬的顱骨。圖尼爾把馬頭抱進(jìn)海水中,用海水清洗顱骨上面的污穢,把一些纏繞的海草扯下來,用沙子磨去還滯留在骨頭上的腐肉,用手摸了摸,有了骨骼的光滑。圖尼爾又放到海水中,洗了洗,兩手捧著馬頭,觀看著頸骨上的痕跡。那曾是一個血淋淋的頭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暴雨更大了,圖尼爾抱著馬頭趔趔趄趄地回了旅館。身后的暴雨和海水仿佛在進(jìn)行著一場戰(zhàn)爭。圖尼爾回到旅館的時候,整個人都被淋濕了。旅館的服務(wù)員見他進(jìn)來,手里捧著顏色森白的顱骨,嚇了一跳,嘴里發(fā)出驚訝的叫聲,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呀,你帶回來的是什么呀?圖尼爾晃了晃馬頭,那服務(wù)員才看清楚,說,你弄這么個東西干什么?那馬的鬼魂會纏著你的,還是埋了,入土為安吧。圖尼爾說,讓它的鬼魂在這個世界上陪著我好了。這是大海送給我的禮物。服務(wù)員面帶懼色地?fù)u了搖頭,仿佛在說圖尼爾是個瘋子。
第二天,仍舊是雨天,圖尼爾沒有等到晴空的星夜,他不想等了,他要和凱瑟琳在一起。凱瑟琳就是她的星辰。圖尼爾買票回了布塞塔坦市。在火車上,圖尼爾一直捧著那馬的顱骨,引來很多人的注目。鄰座是一個圍著頭巾的老太太,說,求求你了,先生,你能不能把這東西放到座位下面,或者用什么包起來,我看著就眼暈。圖尼爾捧著它來到車廂連接處,直到下車。
從海邊看到馬的顱骨那一刻,圖尼爾就想起小時候霍爾迪鎮(zhèn)家里的那匹老黑馬,陪著父親在煤礦井下工作了好幾年,后來,老了,被母親賣給了牲口販子。圖尼爾還記得,當(dāng)牲口販子把那匹老黑馬拉到車上,鎖上車的圍欄。那老黑馬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未來,它透過欄桿,看了一眼站在車下面的圖尼爾父母,還有圖尼爾,然后倔強(qiáng)地轉(zhuǎn)過頭去。母親靠在父親肩膀上,流淚了。牲口販子發(fā)動汽車,離開霍爾迪鎮(zhèn)的時候,少年圖尼爾追出去好遠(yuǎn),鞋都沒穿,他邊跑邊哭,喊著,求求你,不要把它帶走。牲口販子的車是那么冷漠地從霍爾迪鎮(zhèn)消失了。少年圖尼爾坐在鎮(zhèn)子路口的一棵樹下,丟了魂似的。少年圖尼爾好幾個夜晚都夢見那匹老馬又回來了。他去馬廄里察看,馬糞的氣息還在,只是冷了。馬廄里空蕩蕩的。少年圖尼爾爬進(jìn)還殘留著草料的馬槽里,蜷縮著身體,睡著了。后來,還是母親在馬廄里找到圖尼爾,看到兒子蜷縮在馬槽里,母親心疼地?fù)崦念^。她怕兒子感冒生病,把他叫醒,拉回屋子里。馬廄后來也拆了,變成了一塊菜地。馬槽子被劈了,燒火了。成年后,圖尼爾也總是看見那匹馬站在月光籠罩的菜地里。月光像一層白霜,落在那匹馬的身上,地面上也像撒了鹽。那匹馬突然變得透明起來,生了一對翅膀,飛了起來,消失在天空深處。
空落落的菜地上仍舊覆蓋著月光的白,服喪般。
圖尼爾還記得,有一次在戰(zhàn)場上,他被炮彈震昏迷了。他看到老黑馬變成了白馬,身體是透明的,出現(xiàn)在他身邊,他甚至感覺到了馬的鼻息,在他臉上,等他醒來的時候,周圍除了幾具尸體,什么都沒有。附近的樹木和枯草都被點(diǎn)燃了,煙霧繚繞。圖尼爾看到身邊的樹上懸掛著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被炸掉的手臂。他趴在地上,目光在周圍尋找那匹老馬的身影,但是,什么都沒看見。除了那炮彈落地后的滿目瘡痍和浸透著血腥味的坡地……什么都沒有,連白馬的影子都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圖尼爾知道是那匹老馬的靈魂護(hù)佑了他……圖尼爾趴在地上,看到少年的自己穿著母親給做的萬圣節(jié)的黑色袍子,戴著魔鬼的面具,從遍地狼藉的戰(zhàn)場向他跑過來……一顆子彈擊中了少年圖尼爾……
轟炸機(jī)還在天空飛來飛去,轟隆隆的聲音,仿佛要把大地翻過來似的。圖尼爾用目光給每一架轟炸機(jī)都涂上紅色。因?yàn)橥磕ǖ貌惶鶆?,有的顏料從機(jī)翼上流淌下來,在半空中,開成一朵朵紅色的花,妖冶,詭異。圖尼爾不遠(yuǎn)處一具被燒焦的尸體令他觸目驚心。
那次戰(zhàn)役,圖尼爾因?yàn)檠b死,才躲過了被抓去當(dāng)俘虜?shù)囊唤佟?/p>
九
回到布塞塔坦市后,圖尼爾把那馬的顱骨擺在畫室的架子上,像一個祭品,又像一個圖騰,一進(jìn)畫室就能看見,格外醒目。圖尼爾甚至想用鐵絲編織一匹馬的身體,把那個真實(shí)的馬頭裝上去,做成一個雕塑,擺在畫室內(nèi)。但他放棄了這個想法,他不想活在那種痛苦的記憶之中。冥冥之中,圖尼爾覺得那匹被牲口販子殺掉的老馬的靈魂仍在護(hù)佑著他。圖尼爾的夢中時常出現(xiàn)恢復(fù)了血肉的馬頭長在一具骨骼身軀上……
凱瑟琳在霍爾迪鎮(zhèn)說的那句話在你的地獄圖景中出現(xiàn)火……
圖尼爾記住了,并影響了他。他的畫作中開始出現(xiàn)火,在透著陰郁氣息的畫面上,如血,燃燒,如心臟,跳動。瘋狂的,羸弱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星兒,都會讓圖尼爾的畫作看出隱秘的光亮來,仿佛天堂之門開了一道縫隙。這道縫隙在吸引著人們的目光,抵達(dá)靈魂深處。
有一天,圖尼爾和一位畫商,在畫室對面的咖啡館里談畫展的事情。突然,那畫商尖叫著站起來,指著圖尼爾畫室的方向說,你看呀,快看。圖尼爾看見畫室著火了,升騰的煙霧,像黑色的魔鬼張牙舞爪地在半空中舞動。巷子里已經(jīng)響起消防車鳴叫的聲音,刺耳的聲音撕開小巷的寂靜。畫商說,快,圖尼爾,那些畫,那些畫。畫商沖出咖啡館,圖尼爾也緊隨其后。兩人來到距離畫室十幾米的距離,站住了。畫商喊叫著,那些畫,那些畫。他說著就要沖進(jìn)去,但瘋狂的火焰攔住了他。消防車正在趕來的路上。圖尼爾走近畫室的窗戶,那火焰的灼熱撲向他,落地窗的玻璃已經(jīng)在火焰的張牙舞爪中炸裂。部分火焰從炸裂的縫隙竄出來,像一條條蛇,要纏繞到圖尼爾身上噬咬他似的。圖尼爾跳開了,透過炸裂的玻璃和火焰看著那些畫,那些畫面上的人物發(fā)出陰森的笑聲……猶如一場狂歡。火焰在彈奏著亡靈的哀歌。畫商望著正在被火焰吞噬的那些畫作,難過得哭了,他喊著,圖尼爾,圖尼爾……那些可都是錢?。‘嬍覂?nèi)的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圖尼爾注視著那些火焰,和那些被火焰吞噬的畫……直到消防車從巷子開進(jìn)來……把火撲滅。火災(zāi)的原因是電線老化。畫商在消防隊(duì)員把火撲滅后,闖進(jìn)狼藉的畫室,看著那些已經(jīng)殘破的畫作,雙手顫抖著拿起來。他問圖尼爾,為什么看不到你的痛苦呢?圖尼爾說,該來的總會來的。我不相信是電線老化什么的,我更愿意相信這是一場來自神秘世界的火,是老天賜給我的。這些年我在平庸中茍活著,這個世界給我一種動蕩和不安。也許經(jīng)歷了這次火災(zāi),涅槃之后,我會走得更遠(yuǎn)。不要心疼那些畫,那也是它們的宿命。圖尼爾在觀看那些火焰在畫上的痕跡,燃燒的痕跡,還有水澆滅火焰后的痕跡,呈現(xiàn)出來的線條是那么美。杰作?。D尼爾喊叫著,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圖尼爾說,我們得去喝一杯。我要感謝這場大火。畫商搖了搖頭,目光異樣地看著圖尼爾,以為他瘋了。他悄悄離開了圖尼爾被火燒過的畫室。門口來了些圍觀的人,嘆息著,散去。
圖尼爾找了一把還能坐的椅子,坐在那里。凱瑟琳聽到消息,從學(xué)校趕過來,她心疼地看著圖尼爾,想安慰他幾句,但看到他對著那些被火燒過的事物出神的樣子,整個人靈魂出竅般,她不知道說什么。她從他眼中看不到絲毫悲傷。還是因?yàn)楸瘋^度,看不出來了呢?這些年,凱瑟琳總覺得她不是真的了解圖尼爾。還有另一個圖尼爾存在,是她不了解的,不屬于她的圖尼爾。想到這些,凱瑟琳也會傷心,但她還是原諒了圖尼爾。凱瑟琳知道那另一個圖尼爾可能誰都不屬于,只屬于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他在和那些畫作中的陌生靈魂對話。剛開始,凱瑟琳也不能理解那些畫作,慢慢地她開始明白圖尼爾畫的是什么了。凱瑟琳站在圖尼爾身邊,一只手撫摸著圖尼爾的耳朵。圖尼爾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嚇了凱瑟琳一跳,問,你笑什么?圖尼爾說,好啊,我要感謝這場大火。你之前不是說過在你的地獄圖景中出現(xiàn)火……現(xiàn)在,這場真實(shí)的大火給了我創(chuàng)作的更多可能。凱瑟琳說,還是找人收拾一下吧?圖尼爾說,不,這才是我需要的環(huán)境。凱瑟琳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你??!反正這是屬于你的空間,我不管。圖尼爾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瘋子?凱瑟琳說,和你這樣的瘋子生活在一起,上帝的恩賜。圖尼爾笑了,幾乎要從地上跳起來,說,你真逗。凱瑟琳說,我還得回學(xué)校去,下午還有一節(jié)課,你自己待著吧,我建議你還是收拾一下這狼藉的畫室。圖尼爾倔強(qiáng)地坐在坍塌的床上,沒動,望著凱瑟琳壞笑著。圖尼爾說,又將有一批好畫出現(xiàn)了?;鹚懒?,火也活了。凱瑟琳離開畫室,圖尼爾在狼藉的畫具中,找出顏料和畫筆,開始在畫布上涂抹著……一小節(jié)白色的灰燼,懸于半空之中,透著一絲猩紅,一縷白色的煙,繚繞著,纏在灰燼上,像灰燼的魂兒。那灰燼隨時都要從半空中墜落似的……圖尼爾畫得累了,坐下來,他沉浸在孤獨(dú)和虛無之中。畫室里那種被火焚燒過的氣味,讓他亢奮。他嘴里發(fā)出呼喊聲,仿佛在那些灰燼中招魂……
圖尼爾喊叫著,仰躺在地上,看上去像是要沉入大地,又像是要蓄勢起飛。從畫室外面路過的人看到他的樣子,喊著,你沒事兒吧?要不要給醫(yī)院打電話?圖尼爾扭頭瞅了路人一眼,把路人嚇壞了,跑開。圖尼爾的目光靈魂出竅般注視著畫室外面……
十
窗外的雨仍沒有停下來,圖尼爾坐在輪椅上回憶著過往。潸然淚下。他擔(dān)心未來幾天的旅程是否會順利。模糊的淚眼看到有人舉著雨傘站在樹木之間,在盯著他看。是死神已經(jīng)在催他了嗎?圖尼爾想,不會這么快吧?他把煙頭溺死在窗臺的雨水中,轉(zhuǎn)動輪椅要回到床上去。
空蕩蕩的房子讓他很不適應(yīng),身體也空了似的。
屋子里還殘留著雷蒙娜的氣息。
因?yàn)檠恳韵露疾荒軇訌?,圖尼爾在雷蒙娜面前已經(jīng)沒有了性別意識。圖尼爾有時候和雷蒙娜開玩笑說,我只是一個有著半條生命的人……雷蒙娜嘴里還是安慰著他,在給圖尼爾洗澡的時候,雷蒙娜說,會恢復(fù),會的。我每天都在為你祈禱。雷蒙娜的話讓圖尼爾感動,他抓住雷蒙娜的手,赤裸身體,望著她。他目光里的火焰已經(jīng)消失多年。雷蒙娜說,你還有畫筆。圖尼爾說,出事后,就幾乎沒畫了。雷蒙娜說,撿起你的畫筆吧。圖尼爾沒吭聲。曾經(jīng)有人說圖尼爾畫了太多的地獄圖景,才會成今天這樣的。凱瑟琳才會……圖尼爾沒有勇氣拿起畫筆。他恐懼了。雷蒙娜說,明天,我推你去畫室,感受一下,如果你還可以拿起畫筆的話,那就繼續(xù)……畢竟畫畫是你生命中重要的部分,不畫畫了,你只會更多沉迷在肉身的疼痛和疾病之中,不能自拔。圖尼爾猶豫著說,要不就試試吧。雷蒙娜說,好。我早上把你送去,中午給你送飯,下午再把你接回來。圖尼爾說,好。你也可以在畫室陪我的。雷蒙娜說,我知道你在那個環(huán)境里更喜歡一個人,我不打擾你。
雷蒙娜邊用手在水中給他按摩著僵硬的雙腿,邊和圖尼爾說著話。這些年如果不是雷蒙娜給他按摩的話,雙腿的肌肉早就死掉的。即使每天按摩,針扎上還是沒知覺,像兩截木頭。圖尼爾對自己的下半身已經(jīng)絕望了。洗完澡后,雷蒙娜把他抱到床上去。雷蒙娜當(dāng)初足足適應(yīng)了六個月,才能把圖尼爾抱起來。她還記得第一次把圖尼爾從浴缸里抱出來的時候,因?yàn)榈鼗?,他們都摔倒在地上了。雷蒙娜的頭磕到了地上,昏厥過去。在圖尼爾的呼喚中,才慢慢醒過來。圖尼爾說,以后,不用你抱我了。我自己可以的,他說著,在地上用雙手爬著。坐在地上的雷蒙娜看著都流淚了。在地上用雙手爬行的圖尼爾,拖著下半身,看上去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讓雷蒙娜心疼。雷蒙娜說,我一定會把你抱起來。圖尼爾說,半個死人,已經(jīng)不需要憐憫了,你能一天伺候我這個糟老頭子吃喝已經(jīng)不錯了。雷蒙娜說,不行。我要你有著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圖尼爾說,哦。我還可能正常嗎?雷蒙娜說,會的,因?yàn)槟阌錾狭宋摇D悴灰^??!圖尼爾反駁說,你以為你是誰?上帝嗎?圖尼爾爬到房間門口的地毯上,像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從鐵絲網(wǎng)下面匍匐前進(jìn),來到門邊,他倚著門框坐起來,望著雷蒙娜說,還是要謝謝你。對于悲觀,我們的理解不一樣。雷蒙娜說,怎么不一樣?你是嫌我沒文化吧?圖尼爾沉默了一會兒說,某些時候,作為人更重要。你沒事兒了吧?雷蒙娜說,頭還昏沉沉的。圖尼爾說,要不要叫醫(yī)生?雷蒙娜說,不用,一會兒就好了。我可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她的手在揉著后腦勺。雷蒙娜四十五歲,跟圖尼爾出車禍那年一樣大?,F(xiàn)在,圖尼爾五十五歲。圖尼爾換了四五個照顧他的人,直到遇上了雷蒙娜。雷蒙娜是圖尼爾最滿意的,已經(jīng)照顧了他七年,就像是他的家人。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雷蒙娜看上去也老了,鬢角有了白發(fā)。對于雷蒙娜的過去,圖尼爾從來不問,雷蒙娜也不說。她在圖尼爾心中像一個謎,但雷蒙娜對他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他也就不在乎雷蒙娜其他了。
第二天,雷蒙娜推著圖尼爾去畫室。在路上,圖尼爾猶豫了幾次,把輪椅停下來,要回去。雷蒙娜生氣了,說,你難道連這點(diǎn)兒勇氣都沒有了嗎?你是個懦夫。圖尼爾不吭聲。雷蒙娜看他不吭聲,就繼續(xù)推著他向畫室走去。來到畫室門口,雷蒙娜掏出鑰匙,把畫室的門打開,把圖尼爾放到門口,就走了。雷蒙娜躲在巷子里的一堵矮墻后面窺看著圖尼爾。之前,雷蒙娜偶爾也會過來打掃一下畫室的衛(wèi)生。雷蒙娜第一次一個人來到畫室的時候,感覺瘆得慌,仿佛那些畫面上的鬼魂要沖下來,把她拉進(jìn)去似的。隨著邊打掃邊看那些畫,她又覺得畫上的那些人物親切,就像她的親人。雷蒙娜開始喜歡那些畫。
圖尼爾看到畫室內(nèi)很干凈,那些之前的畫還掛在那里,那些沒完成的還擺在畫架上。圖尼爾吸了一下鼻子,那股油畫顏料的氣味,就歡快地跑過來,擁抱著他。久違了,圖尼爾想。從那次火災(zāi)后,到他和凱瑟琳出的那次車禍,畫室?guī)缀踹€保留著火災(zāi)后的模樣,除了增加了些新畫。那些新畫更多是來自那次火災(zāi)后的靈感……畫面中的火在灼燒著畫里面的那些人物。雷蒙娜還記得看到那些畫的時候,就覺得那些火焰在她身上燒著。
圖尼爾坐在輪椅上,還是沒動。他仿佛在等什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雷蒙娜就在矮墻后面窺看著。雷蒙娜看出圖尼爾的恐懼、怯怕。他的表情是復(fù)雜的。他坐在那里,點(diǎn)了支煙,就是不進(jìn)畫室。他知道這么多年所經(jīng)歷的地獄般的生活,現(xiàn)在他即將開始煉獄,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他不知道前面的路會是什么。也許比之前的生活更加殘酷,所以,圖尼爾在猶豫,在預(yù)想的恐怖中徘徊著。他要不要進(jìn)去?他不知道。圖尼爾扭頭看見,巷子的深處,有一個小男孩在拍著皮球??梢月牭狡で蚵湓诘厣吓九镜穆曇?。光線落在小男孩和皮球上,變成了透明的。圖尼爾認(rèn)識那個小男孩,他叫西蒙,還是圖尼爾剛到這里租下畫室的時候,小男孩西蒙趴在窗戶外面,往屋子里看。他喊西蒙進(jìn)來,但小西蒙膽怯地跑開了。后來,小西蒙常常來,和圖尼爾熟了后,他才走進(jìn)圖尼爾的畫室。小西蒙在那些畫前面看著,問,你畫的什么呀?圖尼爾笑,沒回答。小西蒙死于一場疾病。死的時候,才十歲。小西蒙的父母都是工人。因?yàn)楦F,小西蒙的父親拆了一個木箱子釘了一個小棺材。小西蒙在里面幾乎是蜷縮著的。圖尼爾要出錢給小西蒙換一個棺材,被小西蒙的父親拒絕了。為什么小西蒙會再次在巷子深處出現(xiàn)?圖尼爾回過頭來,仿佛他就是那個小西蒙。圖尼爾呼喊著,西蒙、西蒙。可是西蒙仍在獨(dú)自玩著那個皮球,沒有聽見圖尼爾的呼喊,直到圖尼爾看著西蒙消失。那透明的西蒙和皮球瞬間就不見了。巷子里再次變得安靜,空蕩蕩的。圖尼爾還記得當(dāng)年根據(jù)小西蒙的樣子創(chuàng)作了一幅油畫,畫的是小西蒙蜷縮著身體,懷里抱著一本書,躺在小棺材里,長出了一雙紅色的翅膀。為什么是紅色?圖尼爾的直覺告訴他,那翅膀應(yīng)該是紅色的,從小棺材的木板長到外面,可以看到膀尖的幾根羽毛,是白色的。在棺材下面還多了四個輪子,看上去更像是一節(jié)小車廂。小西蒙的臉粉嘟嘟的,面部表情看不到一絲痛苦,眉眼間溢出喜悅。那幅畫被德國的一位收藏家買走了。圖尼爾把賣畫的錢給小西蒙父母送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搬家了。圖尼爾把那筆錢捐給了布塞塔坦市孤兒院,設(shè)立了小西蒙基金,專門給那些在重大疾病的時候需要錢的孩子們。
雷蒙娜望著圖尼爾還在畫室門口,她有些生氣,恨不得跑過去把他推進(jìn)去。但她沒有,她還在觀望。雷蒙娜知道圖尼爾需要調(diào)整自己。一個人在某些時候必須戰(zhàn)勝那個叫“自己”的敵人。包括她雷蒙娜。她想起一些自己的事情,眼淚汪汪的了。她又何嘗不是一個不能戰(zhàn)勝自己的人呢。她有個患智障的小兒子,在布萊頓鎮(zhèn)的精神病院。她和丈夫離婚后,就把小兒子送到了布萊頓鎮(zhèn)的精神病院,出來打工。每個月都把掙來的錢寄回去……但她出來這幾年,就沒有回去過。她同樣害怕看到小兒子,她害怕……雷蒙娜的大兒子在布萊頓鎮(zhèn)的一家汽車修配廠上班,他們也很少聯(lián)系。偶爾,雷蒙娜會在睡夢中夢見小兒子,夢見小兒子恢復(fù)了健康,小天使般長著一對翅膀飛到她身邊。等她醒來后,才知道是夢。她的眼淚都濕了枕巾。
一條黑色的大狗,佝僂著腰,搖搖晃晃地從雷蒙娜身邊經(jīng)過。她嚇了一跳,目光盯著那大狗,向圖尼爾走去。
圖尼爾坐在輪椅上,還停留在畫室門口。他點(diǎn)了支煙。那大狗搖晃著從圖尼爾身邊經(jīng)過,進(jìn)了畫室。雷蒙娜想跑過去把大狗從畫室里趕走,但她仍舊在矮墻后面沒動。只見圖尼爾扔了抽了幾口的煙,跟隨著那黑色的大狗進(jìn)了畫室。雷蒙娜悄悄走過來,站在畫室窗戶外面,往里面窺看著。她看到那狗在畫室內(nèi)到處嗅著,然后蹲坐在圖尼爾的輪椅旁邊。圖尼爾還伸手撫摸了一下它。光線的原因,讓雷蒙娜感覺圖尼爾和那條狗仿佛站立在黑暗的深淵邊緣,朝下望著黑暗的深淵似的。雷蒙娜覺得圖尼爾在和狗說話,說的什么,她聽不清楚。在雷蒙娜感覺那狗沒有傷害圖尼爾的意思之后,她悄然離開,去了菜場,買了青菜,還買了豬骨頭,她要給圖尼爾煲湯。雷蒙娜回到圖尼爾的家,坐著摘菜的時候,心里面還是惦念著畫室里的圖尼爾和那條黑狗。雷蒙娜在中午做好飯,放到食盒里,給圖尼爾送去的時候,看到圖尼爾已經(jīng)在畫畫。那條黑狗就坐在他身邊看著,像是在監(jiān)督圖尼爾似的。雷蒙娜笑了笑,才推開畫室的門走進(jìn)去。那條黑狗回頭看了眼雷蒙娜,搖晃了一下尾巴。圖尼爾停下手里的畫筆說,看看,雷蒙娜,我們又多了一個伙伴。你看,是它引領(lǐng)我進(jìn)到畫室里的。我在畫室前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是它……雷蒙娜笑著說,吃飯吧。圖尼爾笑著說,雷蒙娜,你猜我給它起了什么名字?雷蒙娜看著圖尼爾,沒吭聲。圖尼爾得意地說,“撒旦”。我叫它“撒旦”。雷蒙娜的臉色暗了一下,說,哦。圖尼爾喊著,撒旦,過來,吃飯。那狗聽明白了,是在叫它,過來,蹲坐在圖尼爾身邊。雷蒙娜對“撒旦”還是不喜歡,心里面有一種莫名的抵觸,但圖尼爾喜歡,她也沒辦法。她也很久沒在圖尼爾臉上看到笑容了?,F(xiàn)在,他高興就好。圖尼爾說,我宣布,從今天起,“撒旦”是我們家中的一員了。雷蒙娜說,不會是別人家走丟的吧?要是人家來找呢?圖尼爾說,你看它的樣子像是有主人的樣子嗎?晚上回去,你給它洗個澡。雷蒙娜說,我還是怕它。圖尼爾說,我相信你們會相處好的。他又問“撒旦”,你說呢?“撒旦”眼神柔和地望了眼雷蒙娜。圖尼爾說,不要因?yàn)槲医o它起了“撒旦”的名字,你就心里面充滿了恐怖。雷蒙娜說,只要你高興就好。
叫“撒旦”的狗陪伴了圖尼爾兩年多,有一天失蹤了,就像它神秘地來,又神秘地離開。圖尼爾很傷心,甚至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都貼上了尋找“撒旦”的啟事。上面是圖尼爾自己畫的“撒旦”圖像。找了兩個多月,也沒有“撒旦”的消息??吹侥菞l尋狗啟事的人,都被“撒旦”侵入了夢境。圖尼爾那個時期的畫作里都出現(xiàn)了“撒旦”的影子。
十一
兩年前,眼鏡商人格拉斯肺癌去世。圖尼爾坐著輪椅出席了格拉斯的葬禮。朱莉在兒子卡西的攙扶下出現(xiàn)在墓地。圖尼爾轉(zhuǎn)動著輪椅來到朱莉跟前,讓她節(jié)哀。朱莉老了。格拉斯的葬禮后,朱莉去了養(yǎng)老院。她的兒子卡西在北歐工作,無法照顧她。圖尼爾想過讓朱莉搬過來和他一起住,讓雷蒙娜照顧,這個念頭在他腦子里猶豫了很久,還是放棄了。他去養(yǎng)老院看過幾次朱莉,圖尼爾不知道怎么安慰朱莉,陪她坐一會兒,就回家了。朱莉見過雷蒙娜,和圖尼爾說過,是否考慮和雷蒙娜結(jié)合。但圖尼爾否決了朱莉的想法。朱莉同樣擔(dān)憂著圖尼爾的老年,甚至邀請他也來這家養(yǎng)老院。圖尼爾拒絕了。每次從養(yǎng)老院離開的時候,看到獨(dú)處在角落里目光呆滯的朱莉,圖尼爾的心情很不好。她仿佛已經(jīng)向往天國的旅程了。不知道來接她的是科爾姆還是格拉斯?圖尼爾甚至想過邀請朱莉和他一起去卡爾里海的“天使之家”,但他想想,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一個星期前,圖尼爾去養(yǎng)老院看望朱莉。朱莉幾乎認(rèn)不出他來了,身體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經(jīng)受著疾病的折磨。他從養(yǎng)老院回來,心情低落,還對雷蒙娜發(fā)了一通脾氣。雷蒙娜沒理他,在清理著地毯,吸塵器強(qiáng)烈的噪音像她的反抗。圖尼爾轉(zhuǎn)動著輪椅,在花園里坐了很久。一棵白樺樹的中部,被蟲蛀過,在風(fēng)中已經(jīng)折斷,樹梢耷拉在地上。折斷的部分和未折斷的部分構(gòu)成了一個三角形。要是往常,圖尼爾一定會喊雷蒙娜過來幫忙,把樹枝鋸掉,或者把剩下的樹樁鋸掉。但這花園里的一切,還有這棟房子,即將不屬于他了。圖尼爾已經(jīng)把這棟房子低價賣給了克勞的弟弟。
圖尼爾在花園里坐著,還打了個盹,夢見霍爾迪鎮(zhèn)母親的裁縫鋪。母親拿著剪刀在剪裁著布料。那布料自動組合著,變成了人形……
圖尼爾醒來,點(diǎn)了支煙,望著花園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當(dāng)年精心選擇的,現(xiàn)在……黯然的圖尼爾又坐了很長時間,直到雷蒙娜喊他吃飯,他才轉(zhuǎn)動著輪椅回去。在餐桌上,圖尼爾說起去養(yǎng)老院看望了朱莉,她已經(jīng)臥床不起。雷蒙娜沒吭聲。
十二
圖尼爾沒有爬到床上,再次來到窗邊,他看到雷蒙娜舉著雨傘站在窗外的雨中,看上去像一個幽靈。圖尼爾喊著,雷蒙娜,雷蒙娜,你怎么站在雨中?快進(jìn)來,是不是勞萊德家的工作你不滿意???雷蒙娜說,我沒去。圖尼爾問,為什么?我已經(jīng)跟勞萊德說過,把你介紹給他家,而且工資還很高。雷蒙娜說,不,我不去。圖尼爾問,那你要怎樣?我這里已經(jīng)不需要你了,還是你要回你的布萊頓鎮(zhèn)去嗎?雷蒙娜說,不。圖尼爾又問了一句,你到底要怎樣?雷蒙娜說,我要和你在一起。圖尼爾冷笑著說,玩笑。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雷蒙娜沉默不語。圖尼爾說,我要去旅行,你是知道的,你不能和我去。你還有你的生活,要繼續(xù)下去。你還年輕……
窗外的雨大起來。
圖尼爾說,既然來了,就進(jìn)屋坐一會兒吧?我知道你在我家待了這么多年,你舍不得這里。其實(shí),我也舍不得,但……進(jìn)來吧!
雷蒙娜扔掉雨傘,沒有走門,而是從圖尼爾面前的窗戶跳進(jìn)來。她的行為讓圖尼爾不得其解。但雷蒙娜已經(jīng)手抓著窗框,爬上窗臺。圖尼爾轉(zhuǎn)動輪椅,躲到一邊。雷蒙娜從窗臺上跳下來。她的身體輕盈地落在地上。圖尼爾說,你也歲數(shù)不小了,怎么還像個小姑娘似的?這老胳膊老腿要注意啦!雷蒙娜說,我很老了嗎?還是你嫌我老了?才把我辭退的嗎?圖尼爾說,還要我說多少遍你才相信呢?我是去旅行……雷蒙娜說,以前你出去旅行也帶著我的呀,這次……難道有別人照顧你了嗎?圖尼爾說,沒有。雷蒙娜說,那是為什么?圖尼爾說,不要這樣好不好?雷蒙娜。我不想對你發(fā)脾氣。雷蒙娜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那么請你順路把我送到布萊頓鎮(zhèn),可以嗎?圖尼爾看著雷蒙娜,說,好吧。雷蒙娜笑了。圖尼爾說,雷蒙娜,給我來一杯咖啡。雷蒙娜高興地說,好的。
雷蒙娜就這么回來了。圖尼爾在他的旅程中,將繞道到布萊頓鎮(zhèn),然后,再去卡爾里海。過了一會兒,雷蒙娜給圖尼爾端來咖啡,圖尼爾想起什么,喝了口咖啡,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給薩爾瓦打電話,催他最遲明天把錢打給他。薩爾瓦在電話里支支吾吾的,圖尼爾有些生氣,說,如果明天上午你還沒打錢過來的話,我就找別的買家。我已經(jīng)是最低價給你了,如果不是……你也許根本就別想拿到我的畫……可以說,我是在照顧你的畫廊生意。這批畫會讓你的畫廊起死回生的……你拿走的那些畫,將會升值的,翻多少倍,我不好說。什么原因,我就不多說了,盡快給我錢。薩爾瓦在電話里說,你也知道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不景氣,很多人都不買畫了,我拿你這批畫,也是要把傾家的錢都拿出來……圖尼爾說,那你要不要?不要的話,我可以給別人。薩爾瓦說,別,我要。我正在籌錢呢。你能說說升值是怎么回事?還是你有什么內(nèi)部消息?圖尼爾說,不告訴你。
圖尼爾放下電話,罵了一句,這個婊子養(yǎng)的薩爾瓦。以前,他就像寄生蟲似的,靠著我的畫已經(jīng)買了車子和房子,現(xiàn)在……
雷蒙娜說,我一直不喜歡薩爾瓦這個人。從陪你第一次見到他,我就……他不懂畫……更像是一個投機(jī)商人……
圖尼爾說,如果他明天還不給我錢的話,我就去砸了他的畫廊。
雷蒙娜說,別生氣了,圖尼爾。
雷蒙娜的歸來,讓圖尼爾再次有了依賴感。但他想,也許就幾天,把她送到布萊頓鎮(zhèn),自己又可以獨(dú)自上路了,并告別這個世界。
布塞塔坦市的經(jīng)濟(jì)低迷,一些小型工廠紛紛倒閉。圖尼爾還記得,兩年前,他的花園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雷蒙娜給警察打電話。警察來了,把尸體運(yùn)走。還給圖尼爾做了筆錄。他和雷蒙娜都不認(rèn)識那個死者,至于死者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圖尼爾的花園里,圖尼爾也不知道。警察的問話,讓圖尼爾不耐煩了。后來,警察告知圖尼爾,那個死者是一家小工廠的老板,因?yàn)樨?fù)債累累,跑到圖尼爾的花園里自殺了。圖尼爾對死過人的花園還是有些忌諱,盡管他是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為什么他要死在我的花園里呢?圖尼爾喃喃著。雷蒙娜采取了她們當(dāng)?shù)仳?qū)趕鬼魂的方式,在花園里。圖尼爾覺得雷蒙娜神經(jīng)兮兮的,開始不讓雷蒙娜那么做。雷蒙娜說,很靈的。圖尼爾再沒吭聲。他也沒觀看雷蒙娜怎么做的。當(dāng)雷蒙娜回屋的時候?qū)D尼爾說,鬼魂被我驅(qū)趕走了。圖尼爾心里面不相信,但還是得到了安慰,噩夢也消失了?;▓@里的那種鬼氣森森也不見了。
窗外的雨仍在下,但雷電的戰(zhàn)車仿佛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只剩下哭泣的天空。
圖尼爾喊著雷蒙娜說,倒杯水,我要吃藥。
雷蒙娜說,來了。
過了一會兒,雷蒙娜端著水杯和放到手心里的白色藥片過來,把水杯遞給圖尼爾,把藥片放到圖尼爾的手心里。這些年,吃藥成了圖尼爾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望著手心里的十幾個白色藥片,張開嘴,一把扔進(jìn)去,喝了口水,吞咽下去。圖尼爾心想,等支撐到卡爾里海后,去你的,藥片。
雷蒙娜的回來還是讓圖尼爾很高興,盡管他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吃過藥后,圖尼爾說,明天我們就上路。我想洗個澡。雷蒙娜說,我去燒水。圖尼爾突然說,雷蒙娜,把那本叫《小丑》的書給我拿過來,我想再翻翻。雷蒙娜說,馬上。雷蒙娜在書架上僅存的幾本書中把《小丑》拿出來,遞給圖尼爾。之前,圖尼爾是有一個大書房的。四面貼墻的書架上塞滿了書。前不久,那些書都被他捐給了布塞塔坦市的第五監(jiān)獄圖書館。圖尼爾撫摸著《小丑》封面上羅貝托的名字,第一次注意到那個名字是金屬做的,是訂書釘形狀的黃銅絲排列成的。他的手指肚在感受著黃銅絲的那金屬質(zhì)感,黯然神傷。圖尼爾心想,這個家伙是否還活在世上?沒想到,老了的圖尼爾卻變得脆弱了。
雷蒙娜在清洗浴缸,嘩嘩的水流聲,猶如一條從房間里經(jīng)過的河流。
本來圖尼爾這次把她辭退,雷蒙娜要回去的,但她還是不能面對。她沒去圖尼爾給她介紹的那家雇主,又回來了。這么多年,雖然圖尼爾有著不好的脾氣,但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心里還是有著不舍。她想,如果圖尼爾能和她一起到達(dá)布萊頓鎮(zhèn),那么她也許會面對了。她需要一種外力,可見雷蒙娜看上去剛強(qiáng),其實(shí)也是脆弱的。而且,雷蒙娜知道圖尼爾此次卡爾里海之行的目的,她也想最后送送他,算是這么多年對圖尼爾的感恩吧。
十三
浴缸里的水準(zhǔn)備好了,雷蒙娜的手伸進(jìn)水里,又試了試水溫,才從浴室出來。圖尼爾坐在輪椅上翻看著《小丑》,專注地閱讀著。他能感覺到那文字里的憤怒和神秘力量。雷蒙娜來到圖尼爾跟前,輕聲說,可以洗澡了。圖尼爾還沉浸在書中,雷蒙娜又說了一遍,可以洗澡了。圖尼爾說,哦。他從書頁上抬起頭,把書遞給雷蒙娜。雷蒙娜把書放到一邊,開始幫圖尼爾脫衣服。脫光衣服的圖尼爾像一個大孩子,兩腿是蒼白的。雷蒙娜抱起圖尼爾進(jìn)了浴室,把圖尼爾慢慢地放到浴缸內(nèi)。雷蒙娜問,水溫可以嗎?圖尼爾說,可以再熱一點(diǎn)兒。雷蒙娜說,好的,我再加點(diǎn)兒熱水。雷蒙娜開始加熱水。浴缸內(nèi)的圖尼爾像一個人偶,雙腿嚴(yán)重萎縮,整個身體隨時都可能漂起來似的。雷蒙娜加過熱水后,圖尼爾很享受那種水溫,他閉著眼睛。雷蒙娜說,先泡一會兒,我再給你擦洗。圖尼爾說,謝謝。幾年來,雷蒙娜連圖尼爾身上的每根汗毛都是熟悉的。也眼看著它在慢慢蒼老。皮膚出現(xiàn)褶皺、老年斑了。因?yàn)殚L期坐在輪椅上,圖尼爾的肚子明顯大了,看上去臃腫了。雷蒙娜盯著圖尼爾浸在水中的身體,眼睛模糊了。她用手指抹了下溢出眼角的淚珠說,我去廚房準(zhǔn)備晚餐,你泡好了,喊我,我給你再搓搓。圖尼爾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圖尼爾躺在水中,企圖找回之前突然出現(xiàn)的身體意識,但他閉著眼睛,拼命想,都無濟(jì)于事。他把上半身的力氣都用意念轉(zhuǎn)移到下半身,也沒有成功。他覺得是神跡消失了。圖尼爾變得沮喪,一次次把頭沉到水中,黑,浸入他身體里……水中,圖尼爾看到那些在戰(zhàn)場上逝去的士兵,他們爬起來,向圖尼爾走過來。圖尼爾連忙把頭從水中抬起,像是從地獄中歸來。他用手抹下臉上的水,身邊的一切才變得清晰。圖尼爾喃喃著說,都別急,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我的弟兄們。圖尼爾喊著,雷蒙娜,雷蒙娜。雷蒙娜答應(yīng)著,過來問,泡好了嗎?圖尼爾說,把煙給我拿來。雷蒙娜出了浴室,把煙拿過來,見圖尼爾兩手濕漉漉的,她拿出一支煙,給圖尼爾叼在嘴上,又拿出打火機(jī),給點(diǎn)上。雷蒙娜說,還要什么嗎?圖尼爾說,去忙吧。雷蒙娜望了眼圖尼爾,看到他濕漉漉的頭發(fā)滴著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拿過毛巾把他臉上的水擦了擦,又用手摸了摸水溫說,還要加熱水嗎?圖尼爾說,加點(diǎn)兒也行。雷蒙娜給加了熱水,才轉(zhuǎn)身出了浴室,她透過門縫看了眼圖尼爾,煙霧繚繞在他臉上,讓她感覺到陌生。
雷蒙娜做好了晚餐,來到浴室內(nèi),開始給圖尼爾擦洗身體,每一寸肌膚地擦著。圖尼爾開玩笑說,這是在給我凈身?。±酌赡茹读艘幌?,才明白過來圖尼爾說的意思。她表情嚴(yán)肅地說,每次不都是這樣嗎?什么叫凈身呢?這幾年來,你越來越敏感了。你的敏感讓你整個人也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很多。圖尼爾笑著說,不是神經(jīng)質(zhì),是神經(jīng)病。雷蒙娜說,我可沒那么說。圖尼爾說,你心里就這么想的,只是你沒說出口。雷蒙娜說,不吵了。洗完,我們就吃飯了。圖尼爾還想說什么,但沒說。他眼睛盯著雷蒙娜,這么多年,她伺候他,也老了。雷蒙娜發(fā)現(xiàn)圖尼爾在看她,問,看什么呢?圖尼爾說,從你身上,我看到一種美德。雷蒙娜說,哦,我還有美德?。繄D尼爾說,你有。雷蒙娜說,你給我錢,我伺候你,我們是雇主關(guān)系,就這么簡單。圖尼爾說,不要把話說得這么冷漠好不好?我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家人了。雷蒙娜說,哦,可我說的是事實(shí)?。D尼爾說,好,你說的是事實(shí),行了吧?雷蒙娜說,本來嘛!雷蒙娜放光了浴缸里的水,把圖尼爾身上擦干,從浴缸里抱出來,又給他擦了擦后背上的水,幫他穿上衣服,抱起他,放到輪椅上,推著輪椅上的圖尼爾去廚房吃飯。圖尼爾望著窗外說,這雨也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停?雷蒙娜說,會吧!
吃過飯后,雷蒙娜在廚房收拾著。圖尼爾轉(zhuǎn)動著輪椅來到窗邊,那扇雷蒙娜跳進(jìn)來的窗戶沒有關(guān),雨水也跟著跳進(jìn)來,在地面上汪了水。圖尼爾沒管,輪椅就停在那汪水中。雨滴在那些草木間仍舊是嘈雜的。圖尼爾望著濕漉漉的雨夜,他想到花園中再轉(zhuǎn)一圈。以前吃過晚飯后都是雷蒙娜推著他,在花園里轉(zhuǎn),還不時察看著每一株草木的狀態(tài)。有一次,他們發(fā)現(xiàn)一棵樹的樹葉上長滿了蟲子,密密麻麻的,要把整棵樹都吞噬似的。第二天,雷蒙娜給園丁打電話喊給樹木殺蟲。那些蟲子被噴了農(nóng)藥后,噼里啪啦地從樹上掉下來。雷蒙娜把那些死蟲子掃到一個塑料袋里,足足有一塑料袋,沉甸甸的?,F(xiàn)在,圖尼爾只想去園子里轉(zhuǎn)一圈,也算是告別。他天真地想,甚至可以淋一場雨。那種被雨水浸透的感覺還是多年前在戰(zhàn)場上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下起了暴雨,他和戰(zhàn)友趴在泥濘的水坑之中,一動不動,觀察著鐵絲網(wǎng)里面敵人的動靜……
圖尼爾決定到園子里去,他來到門口,打開門。開門的聲音被雷蒙娜聽見了,問,圖尼爾先生,你要做什么?圖尼爾沒回答,他知道說出來,雷蒙娜是不會同意的。他拉開門,轉(zhuǎn)動輪椅到園子里。雷蒙娜追了出來,說,你要干什么?她在屋子里尋找雨具,但沒找到,她才想起遺落在園子里的雨傘,急忙跑到園子里,拿起那把雨傘,撐在圖尼爾頭上。雷蒙娜說,圖尼爾,你還是這么自私,如果你被雨淋病了,怎么辦?我們還能相處幾天,你就給我少添點(diǎn)兒麻煩吧?那種興致勃勃想淋一場雨的想法被雷蒙娜破壞了,他也沒了興致。雷蒙娜還說,我推著再在這園子里走一圈吧,明天就離開了。圖尼爾說,不了。也沒什么可告別的。他轉(zhuǎn)動輪椅又回到屋子里。雷蒙娜問,你生氣了嗎?圖尼爾沒吭聲,又回到窗前。雷蒙娜發(fā)現(xiàn)了地上汪著的水,連忙找來拖布把地上清理干凈。她隨手把毯子蓋在圖尼爾的腿上。那一刻的圖尼爾讓雷蒙娜心疼。她也找了把椅子,坐在圖尼爾身邊。圖尼爾說,我有些想“撒旦”了,也不知道它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雷蒙娜說,這么多年了,也許……圖尼爾說,嗯。那次“撒旦”神秘地來到他們的生活之中,又神秘地消失,消失后,讓他們很是難過一段時間?!叭龅贝_實(shí)帶給他們不一樣的快樂和喜悅。那段時間,圖尼爾除了把“撒旦”在畫作中呈現(xiàn),他更是在畫他的想念,而雷蒙娜常常掉眼淚。剛剛圖尼爾提到“撒旦”,雷蒙娜又眼淚汪汪的了。雷蒙娜說,你坐著,我去洗個澡。雷蒙娜說,把窗戶關(guān)上吧,要不雨水又進(jìn)來了。圖尼爾說,別管,悶得慌。雷蒙娜說,好吧。你換下來的襯衣還洗嗎?圖尼爾說,洗了也不會干,不要了。雷蒙娜說,好吧。雷蒙娜點(diǎn)支煙,望了會兒窗外。圖尼爾說,我為之前說過的話,向你道歉,我需要你在我身邊,真的。但我不那樣的話,你又不會離開我。對不起,對不起,雷蒙娜。雷蒙娜說,都過去了,還說那些干什么?圖尼爾說,請你原諒我這個混蛋。雷蒙娜笑了笑,轉(zhuǎn)身去了浴室。圖尼爾望著走廊里雷蒙娜的背影,心生感慨,是啊,這么多年這個女人為了自己受了多少累、多少屈辱,付出了那么多,要是沒有她照顧的話,自己也許……雖然是雇傭關(guān)系,但……圖尼爾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親人。
圖尼爾望著窗外,感覺到濕漉漉的夜的重量。沉。圖尼爾點(diǎn)了支煙。
一扇窗戶的玻璃上映出羅貝托的身影。他手里拿著一把手槍朝著虛無的黑夜開槍,幾聲槍響之后,圖尼爾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羅貝托把槍頂在右邊的太陽穴上。圖尼爾喊叫起來,羅貝托,羅貝托……別……別……圖尼爾伸出雙手要沖過去,卻從輪椅上摔下來,等他要爬起來的時候,耳朵里聽到了一聲槍響。那子彈仿佛射在圖尼爾的心臟上。圖尼爾掙扎著爬上輪椅后,再看那扇窗戶的玻璃,雨水漫漶著,什么都沒有。漫漶的雨水,讓玻璃上的映像消失得無影無蹤。圖尼爾喃喃著,羅貝托、羅貝托。圖尼爾的熱淚滾滾而下。在那一刻,圖尼爾在心里質(zhì)疑著,上帝在哪里?為什么要讓羅貝托對著自己扣動扳機(jī)?其實(shí),這個質(zhì)疑在他心里面藏了很多年?;蛘哒f,他的那些畫作也是在尋找上帝的存在……
圖尼爾悲傷地坐在那里,企圖尋找雨夜中的更多秘密,但他再沒看到什么。圖尼爾同時也知道這是一個沒有“為什么”的世界。他疲憊地癱坐在輪椅上,突然覺得好累、好累,希望這個夜晚快點(diǎn)兒過去,快點(diǎn)兒過去……
雷蒙娜洗完澡,穿著一件白色的裙子,頭發(fā)披散著,還有些濕。之前,雷蒙娜都是扎個馬尾,顯得額頭很寬,現(xiàn)在披散著頭發(fā),讓她的臉顯得小了很多,看上去人也嬌小了似的。從她裙子下面裸露出來的小腿,讓圖尼爾眼前一亮。她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年輕了很多。這是之前圖尼爾沒有注意到的。雷蒙娜身上帶著浴液的香味來到圖尼爾身邊說,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路呢。圖尼爾伸手拉了一下雷蒙娜的手,是那么光滑。雷蒙娜看上去有些羞澀。她推著圖尼爾回到臥室,把他安頓在床上,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說,晚安。圖尼爾看著雷蒙娜,目光里有了挽留。之前,他也曾有過挽留,但他失敗的身體讓他只會變得沮喪。他知道這次他也同樣是失敗的。他收回目光,轉(zhuǎn)過身去,面對著墻。雷蒙娜望著圖尼爾的背影,她輕輕地爬到床上,從后面把圖尼爾抱在懷里。他們看上去像兩個會合到一起的星體,在床的宇宙中停留在他們的軌跡上。圖尼爾沒動,任雷蒙娜抱著他,像母親抱著孩子那樣抱著他。掛在圖尼爾脖子上的銀色十字架,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
雷蒙娜抱著圖尼爾,先是感覺到他急促緊張的呼吸,但那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雷蒙娜知道圖尼爾睡著了。她沒有松開圖尼爾,就那么抱著他,也慢慢睡著了。這么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睡在圖尼爾的身邊。有一年,圖尼爾甚至對她暴粗,雷蒙娜掙扎著。他從輪椅上掉在地上,用雙肘在地上匍匐著,雷蒙娜的目光由懼怕變得充滿了憐憫。圖尼爾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不行,他是意識上的巨人、現(xiàn)實(shí)中的廢人。圖尼爾放開了雷蒙娜,并對雷蒙娜表示了抱歉。雷蒙娜什么也沒說,待在一邊抽煙。圖尼爾還在地上祈求雷蒙娜的原諒,直到雷蒙娜抽完煙,走過去,把圖尼爾抱在懷里。她把圖尼爾抱回床上,回自己房間了。
此刻,雷蒙娜緊緊地抱著圖尼爾。他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窗外的夜,寂靜中透著殘酷了。好在已經(jīng)過半。雨歇了,那些草木被雨水浸潤后,充滿了生機(jī)。
十四
四野寂靜和荒蕪,圖尼爾開著車,載著雷蒙娜在山野之間的路上朝著卡爾里海方向奔馳。兩人不知道因?yàn)槭裁闯沉似饋?,雷蒙娜讓圖尼爾停車。雷蒙娜從車上下來,拿著自己的背包,在路上走著。圖尼爾開著車跟隨著,他的頭從車窗伸出來,喊著,雷蒙娜上車。倔強(qiáng)的雷蒙娜連頭也不回。圖尼爾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說對不起,但雷蒙娜就是不上車。山路蜿蜒陡峭地延伸著。雷蒙娜在路邊坐下來,望著路下面的溪澗,水流發(fā)出吶喊的聲音。圖尼爾把車停下來,移動著從車上下來,在地上匍匐著,用雙肘拖動著僵死的下半身向雷蒙娜爬過來,嘴里哀求著雷蒙娜上車。雷蒙娜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著匍匐著的圖尼爾。在圖尼爾要爬到她身邊的時候,小貨車溜車了,雷蒙娜跳起來,上了車,要把小貨車挺住,但小貨車和雷蒙娜還是墜落到山崖下面。圖尼爾嚇壞了,他爬著來到山崖邊,看到小貨車起火了。他喊著雷蒙娜、雷蒙娜。雷蒙娜沒有聲音。圖尼爾滾落下去,落在小貨車的頂蓋上,在喊著雷蒙娜、雷蒙娜,火越燒越大。他從頂蓋上滾落到車門一邊,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把車門拉開,他喊著雷蒙娜,下來,快下來,雷蒙娜。雷蒙娜已經(jīng)昏迷,頭部磕出血了。圖尼爾艱難地拖著下半身,把雷蒙娜從駕駛室內(nèi)拽出來。他一邊拽著雷蒙娜,用肘部離開燃燒的汽車五六米遠(yuǎn)。他在呼喊著雷蒙娜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小貨車爆炸了。他連忙把雷蒙娜抱在懷里。爆炸過后,山野間再次恢復(fù)寂靜。圖尼爾還在呼喊著雷蒙娜,但雷蒙娜仍處于沉沉的昏迷中。圖尼爾聽到山路有汽車駛過,他大聲地求救著,但那汽車沒聽見。圖尼爾坐在地上抱著雷蒙娜……喊著雷蒙娜、雷蒙娜,你醒醒、你醒醒?。〉酌赡冗€是一動不動,額頭上的血流出來更多了。圖尼爾抓了把土敷在傷口上……他把雷蒙娜平放在地上躺著,用肘部向山崖上一下一下地爬著,費(fèi)了很長時間才爬到上面,他望著蜿蜒的山路,連個車影都沒有。他坐在地上看著下面的雷蒙娜站起來了,變成了少女,微笑著沖著他招手……說,圖尼爾,我將引領(lǐng)你……上升……
圖尼爾坐在那里號哭著,哭聲在山野間回蕩。
圖尼爾,圖尼爾……你醒醒……雷蒙娜喊著。圖尼爾睜開眼睛,看著雷蒙娜,他滿臉淚水地把雷蒙娜抱在懷里。雷蒙娜問,做噩夢了嗎?圖尼爾說,嗯。雷蒙娜問,夢見什么了?圖尼爾說,沒什么,沒什么。他不想告訴雷蒙娜在他的夢中死了。雷蒙娜安慰著他說,再睡一會兒吧,天就要亮了。雨已經(jīng)停了,會是一個晴朗的天,我們……
圖尼爾說,不……我不去卡爾里海了。
雷蒙娜問,為什么?你不是準(zhǔn)備了很久嗎?
圖尼爾幾乎是咆哮著說,沒有為什么,沒有。無論晝還是夜。活下去……活下去……我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