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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春花

      2022-03-26 04:00:36杜鴻
      青年作家 2022年12期
      關鍵詞:報春花宜城小別墅

      杜鴻

      郭姿姿的小別墅被那臺巨大的“啄木鳥”推倒時,姐夫楊威才神情閃爍地告訴她,何老大是陳原初殺的,他已經(jīng)投案自首了。聽到這個消息,楊威以為她一定會無所謂。沒想到,她卻眼淚嘩一下流了出來,把那張面若桃花的臉,瞬間變成了花臉。而且,即便如此傷心,她也并沒撲進楊威懷里尋找安慰。楊威知道,郭姿姿表面上柔弱無骨,心里卻堅硬如鐵。

      陳原初走進魯旬的辦公室時,魯旬正犯著痔瘡。魯旬是何老大案偵破組組長。這痔瘡來得真不是時候,讓他只能站在桌前,用尾椎骨壓著桌子的邊沿,一邊止疼,一邊支撐著身體,好專心與陳原初斗智斗勇。

      毫不避諱地說,魯旬在這個案子上走了彎路。這段彎路耽擱了他小半個月的破案時間。如果殺死何老大的兇手,是個真心想逃命的,這小半個月,早已跑到天涯海角了。這對于一個刑偵組長而言,可謂喪失了黃金時間??墒囚斞莻€福人,就在他明白鉆了死胡同,準備將案子推倒重來時,柯小染自己找上門來,讓事情有了回轉(zhuǎn)。

      柯小染是陳原初的學生,曾經(jīng)在她上小學三年級時,教過她植物課?,F(xiàn)在,她雖然已經(jīng)嫁作人婦,但是長相和小時候并沒有兩樣。一身水格子衫,裹著小天鵝般的身子,鵝蛋一樣的臉蛋,加上兩個小酒窩,皮膚細膩,歲月的塵埃一丁點兒都沒有沾染到她,鼻子和眼睛還是那么晶瑩剔透,即便有些微汗,也還是那么精致典雅,整個人就像一枚水蜜桃。

      魯旬不敢怠慢,讓人給柯小染倒了茶水,還奉了一次香煙,哪怕被柯小染拒絕了,忙完這些,魯旬特意叫上一名女組員,三人圍坐,組辦公室內(nèi)的氣氛,瞬間在三人組的神情里變得凝重。

      夫人,請講吧,您聽到了什么線索?魯旬的話,自然有種喝咖啡、拉家常的味道。

      不是線索,是我殺的何老大。

      柯小染的話,根本就不像在談殺人,倒像是在談踩死了一只螞蟻,而且是那種本就該死的螞蟻。

      這樣的玩笑可不能隨便開的,夫人,殺人既是讓別人人頭點地的事,也是讓自己人頭點地的事,不好說著玩的,千萬別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人就是我殺的??滦∪久鏌o表情,口氣依然淡得出鳥來。

      魯旬不說話了,用夾著香煙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將茶杯放回原處。

      何以見得?

      魯旬的聲音變得很冷峻。

      在你們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里,何老大被一槍致命,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就足以說明一切。

      柯小染從包里拿出一個粉盒,取出一只粉餅,借助粉盒里的鏡子,在臉上撲弄著。

      坊間傳說,嫌犯殺了何老大,乘坐電梯,直接從政府大樓背后、經(jīng)公安局門前,沿東湖路,穿過城東區(qū)最繁華的十字路口,就不見了。又怎么解釋?

      魯旬將煙灰彈到玻璃缸里,瞇著眼睛,看著柯小染。

      那全是瞎編的、虛構的,而且編得漏洞百出。十字路口可是本城監(jiān)控最密集的地方,就是一只蚊子也插翅難逃,何況一個大男人,這到哪里都說不通,唯一能夠解釋得通而且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何老大是我殺的。

      人是你殺的,這怎么說得通呢?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既無兇惡之心,又沒有任何殺人動機,和何老大之間,更沒有深仇大恨,你能給我一個你殺他的理由嗎?

      魯旬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又取出了一支點燃。

      您能不能不抽煙了,我確實有點受不了這煙味。

      柯小染又拿起了粉盒。

      對不起。

      魯旬直接用手指將煙頭掐熄。

      柯小染也放下粉盒,看著魯旬的手指說,這個道理很簡單,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我家公公管政法,配有手槍,我玩過。至于通道,那更簡單,我家就在亞細亞賓館對面的政府宿舍樓里,從我家到亞細亞十七樓,走安全通道,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

      賓館里所有監(jiān)控顯示,殺人者是個男人。

      魯旬將一支未點燃的煙放在鼻子下面嗅著。

      魯先生,我是北京電影學院化妝系的高才生,易容變裝,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可是,槍上、屋里所有的痕跡,都與你無關,光憑嘴說,定不了你的案。

      只要我見到你們提取的實物證據(jù),我自然會告訴你我的證據(jù)在哪兒。

      柯小染說完,自己都驚得張開了嘴巴。

      這不合規(guī)矩,實物證據(jù)已經(jīng)全部鎖死。

      人就是我殺的,我不想再多說了,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

      您為什么要殺何老大?我再次提醒您一次,殺人的事,可是大事。您要想清楚,定下來就是死罪,不是兒戲。

      柯小染緘默了一會兒,開始流淚。

      你不信我,我不和你說了。

      柯小染又掏出粉盒,拿出粉餅,像防洪一樣,往淚水上撲,似乎要構筑一道堤壩。

      問詢難以繼續(xù)。看著柯小染楚楚可人的樣子,魯旬只好作罷。這樣的女人,本該憐惜,何苦把她弄得淚水漣漣,他于心不忍。下來后,魯旬將柯小染的情況向局里作了匯報,并將她留置在看守所。

      風聲總是用來走漏的。

      何老大槍殺案告破的消息,第二天開始滿城飛。尤其是殺死何老大的居然是一位女中豪杰,流傳的劇情越來越精彩,版本也越來越多。也就是這個第二天,魯旬的痔瘡又復發(fā)了。這天,更讓魯旬沒想到的是,柯小染的老師陳原初居然也走進他的辦公室,坐到了他的沙發(fā)上。

      沙發(fā)上的陳原初,臉皮發(fā)白,精神恍惚,說話前言不搭后語,魯旬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

      和詢問柯小染一樣,圍坐在陳原初身邊的,還是三人小組。不同的是,陳原初面前的茶幾上,沒了茶水。

      魯旬把屁股再次往桌沿上靠了靠。

      你一介書生,一槍致命何老大,如此精準的槍法,你有這個本事?

      在政府工作時,每年八一練槍,我槍槍十環(huán)。我們學植物學的,看人,看植物,根本就沒區(qū)別,一株報春花的內(nèi)在結構和人體的結構沒有兩樣,頭、臉、脖子,特別是心臟和大腦的位置,太了然于心……

      陳原初一點都不像在自首,倒是像在上課。魯旬有些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

      陳原初,此時此刻,我根本就沒有心情,也沒時間聽你講報春花。我滿腦子里只有死相慘烈的何老大和我隱隱作痛的痔瘡。你倒是說說,在案發(fā)時間上,你一直和章簡教授在一起,你還提取了一臺小車,可以說,你有太多當事人證明你不在現(xiàn)場,可你又是如何殺死何老大的呢?

      陳原初頓時滿頭大汗,連連擦著額頭。

      我用了一葉障目的手法。

      葉子是誰?

      葉子就是章簡教授。

      編!你接著編!

      我說的都是真話。那天,我開著剛下線的車,把章簡教授送到濱江公園。濱江公園與政府大院只有一街之隔,這你是知道的。章教授去探視公園洗手間后面那株報春花新種苗。那株小報春花是我早就預謀好,一個月前就移栽到那兒。然后,我借口上洗手間,把車停到政府辦公樓的后面,從政府辦公樓與亞細亞之間的安全通道里爬上十七樓。那條通道,你同樣不會不知道。進了何老大的辦公室,我用何老大的手槍殺了他,然后沿路返回,開車,接上章簡,剛到十字路口,她突然要去購一包衛(wèi)生巾,我只好把她放下,駛過十字路口,遇到一位東北咵子,把我當成了網(wǎng)絡車,我順路把他送到了馬蘭路。馬蘭路是一條沒修好的鄉(xiāng)村公路,沒有任何監(jiān)控設施,路邊停著挖掘機、推土機、碾壓機。它們擋住了外面的監(jiān)控,我把他放到一臺推土機后面,就回家了。回家一想,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切非常OK。

      那么我問你,你的殺人機動是什么?一般情況下,你是不會為了那筆得而復失的二百萬殺人。至于何老大和郭姿姿的關系,你當初娶她時,也應該心知肚明。畢竟,她身為歡場中人,又是股份,又是別墅,哪來的本事搞定那些需要大資本才做得到的事情?想必你也十分明白內(nèi)情。我希望,你能在殺人動機上,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

      陳原初頓時緘默。

      說吧,這是必須的。

      魯旬感覺切中了陳原初的要害。

      美好的事物,人們都喜歡,喜歡得過分了,還會在美好的事物上咬一口,做個記號。這樣,難免會讓美好的事物流血,血流了出來,滴在心上的傷口里,就會讓人生疼,只有舔慰一下美好的事物,確認是真實的。我和何老大,我殺何老大,涉及我的隱私,那也是我心里最后的凈地,我不想沾染它,您就是問一萬遍,我也不會說。

      你不能自圓其說了,我完全可以這么理解。不過,你不說,我就去問柯小染。

      魯旬下意識地朝身后的墻壁看了看。

      陳原初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彼此僵持了好一會兒,他被帶出專案組,走出專案組的過程中,他眼睛的余光看見柯小染就在另外一間辦公室里。他始終沒有轉(zhuǎn)過頭去看她,直到來到大街上。

      但是,這并不妨礙柯小染的聲音再次在他耳旁回蕩。

      老師,報春花正是因為在冬天里開放才叫報春花,報春花正是因為包容了這個世界才能在冬天里存活,報春花正是因為以失敗的姿態(tài)才能在冰天雪地里綻放出艷麗樣貌……

      你不是在說花,而是在說我。

      老師,我沒說你,就是在說報春花。

      我和報春花,都產(chǎn)自宜城。

      老師,宜城就是報春花的原產(chǎn)地,也是您的原產(chǎn)地,但您是您、報春花是報春花。

      不,我就是一株報春花。

      老師,您只是來拯救我的男人。

      不,我不配,我就是一株報春花,我是一個失敗者。

      老師,您生性高潔,您特立獨行,您就像報春花一樣,逆勢而生。但,你不是小小的報春花,你是真正的王者。

      不,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成全著自己,成全著我的全部自私!

      陳原初聽見自己的聲音和柯小染的聲音完全融在一起,就像一面湖水落進了另一面湖水里面。

      半個月前的七月九日,宜城發(fā)生了三件大事、一件小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在亞細亞賓館的最頂層,何老大被一槍斃命。第二件大事就是宜城產(chǎn)首臺鴻泥牌X7 小轎車,從上線生產(chǎn)到整車下線,僅僅用了五十二秒鐘。第三件大事就是城東居民郭姿姿,第一個簽字征遷,禁了十年的鞭炮聲破例又響了一次。一件小事,就是武大生態(tài)學教授、博導章簡女士,在報春花原產(chǎn)地宜城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品種Jane。這個名字,是章教授的英文名。也正是這株變異新品種報春花,把她的學生陳原初,置于在她看來萬劫不復的地步。

      何老大是在他的豪華辦公室里被一槍致命的。辦公室在亞細亞的最頂樓,第十七樓。亞細亞是他的經(jīng)濟帝國總部,也是他和眾多商業(yè)人士或是絕色美女約談幽會的地方。事情發(fā)生之后,公安局第一時間封鎖了所有消息。除了頭條新聞發(fā)了一條二十五個字的報道,沒人知道更多的內(nèi)情。消息往往封鎖得越緊,坊間會傳說得越厲害。不過,這次坊間的報料人,不是別人,居然是郭姿姿。

      郭姿姿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征遷簽約的照片之后,緊接著就發(fā)了何老大被殺的帖子。這帖子如果和頭條新聞的說法一致,也掀不起什么浪來。問題是,郭姿姿的帖子居然說,嫌犯殺了何老大,乘坐電梯從政府大樓背后逃出來,然后經(jīng)由市公安局門前,沿東湖路穿過城區(qū)最繁華的十字路口就不見了。不僅如此,帖子還透露,嫌犯為東北人,因為涉及何老大一筆億元投資,才清債殺人。為了體現(xiàn)消息來源的可靠性,她還進一步說明,在案發(fā)前一天的晚上,何老大還在草木年代出現(xiàn)過,并且身后還跟著四個保鏢。也就是說,何老大是在重重保護下,被一槍致命的。

      沒人清楚,郭姿姿為何如此報料。在圈內(nèi)人看來,郭姿姿之所以如此清楚何老大的行蹤,就因為她曾經(jīng)是何老大的人。她家的小別墅就是何老大的二手房。當年,何老大這棟小別墅,至少值個百十萬。但是,何老大仁慈,只收了她五十萬。實際上,至于他究竟要了她多少錢,外人沒個確切數(shù),就連郭姿姿的老公陳原初,也知道得不確切。

      郭姿姿曾經(jīng)是何老大的人,陳原初自然也曾經(jīng)是何老大的人。他跟著何老大做生意,一直做到東北,后來生意做虧了,便辭職回了家。辭職時,何老大補償了他二百萬。拿著二百萬回了家,陳原初成天無事便約上一伙兄弟伙喝酒。席間兄弟伙問到另一個人,陳原初應了一句,我們是朋友。兄弟伙說,是朋友就約出來喝酒。這朋友便來了。朋友來了,兄弟伙把這朋友給縛住了。原來,這朋友欠兄弟伙二百萬。前后左右四把刀架著這朋友,八面寒光,刀光上倒映著一排人頭,這朋友只好拿了錢來,平了債。

      陳原初以為事情就過去了,喝了酒,打的回家,走到門口,被人捉住了,塞進車里,拖到八零九廢廠房里。很快簽字畫押,立下字據(jù),賬上還沒放熱乎的二百萬,瞬間就轉(zhuǎn)到他人的賬上,耳朵里只收入了一句話,那兄弟伙還了就退給你這二百萬。就這樣,還沒拿熱乎的二百萬,瞬間打了水漂。從百萬富翁,到身無分文,就一餐晚飯的時間,陳原初不得不給人打替開出租車,一開就是大半年,總算攢足了首付,向鴻泥牌汽車4S 店訂了一臺X7,打算用來跑滴滴打車。也算是時來運轉(zhuǎn),鴻泥牌4S店決定,將宜城生產(chǎn)的首臺小車,以首付價格賣給這臺車的買主,并請他到現(xiàn)場見證車輛生產(chǎn)全過程,然后現(xiàn)場提車、現(xiàn)場交易。完成了整個流程,陳原初迫不及待地開著鴻泥牌X7,拉上第一個顧客,匯入了茫茫車流。而他拉的第一個顧客,就是他讀武大時的導師章簡教授。

      章簡教授除了愛花草,還有個小愛好,就是愛聽電臺。上了車,她將電臺調(diào)到105.9,正在播放房地產(chǎn)節(jié)目,節(jié)目的報道對象就是郭姿姿。記者最先采訪了官方代表楊威。楊威是城東征遷辦主任,還是郭姿姿的姐夫哥。身為征遷辦主任,最頭痛的事,就是新征地塊的第一個拆遷戶。今年以來,房地產(chǎn)市場突然怪異起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碧桂園、萬科、恒大和保利,四大房企同時搶灘宜城城東。政府限定拆遷辦半年時間按時按質(zhì)按量交付近千萬平方米的地塊,不許有半點兒折扣。接到這個任務后,楊威一籌莫展。他來到姨妹郭姿姿的小別墅里,動員她第一個搬遷。郭姿姿并不買賬。按照這次拆遷補償標準,滿打滿算,她的小別墅只能補償二百萬,與她四百萬的期望值相比,實在是相差甚遠。楊威問她喊出如此高價的依據(jù)和理由。她說,小別墅也是別墅,不能按普通樓房作價。更重要的是,這小別墅是何老大住過的,何老大住過的就是風水寶地,是金不換。

      楊威說,何老大的父母還有十歲的妹妹,都是在這個屋子里死掉的,風水寶地咋還死人咯?

      郭姿姿說,你不懂,與夏蟲不可語冰。

      說完,她又加了一句,你只配娶我姐,永遠不配娶我。

      郭姿姿的姐姐郭美麗,長得比郭姿姿還仙兒。但郭美麗有一宗不好,就是偶爾會犯一下花癡病。這花癡病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而且怪。病來了,郭美麗帶著一身仙兒,愛在樓下空地上轉(zhuǎn)圈,遇上男人,就盯著男人媚笑。她這個樣兒,遇上有趣的男人還好說,相視一笑,擦身而過,也就這樣擦身而過了。遇上無趣的男人,兀自躲開也罷了。當然,如果會遇上無聊的男人,見這么漂亮的少婦勾引自己,便會順水推舟,把她帶到小酒店,上了床。直到楊威通過手機定位找上門來。這時候,郭美麗就像脫胎換骨了一般,又變成一位美少女,乖乖地跟著他回家。

      顯然,姐姐是楊威的軟肋?,F(xiàn)在連軟肋的親妹妹也往自己身上插刀,楊威就生氣了。楊威一生氣,就說出荒唐話來。

      有你這么好的姨妹子,姐夫哥我也很滿足了。

      你做夢。

      郭姿姿這話,把楊威心上一層嫩肉生生刮下來,還帶著油,只好回到正題上來。

      這個拆遷,你到底能不能第一個簽?

      不簽。郭姿姿語氣凜然,除了那個誰死了。

      誰?死誰?

      除非何老大死了,不然我是不會第一個搬的。

      你說的啊,你給我好好記著。

      楊威二話不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七月九日上午,何老大果真被殺了。

      這天中午,陳原初辦完早班交接,回家吃飯,席間和郭姿姿講了何老大被殺的事。他以為,她聽聽也就罷了,不會吱聲。畢竟,他們都曾是何老大的人,而且直到現(xiàn)在,郭姿姿還在他控股的草木年代上班。陳原初一點兒也沒料想到,郭姿姿后面會做點兒什么事情出來,便沒心沒肺地倒頭補覺。

      下午,楊威趕上門,二話不說,就和郭姿姿簽下了第一個搬遷合同。

      簽完合同,楊威對郭姿姿說,我說房子沒風水一說,你偏偏說它好。

      郭姿姿說,這房子,不是風水寶地,就是邪惡之地,你給我拆得越快越好。

      晚上,郭姿姿不動聲色地來到草木年代上班。員工們正趁著等客人的空當,聚在休息室聊天。郭姿姿告訴員工,何老大被人殺了。消息一出口,自然引得休息室一片驚呼。驚呼完畢,員工們便七嘴八舌,向郭姿姿打聽何老大被殺的內(nèi)幕。被逼無奈,郭姿姿只好說了。

      完整版殺人故事出臺后的第二天,整個宜城民間,關于何老大之死的全過程,便通過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特別是微信,開始無限繁殖和傳播。

      魯旬除了會破案,還有一大愛好,就是愛讀書,尤其愛讀魯迅的書。在他家里,幾乎所有空間和物象,都以與魯迅有關的名詞命名。他的家叫華蓋居,他的書房叫而已齋,他的偵案日記叫狂人日記,他家的后院叫百草園,后院里的小亭叫且介亭。魯旬還建了一個親人微信群,名曰三味書屋。

      接手何老大案后二十三小時十五分二十一秒時,魯旬心里仍然沒有任何眉目。

      鋪出去的線人,全部回了話,沒發(fā)現(xiàn)一絲線索,線頭全斷了。線頭一斷,就像一條魚鉆進了大海深處,音訊全無。

      在魯旬的研判里,何老大在宜城儼然就是一條大魚。在宜城,敢動這條大魚的人,還真沒幾個。因此他堅定地認為,這次動何老大的一定是另一條大魚。而這條大魚,一槍致命何老大,膽子一定非常肥。不光膽子肥,這條大魚把整個事情做得干凈利索,滴水不漏,非常專業(yè),近乎工匠精神。如今和平年代,有如此優(yōu)良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技能的人,除了特種部隊轉(zhuǎn)下來的,再就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意識到兇手可能和自己是一條道上的人,魯旬的聯(lián)想就越陷越深。

      打住,打住,這個死胡同不能鉆。

      魯旬發(fā)現(xiàn)自己鉆進了牛角尖、陷入了死胡同,便趕忙收線。收了線,心頭擠滿了焦慮。這種現(xiàn)實與精神的悖逆,簡直讓他如履薄冰。

      沒有線頭了就備課。

      備課有兩種。一種是趕到現(xiàn)場,鉆進何老大的辦公室,在連天花板都是血染風采的現(xiàn)場被熏暈。再就是趴在電腦前,盯著現(xiàn)場錄像和照片,一遍又一遍地過。錄像和照片雖說與現(xiàn)場一樣慘烈,至少沒有血腥味。

      還是待在電腦跟前省時省力,可是今天電腦不給力,顯示屏半天睜不開眼睛,開機廣告堆得像山一樣高。清除了廣告,點開了文件夾,就在電腦睜開了一條小縫兒時,魯旬的微信響了一聲。

      三味書屋群里有了情況。

      像三味書屋這樣的親人群,成天無非就是曬吃、曬喝、曬兒孫、曬游樂,再就是轉(zhuǎn)發(fā)一些奇聞逸事、熱門話題。這些東西,沒有一個能撬動魯旬的審美大門。他的基本態(tài)度是,不理會,不發(fā)言,做一個永遠沉默的吃瓜群眾。親人們也當他忙,當他成天在抓殺人犯捉搶劫犯,在掃黑除惡,在與金融詐騙和網(wǎng)絡犯罪作斗爭,當他成天忙得天昏地暗。

      但是今天這條微信,群里的親人都覺得與他有關,便在群里議論開了。魯旬把別的群都開了免打擾,唯獨這個群沒開,群里的聊天消息一個接一個,沒有停止的意思。實在忍不住,他拿起手機一看,群里發(fā)出來一條關于何老大被一槍斃命的微信公號,以一千五百字的篇幅講述了一個自稱為最真實的版本。群里的親友如同親臨現(xiàn)場一般,圍繞著這個帖子,展開了群情激憤的討論。因為是自己正在辦的案子,魯旬一字一句地讀完這個版本,心中驚詫,這是幾個意思,難道誰泄露了案情?要不,就是兇手在曬自己的戰(zhàn)果?這也太邪性了。

      開會!開會!開會!

      作為專案組組長,魯旬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是你們哪個誰干的,看我不把他生吞活剝。

      一分鐘,組員全部到場。二十三個多小時,全體組員無一人離開,就連局院子的大門都沒出。只要沒離開,通訊就好查。全組會議還沒散,信息科就反饋了通訊情況,組內(nèi)所有座機、手機和新媒體,無一涉案。結論只有一個,真的就是兇手在曬戰(zhàn)果。

      查來源,馬上行動。

      組員們火速撲到各自的崗位上,啟動各式監(jiān)測系統(tǒng)。

      魯旬得了閑暇,再次細看了一遍這篇帖子。這時,他才看清,轉(zhuǎn)發(fā)這條微信的,居然是自己的老婆曹疏影。他一個電話打過去,曹疏影正在做面膜。昨天打了牌,小有盈余,早上便睡到自然醒,然后去雪兒會所,把臉也做上了。老公給她弄回來的美容票,一直沒用完過。人活著,最不夠用的不是錢,而是時間。曹疏影不做正事兒,比做正事兒的人還有時間感。這不,人剛剛躺下,面膜剛剛敷上,皮膚剛剛感覺到有些發(fā)熱,寶寶在哪兒啦……專屬老公的電話鈴聲就響了。

      老公找我了。

      曹疏影起身接電話,說了臘蹄子三個字,再就是一連串好好好,然后收線重新躺下,重新敷上面膜,面膜一敷上,臉上的熱乎勁又來了。

      魯旬沿著臘蹄子的微信,追到許娟的微信,再追到王玲兒的微信,一直追到第五十四個人的微信時,才追到郭姿姿身上。

      郭姿姿說,我是聽我老公講的。

      你老公在哪兒?

      在我小別墅的大床上。

      好,別驚動他,我們馬上到。

      郭姿姿哪里沉得住氣,從草木年代休息室的沙發(fā)上爬起來,提心吊膽地往家里趕。進了小別墅,看著那架洋鐵藝樓梯,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如果自己報信放跑了陳原初,就成了同案。再想想何老大對自己的好,自己怎么也不能爬上這樓梯,去給老公報這個信,還把自己給搭進去。

      郭姿姿決定先躲進一樓的雜屋。進了雜屋,透過窗戶,她看到后院的邊墻下,叢叢簇簇的報春花正綻放著。她知道,老公唯一的愛好,就是養(yǎng)這些報春花。

      看著一朵朵報春花在陽光里怒放,郭姿姿的心停當下來,先前的恐懼漸漸消退。但是,這種消退并不長久,門外很快就傳來輕盈的腳步聲,這訓練有素的腳步,讓郭姿姿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上。

      何老大被一槍斃命,陳原初居然躺著中了槍,不僅中了槍,還擾亂了他的春夢。魯旬去抓他,他正夢到事情的關鍵處。他睜開眼,看見魯旬和兩個小伙子站在床前。

      起來,一起去玩玩。

      我不想玩。

      玩玩,沒什么的。

      我得睡了,夜里還要接班開出租呢。

      現(xiàn)在都下午四點了。

      我夜晚十二點接班。

      魯旬這才向陳原初亮了證件,嘴角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

      快起來,協(xié)助調(diào)查。

      這個可以有,可以有,不過什么事?。?/p>

      回頭再說。

      不會是我老婆吧,她早就戒麻將了。

      話能不能少一點兒?回頭再說。

      進了專案組,組員們一個個站起來,朝著陳原初做怪臉,還帶著笑。

      陳原初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個會殺人的人。他眼無兇光,臉無狠色,手無縛雞之力,就連走路還是個外八字,想必殺了人,跑都跑不快。

      陳原初也朝組員們笑了笑,走進魯旬的辦公室。那兩個同行的小伙子自然陪著詢問。魯旬讓陳原初把手機放到桌子上,然后直接開問。

      你是怎么知道案件詳情的,連血噴到面墻上都那么清楚?

      陳原初顯然還沒反應過來,搞了半天,是為這個呀。他一五一十講了昨天上午的經(jīng)過,自己到鴻泥牌4S 店提了車,拉上一個女人,然后開過十字路口,又拉了一個男賓主,在車上和男賓主閑聊,男賓主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中午交班后去辦了一下車牌,后來回了家,吃飯時把這個故事講給老婆聽,之后便睡覺了,正做著一個春夢,突然就被喊醒了。

      陳原初的一本流水賬,交代得非常清晰明了。

      魯旬說,突出說說昨天上午十點左右,你在哪兒,在干什么?

      陳原初說,昨天上午十點……我開車拉上第一個客人,就是那位女教授,然后拉上第二個人,就是那個講故事的人。

      魯旬問,有沒有打車人的人證物證?

      陳原初說,有。

      陳原初拿起桌上的手機,在魯旬的視線里,把章簡教授打車的記錄給他看。

      魯旬看了看,問,在講故事的人上車前,你有多長時間的空當?

      陳原初說,有一兩分鐘吧,就等了一個紅綠燈,一過十字路口,就遇上講故事的人在攔車。

      魯旬問,有沒有證據(jù)?

      陳原初說,十點過五分,我在等紅燈的當口,進《宜城往事》群里說了一句話。

      魯旬問,說了句什么話?

      陳原初說,我說,又見到了報春花大師。

      陳原初再次從群里翻出這句話,遞給魯旬看,里面的時間一清二楚。

      魯旬問,和講故事的人有交際證明沒有?

      陳原初說,這人可沒有。他的故事一講完,我們就到了馬蘭路,他付了一張五十元的現(xiàn)金,就下車了,我找給他二十五塊錢,等我找好零錢給他時,人卻不見了。整個過程,你們可以調(diào)監(jiān)控視頻……

      魯旬說,好,這件事情就到這里。不過,我得給你提一點兒要求,今天我們見面的事,包括談話,在何老大案告破之前,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聽說自己沒事了,陳原初瞬間滿臉是汗。

      陳原初飄飄忽忽走出專案組,一個后怕的聲音在心里說,自己差點兒成了殺人犯。回到家里,郭姿姿破天荒地做好了飯,在等著他。上了桌子,陳原初拿出一小瓶酒,給自己倒了一杯,還給郭姿姿倒了一杯。

      兩人相互碰了一下,無意間,陳原初一偏頭,窗外那叢報春花,映入了他的眼簾。

      快吃快吃,吃了還得去侍弄那些花。

      陳原初一口喝干了酒,開始埋頭干飯。

      郭姿姿看著他,一顆顆往嘴巴里送著飯,心思早就不在飯桌上了,讓郭姿姿對他心生憐憫,一時間,各種感覺在胸懷里泛濫起來。

      郭姿姿臉上一片燦爛,老公今天受驚了。

      郭姿姿說著便起了身,朝著樓梯下面叫了一聲,謝阿姨,好了。

      謝阿姨上樓來收拾餐桌。郭姿姿和陳原初雙雙走進浴房洗漱,然后回房。這是他倆慣常的游戲。

      聽著郭姿姿的腳步聲下了樓梯,穿過一樓大廳,然后開門關門,到車庫里發(fā)動那輛琥珀色的迷你七系,陳原初才將身體徹底放松下來,翻身仰躺。天花板上的油畫里,那雙眼睛帶著嘲弄的笑意,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給陳原初的感覺是,它掌握著自己的所有秘密。

      郭姿姿直接回到了草木年代。

      一走進草木年代,她再也不敢提何老大半個字,員工們也發(fā)現(xiàn)她像變了一個人。短短兩天時間,郭姿姿所經(jīng)歷的事情,已經(jīng)夠多的了。和姐夫?qū)€拆遷,一語成讖,讓本可以發(fā)點小財?shù)男e墅,不得不按姐夫的意愿達成征遷。提攜自己多年的何老大死于非命,緊接著老公在提取了宜城出產(chǎn)的首臺小車之后,又因自己的多言惹禍被捕,雖然獲釋,受的驚嚇也不小。這些,就像坐在過山車上一樣,件件都讓她心驚肉跳。

      作為草木年代的領班,郭姿姿大可不必下午五點多鐘就過來,只因她在心理上對這里形成了依賴,而且只有置身其中,才會讓身心得到最大程度地放松。

      現(xiàn)在,她躺在休息室最里面的沙發(fā)上,整個人不停地往下沉,如同從海平面一直沉入海底一樣,那種沒有了方向感的恐懼簡直令人窒息,像兩只大手一樣,緊緊地攥住她的脖子,直到那片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將她全部淹沒。

      黑暗里,郭姿姿看到了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

      陳原初大學畢業(yè)時,中科院生物所來校選調(diào)一名優(yōu)秀畢業(yè)生,他成了首選。在學校里,他只顧愛好植物學,并不善于經(jīng)營人際關系。學校推薦他,完全是出于他對報春花的超級熱愛,就連他的畢業(yè)論文,寫的都是《報春花視野下的大英帝國盜花史》。他把一個國家鎖定在采花大盜的坐標系上,以翔實的史實、豐富的植物學知識和嚴密的植物學倫理,進行了生動而幽默的學理論述,博得了幾乎所有導師和評委的贊賞。這一切,都是因為熱愛。正是因為熱愛,他的成績才一直名列前茅。

      學校首推陳原初,同時還推選了一名備胎。面對從天而降的機會,陳原初以為事情很快就會落實,自己的命運也將從三峽壩區(qū)大嶺茶場一名農(nóng)家子弟,搖身一變,成為中國科學院的脊柱??墒墙Y果下來,那位備胎上了位,陳原初名落孫山。嫩芽剛出土,就被潑了一瓶汽水。因為是夏天,這瓶汽水并沒影響到陳原初的情緒。但是,他畢業(yè)這年,國家開始不包分配了。出身名牌大學,心懷報國壯志,陳原初一點兒都不擔憂自己的未來。他將行李打成包,借放到章簡教授家里,然后,形單影只地回到大嶺茶場那個山尖尖上的土屋里。

      回了家,陳原初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利用QQ 和在美國的同學李瑜,就莆蘭田與報春花的關聯(lián),不停地探討,亦師亦友的章簡教授也沿著英國人E.H.威爾遜的足跡,來到宜城尋找發(fā)現(xiàn)報春花的路線圖。當然,這條路線,為他的課題同樣提供了莫大幫助。

      陳原初在家里扎了一個多月,直到父親放假回了家,才把他趕出家門。當鄉(xiāng)村教師的父親,暑期培訓結束回家時已是八月中旬,見陳原初成天宅在書堆里,像個書呆子,便責備他,成天不出門要不得。陳原初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作仍然沒有下文。

      父親說,現(xiàn)在做人已經(jīng)不像過去了,智商和情商,熊掌和魚,必須兼得。

      陳原初聽了父親的話,馬上去宜城,下武漢,一趟跑下來,才知道,自己的檔案已經(jīng)下到宜城畢辦。上畢辦一打聽,從今年開始,基本上不再包分配,畢辦工作人員見陳原初是武大高才生,承諾會做一些協(xié)調(diào)工作。但是,涉及他的具體去向,因為專業(yè)生僻,就業(yè)方向較窄,除了到教育系統(tǒng)當老師,別無選擇。陳原初也就只好回家繼續(xù)等消息。

      陳原初老實,回家一直等到九月初,大嶺小學都開學了,校園里充滿了孩子的嘈雜聲,才把他驚醒過來,自己的工作依然沒有動靜。他再次來到畢辦,工作人員告訴他,檔案已經(jīng)轉(zhuǎn)到美岸區(qū)了,讓他到美岸區(qū)畢辦打聽。到了美岸區(qū)畢辦,工作人員告訴他,他是全區(qū)唯一的植物學大才子,但是沒有適合他的崗位,得自己聯(lián)系單位,找好了,畢辦第一時間給他調(diào)檔。

      陳原初這才沮喪起來。

      臨出畢辦的門時,工作人員又說,到區(qū)政府找找分管領導,領導高瞻遠矚,看看能不能全盤調(diào)劑一下。陳原初就直接去了區(qū)政府。進了聯(lián)系畢辦的科室,科長居然是自己的初中同學黎小明。二人一見,分外親切。原來黎小明讀完初中就考進師范,中師畢業(yè)成了政府官員,當上了區(qū)政府文衛(wèi)科副科長。黎小明聽了老同學的境遇,臉上絲毫沒有顯山露水,喝了一口茶,才說,這事確實難搞了,一方面你人才難得,另一方面整個區(qū)居然沒有一個對口的崗位,就是有半個,我也一定會把你安排好。

      教師崗位也沒有了?陳原初問。

      有倒是有一個,只是你去,相當于高射炮打蚊子了。

      怎么會呢,怎么說也是人民教師呀。

      這些年,大專生一茬接一茬畢業(yè),小學里都人滿為患了。

      到底是個什么崗位呢?

      小學三年級植物教師,你愿意去嗎?你堂堂一個植物學碩士,太屈才了吧。

      陳原初不吭聲了。

      黎小明涌出一臉笑,要不,你找找分管區(qū)長?

      陳原初點點頭。

      黎小明朝他耳語了一下,叮囑說,別說是我說的呀。

      陳原初來到分管副區(qū)長辦公室門口時,心里一陣膽怯,在門口站了好一陣,才鼓起勇氣,敲響了門。門沒鎖,一敲,便開了。副區(qū)長見了他,一副特別愛才的樣子,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也只能給陳原初做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二十三分鐘后,陳原初從副區(qū)長辦公室出來,已然決定去區(qū)實驗小學任植物老師。

      陳原初走馬上任小學三年級植物教師后,居然把又小又邊緣的植物課上得風生水起。他代三年級一班和三班的植物課。兩個班每周一課,他采用乾坤轉(zhuǎn)移大法,拼成一個半天時間,轉(zhuǎn)移成野外課堂,或在森林公園,或在植物園,或是山坡上,一課一植物,一植物一故事,并且沿著植物的來龍去脈,包括分類科屬、形態(tài)特征、近種區(qū)分、產(chǎn)地生境、生長習性、植物文化,甚至它們的詩詞歌賦、民間傳說等等,一一道來,細細呈現(xiàn),為孩子們打開了一個通往植物世界的金色通道。

      開學不久,應該是一個秋天的午后,陳原初帶著三一班的孩子,來到巴禹坪一個叫太陽山的山坡上。三一班的班長柯小染是個特別靈性的孩子,穿著一條潔白的連衣裙,長著一副小天鵝的樣子。不僅如此,小丫頭對植物課特別有感覺,加上和自然和花草為伍,更是釋放出她天真可愛的本性,顯得特別活躍。

      時值仲秋,野薔薇滿山遍野。陳原初講完有關野薔薇的童話,便讓大家自行在他的視線內(nèi)自由與花草親密接觸??滦∪静恢缽哪膬翰闪藥字蟠夯ǎ孟鹌そ钍?,開心得像個花仙子。

      下課時間到了,陳原初率眾回校。走到校門口時,正遇上放學。六年級一個傻寶,見到柯小染手上的報春花,心生喜歡,忍俊不禁,一把就搶了過去,可好花易手,花刺橫帶,便把柯小染的手心劃出了一道血口,鮮血立馬冒了出來。

      陳原初見狀,趕快讓衛(wèi)生委員張學慶帶著柯小染去醫(yī)務室包扎,自己一手牽著傻寶,一手拿著報春花,和孩子們一道回了教室。傻寶站在講臺一側,張皇無比地陪著他做植物課小結。見柯小染和張學慶回來了,陳原初這才把花還給柯小染,著手解決這樁突發(fā)的小小血案。

      陳原初問,有誰知道,柯小染今天采的是什么花?

      沒人回答。有的同學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有的把眼睛睜成牛眼大。

      陳原初說,這就是報春花,是一種像化石一樣古老的花種。

      張學慶說,那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陳原初說,因為我剛剛成為你的老師。

      柯小染說,我在叔叔家見過這種花,全部種在陽臺上的花盆里,我們早就是好朋友了。

      陳原初說,小染,你把它采回來,本身就說明你喜歡它。大家也和柯小染一樣,喜歡報春花嗎?

      喜歡。五十三個同學,幾乎異口同聲。唯有張學慶那又粗又大的嗓門,構成了獨一無二的低音部。再就是玩興未盡的楊云,頂著一臉黑皮,怪腔怪調(diào)地拉長音調(diào),讓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接下來,陳原初當著大家的面,問傻寶是不是也喜歡這束報春花。傻寶梗著脖子,就是不做聲。陳原初沒耐心等待,像演戲一樣,把耳朵移到傻寶的嘴巴跟前,讓他悄悄告訴自己。傻寶仍然什么都不說。

      陳原初卻像聽到什么一樣,大聲說,好,這位大哥哥告訴我,他也非常喜歡這些報春花。那么,現(xiàn)在問題來了,我們喜歡報春花,這位大哥哥也喜歡報春花。你們愿意不愿意把這束報春花送給這位大哥哥?

      不愿意。又是異口同聲。

      古人孔融都還讓梨呢。我們這位大哥哥,可不是一般地喜歡這束報春花。他喜歡到幾乎忘記了柯小染的小手,甚至讓她付出了血的代價。你們說,面對如此愛花的一位大哥哥,這報春花,是送,還是不送?

      送。三一班的孩子普遍聰明,腦子自然轉(zhuǎn)得快。

      三一班的孩子們真的是最棒的。那么這樣吧,下面有請班長,護花受傷使者柯小染,代表大家將這束帶血的報春花,贈送給這位大哥哥。

      柯小染捧著報春花,走到臺上,將花束送到傻寶面前。傻寶接過花,眼睛里早已滿是淚花。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說,弟弟妹妹們,我錯了。從今天起,我不僅會愛護這些報春花,我還會當好你們這些小花朵的護花使者。說罷,傻寶朝同學們鞠了一躬,再朝著陳原初鞠了一躬,將那束花塞到了陳原初的手里,轉(zhuǎn)身跑了。

      陳原初沒想到,就是這么一件小事,改變了柯小染、傻寶和他三個人的命運。若干年后,作為市長的兒子,傻寶居然娶了柯小染為妻子。自己也因為報春花,與柯小染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直到這次一前一后走進專案組。

      當年,送花事件發(fā)生后,傻寶回到家,主動把這件事向父親作了交代,并一口咬定,三一班的植物老師陳原初是個曠世奇才。傻寶的父親當時還是區(qū)教委主任。聽了傻寶的話,便讓教研室重點跟蹤陳原初的植物教學。未想,俄語教研員伍小彬走進實驗小學,聽了陳原初一堂課,回去便宣布,他發(fā)現(xiàn)了全國獨一無二的開放式植物課模式。剛剛當了三個月不到的植物課教師陳原初,一下子成了全區(qū)、全市的教育明星。年底,陳原初就被調(diào)到區(qū)教育局組建職教科,并順理成章成了職教科的負責人。

      后來,區(qū)里因為柑橘豐收,決定在金秋九月舉辦首屆柑橘節(jié),街上新筑的花壇,短時間內(nèi)必須全部變綠。陳原初提出種植報春花的建議被組委會采納??墒菆蟠夯ǖ姆N子入了土,離柑橘節(jié)開幕只剩一周的時間了,花壇里還不見一絲綠意。區(qū)長找到陳原初,要求他無論如何,必須確保開幕時花壇是綠的。陳原初給領導拍了胸,保證沒問題。一周之后,花壇里果然綠意盎然。就在這些綠意盎然之間,一朵朵報春花,直接從泥土里開放,把小半座城變成了別有趣味的花境。各級領導見了自然高興,紛紛打聽這一奇妙之作出自誰手。很快,陳原初就被提到區(qū)政府當了科長,而他的同學、師范生黎小明,成了他的助手。不久,因為一個消滅荒山項目,與市林業(yè)局打了幾次交道,局長一眼就發(fā)現(xiàn)他是個人才,陳原初再次被重用,調(diào)到市林業(yè)局當上了秘書長。這時,黎小明才當上科長。

      當上了兵頭將尾的秘書長,陳原初算是成功地完成了人生逆襲。最讓陳原初得意的是,他從一名小學三年級的植物老師,搖身一變成為市林業(yè)局的秘書長,沒花一分錢,沒走一個后門,全靠領導對他的賞識,可謂志得意滿。尤其是他回到了林業(yè)上,潛心研究報春花,就更名正言順了。只是,面對眼前的一帆風順,潛意識里他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這種感覺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捕捉不住,想不清楚,也說不明白。陳原初只是抱定一個主意,報春花這個課題,即便干不長這個秘書長,哪怕去掃地,也要繼續(xù)研究下去。

      一個人想滿足自己的愛好,并非易事。回到了林業(yè)局,陳原初決計放手一搏,利用秘書長的崗位,在導師章簡的指導下,耗費了五年業(yè)余時間,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報春花品種。在此基礎上,他進而全力以赴致力于宜城報春花的推廣和應用,倡議把報春花定為宜城市花。但是,市花辦的領導幾乎沒有聽人說過,宜城還是報春花的原產(chǎn)地。

      領導不了解宜城與報春花的關系,陳原初就給他們普及。就在陳原初一遍遍給領導講解宜城報春花在植物學界創(chuàng)造的種種奇跡時,一個靈感不期而至,報春花之間存在著雜交現(xiàn)象,宜城報春花與這個新品種的描述非常相似。那么這個新品種,會不會是宜城報春與另外一種報春的雜交產(chǎn)物呢?想到這里,陳原初心里頓時涌出一股欣喜。他深知,按照植物學界的通行規(guī)則,如果這個新品種被陳原初發(fā)現(xiàn)了,并且提供了登錄模式標本,他就有了對它的命名權。這讓他感到非常激動。按照他的個性,他會將宜城報春花的這個變種,以導師章簡的名來命名,給它起名為Jane,中文名就是簡。他想以此來回報老師傳授給他的植物學人格和情懷。

      懷揣著這個夢想,陳原初并沒費多大工夫,就在三游洞一個刻滿了古代詩詞的懸崖峭壁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新品種。它正以白色崖花的方式,在峽江的風中搖曳。這種報春花,五瓣一芯,瓣白蕊黃,五瓣如同五個裸露的肥臀緊密相連,把整個花兒的黃蕊包含其中,而黃色的蕊芯,以一種褐色的點睛姿態(tài),層層深入,構設出如同鏡中鏡的效果,讓人的視覺瞬間變成心靈的鏡像,一直通達無限想象之地。

      它簡直就是藝術作品,是夢中情人。

      陳原初這么給柯小染描述他的發(fā)現(xiàn),然后懷揣著發(fā)現(xiàn)夢中情人的興奮,沿著那架特殊的長梯,爬到它的身邊。當他的手觸到它的最初一剎,他生平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磁場震顫,以至于讓他的重心發(fā)生了偏移,身體失去了平衡,將他和他賴以安身立命的梯子,往后倒了過去。

      萬幸的是,這天剛好是周末,柯小染剛好也跟他一起來到野外作業(yè)。當他迎著懸崖爬向那簇潔白的報春花時,柯小染的眼睛一秒鐘都沒有離開過梯子上的他。

      在柯小染眼里,陳原初身上永遠有著一個執(zhí)著而有趣的靈魂。她不會忘記,小學三年級作文發(fā)蒙時,陳老師聽說她怕寫作文,便在一次植物課上,面朝山野下的河流,像海子面朝著大海一樣,將自己寫的那篇《英雄的雕像》,念給柯小染聽。一尊立在廣場上的英雄石像,遭受著日曬雨淋,直到有一天,一只鳥在上面拉了一坨糞便,才引起人們的重視??滦∪韭犕昀蠋熯@篇作文之后,忍不住笑得蹲在了地上。陳原初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朗誦是件嚴肅的事情,不能笑。柯小染馬上收住了笑聲,可是忍住了笑,眼淚又出來了,眼淚出來了,又成了笑料,柯小雜和同學們笑得更厲害了。

      笑完之后,柯小染再也不怕寫作文了,而且作文越寫越好,當年就有一篇《丁丁當當?shù)墓适隆钒l(fā)表在一份區(qū)文聯(lián)主辦的文學雜志《曉曦》上面。

      從此以后,在柯小染看來,陳原初就成了一個執(zhí)著而有趣的人,她對植物的興趣更是與日俱增,即便到了高三迎考,周末她依然會摸清老師的行蹤,瞞天過海地跟著老師在宜城的大好山河里鉆天拱地。老師在石頭上刻自己的名字,她便幫忙遞羊角錘。老師爬到樹上采摘標本,她便幫忙撐梯子。老師和驢友合影,她便是那個將鏡頭拍得最好的女孩子。包括這次老師爬上懸梯,去采那簇報春花樣本,當老師的梯子往外倒去時,仍然是她拼盡了吃奶的力氣,才把老師像風箏一樣,連人帶梯子推回懸崖上。不然,她將目睹老師極度驚險地飛身懸崖,落入下牢溪中。不過,后怕之余,她回頭看了看懸崖下的溪水,對陳原初說,老師別怕,您就是摔了下去,也會有一條河流為你張開懷抱。

      陳原初說,我不會水。

      我也會美人救英雄。

      就憑你?

      女孩子是水做的呀,所以我壓根兒就不會吃掉你。

      就你古靈精怪。我調(diào)政府后,你們集體上訪,要我回去繼續(xù)教你們植物,是不是你在幕后主使的?

      這一點兒您也想得到啊,不錯嘛。

      原來你就是個小壞蛋呀,不理你了。

      說罷,陳原初便真的不再理她,收了梯子,背上采好的標本,自顧回家。柯小染本來救了陳原初一命,還像犯了錯誤一樣,遠遠地跟在他身后,一遍又一遍叫道,老師,我哪里不好了嘛,又惹您生氣啦。

      陳原初就是不理她,匆匆而行,直到進了家門,將屋子里三層外三層關得嚴嚴實實。一周之后,“Jane 報春花”進入了他的論文,被打印出來,飛向中科院植物所最權威的植物學雜志。陳原初滿懷憧憬,以為這次自己的發(fā)現(xiàn),一定會名動整個植物學界,并且憑借這一發(fā)現(xiàn),自己會重回中科院植物所也說不定。然而,他整整等了三個月,卻一直杳無音信。

      再等等。

      陳原初又等了三個月,論文仍然如石沉大海。難道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又要和報春花申報市花一樣,泥牛入海了嗎?這回,陳原初可坐不住了。他打車來到中科院,推開植物學刊的門,迎接他的是同學“備胎”?!皞涮ァ币姷剿?,超乎尋常地熱情,還帶他到三里屯吃泰國烤乳豬,前前后后,花費了不少。陳原初因此自始至終沒有提論文的事,悶聲回了家。

      好吧,把它埋葬掉,總可以吧。

      說完這句很話,陳原初心里頭自然而然浮出了一個畫面。江邊落日鑠金,江水變成一片金色的波光粼粼。自己和柯小染坐在江灘上,把承載著“Jane 報春花”生命的那些稿紙,迎著落日劃成一道火焰。這些包裹著生命的紙張,燃燒,燃燒,再燃燒,直到紙上的光,與落日的光融為一體,化作波光,融入河面,成為記憶。

      陳原初這樣設想著,到了真正付諸實施時,他手中的火焰卻被柯小染一把撲滅了。那篇承載著“Jane 報春花”生命的論文,也被柯小染一把搶了過去。然后,師徒二人坐在沙灘上,面對河水,心里和河面的爍爍金光居然如春暖一樣開了花。這種面朝河水的姿勢,承載著他們內(nèi)心里的所有話語。一切都不言而喻,一切又都迎刃而解。當然,這一切,對相差十四歲的師生而言,即便兩人過去或未來,有著非常密切的交往,但是對外人而言,這仍然是一件鮮為人知的事情。

      論文《新品種宜城“Jane 報春花”登錄模式標本》發(fā)出去半年后,市安全局的人來到林業(yè)局,把陳原初從辦公室?guī)ё吡?。到了安全局,陳原初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夾雜著興奮和好奇,讓他壓根兒就覺得,這一定是在開國際玩笑。后來,隨著事情的進展,他才知道,憑借《植物學刊》的一份來稿登記和中科院植物所的一份鑒定,宜城“Jane 報春花”被納入國家珍稀植物保護物種名錄。而有關“Jane 報春花”的論文,是全國唯一的論文,卻千里迢迢跑到英國著名植物學家E.H.威爾遜第三代徒孫基爾·帕特里克的抽屜里?;鶢枴づ撂乩锟斯┞氂谟始抑参飯@,是當代英國花境的締造者和權威。他獲得了這一成果,就意味著英國人不費吹灰之力,將中國彌足珍貴的宜城報春花新種,變成他們的囊中之物。如果《新品種宜城“Jane報春花”登錄模式標本》僅僅是一篇普通的論文,那也沒什么。問題是現(xiàn)在,安全局已經(jīng)將它置為英國主體花境和全球物種保護背景下的重要成果,事情就復雜起來。

      陳原初從一名植物學家,變成了泄密珍稀植物物料的嫌疑人。

      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陳原初也無力回天。他對當年英國人獵取宜城報春花,促成大英帝國花境及其獵人譜系的熟悉程度,再加上在中科院植物所工作的“備胎”提供的準確有力的證據(jù),非常明確地形成了陳原初泄露國家植物機密的完整證據(jù)鏈。唯一有所欠缺的,就是他泄密的渠道不明。陳原初是如何將國寶級論文輸送到基爾·帕特里克手上的,所有人,就連陳原初本人都不得而知。這也成了案件唯一的缺憾。因此,事情就一拖再拖,一直懸而未決。但陳原初本人,被從秘書長崗位上停職,只能成天沉溺于無所事事的借酒澆愁之中。

      在一次毫無新意的例行聚會上,陳原初居然偶遇出差宜城的“備胎”。飯后,飯主竭誠邀請“備胎”和陳原初到本市最奢華的草木年代放松一把,陳原初居然答應了。同學一場,也不輸一起扛過槍的情誼。到了草木年代,洋酒白酒一起上,歌唱到冷場,酒喝到斷片兒。

      杯觥交錯之際,“備胎”問陳原初,回宜城這么多年,找了嫂子沒有,有沒有一個半個紅顏知己???

      一門心思奔前程,哪里顧得上兒女情長。

      舌頭都直了,自然是酒后吐真言。就是不喝酒,陳原初也會實話實說。剛畢業(yè)當小學植物老師,沒人瞧得上。后來到了政府辦公室工作,成天跟著領導東奔西走,從周一一頭扎進工作里,到周末才能露頭,與異性的接觸面也窄,也就一直耍單。到了市林業(yè)局干秘書長,上班忙公務,下班忙植物,加上這么多年的單身狗生活,早已習慣了一個人,對異性也沒有了過去那么強烈的向往,也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推到出了事情,想找個人傾訴都沒處找。

      當然,陳原初也不是沒想到過自己的學生柯小染。這小丫頭,女大十八變,出落得更加漂亮可人,而且考進了北京電影學院。學成歸來,又考進了區(qū)直機關。出了事情之后,陳原初第一個想聊的人,就是柯小染??墒牵斔浧鹉瞧撐某醺迨潜凰龘屵^去的,便覺得,自己怎么都不能再聯(lián)絡她了,否則極有可能害了這個得意門生。他忍住了傾訴的欲望,把與柯小染之間的所有交往,全部埋在肚子里,想讓它們?nèi)繝€掉。現(xiàn)在“備胎”如是說,自然會引起陳原初某種特別警覺,好像他知道,自己有柯小染這么一個學生,而且那篇初稿就在她手上。

      聽人說,原初兄有個絕色女友,方便叫過來見一下,也讓老弟分享一下老兄隱秘的快樂,好嗎?

      “備胎”窮追不舍。陳原初的警覺并非全無道理。好在他與柯小染的交往,沒有通過任何外界方式。他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就是實地上門相見。如果說,柯小染一次又一次上門找他,或是與他不期而遇有什么蹊蹺的話,那最多也只能說是心有靈犀。

      每次出門采集植物標本,陳原初往往剛走出宿舍的院門,柯小染就雙手墊背,靠在院墻上,眼睛漫無邊際地看著街道上的人流,見到陳原初出現(xiàn),就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撲了過來,鉆進陳原初那臺高爾夫。

      如果不是周末,柯小染則從法院院子里輕敲幾下陳原初書房的窗子玻璃。他一抬頭,便看見一張亦真亦幻的臉貼在玻璃上,像個溺水女妖。然后,他走出家門,走出院子,來到院子門口,遇上柯小染,找個咖啡館,小坐一晚,整個晚上的話題,依然是宜城報春花,自然也包括“Jane 報春花”。

      老實說,有關報春花的發(fā)現(xiàn)和思考,很多時候,就是陳原初在即興講給柯小染聽時突然而至的靈感。當這些靈感被陳原初編織成專業(yè)術語,形成理論體系,表達出來之后,柯小染像早就知道了結果一般,眼睛里閃著光亮,臉上漾著微笑,嘴唇被咖啡桌上的羅馬臺燈映照出一輪純潔無瑕的光暈,天真無邪地看著他,一直看到讓陳原初情不自禁地心生某些遐想。

      一個光棍,我不知道有沒有搞婚外戀的權利。陳原初說。他知道“備胎”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還生了一個胖小子。

      俗話說,靠山吃山。從陳原初此次和“備胎”見面到現(xiàn)在不足三個小時的時間里,“備胎”借著酒意,不少于五次流露出,他只要想公派出國,是分分鐘的事情。而且,他已經(jīng)辦好了全套出國留學的準備。但是,就在即將出國前夕,他無緣無故地跑到宜城這個三線小城,來和自己套近乎,陳原初再傻,也感覺到這里面有貓膩。

      原初兄這是兜著明白裝糊涂呢。算了,不扯這些了。干完這杯,我給原初兄介紹一個美妞兒。

      “備胎”舉起杯,酒還沒干完,把正對著大屏幕唱《三分感情七分騙》的郭姿姿招了過來。郭姿姿一轉(zhuǎn)身,像貓一樣貼到“備胎”的后背上,將一杯猩紅的干紅伸過來,與陳原初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掉。

      陳原初和郭姿姿的眼睛,由此也膠在了一起。陳原初怎么都不會想到,如此一個平淡無奇的開頭,后面竟然像水下冰山一般,鏈接著一個十足的陰謀。

      最初,“備胎”把陳原初介紹給郭姿姿時,她對他沒有多少興趣。她只是覺得,自己又多了一個歡場上的朋友。歡場,讓郭姿姿更多地看到人的動物性。她隱約記得,一個叫杜蘭特的西方人說過,人終究不過是穿著褲子的猴子。一個肩膀扛著一顆頭,一個身軀長著四只手腳。這些人走進草木年代之前,一個個冠冕堂皇,人五人六。一旦進了草木年代,驅(qū)動他們的,就是本能的動物性,就是如同老黃牛脖子上鈴鐺一樣的東西。好在,它們在腿腳來回走動時,并不會發(fā)出叮當?shù)捻懧?。但是,身在其中,面對其人,無論男女,無論是在走道上,還是在包房里,郭姿姿會像演員走臺一樣,讓自己從頭到腳蕩漾著蜜一樣的笑容。

      這天晚上,何老大專門囑咐過她,人面桃花房里會來一批特殊的客人,到時一定要關照好,至少要進去唱一首歌,鬧鬧氣氛。

      郭姿姿自然明白這話的分量。不涉及七律實業(yè)控股的大業(yè)務,老大是不會這樣親自關照的。她放下紅樓春夢的客人,穿過春花秋月、姹紫嫣紅和在水一方,走到人面桃花門前,瞬間像穿衣服一樣,讓蜜笑附體,然后推門而入。一個小青年看見郭姿姿進來了,便端著杯子給“備胎”敬酒,順便把郭姿姿介紹給了他。

      “備胎”說,等一會兒給老板娘介紹今天的客人,先獻首歌吧。就這樣,一首《三分感情七分騙》未竟,郭姿姿就被“備胎”掐到陳原初面前,在昏暗的房子里,一雙閃亮的眼睛照在她眼前。

      陳原初輕握了一下郭姿姿的手,將她扶到身邊坐下來。不知是出于對“備胎”的挑釁,還是十二年蘇格蘭威士忌、拉圖城堡副牌干紅和貴州茅臺三種酒大劑量地匯集在體內(nèi),各路酒精一輪輪狂野發(fā)作,像錢塘江的大潮一樣,在陳原初的心胸之間激蕩。每一次狂浪襲來,他都會給自己加一道緊箍咒,一個字也不能提柯小染,直到恍然間,被扶出人面桃花,然后叫上一輛的士,抱著郭姿姿走進房門,走上床笫。

      柯小染總算逃過了一劫。

      陳原初想。

      想完這句話,陳原初感覺自己在搖晃,便努力使自己能夠站穩(wěn)。當他站穩(wěn)之后,定下眼神,才看清了眼前的局面,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何老大的辦公桌前。

      何老大的辦公室就在亞細亞的1788 房間旁邊。中間究竟隔了幾間房,陳原初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他本能地感覺到,昨晚的自己,還有昨晚的1788 房間,原來都在這間辦公室的掌控之下。顯然,陳原初知道,目前自己處在一種逆境當中,任何雪上加霜的事,都是致命的。更不用說,昨晚自己與郭姿姿的一夜癲狂。

      好在總算保住了柯小染?,F(xiàn)在,要殺要剮,只能悉聽尊便了。

      陳原初鐵了心聽天由命。前情的險象環(huán)生,讓他在不確定的處境里,想到自己后面可能生存下的寬度,即最好的結果和最壞的結果之間的任何可能性?,F(xiàn)在,最壞的結果,就是面臨丟飯碗、蹲監(jiān)獄,然后從近乎冰窖的地板上,以時間作代價,一點點重新爬起來。最好的結果,就是自己依然有翻盤的空間。那就是,報春花泄密案無疾而終,自己平庸地過一輩子。但是種種跡象表明,一切可供自己突圍的可能性并不大,一切也都已安排妥當。特別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加上自己和郭姿姿這件根本就說不清、道不明的孽緣,擺在自己面前唯一的勝算,就是保住柯小染。爾后,一切只能交給老天了。

      何老大喝著茶抽著煙,拿起一份文件,將亮得發(fā)光的桌子撲打得啪啪直響,然后人往官帽椅上一靠,雙腿往桌上一擱。幸好,陳原初沒有坐下來,不然,那雙虎頭皮鞋會遮住他的視線,看不到何老大的表情。

      你的后果會是什么樣子,就不容我說了,我們不繞彎子直奔主題。我覺得,這個時候的你,最好識時務為俊杰,取上上策為好。

      上上策是什么策?陳原初問。

      何老大抬起眼,上上策,就是辭了秘書長職務,娶郭姿姿為妻,到我公司來任職,行不行?你也不急著回答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多長時間都行,甚至一年半載都行。

      不取這個上上策,又會是什么后果?

      陳原初又問。

      國家保密法絕對不是擺設,報春花論文外流,定個泄露國家機密罪很輕松,加上昨天一夜瘋狂,算個強奸罪,半點兒也不冤枉你。

      何老大吐出來的每個字,全部變成陳原初脊梁上的冷汗。他意識到,他背后有一只無形的手,設了一個無解的局,直接把他打入了黑暗。這已經(jīng)很不好玩了,他必須脫困于這個局。眼前,能夠脫困的唯一辦法,就是走何老大賜給自己的路。

      就按何總說的走吧。

      以陳原初的智商和情商,并不需要用太多的時間做出判斷和選擇。他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便做出決定將自己孜孜以求的人生價值全部放棄,然后走出一條全新的路徑。

      表完態(tài),陳原初并沒忘記感謝何老大。他搖搖晃晃,一下子就晃到何老大突然收回來的腳跟前,嚇得他趕忙從桌子里掏出手槍,還沒來得及指到陳原初的眉心上,陳原初就撲通一聲,跪在他腳前,連連磕了三個響頭,嘴里還往外涌著感激不盡的話語。

      何老大見狀,這才放松警惕,把抽出來的槍推回去。

      給人磕響頭,而且連磕三個,這對陳原初來說,生平是第一次?,F(xiàn)在,自己人生出現(xiàn)危局時,何老大與自己素昧平生,向自己伸出援手,并且把郭姿姿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送到自己懷里,陳原初沒有理由不對何老大心存感激。

      陳原初進入何老大的實業(yè)集團,一夜之間完成了人生轉(zhuǎn)折。郭姿姿以最便宜的價格,買下了何老大閑置多年的小別墅。小別墅離主城區(qū)僅一河之隔,開車到亞細亞,僅需五分鐘。更重要的是,小別墅隨時都有拆遷的可能。這樣的置業(yè)一旦完成,轉(zhuǎn)身就發(fā)財,幾乎沒什么懸念。

      有了小別墅,陳原初懂植物,郭姿姿懂裝修,他們選配最優(yōu)秀最珍貴的植物,把房前屋后裝點成天然氧吧,讓有益長壽的負離子每立方米達到五千萬個。更讓人迷戀的是,站在遠處看,小別墅周圍全是植物,花卉苗木,青藤綠蔓,沒有一塊墻體外露,整座屋子爬滿了青藤,簇擁著花草,就連院子的鐵柵欄上,都讓密密麻麻的常春藤覆蓋著,無處不充盈著茂盛的生機。

      陳原初住進小別墅,體味著如蜜的新婚生活,整個人也從過去的驚弓之鳥,恢復到一種正常狀態(tài),人也比先前發(fā)福了許多,一種因禍得福的感覺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唯一在心理留下的陰影就是,對報春花得吃一塹長一智,除了在小別墅后院種了一片Jane 報春花,再也不過多地觸碰它們了。更多時候,他無事喝點小酒、打點小牌,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

      然而好日子并不長久。

      國家在東北搞振興,何老大因時順勢,和人合伙在長春投了一片房產(chǎn),陳原初就被派駐到東北負責這片房產(chǎn)項目,工資也由原來的每月一萬變成年薪五十萬。掐指一算,一個五年計劃,他就可以再掙一套別墅,郭姿姿在上演了幾次妹妹戀哥淚花流之后,終究還是抵不住金錢的誘惑,讓陳原初別過嬌妻和美宅,只身遠赴東北。

      陳原初前腳剛走,何老大就到小別墅里睡開了午覺。

      何老大一直有睡午覺的習慣,而且必須在小別墅里睡,才睡得安穩(wěn)踏實。個中秘訣,就是午覺時,必須和郭姿姿一起,和她歡娛一下,然后美美地睡一覺,再開始下午的工作。這也是何老大把一天當成兩天用的訣竅。

      作為成功人士,何老大曾經(jīng)到某大學給學生作過成功學報告,說他一年的時間,不是三百六十五天,而是七百三十天。他把一年變成兩年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把一天當兩天用。早上六點起床干活,干到上午九點早茶,算是上午。再從十點干到中午,算是下午。午餐后睡上一兩個小時,算是過夜。再從下午三點干到晚上六點,算是第二天上午。晚餐后再干三個小時,算第二天的下午。這樣,何老大把一天變成兩天的陰謀就得逞了,而且還賺了一個郭姿姿。

      何老大這套時間模式很管用。聽過他講座的學生加以運用,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不凡的效果。就何老大而言,六點鐘起床干活是真,利用清醒了一夜的頭腦,集中處理日前留下的事務,包括需要決策的項目之類??墒窃绮柚?,他的工作就是開開會、喝喝茶、聊聊天,最累人的,也只是局限在品品藝術、看看風景。下午,他往往會換上一茬人,還是開開會、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就去做保健保養(yǎng)。晚飯后的時光,則換上第三茬人,都是生意上深度合作的伙伴,一起把酒臨風、披星邀月、意氣風發(fā),或是做些一擲萬金的雅趣活動。當然,早睡也很有必要。無論如何,何老大會在晚上十一點以前,準時回到他的別墅里蟄伏。自然,他每天都會容光煥發(fā)。

      郭姿姿起初與何老大交往,只想從他這兒搞點錢。也是在這個小別墅里,何老大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并且向她表示了明確的意愿。

      此后郭姿姿被何老大安排到草木年代當了經(jīng)理,還給了她一成股份,她也就干得更安心,對何老大的喜歡和依賴也越陷越深,直到有一天,她決意要為他生個兒子時,他才發(fā)現(xiàn),事情該適可而止了。

      面對郭姿姿為自己生兒子的想法,何老大十分明白這背后有幾個意思。而他更明白,背著結發(fā)妻子,讓她再給自己生個孩子,自己壓根兒就做不到。他做不到,并不是說,他的發(fā)妻有沉魚落雁之貌、懷仁納性之德。而是,他不能讓他的發(fā)妻受半點兒委屈。一直以來,何老大最見不得老婆受委屈。老婆在娘家屬老小,從小受爹媽寵溺,脾氣暴戾,行事乖張,自私好勝,占有欲超強。唯獨一宗,就是她對何老大始終如一,從十七歲跟了他,就像一個緊箍咒,從來沒有一絲一毫松手的意思。何老大也不是沒有生過離婚的念頭??墒?,每每一想到老婆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特別是她癟著個嘴、稀起個相,臉色也由紅變白,瞬間成了一個死人的樣子,他的心就不忍,就下不了離婚的決心?,F(xiàn)在,郭姿姿有了這個想法,何老大必須把它滅掉。而滅掉這個想法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她嫁人。

      一開始,郭姿姿不依,哭哭啼啼地鬧,直到何老大提出,把這幢小別墅作為陪嫁,并且鼓勵她擁有自己的新生活,她才止住了。

      何老大還告訴她,真正的愛情,一定不在婚姻之內(nèi),你看看,幾乎所有的花,都只在缽外和墻外怒放。

      一直以來,郭姿姿只服何老大,他說什么就信什么。現(xiàn)在聽了這話,她破涕為笑,承諾可以嫁人,但是有一個條件,無論她嫁給誰,她心里只有何老大,并且多年一貫制的午睡節(jié)目,必須保留。

      這當然是何老大巴不得的事情。問題是,郭姿姿與陳原初結婚后,何老大去小別墅午睡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起來。而且,即便回到小別墅午睡,他怎么也找不到先前的感覺了。

      先前,何老大與郭姿姿午睡,每次都有洞房花燭的感覺,現(xiàn)在突然沒有了。郭姿姿成婚后,鑒于兩人中間插了陳原初這根杠子,也出于對婚姻的基本尊重,他倆至少一個多月沒有在一起了,直到陳原初去東北出差,兩人才有了機會再睡到一起。

      到一起之后,問題來了。何老大不僅沒了感覺,就連身體的啟動能力也沒有了。

      得想個辦法。郭姿姿率先發(fā)起倡議。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給我一直待在東北。

      何老大攤出了底牌。

      就怕他不肯。

      有他在這個屋里晃,我就沒有感覺。不過,讓他外派,你不會有意見吧?

      我有意見。我的意見就是,他留在東北了,你還是不行怎么辦?

      你幾個意思?

      就一個意思,你不能讓我的青春白白流逝。要不然,你得付我的空床費。

      瞧你個小樣兒。我是這樣的人嗎?

      兩人話音一落,何老大的感覺就回來了。

      陳原初與郭姿姿的婚姻,雖然發(fā)端于江湖,顯然出于無奈,但是人天生是一種接觸性動物。兩人天天耳鬢廝磨,一天天下來,陳原初對郭姿姿的感覺,慢慢就不一樣了。陳原初一天天感到,郭姿姿就是何老大賜給自己這個失敗者的禮物。一開始,陳原初對郭姿姿表面上不動聲色,潛意識里卻充滿了敵意。但是兩性之間的情感,往往只要有了恨,就會慢慢轉(zhuǎn)化成愛。那種既沒恨也沒愛的關系,最終會無疾而終。

      陳原初與郭姿姿卻正好相反。

      陳原初意識到自己對郭姿姿有了依戀,正是那次東北之行。他在長春辦妥了何老大吩咐的事情,就沿營口、河套子往回趕。途經(jīng)秦皇島,在北戴河內(nèi)蒙古療養(yǎng)院住了一宿,遇到了一個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是荊門石化人,和男友私奔到這兒,一起承包了這個療養(yǎng)區(qū),過著恩愛日子。晨曦里,老鄉(xiāng)吃一口香蕉,喂一口男友。陳原初一扭頭,看見院子的地坪上,逆光打下他們的剪影,剪影里老鄉(xiāng)的模樣,像極了郭姿姿。就在這一瞬間,陳原初開始思春。

      回來的路上,陳原初背著陽光一路向西。因為宜城在西,郭姿姿在西。陳原初看到,自己的頭和肩膀被后面射過來的陽光映照在車頭的葉子板上,一動不動??粗约旱挠白?,想著郭姿姿的樣子,陳原初心里開始隱隱作痛。

      在陳原初和郭姿姿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里,他比郭姿姿,比何老大更清楚,自己就是何老大的影子,郭姿姿就是貼在他這個失敗者身上的標簽??墒沁@一刻,他不再這么想了。自己是人,郭姿姿也是人。她一個女人打下屬于自己的江山,自己卻一無所有,一無是處?,F(xiàn)在有了她,自己真的只是一個吃軟飯的男人,一個坐享其成的失敗者,就像杜鵑鳥一樣,把蛋下進別人的鳥巢里,讓別人替自己孵蛋,直到孵出幸福的小鳥,而且是屬于自己的小鳥,自己還對孵鳥和她的鳥巢充滿恨意,這不公平。

      陳原初開著車,想著郭姿姿,思考著自己的人生,總算有了回頭是岸的感覺。他覺得,無論自己,還是這臺豐田霸道,還是車里散發(fā)著的生膠氣息,還是汽車在高速上轟然而行的姿勢,當然還有自己映在葉子板上的影子,都應該烙上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女人就是郭姿姿。

      陳原初思緒里的烙印,隨著他的速度,像車屁股上射過來的陽光一樣,灑滿了他的歸家之路。進了家門,郭姿姿鉆進他的懷里,重溫著所有男人和女人不言而喻的美好,讓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像在做夢,心里涌滿甜蜜的恍惚,也涌滿無限膜拜美好的情愫。

      從東北辦事回到宜城不久,陳原初的蜜月時光尚未耗盡,一紙文件把七律集團東北片區(qū)總經(jīng)理的桂冠戴到了他頭上。丈夫又行將至遠,如同古人掛刀赴身戰(zhàn)場,作別的妻子,自然是如同生死別離。幸虧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十里長亭,唯有送行的奢華盛宴。

      宴席上,陳原初與郭姿姿那個纏綿悱惻的勁兒,就連何老大看著眼睛都濕潤了。而且,何老大授意七律集團,將辭了公職新加盟進集團的才女柯小染,調(diào)配給陳原初做助手。當陳原初走進宴會廳,一眼看見柯小染也在場時,他不由得細思極恐,并且感覺到,老天這只看不見的手,又將人生的砝碼拋向了他這邊。

      送行宴一結束,陳原初迫不及待地別過總裁何老大和郭姿姿,然后帶著柯小染,駕著那輛淺黃色的霸道,一路北上。他們來到駐馬店,午休小憩時,已然熟透了的柯小染,就爬上了他的床。像是遵守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契約,陳原初帶著柯小染來到長春,介紹給為他接風的各色要人時,柯小染已然就是他的夫人……

      沒過三天,郭姿姿坐在草木年代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接了一個東北打來的電話,臉上瞬間毫無表情。即便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兩個生命之間的分崩離析,仍然需要時間和空間進行卓絕地消弭。而且,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陳原初在東北待了三四年之后,她和何老大,還有陳原初和柯小染所共同編織的這張網(wǎng),會以何老大被一槍斃命而告終。

      走出專案組擁擠不堪的通道,推開那扇沒有任何標識的門,陳原初看見,郭姿姿抱著一束報春花站在門外。

      陳原初覺得,郭姿姿抱著報春花的樣子,像極了柯小染。

      郭姿姿身后,站著她的姐夫楊威,楊威身后站著教授章簡。章簡教授手里拿著一部《植物學刊》,上面刊登著陳原初那篇《新品種宜城“Jane 報春花”登錄模式標本》。當然,為了佐證他這篇文章,章教授那篇《宜城報春花與大英帝國的花境》也刊登在上面。

      陳原初明白,郭姿姿懷里這束報春花,一定來自正在拆除的小別墅。那個后花園已經(jīng)荒蕪多時了,唯獨那片“Jane報春花”依然怒放著。章簡教授呢,此時一定會心懷愧疚,即便自己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與她沒有絲毫因果關系??墒?,在她看來,報春花就是他們師徒倆共同的毒。他們這一輩子就是中了這個毒,才讓他們的命運出現(xiàn)了這么一樁從天而降的劫數(shù)。

      大門口是陳原初的必經(jīng)之路。因為他是主動到專案組投的案,屬自首性質(zhì),魯旬沒有給他上手銬。出了大門,章簡教授第一個上前抓住他的手,頓時淚流滿面。

      原初,做個愛花人就夠了,這樣多不值呀。

      老師,我也沒法,我總得有一條活路,哪怕只有一毫米的縫隙……

      陳原初兩眼含潮,朝著老師使勁兒低著頭。章簡教授松開手,轉(zhuǎn)身去擦眼淚。郭姿姿走攏來,將那束報春花送到陳原初懷里。陳原初扭頭看看魯旬,魯旬點點頭,他才將花抱住。

      你為什么要這樣?我的債,剛剛還清了,你為什么又讓我繼續(xù)……

      陳原初按住了郭姿姿的嘴唇,不讓她說下去。

      這下可好,你這個死鬼讓我永遠欠你的了……郭姿姿咬著嘴唇,兩粒淚珠從眼眶里滾下來,你給我記住,我欠你的,下輩子一定還給你。

      陳原初擺擺頭,一把將郭姿姿抱在懷里,你不欠我的,如果真有下輩子,我倒愿意,你、我、章簡教授,還有柯小染,我們一起變成報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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